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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左岸是從報上看到先鋒公司上市的消息的。

只是一則短訊,她卻反反覆覆讀了幾遍,內心抑制不住地一陣悸動,湧起想給他打電話的衝動。她用了極大的毅力才控制住。已經分手了,又何必再聯繫?而且—說什麼呢?既不能像普通朋友那樣,互相問候、寒暄,也不能像家人一樣,報流水賬似的訴說別後發生的事,更不能像情人般親親我我,互訴衷情。還是不要聯繫的好。與其給自己徒增傷悲,和無望的希驥與幻想,不如就此沉默,彼此相忘於江湖。

不過,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整整7個月,左岸和權磊沒有見面,沒有打電話,沒有任何的聯繫,但是那種心裡的聯繫始終沒有斷過。與權磊分手後,左岸去了美國,在哥哥的公司做導遊。她什麼也沒說,哥哥什麼也沒問,彼此好像有默契似的。哥哥把最好的路線給了她。她遍游歐洲,三進西藏,這些都是曾和權磊計劃而未能成行的,她像報復似的,去了一地又一地,但又好像哪都沒去。這些令人陶醉流連往返的塵世美景和大自然的天然傑作,絲毫不能減輕她內心的痛楚。記得第一次登上唐古拉山,望著遠處白雪皚皚、雲霧繚繞、如童話般美麗、神秘莫測的山戀群峰,突然間淚流滿面,有一種想展開雙臂、縱身一躍的衝動。傳說中這神山聖湖,是一對生死相依的情人。也許只有死亡,才能讓愛情成為永恆吧!愛情-即使不是十分深邃的愛情,在最熱烈的時候,也會有一種願意一同去死的幻想。愛情不懼怕死亡,她懼怕的是生活。一如左岸和權磊,不是因為不愛,而是無法一起生活。

有時候夜深人靜,左岸站在窗前,望著遠處萬家燈火,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選擇了分手這種終極方式?聖經上說,愛是包容,愛是忍耐,為什麼自己不能包容,不能忍耐?為此,她曾深深自責過,也曾問過自己,既然這麼痛苦,何不回去找他?但是回去又能怎樣?權磊的壞脾氣不會改,男男存在的事實不會改,她依然還要面對這一切,依然還會爆發激烈的戰爭。這會毀了自己的生活,毀了辛辛苦苦建立的事業。她已經過了為愛情放棄夢想的年齡了!

在外漂泊了半年,左岸以為自己平靜了,這才踏上回國的航班。沒想到一回來就看到先鋒上市的消息,原本平靜的心又起了波瀾。其實先鋒和她已經沒關係了,她甚至不知道權磊還在不在先鋒。但她就是不能平靜。她想知道他在哪兒?在做什麼?帶著這種矛盾的急切心理,左岸給舒晗打了個電話。她和權磊之間只有這麼一個共同的朋友。

也巧,舒晗剛好在北京,兩人都有幾分意外,約好時間在馬克西姆西餐廳見面。左岸怕塞車,提前一個小時從家中出發,比約定時間提前到了。等舒晗的當兒,她不由的回憶起和權磊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

那是在藍城機場,左岸辦理好登機手續,去安檢口排隊等候安檢。一回頭,看到匆匆趕來的權磊。她並沒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訴他,只是托舒晗把那輛別克車轉交給他。看來舒晗沒有遵守諾言,還是把她走的消息告訴了權磊。

兩人隔著一米線,相對無語。幾天不見,權磊消瘦了許多,嘴角起了一串水泡,一雙眼睛因為缺乏睡眠變的紅腫。一瞬間,她心軟了,想立刻撲到他懷裡,像從前一樣,合好如初。但是沒有,她站在那,一動不動。

「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對。別走好不好?求你了!」權磊聲音嘶啞地道。

左岸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眼前浮現出他高舉相機摔到地上的一幕,於是狠狠心,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權磊走上前,一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左岸並不反抗,兩手輕輕環著他,給了他一個擁抱。隨即鬆開手,用一種無以名之的複雜眼神看著他。

「我們還是先分開一段時間,給雙方一個冷靜期。」

權磊深看了她一眼,不無傷感地說:「我總覺的,你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

左岸心中一陣酸楚,轉過身去,望著遠處,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彷彿最後下決心似的,彎身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匆匆說了聲「我走了,再見。」

權磊一把拽住她,把一串鑰匙放在她掌心-是她托舒晗還給他的別克車鑰匙。

「拿著,這樣我會好受一些。」權磊懦動著嘴唇,聲音輕的幾乎聽不見。

左岸猶疑了一下,慢慢把掌心合攏,握緊鑰匙,默默地低下頭,轉身向綠色通道走去。她極力控制自己,向前走,不要回頭。她知道,他一定在後面看著自己。她怕自己一回頭,好不容易下的決心又要倒掉。

等到進到通道裡面,左岸才回過身,隔著人群,朝權磊揮揮手。幾乎是一瞬間,她意識到,這就是最後的告別了!從此以後,咫尺便是天涯,他們將沿著各自的軌道,走完後面的人生之路。

剎那間,眼淚唰地一下湧了出來。左岸猛地轉過身,提著重重的行李,疾步遠去。那一刻,她覺的自己像個戰士。後悔嗎?不,畢竟,兩人真心實意地愛了一場。並且直到現在,他們還彼此愛著對方,可又能怎麼樣呢?生活是很具體的,它是那麼瑣碎,又那麼寬廣。但是愛情只能是愛情-她是那麼純粹,容不得一絲雜質,因此也就更脆弱、易碎……

「嗨,想什麼呢?大畫家。」舒晗走過來,打斷了左岸的回憶。

左岸掩飾地笑笑:「我在想,怎麼會這麼巧,你也在北京。」

「我去紐約辦事,順便送我妹妹。」

「唔,送你妹妹。她去留學?」

「是呀,你見過她,有一次看芭蕾舞,我們一起去的。」

左岸想起來了,脫口道:「原來她是你妹妹呀,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以為是我夫人是不是?」舒晗打趣道。

左岸不知怎麼,臉一下紅了。舒晗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解釋道:「我們已經分開了。她不想回國,我不想再出去。拖了一年,覺的還是分開的好。就是這次去辦的手續。」

舒晗說話的口氣很自然,像是說一件正在經手的案子。左岸不禁有些驚訝,又暗自歎服。不愧是做律師的,像離婚這樣的事,都能以一慣的理智態度冷靜處理。當年她和漢斯可沒這麼簡單,到最後兩人都折騰的筋疲力盡。

「也許他只是不表現出來。畢竟,否定自己的一段感情,不可能沒有痛苦和折磨。」左岸忍不住想。

「你找我,恐怕主題不是我吧。」舒晗半開玩笑地道。不等左岸做答,他又緊接著說:「我已經離開事務所了。不過權總的事還是知道一點,他在理工大學讀MBA,還開以前那輛凌志,日子過的挺悠閒,像神仙似的。至於個人問題,據我所知好像還是鑽石王老五。」

舒晗像匯報工作似地介紹道,然後回身招呼侍者點菜。好像猜出左岸的心思似的,故意留出時間,讓她獨自慢慢消化、回味。

席間,兩人沒再談權磊,天南海北,無主題漫談。直到快結束時,舒晗才把話題又轉到權磊身上。

「其實我挺佩服權總的。有人說,中國有兩大黑幕,一個是證券,一個是足球,他兩個都踩上了。現在能平安無事地退出,躲到書齋裡過清靜日子,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尤其是像他那種性格的人。」

「不過我覺的—」左岸遲緩了一下,「他紅塵未了,不會真正抽身而退,遲早有一天會重返江湖。」

舒晗點點頭,表示贊同:「我也這麼認為。以他的才華和實力,抽身而退未免太可惜了。還有年齡,正是好時候,也不應該退。」

左岸抬眼看看舒晗,忽然間意識到,他這麼說,或許是想為她和權磊牽線搭橋。於是趕緊道:「不過這是他的事,和我沒關係了。」

舒晗有些不相信地笑了,「真的?我覺的你們之間好像並沒結束,你真能完全忘記他嗎?」

左岸輕歎口氣,帶著幾分傷感地道:「忘記一個人,也是需要時間的。」

「唔,聽你這口氣,好像要從此告別愛情了!」

「那倒不至於。不過,以後我可不想這麼傷筋動骨的了。我要尋找輕鬆的愛情。」

「輕鬆的愛情?」舒晗重複道,輕輕搖了下頭,「你覺的會有嗎?」

左岸不自信地笑了。她知道這也許是自欺其人。愛情一定是沉甸甸的,能輕鬆就不是愛情,就像她和舒晗,他們在一起很輕鬆,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只有快樂和自由,但這不是愛情,但也不是單純的友情。可能是介於愛情與友情之間、被稱作第四情感的東西吧。

「不過-」舒晗又道:「我可以向你推薦一份輕鬆的工作。我在美國留學時的導師負責一個項目,在上海創辦一所國際商務學院,法律系讓我負責。學校還設有文化傳播系,他讓我推薦人選,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想推薦你。」

左岸正想找一份大學教師工作,北京、上海都行。原先找舒晗是想問問權磊的情況,不成想有意外收穫。

「好啊,我正想謀一份教職呢。」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我明天去上海,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左岸遲疑了一下,爽快地答應下來。

上海之行非常順利,學校教學環境、薪水,簡直好的讓左岸無法拒絕,並且還提供一幢兩層的House,和她在美國時那套一樣,只是面積和庭院小些,但一個人住綽綽有餘。更讓她滿意的是,學校管理層除了美國人就是海歸,標準的美式管理,少了許多人際關係的麻煩-這是最讓她頭痛的。

去上海的事很快就定下來了。左岸和校方簽了一份三年的工作合同。雖然要到8月底才開課,但簽完合同第二周,就把房子鑰匙給她了。左岸又要準備搬家了,她想先回藍城一趟,把歐洲小鎮的房子連同傢俱、飾品一同出售,只把衣物和書畫搬走。

行前,左岸去向父親辭行。父親邀請她去家裡,她拒絕了。她不想遭那份罪。見到他的家人說什麼?說些寒暄、應酬的話,她不願意。可和他們又沒別的話題。還不如在辦公室好。

這次見面,是他們父女有史以來最愉快、最自然的一次。父親對左岸去上海工作相當支持。他祖籍杭州,早年在上海求學,算是半個上海人。他們的話題就從上海談起,內容包羅萬像,涉及藝術、宗教、歷史和經濟。左岸發現,父親並不像她原先想的那樣,只會開會、看文件,簽字,思想僵化保守。相反,他相當博學,思維通透,觀點敏銳,對事物有著自己獨特的看法。他們談了一下午,像一對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而不是分隔多年、彼此有很深芥蒂的父女。只是在最後快結束時,話題轉到她的個人生活上,左岸才意識到他的父親身份。

「小岸,你和你那位白馬王子,現在怎麼樣啊?」父親笑呵呵地道。語氣很隨和,但左岸卻從心往外感覺到一股子涼意。

「我們-」左岸頓了一下,「已經分開了。」

父親頗有些意外:「唔?為什麼?你們吵架了?」

左岸點點頭。神情暗淡下來。

「戀人間吵架是常有的事,不要一吵架就鬧分手。愛情和政治一樣,需要折中和妥協。」

「但要有底線。」

父親看看她,神色比剛才嚴肅了些:「已經決定了嗎?沒有復合的可能了?」

左岸搖搖頭:「在愛情和尊言之間,我選擇尊言。」

靜默了一會兒,父親才又道:「好,我尊重你的選擇,也很高興你能這麼選擇。其實,愛情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重要。生活的外延要比愛情寬廣的多。」說到這,他突然停下來,用憐愛的目光看著她,「小岸,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取這個名字嗎?」

「是希望我過安定,平穩的生活吧。」

「對。人生注定是一場漂泊,但最終是要靠岸的。不論是事業,還是感情。」

「可是,行走中的人,不需要岸。」

父親怔了一下,抬手指著她,用長者特有的口氣道:「這麼說也不能算錯,因為你還年輕。人生是分階段的,不同年齡段想法不一樣。當然,我不會把我的思想強加給你,但你要記住我的話,算是忠告吧-你可以愛任何人,但只能嫁給同類人。」

左岸正要說什麼,這時秘書敲門進來,抬手指指腕上的手錶,示意他時間到了。左岸知道自己該告辭了。

臨別,父親送給左岸一幅字,囑咐她回家再看。她並沒在意,以為父親有外事活動,急著要走,時間來不及了。等到回家打開一看,不禁呆住了!倒不是這幅字有多名貴—父親收藏的字沒有不名貴的,而是因為這幅字不是別的,正是當年她出國前父親托母親送給她、她後來送給權磊、又讓權磊轉送給別人的那幅沈鵬的字。一瞬間,她熱淚盈眶。過去的一幕幕,像電影裡的鏡頭,在她眼前一一閃過。他們曾經多麼相愛!在一起的日子多麼快樂!但這些充滿愛的快樂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倒是這幅曾經見證他們愛情的字,千回百轉、萬水千山地重又回到她的手上,好像它才是癡情不變的知心戀人!

左岸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失聲慟哭。和權磊分手後,她還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哭過。也許是潛意識裡覺的還會見面,還沒有了斷。但是這一次,她明白,他們是徹徹底底地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