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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揚州

乾隆四十八年三月初的一天,守慧奉父親之命,回到歙縣老家接妹妹和母親上揚州。芝芝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跑到裡屋問母親:「媽,三哥真的要接我上揚州嗎?」

安靜瓶正念著《心經》,將經卷合起放在黃色經袱上回道:「是呀。你還是八歲那年去的揚州,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芝芝問:「爹幹嗎讓我去?」

安靜瓶一邊包著經袱一邊說:「能幹嗎?想你了吧。」

芝芝搖頭:「不對,他不想,在揚州有大哥、二哥、三哥,我姐也在那,人多著了,他哪會想?而且,」嘴巴突然往起一嘟,「而且爹背著你又娶了藍姨,整天有人哄著,肯定把我們忘了!」

安靜瓶微笑道:「小孩子家不能隨嘴亂講,你是他寶貝女兒,他怎麼會忘掉?打小他就喜歡你。」

芝芝望住安靜瓶,小聲問:「你去嗎?」

「也去。」

「真的?」

「媽會哄你嗎?」

芝芝跳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

臨走前一天傍晚,夕陽紅紅地落向山腰,芝芝在山邊路上等呀等,等了半天又半天,終於等到了從縣學回來的李廷玉。

「告訴你,我哥接我上揚州了!」芝芝說。

李廷玉暗暗吃一驚,問:「去多長時間?」

芝芝答:「不曉得,我問我哥了,我爹不曾對他講。」

李廷玉低頭細想了想說:「揚州離歙縣挺遠的,來回需要許多天。」

芝芝望住廷玉,點點頭。

李廷玉問:「讓你去揚州幹什麼?」

芝芝眨巴眨巴眼:「不曉得。」

李廷玉笑:「我曉得!」

「你曉得?曉得什麼?」

李廷玉睨她一眼:「給你說婆家!」

一點紅從耳頰升起,芝芝的一張臉立馬紅了:「你瞎說!瞎說!」舉起粉拳追打廷玉。

「撲嚕嚕!」兩隻山雀從路邊樹上驚起,往紅紅的西天飛去。

第二天就上路了。

三月的山區,山道像一條灰黃的帶子沿山腳盤盤曲曲往前延伸。一陣「骨碌骨碌」

車輪響,黃塵起處,兩輛大車遠遠駛來。安靜瓶跟芝芝坐前一輛,後一輛是行李車,一個叫正兒的丫環坐在上面,守慧騎一匹棗紅馬殿後。山坡上開著山花:杜鵑、茶花、月季、十姊妹,紅的紅,白的白,一叢一叢。山腳下溪水在流,水很清,油似的,嘩啦啦。頭頂上,天很藍,雲白白淨淨,像一堆堆棉絮緩緩向天邊移動。大車過去了,越來越遠,成了一隻甲殼蟲,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山間陽光燦爛,漸漸恢復了原初的寧靜。

顛簸了兩天,車到新安江,改換船隻,水路又行十幾天,這就到了揚州地面。

芝芝在船艙裡坐不住了,纏著守慧上了甲板。

不知何時,船進了大運河,地面變得平坦空曠起來,風吹到臉上軟軟的,運河兩岸,滿眼都是綠野平疇,煙樹村落。

近了,近了,揚州城越來越近了。顯見,揚州城的城牆比歙縣高大得多,氣派得多,還隔老遠,那堞垛,那城樓上的旗桿,就在天光雲影間顯出身姿。大運河貼著平原大地向前蜿蜒,像一條玉帶朝著揚州城的腰間繫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檣旌旗,歌吹市喧,揚州城那了不起的繁華與富庶越來越向芝芝逼近了。

船靠向碼頭。河面上擠滿了船,每條船的甲板上堆滿了山一般的鹽包,船頭上插著紅的綠的黃的各種顏色的旗號。

船多擁擠,停靠不便,守慧吩咐艄公改走內河,同時向岸上傳話,令早等在這裡的康府轎房的領班長根帶人到太平碼頭等候。

船向北入護城河,過北水關,很快進了揚州城內。守慧告訴芝芝,面前的這條河,叫小秦淮。

小秦淮就像揚州女孩晨起梳妝一不小心從秀樓上落下的一根玉簪,青碧的水,細瘦的河面。駁岸的是亂石斷磚,一座座青磚拱橋不時從河面上飛跨而過。河兩岸滿是桃柳,桃花正開,柳樹正綠,一片紅夾一團綠,花光照眼,熱熱鬧鬧。透過桃柳看過去,沿岸儘是茶館酒樓,商舖店肆,一家挨一家,那巍峨的石壁,寬厚的馬頭牆,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空氣中到處飄著酒氣、茶香、胭脂味。古琴或琵琶的清韻伴著柔媚的歌聲時不時從朱紅的軒窗飄出,如五光閃爍的絲綢罩在河上。河面上不時有船來往,河面窄,兩船相會,可看到艙裡雕花的漆凳、填螺的茶几以及坐在繡凳上的一個個小女子的臉。小女子臉都白嫩,嘴唇艷紅,懷裡抱著月琴或琵琶。船艙裡如無客人,琴弦就靜著;有客,撥子就在弦上慢游划動,同時啟朱唇,髮皓齒,纏纏綿綿地唱。

「哥,這是什麼船?」芝芝指著一條船問。

守慧答:「畫船,專門唱歌彈琴供人娛樂的。」

「她們嘴唇像雞血。」

「都這樣。」

「瘆死了!」

船到太平碼頭停下。太平碼頭很寬,可以同時停三條船。青石鋪成的石階,下半段吃在水裡,透過碧清的水看下去,石階上生滿了苔蘚,爬滿了螺螄。石階一層一層升上去,最上面是一座圓拱形門樓,粉牆青瓦,嵌一塊石額,勒著「太平碼頭」四個字,字填了色,靛藍。

三頂轎簾上印有「康」字的轎子早在碼頭上候著了。守慧扶母親上轎後,騎馬跟在後面。

芝芝在轎裡坐不住,兩眼一直對著窗口往外看。

上了天寧門大街。街兩邊的店舖一家挨一家:錢莊,米行,醬園,南貨店,茶葉店,竹木器行,當鋪。因靠近天寧寺,還有好些香燭鋪,一尊尊金身菩薩立在櫃檯上,銅香爐裡飄飄裊裊散著香煙,一條街的伽藍味。街上不時出現推獨輪車的,車上小山似的裝滿貨物,一路「咯吱咯吱」脆響,聲音傳出老遠。提籃挑擔的,看到康府大轎,老遠就讓道。

向前一拐彎,進了綵衣街。街上錦繡耀眼,羅緞盈目,一家挨一家的店舖裡,都是綢緞布料或成衣,櫃檯前擁滿了紅男綠女,很是熱鬧。

出了綵衣街向南,前面出現一座城門。城門樓高大巍峨,銅鐘皮鼓在夕陽的輝光裡色彩明麗。門頭有石額,勒「東圈門」三字。進門往前,是一條可容兩輛馬車並行的大街。大街兩邊,高牆摩雲,深宅比連,青灰色的牆壁上釘著的一排排鐵巴鋦11,久經風雨,古銹斑斑。再往前,灰牆更加高峻,路面變得開闊,一座雄渾闊大的八字照壁陡入眼簾。水磨磚砌,細磚六角錦,當中鑲一斗大「福」字,漢白玉底座上的束腰線刻細膩流暢。照壁對面,是一座與之匹配的徽式磚雕高門樓。

芝芝依稀認出,這就是父親在揚州的家。

安靜瓶的轎子才到門口,藍姨就從裡面迎出來了。

藍姨是康府康老爺康世泰的二房,年齡比康世泰小二十多歲。最初隨父親在康府設館授書,父親病逝後,康世泰見她識文斷字,溫雅通達,容貌又好,就把她娶到房中。藍姨登堂入室後,潛心家務,斡旋人事,遇大小難事,幫老爺想方設法,獻計獻策。日久天長,康世泰不光在若幹事務上離不開她,就連飲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藍姨知道揚州鹽商風行「兩頭大」,即老家放著個原配老婆,因離得遠,看不見,摸不著,就在揚州再娶一房。這一房按說是「小」,但都稱太太,只是前面加個「二」字,其地位不亞於老家那位。可藍姨不讓大家這麼叫,只許喊「藍姨」。

藍姨這麼做是因為她見過安靜瓶一次,覺得安靜瓶雖非小肚雞腸之人,但謹慎為佳,尤其揚州這邊都是安靜瓶的兒呀女的,自己雖有老爺撐腰,畢竟勢單力薄,不可授人以柄。況且,姨又怎樣?太太又怎樣?只是個名義,只是個叫法,關鍵看內裡瓤兒,內裡瓤兒厚實才是根本。果然,幾年下來,藍姨憑著她的才能,不光使下人對她服服帖帖,唯命是從,就連康世泰的一幫兒女也無不對她敬重有加。

藍姨對安靜瓶與芝芝的這次來揚十分重視,早在幾天前就安排大管家翟奎為她們收拾房間了。安靜瓶的房間是現成的,雖一直空關,但藍姨一直將它鎖著,隨時準備著太太的到來。

轎子還沒到門口,藍姨就帶著一幫家人出來迎接了。藍姨走在最前面,身穿一件寶藍色盤錦嵌花緞襖,襖上加著銀鼠背心,臉上的妝比平時化得淡,淡得讓人不易看出。見轎子進門廳停下,連忙上前打起轎簾扶住安靜瓶:「太太慢點下。這一路山山水水的,可讓太太辛苦了。」

安靜瓶腳在地上站穩,望大家笑道:「也沒什麼,路上有慧兒照應,都順順當當的。」說著話,跟兒媳們一一見面。

都行過禮。藍姨扶住安靜瓶往後面走。繞過福祠,入儀門,穿過兩邊抄手遊廊環繞的偌大天井,迎面是一片石欄護侍的漢白玉石階。拾階而上跨入大門,一架金絲楠木大插屏高聳面前,這便是穿堂了。出穿堂,再經過一面天井,便是老爺會客談事的厚德堂。藍姨緩下腳步對安靜瓶說:「老爺這刻正跟運司衙門的官爺談事,要等一會兒才有空。太太和小姐的房間都收拾好了,是不是先過去歇一下?」

安靜瓶道:「他忙由他忙,我們歇一歇最好。」

於是一行人繞過厚德堂,過月洞門,進入火巷。火巷很深很長,一個個門與兩邊的什麼廳什麼堂什麼室又什麼閣通著。安靜瓶記得許多年前第一次來這裡,走進這火巷總暈暈乎乎,只覺得宅院太大太深,占的屋太多,過於奢侈了。

藍姨告訴安靜瓶,芝芝跟大小姐舒媛一同住在秋桂軒。說著將一個扎兩根小辮臉蛋素素淨淨的丫環推到芝芝跟前對芝芝說:「她叫秋兒,從今往後就跟著你。」芝芝正被一大幫人簇擁著不自在,拉起秋兒手說:「你帶我找我姐玩去!」抬腳就跑了。

安靜瓶由藍姨陪著到了後面清和堂。清和堂是老爺起居安歇的地方,是個大四合院,東邊上房是安靜瓶的房間。進了屋,大家都站著。幾個女傭七手八腳一陣忙乎,行李箱籠很快到位。安靜瓶對大家說:「讓你們陪了半天,都回去歇息吧。」

藍姨感覺到安靜瓶有些累,跟著附和:「太太讓你們回就回吧。」很見機地帶著大家告退了。

人一去,屋裡立刻安靜下來。一柱陽光由天窗射下,金柱似的,當中幾粒細細的灰塵螢火蟲一般在飛。很靜,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一隻雪白雪白的貓一點兒不認生,頭朝著安靜瓶伏在地板上。多少天享受不到這種安靜了,這一刻能一個人這麼獨處,挺舒服。身邊一張海綿矮榻,上面鋪著白狐子大褥,安靜瓶身子確實有點乏了,但她沒有歪上去。安靜瓶習慣靜坐。在歙縣老家,無數個冬夜夏晚,無數個風雨黃昏,她總手執一本經書,焚香靜坐。她獨坐慣了,坐了十幾年,坐成了習慣,坐出了功夫。

貓突然瞇開眼頭往門口扭去。是藍姨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丫環,手捧一隻紅緞包裹的木篋。藍姨接過木篋輕輕放到桌上,含笑道:「打擾太太休息了。這丫頭叫小月,以後就歸太太使喚。」

安靜瓶笑道:「你太客氣了,我有一個正兒足夠了,不要再派人。」

「一個哪裡夠?家裡丫環多著呢。」

「真的不要客氣,我一直都是正兒跟著,不必增加,讓她回吧。」

藍姨有些為難:「可老爺」

「他不會問這麼多的,有話我來說,沒事的。」轉臉對小月說,「姑娘,你回吧,回吧。」

小月站著不動,眼望藍姨。

安靜瓶笑了:「你看她等你發話呢,你就發句話吧,多乖巧有禮的孩兒。」

藍姨轉臉對小月說:「怪你沒造化,你要是服侍太太,就是你的福氣了。」

藍姨將木篋移到安靜瓶面前,將包著的一層層紅緞揭開。安靜瓶不知道怎麼回事,兩眼看著。正在這時,芝芝笑嘻嘻一頭跑進來,見藍姨在,即速收腳,兩眼大大盯著,目光尖尖,神色怪氣。藍姨看出這個一直跟安靜瓶生活在歙縣老家的小丫頭身上有些野性,日後可能跟她有些作對,但藍姨臉上一絲兒沒有顯出,含笑問芝芝:「怎麼樣,給你準備的房間還滿意嗎?」

芝芝臉對著安靜瓶說:「我去找舒媛姐,她不在。」

安靜瓶批評芝芝:「看你這孩子,進門冒冒失失也不叫人,你藍姨問你話也不回答,太由著性子了。」

芝芝不看藍姨,繃著臉道:「不好,沒有書房,我帶來的兩箱子書沒處放!」

藍姨含笑道:「對不起二小姐,這都怪我疏忽了,我沒想到二小姐帶這麼多書。

不過也沒什麼大礙,秋桂軒那邊空屋多得是,趕明兒我讓他們收拾一間,缺什麼,都給補上。」

芝芝眼盯著桌子上的紅緞篋子:「這是什麼?」

母親答:「不曉得,是你藍姨捧來的。」

芝芝第一次正著眼把目光對著藍姨。安靜瓶覺得太無禮了,對她說:「大人說事呢,你去玩吧。」

芝芝嘴一撅,挺不願意地去了。

安靜瓶向藍姨打招呼:「這孩子打小慣壞了,有些任性,日後還請你多多擔待。」

藍姨不無尷尬地笑道:「太太千萬別這麼說,大戶之家,哪個孩子沒有個性,太太要這麼說,就跟我見外了。」

藍姨再一次將紅緞打開。木篋子半塊城磚大,紅檀的,做工精細,油光珵亮。

藍姨往安靜瓶跟前推推說:「這裡面裝著府上銀庫糧庫物資庫的十幾套鑰匙。你不在的日子,老爺讓我管著,我也不好推脫,其實我並不擅長這些,打腫了臉充胖子,勉力支撐。阿彌陀佛,如今太太來了,我這千斤的擔子卸下了,大樹下面好乘涼了!請太太點一下,把這些鑰匙收下吧。」

安靜瓶先是詫異,接著微笑道:「你這是做啥?幾年來一直都是你管著,管得好好的,這一會兒幹嗎要交給我呢?我這兩眼漆黑,一插手,豈不亂套了?不可以,萬萬不可以,你還是捧回去吧。」

藍姨堅持:「請太太不要客氣,太太不在這裡便罷,既來了,老爺是天,你就是地,這個鑰匙篋子該派你管,我藍姨再把它捧在手裡,會心虛,會腿抖。當然我這麼說並不是想藉機滑脫,從此圖個輕鬆。太太放心,但凡太太用得著我的,儘管吩咐,一定效力。賬目上的事,只要我知道的,保證配合太太照看。」

安靜瓶說:「難為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不過跟你說句心底話,其實這次我並不想來,我在老家過慣了,我喜歡每天看到家鄉的那些山呀水的,一天看不到就不踏實。我這次來全是為了芝芝。芝芝還小,沒離過我,不放心,沒法子的事。不過,待芝芝的事定下,我就回去。我在這裡住不長,僅僅打個水漂兒,你真的不必這麼客氣。」

「這,這怎麼可以?」藍姨十分為難。

安靜瓶笑道:「有什麼不可以?可以的。說實在話,我對這裡的事也沒多大興趣,真的有點怕煩。算我拜託你了,你還是把它捧回去吧,沒什麼不過意的。」轉臉喊正兒,正兒掀簾子進來,安靜瓶吩咐:「你代我把這木篋子送到藍姨房裡去。」

正兒望望藍姨,小聲應著將紅檀篋子捧起,藍姨望著安靜瓶,猶豫了一下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告辭了,太太歇著吧。」

安靜瓶說:「你好走。」

藍姨掀簾子出門,正兒捧著篋子在後面跟著。

芝芝從母親房間出來,一個人悄悄繞到前廳。

藍姨說父親這一刻在厚德堂待客,芝芝倒要看看,是真待客,還是不想見母親故意迴避。芝芝躡手躡腳走到柏木卷棚下,扒著隔扇縫朝厚德堂裡張望。父親確實在裡面,一個紅頂子官爺坐在父親對面,兩邊立著侍奉的丫環。芝芝想聽他們說什麼,但聽不大清,似乎在說二哥,二哥好像犯了事,父親陰著臉,倒是那個紅頂子官爺時不時客客氣氣沖父親說話。芝芝聽了半天聽不懂,悄悄退下。

沒事,芝芝在院裡轉悠著玩。

康府很大,分南大院北大院兩部分。南大院是老宅,父親早年建的,由東到西分「福」「祿」「壽」「喜」四座院落,父親住中間的壽字院,守誠大哥、守慧三哥、舒媛姐姐住其餘三座。北大院與南大院隔一條街,是守信二哥前兩年自己建的,他一個人帶一大家子單獨住。芝芝聽三哥說過,二哥的北大院很豪華氣派。當時為了分家另住,跟父親翻了臉。

出了壽字大院,沿火巷一直往北,這就進了後花園。迎面是一座太湖石疊起的假山,高約丈餘,玲瓏剔透。轉過假山,是一片瓊花林。這會兒是三月,瓊花雪白地開著,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轉出瓊花林,是一座花廳,裡面整齊地放著紫檀木的條案茶几,空空靜靜,芝芝對著窗格看了看就離開了。往前是一片如茵的綠地,綠地當中鋪一條卵石路,不寬,蜿蜒曲折往前延伸,直抵山丘。山是土山,起始平緩,漸漸高聳,再往上,突變陡峻,峰巒如削,仰之令人脖酸。山上多黃石黑石,層層疊疊,氣勢龐大。山腳有石階,曲曲折折,盤旋而上,時隱時現,直至山頂。山上有亭,紅柱綠簷,六角攢尖。芝芝正打算憋足一口氣衝上去,站在那亭子裡盡情享受一下由對面蓮池吹來的清風,再看看山後鹿園裡的梅花鹿,卻聽到不遠處有「嘩嘩」水聲,轉眼看去,但見一個粗衣布服的老人,手執大葫蘆瓢在花圃澆花。

是啞巴花大叔!

花大叔成為啞巴,是多年前在歙縣老家的一個冬夜,一幫蒙面山匪摸進康府搶劫,花大叔舞一根胳膊粗的大棒與山匪搏鬥,山匪抵不住花大叔舞得風轉的大棒,撂下箱籠落荒而逃,花大叔硬不答應,一人挺著大棒於月黑風高之夜緊追不捨,結果山匪狗急跳牆,發出暗器擊傷花大叔頭部,花大叔從此成了啞巴。花大叔早年在歙縣管園子,芝芝常去摘他的花。芝芝記得小時候常纏著花大叔,要他背著上山玩。

「花大叔!花大叔!」芝芝往花大叔跑去。

花大叔腰彎著,臉往這邊扭過來。

「我是芝芝呀,花大叔!」

花大叔手裡的葫蘆瓢「撲通」落地,紫紅臉膛上一道道皺褶松活開來。

花大叔兩手興奮地比畫,用手語對芝芝說:幾年不見,芝芝長高了!成了大姑娘了!

芝芝高興得直跳:「花大叔,花大叔呀!」

花大叔搖頭晃腦,笑容滿面。

「花大叔,我從老家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花大叔歪著頭,兩手當空比了比:帶的什麼?

「你猜!」

花大叔望著芝芝,笑瞇瞇搖頭。

「你喜歡的,煙葉!」

花大叔豎起大拇指,臉成了一朵深秋的金菊。

花大叔是在芍葯園澆水,幾天不下雨,芍葯葉子有點發蔫。芝芝要幫花大叔,拾起地上的瓢往桶裡舀水,一大瓢舀起,使勁端著,水潑潑灑灑。花大叔也不攔,笑呵呵坐在石凳上望。澆了不幾下,芝芝臉蛋紅撲撲澆不動了,丟下葫蘆瓢說:「過後我把煙葉送來!」笑著沖花大叔擺擺手,走了。

出儀門,繞過福祠,來到大門口,芝芝被門口停著的一頂大轎嚇住了。

是一頂朱纓錦圍四人大轎,窗框欄檻鑲金嵌玉,一片珠光寶氣。憑它的豪華氣派,該是皇阿哥或格格享用才是,一般人不可能坐得起。更讓芝芝目瞪口呆的是那抬轎子的,一刷水都是美嬌娘,一個個像從模子裡倒出的,高矮一樣,胖瘦一樣,髮式一樣,年齡都在二十左右,蛾眉鳳目,面若凝脂。最最奇絕的是她們的著裝,從頭到腳竟都是紅:紅綾小襖、紅綾裙褲、紅綾緞鞋。數一數一共六個,四個抬轎,另兩個,一個在前引道,一個在後跟隨。芝芝兩眼直瞪瞪看傻了。

不知為何,大轎被門房黃精攔下了,黃精圍著轎子打躬作揖,一迭聲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不讓二爺進——我不想活啦?借個膽子我也不敢呀。二爺來,我巴結還來不及呢,可可這是老爺吩咐的,小的我不敢抗命呀。沒辦法,請二爺可憐小的,體諒小的,別讓小的太為難好吧?二爺今兒先回去,到明兒老爺氣消了,二爺再來好吧?我這給二爺磕頭了」

大轎裡一聲喝:「回!」

紅衣轎女中當頭的一個叫一聲「起轎」,四個轎娘轎槓上肩,挺腰,轉身,蓮步輕移,衣衫飄飄,大轎上了大街,將一片香風留在身後。

芝芝滿心驚異,待那團紅雲遠遠在街角消失,轉臉問黃精:「黃叔,轎裡坐著的是哪個?」

黃精苦笑笑:「哪個?二爺呀。」

「我二哥?」

「不是他是哪個?」

「我爹為什麼不讓他進門?」

黃精苦笑笑:「這個,我們做奴才的哪曉得?」

芝芝見黃精笑得鬼鬼的,估計他一定知道,只是不肯說不敢說,也就轉身而去。

當晚的晚飯很隆重,專給安靜瓶與芝芝接風。吉慶堂是康府設宴待客的地方,平常不大開,今晚燈火通明。

芝芝走進宴廳,見大哥守誠、大嫂陳碧水、三哥守慧、三嫂修竹雨、大姐舒媛,都早早過來了,團團圍著母親說話。藍姨含著笑進進出出,不住吩咐丫環安杯放箸。

父親是最後一個進來的。芝芝暗暗盯著他臉,心想,這一刻父親臉上總該露出笑容吧,哪怕一絲絲,可是沒有。大廳裡本來有說有笑,挺融和的,可父親進來後,整個氣氛一點一點變了,大家舉動都有些拘束,說話一下細聲細氣,目光順著。

臨到開席,母親問:「老二怎麼沒來?」

沒有一個人回答。父親臉上越發陰沉,這陰沉使芝芝很自然地聯想到父親在厚德堂陪紅頂子官爺坐著時的臉色。

大哥望了望父親,對母親道:「二弟大概到海邊支鹽,還沒回來吧。」

芝芝愣住了,大哥怎麼說謊啦?

菜非常豐富。看得出,藍姨極想把飯桌上的氣氛調節得熱烈歡快,可是事與願違,無論她怎樣想方設法作出努力,並時不時拉上大嫂三嫂出來幫襯,總不見大效。倒是三哥守慧從頭至尾輕鬆愉快,說這說那,動不動跟芝芝碰杯,給母親搛菜,為飯桌上營造了幾分的歡快,只可惜獨木難支,整個晚宴總顯得落落寡歡。

很顯然,這一切都因為康守信。

芝芝暗想:二哥到底怎麼啦?他的豪華大轎為什麼被攔阻在門外不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