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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四清」運動

我在文工團六年多的時間裡,很難忘的還有參加「四清」工作隊,「四清」也是那會兒搞運動的一部分。我們去的地方在邯鄲縣。據說,華北地區是全國重點貧窮區,河北省是華北地區重點貧困省,邯鄲地區是河北省重點貧困區,邯鄲縣是邯鄲地區重點貧困縣,全讓我趕上了。

到了那裡一看,名不虛傳確實很苦。我第一次與當地農民零距離接觸,並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那會兒搞運動,要求住在農民家,還要經常到貧下中農家裡派飯。那年代農民都很窮,自然災害後沒緩幾年,又搞運動,我們又是工作組的,農民不敢不招待。有的好一點的家庭能做點熱湯麵,差一點的做白面和玉米面兩摻的麵條,平時他們家裡天天就吃玉米面白薯粥就鹹菜。我記得那年隊裡死了一頭驢,經過貧下中農大會決議把病驢宰了,大家才能分點肉吃。按理說驢病死了,哪能吃啊?那時候就這樣窮。

我第一次派飯到一個貧下中農家,這家兩口人,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兒子,兒子有嚴重的氣管炎,喘得讓我難受。老太太給我做的是一碗兩樣面的麵條。通過訪貧問苦才知道,春節的時候,上級要求每一戶都吃上一頓餃子,即使政府做了努力,他們家過年依然沒有吃上餃子,只是吃了一頓麵條而已。到了他家我才知道家徒四壁怎麼解釋,真是太窮了。做完飯後我見老太太要給我點香油,我趕緊攔著她說別倒香油了。老大娘說了一句話,讓我記一輩子,她說:「哪有香油?一年就二兩,我給你倒的是醋。」這句話深深地震驚了我。一年一戶農民就二兩香油,現在的年輕人能想像得到嗎?

那時搞階級鬥爭,為了擴大貧農隊伍把中農分成三個等級:富裕中農、中農和下中農。下中農就算到貧農裡了,貧下中農隊伍確實擴大了。可是苦了那些富裕中農,因為,富裕中農離著富農不遠了。當了下中農就等於當了貧農自然高興,當了富裕中農就等於當了富農可就倒了霉了。有一戶中農就因為被劃成富裕中農自殺了。

當時鬥爭很尖銳,其實批鬥的幹部也常鬧出笑話。那時候農村落後老百姓多沒文化,不懂道德觀念是什麼,作風也差。婦女幹部生活極不檢點,有積極分子在批判會上,說到她和村幹部怎麼怎麼批判詞簡直不堪入耳。我們團司萬通待的那個村更逗,批判大隊幹部時竟出現這種詞,「瞧你那德行,呸,我啐你一臉狗屎!」後來這句話被我用在了作品中。

當時我負責三隊,有一次我正主持開積極分子小組會,突然有一個人推開了門就衝我跪下了,他的舉動嚇我一跳,我認為可能出大事了,趕緊站起來說:「快起來,工作隊給你做主。」然而,那個人也沒起,對著積極分子裡一個姓韓的人說:「舅舅,我媽死了。」原來是報喪來了。

前面說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兒子過年連餃子都沒吃上。敢情這還不是最窮的,三隊有一戶貧農更窮,他是個瘸子,老婆是個啞巴,又醜又傻,村裡人都管她叫「梅蘭芳」。窮人有一個共同的規律,就是越窮越生孩子。因為開貧下中農會他老不參加,為了瞭解情況我派飯到他家。我走到屋裡一看,炕上除了一大堆孩子外,什麼也沒有,冬天把炕燒熱了,就藉著這個熱乎氣過冬。那位貧農窮得沒有枕頭,腦袋枕著兩塊磚,身體緊貼著熱炕。我問他為什麼老不開會。他說他冷。他掀開衣服讓我看,原來大冬天他只穿著一身破單衣單褲。我看他可憐,就把秋褲秋衣借給他穿,他才能夠參加積極分子會。群眾看我能不嫌髒到「梅蘭芳」家吃飯對我都很佩服,一時間大家積極性也很高。

我後來調到大隊裡當工作組組長的秘書,工作組組長是軍區法院的一位叫婁玉的院長。開始的時候,我給他寫材料,他用紅筆改後整個材料幾乎全是紅的,而我費勁巴拉寫的沒留下什麼東西。後來婁院長問我什麼文化程度,我回答說上過中專。他什麼也沒說,我知道他有些看不起我,我這人臉皮厚也不會寫這些東西,後來我自己按照別人寫的照貓畫虎地給他寫材料,不到一個禮拜,我的水平提高很快,他改得越來越少了。有一天他笑著對我說:「開始我懷疑你的文化,現在看你水平提高得挺快。」又經過一段時間,他又對我說,希望我能跟著他調到軍區法院。這真是婁玉院長對我看法的一個超越!

那一年北京軍區參加「四清」的有許多年輕人,他們來自各個單位,有文工團的演員,有體工隊的運動員,大部分同志都沒有參加過這種與階級敵人面對面的鬥爭,有的甚至像第一次上戰場,疑神疑鬼以致草木皆兵。有個搞體育的工作隊隊員更逗,他們在的村過去出土匪,專政對像大多是當過土匪的人,由於工作需要,要和壞分子面對面談話,這讓他思想壓力很大。由於心裡害怕,他對村裡的民兵說:「我讓他交代問題的時候你們都要躲在窗戶兩邊拿著槍藏著以防萬一,他要是不老實,我一拍桌子,你們就把刺刀伸進來。」在審問中,他越看這個當過土匪的人越害怕。忍不住一拍桌子,唰的一下,外面兩把刺刀從窗戶外伸了進來,把被審問的人嚇得直哆嗦。

工作隊隊員的組成也是參差不齊,我所在的村除了我們部隊的以外還有一部分是地方派下來的,其中還有各層幹部,也有抽調上來的一部分青年農民。這些農民多數沒什麼文化,知道我是北京來的,一見面就問我見過毛主席嗎。毛主席有房高嗎。隊員中能上六年級或者初中一二年級就很不錯了。這些人培養出來將來回去是要當村幹部的。

我們隊就有一位很要強的農民,一看家庭條件就不好,洗臉別說沒有香皂,連塊肥皂都買不起,每天就用手生搓。我每次要把肥皂給他用,他都婉然拒絕,我看出他自尊心很強,想通過這次「四清」回去提村幹部。我很喜歡他這種精神。他對我說他不懶,他每次到地裡幹完活在回家的路上,都順手打草回去餵豬。這個農民最看不起懶人,他說窮不怕,懶人太可怕了。

「四清」對我來說,能夠和農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直接接觸基層的農民,瞭解他們的方方面面,給我後來的寫作提供了許多一手材料。

我記得二隊隊長叫韓國忠,就是一個典型中農。他是一個老實人,但是那種小農的自私、愛佔小便宜在他身上表現得特別明顯。據說,他平時穿一件大襖,襖上有一個大兜子,下地幹活時經常把麥穗什麼的往兜子裡放。

我第一次找他談話是在小學校的一個教室裡,我們倆都坐在破課桌上,我還沒說話,韓國忠就哆嗦得不行,那個小破桌子抖個不停,我們說話都帶著顫音,一看他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

他早期入黨,在後期黨員登記的時候,他就是不來登記,像這種情況,上面讓我們提醒他看是不是忘記了。於是我主動去找他提醒他,他卻說知道,不登記了。在當時那個時代放棄黨員身份等於自己給自己告了。他為什麼要放棄登記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一瞭解,敢情事出有因。他聽說徵兵黨員要帶頭,他兒子想參軍又非常積極,但他兒子是他家主要勞動力,他不同意又沒辦法,所以說什麼也不當黨員了,主要為的是不讓他兒子參軍。他兒子為這事氣得簡直要瘋。

後來改選隊長他落選了,按當時的規定,每天下地幹活隊長要負責敲鐘,他雖不是隊長了但每天還正點來敲鐘。有人跟他說隊長不是你了知道嗎,他說知道,我敲習慣了。新隊長是個年輕人,想過過癮都不行,我覺得這個老中農實在是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