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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與妻兒的隔閡

康世泰有三子,老大守誠,老二守信,老三守慧。康守信並非安靜瓶所生,他的母親叫花蕊。

康世泰在揚州事業初成後,倣傚揚州鹽商「兩頭大」的做法娶了花蕊。花蕊嫵媚嬌美,善解人意,這使得一向熱衷事務、務實求功的康世泰一下變得纏綿起來,上哪兒都把花蕊帶著,逢年過節也不回歙縣老家,倆人在揚州廝守。可好景不長,丁丑年春天,康世泰赴丁溪鹽場支鹽,船至三江營,遇到一幫鹽匪。鹽匪揚言:交出船上女人,否則一個別想活!康世泰急了,對黑衣蒙面漢說,人我不可能給你們,至於鹽,你們搬吧,我這船上有一千多包,想搬多少搬多少,搬光了不礙,憑它換得的銀子,你們到揚州城瘦馬院可以抬十個八個姑娘回去。鹽匪哪聽,挺刀闖入船艙搜索。不一會兒,花蕊被搜出,扭動掙扎,拚命往康世泰面前奔,可黑衣蒙面漢一左一右將她挾持,直往匪船上拖。這一年花蕊二十一歲,為康世泰生下一雙兒女:四歲的守信,一歲的舒媛。花蕊每晚看到女兒睡著她才離開奶媽房間。花蕊想到自己的骨肉,禁不住拚命掙扎,兩眼一次次望向老爺渴望搭救。可老爺被刀擋著,一點辦法沒有。鹽匪們將花蕊架上快艇,迅速掉轉船頭。就在這時,只見江面上黑影一閃,花蕊大叫一聲,縱身跳入江中

花蕊死後,康世泰將守信和舒媛送回歙縣由安靜瓶撫養。守信曾跟弟弟守慧同在縣學讀書,但學業始終無長進,康世泰迫於無奈,便帶他到揚州跟他大哥學做鹽的生意。讓康世泰料想不到的是,這個老二在舉子業上雖沒出息,做鹽的生意卻有幾分鬼才,做法雖有些離經叛道,但總能得手。他喜歡吃喝,交遊廣泛,手面又大方,幾年下來,官場商場,圈裡圈外,熟悉的人頭比他康世泰少不了多少,每個季度盤點,他鹽號的贏利總比別人高出許多。康守信本與父親住一個大院,可他覺得處身父親屋簷下總束手束腳,憋悶難過,於是幾年過後資本積累到一定量,便毅然買下後街的一座廢園,大興土木,建起康府北大院,單門獨戶出去過了。康世泰對此非常生氣,但經藍姨左勸右說,想到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是規律,尤其花蕊早逝,守信比他哥哥弟弟受苦多些,就由他了。

其實守信對父親一向是敬重的。父親確實很了不起。二十年前,他牽著一匹馱滿山貨的駱駝走進揚州,從一點點小生意做起,隨後開起一爿不小的貨店,再到後來購買鹽引,躋身鹽業,逐步發展成擁有雄厚資本的宏泰總號,下轄吉和、盛元、恆昌、豐裕、茂源五個分號,成為揚州一百多個大小鹽商中的總商之一。靠的什麼?靠的是他的吃苦,靠的是他的打拼,靠的是他的兢兢業業腳踏實地。早年父親在揚州鹽商中有一綽號:「康駱駝。」為什麼?難道僅僅因為他牽著一匹駱駝進城的?不,這是對他做生意時吃苦耐勞勤勉踏實的一種認定,一番讚美。守信對父親的這一切很清楚,也很佩服,知道自己及不上,不,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可是,這又怎麼啦?鷹飛天空,魚游江河,各顯神通罷了。

守信上父親的門吃了閉門羹,非常生氣,這讓他在紅衣轎娘及門房黃精面前丟盡面子。我康守信去春香樓多了些,天就塌下啦?這如今,除非沒用的窩囊廢,混得發起來的,哪個不圖個快樂享受?找姐兒怎啦?我康守信找姐兒從沒影響生意,相反,心情玩好了,鹽路走得暢,生意做得更風光!你一天到晚口口聲聲要我學大哥,可大哥怎麼啦?他除了會套著您的腳印走,天一黑就規規矩矩回到家,生意做得可有我好?

屁!這幾年他賺的銀子不及我一半!

守信異常生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昨天去角斜鹽場支鹽回來,十六條鹽船經過北橋,批驗所的所大使裘一豐像吃錯了藥,橫挑鼻子豎挑眼,處處找碴,將守信的十六條鹽船從中午一直卡到晚,而杭浚睿的順達號鹽船是後他們一步到的,卻一路綠燈!要知道,這批鹽是去江西,江西這些日子正是鹽的利市,早一天是早一天的行情,不要說遲個三朝五日,即使一天半日,都會造成銀子的損失。他裘一豐分明是在故意刁難!好了,人家拔刀抹你脖子了,你卻不待見人,這不讓人氣煞?

可守信誤會了,父親讓他吃閉門羹,不是因為他常去春香樓喝花酒找姑娘,而是因為芝芝偷窺到的那位紅頂子官爺與康世泰的那場談話。

紅頂子是鹽運使衙門的鹽官張大人張衡超。康世泰與運司衙門關係甚好,鹽運使盧雅雨的內侄女是他康世泰的三兒媳,他與盧雅雨是兒女親家。盧雅雨派屬下前來造訪本是常事,但今天未曾知照,貿然而來,這讓康世泰有點奇怪。康世泰心揣疑惑,陪張衡超在厚德堂品茶寒暄,張衡超也不見外,很快言歸正傳:「下官本不該貿然相擾,只是事發突然,延緩恐生枝節,不得不趕來與康商總商量。」

康世泰心生忐忑:「張大人有何見教,快快請講。」

張運判端起鑲銀琺琅小蓋碗,嘬了一口香茗道:「是貴府二公子的事,有人告發,說他暗通鹽匪,吞進私鹽。」

康世泰大驚:「有這等事?」

「舉報之人有名有姓,證據確鑿。」

「誰?」

「這,這個就不必問了吧?」

「鹽匪是誰?」

「赫赫有名的草上飛,衙門裡正要緝拿他。」

康世泰手裡茶碗「砰」地往茶几上一頓,氣呼呼道:「這孽障,怎麼又給我惹事!」

張運判見康世泰臉色紫漲,寬慰道:「康商總大可不必上火,事情既發,還得想法子應付才是。麻煩的是,告發之人是直接告到鹽政衙門那邊去的,我們這邊獲悉情況滯後了一步,加之我們盧大人這兩天忙於詩會,各地趕來的文人畫士需要接待,下官到貴府稍遲了一步。不過,以愚之見,事在人為,問題還不算大,只是鹽政衙門李大人那邊,你要趕緊周旋,以防不測呀。」

康世泰跌足歎息,轉而道:「謝張大人指點。只是運司衙門這邊,還請盧大人和閣下多多關照。」

「這不必多慮,下官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已近掌燈,康世泰留飯,張衡超婉謝,康世泰奉上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對方推了兩推,收下了。

將張衡超的轎子送出大門,康世泰立刻招來大兒子康守誠,向他責問守信走私之事。守誠恭肅而立,惶恐回稟:「這事早有風傳,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你為什麼不向我匯報?」

「我,我怕給父親增加煩惱。」

「難為你的孝心,可你好糊塗呀!」

「我錯了。不過就孩兒所知,吃私鹽的除了守信,還大有人在,而且吃得不比守信少。」

「我知道。可我康世泰身為商總,業鹽三十年,有口皆碑,清譽共傳,卻讓這個孽障往臉上抹了黑灰!」

「請父親息怒,事已至此,你看讓孩兒做些什麼?」

「做什麼?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去鹽政衙門一趟,帶足銀子呀。」

「可我去,只怕鹽政李大人」

「就你去,我不想見他!他李大頭最近跟杭浚睿打得火熱,明裡暗裡與我較勁!

你帶足銀子就是了。他李大頭的根底兒我清楚,這天底下,銀子就是他的爹娘老子!」

「兩千夠嗎?」

「五千!」

守誠領命而去。

守信吃了閉門羹,卻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整個蒙在鼓裡。

安靜瓶來到揚州的當晚,康世泰走進她房裡。

丫環正兒服侍安靜瓶洗漱畢,焚上沉香,輕輕退出。安靜瓶跏趺坐下,開始念米經。

念米經就是把一盆白米放在面前,嘴不住念,手不停拈,米拈完,經也就念完了。

這是許多年前歙縣山裡的一位老道婆所教。安靜瓶念這米經念了多年。最初念它,是因為山區夜長難耐,睡不好覺,可天天念,日日念,到了後來,竟念得兩眼空明,內心凝定,一天不念都覺得不行了。

門外腳步響,聲音沉緩而有規則,安靜瓶聽出是誰了。他是到她房裡來了。這是她估計到的。晚宴時,他雖跟她並排坐,但兒孫一大群,鬧鬧哄哄,夫妻倆什麼話也沒講上。其實,沒有講上很自然。講什麼?又有什麼值得講的?這麼多年過來了,對於安靜瓶,一切都無所謂了,真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門推開,門簾一掀,康世泰進來。

一道白影閃過,一個什麼東西躥入床肚,康世泰嚇一跳:「什麼鬼東西?」

安靜瓶兩眼離開《心經》:「噢,是雪兒。」

「雪兒?什麼雪兒?」

安靜瓶微笑:「是你府上的一隻貓,我一來就跟我好上了,雪兒是我給它起的名字。老爺請坐,我這就叫正兒給你沏茶。」

康世泰在鋪著銀狐皮的海綿榻上坐下。正兒進來沏了茶,復又退下。安靜瓶見他不語,停了停問:「你給芝芝找婆家了?」

康世泰抬眼望住安靜瓶:「是慧兒對你說的?」

安靜瓶說:「沒有。你想,芝芝在家過得好好的,不為這事,幹嗎接她來?」

康世泰說:「婆家倒沒物色好,只是我想,芝芝十五歲了,我這做父親的也該為她留些心了。她這長時期待在鄉下,對揚州生活不熟悉,我想讓她過來長長見識,適應適應,好為日後做些準備。」

安靜瓶說:「你這麼想當然好,只是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芝芝跟別的孩子有些不同,她在鄉下無拘無束慣了,有些任性,不大聽話,因此日後你給她尋的這個小伙,合她意最好,萬一脾氣不投,她不樂意,千萬不要太難為她。」

康世泰覺得這話十分荒唐,兒女婚姻歷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麼能由她?

但他沒說這話,只是解釋:「其實八字還差那麼一撇,僅僅才有那麼點意思。是本城秦老爺家的公子,舉人出身。前些日托人傳話,想跟我們結一門親,我還沒有回人家呢。」

安靜瓶說:「聽你說的,條件倒是挺好,只是換庚帖前,你最好先跟芝芝說一下。」

康世泰覺得這話更不中聽,但嘴上應道:「我知道。不過這也不是著急的事。」

一時都沒有話了。

「信兒到底怎麼啦?」安靜瓶想到晚飯桌上獨缺老二,問。

康世泰臉上肉抖了抖,本不想說,但還是說了:「這小子,他在外面壞我規矩,往我臉上抹黑。」

「有什麼事,好好說,犯不著發那麼大火。」

康世泰解釋:「不是我發火,是他太過分了。」

安靜瓶垂下目光說:「這孩子雖不是我養,但也帶過一段日子,曉得他的脾性。

打小就沒媽,挺苦的。你要看在他母親面上,對他好些。」

「我曉得。」康世泰不想再談老二,掉轉話題道,「家裡還好嗎?」

「家裡?好,好。」

「今年的茶葉長勢怎樣?」

「還好。」

「南山的那片茶樹七八年了,該換換了。」

「開春都換了。」

「都換了?噢,讓你辛苦了。」

安靜瓶微笑:「辛苦談不到,其實我也不大問事,都是下人做的。」

又沒有話了。兩人乾坐著。

「不早了,你去歇吧。」安靜瓶說。

「不,我今天歇在這。」

安靜瓶望他一眼:「歇在這?這是幹嗎?」

「不幹嗎。」

「是藍姨要的?」

「藍姨?不,不是。」

安靜瓶淡然一笑:「這就不必了,我一個人挺好的,你還是回那邊去吧。」

康世泰望住安靜瓶,神色有點不自然。

安靜瓶催他:「去吧,你在這我不習慣,真的。」

康世泰臉上漸漸顯出沮喪,站起身,慢慢往門外走。

安靜瓶將他送到門口,回屋對著燈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睡了。

康守慧一吃過早飯就急乎乎出門。修竹雨以為他去鹽號,連忙喊丫環紋兒去轎房給他備轎。守慧說:「不要轎子,走著去就行了。」話音未落,出了房門。

作為康世泰的三兒子,守慧一度是康世泰的夢。康世泰業鹽成功後,一直沒有忘記老祖宗傳下的「詩書繼世長」的古訓,很希望這個自小聰明穎慧的小兒子,能走出一條與他大哥二哥不同的路,通過舉子業,一朝天下聞,為康家贏得一頂「詩書門第」的桂冠,以光宗耀祖,誇耀世人。可沒想到,守慧好讀書不求聞達,整天沉湎於詩詞歌賦、野史筆記,對聖賢書不太用心,特別是八股時文,竟有些倦怠,兩次秋闈名落孫山。康世泰見他屢試不爽,失望之餘,只得把他召到揚州學做生意。兩三年下來,生意場上大小關節基本熟了,康世泰就將豐裕鹽號交付給他,讓他做起大掌櫃。

其實康世泰一開始並不指望他賺多少,只想讓他歷練歷練,長些本事。可守慧讓他失望了。在此之前,守慧長期在山區老家坐守書城,養成了喜靜罕動的習慣,可揚州是當朝商埠,漕鹽要衝,這裡不僅是錦繡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而且騷客如雲,名士絡繹,可謂是龍翔鳳翥,遍地風流,守慧一下進入這片天地,如同一隻井蛙跳出了井欄,只覺得滿世界華光耀眼,異彩晃目,異常興奮。時過不久,守慧就結識了一批名流雅士,動不動把豐裕鹽號的生意撂下,與他們談詩論文,作觴詠之會。康世泰見他秀才不像秀才,商人不成商人,對他十分不滿,屢屢加以訓斥,可結果收效甚微。為了將他一顆飄浮的心收住,康世泰決定給他選一門親,早早完婚。康世泰很快如願以償,兒媳叫修竹雨,是兩淮鹽運使盧雅雨的親侄女,她的這副特殊身份,簡直讓所有鹽商大賈羨慕眼紅流口水。當然,康世泰締結這門姻親,除了基於對守慧的考慮,更重要的是想進一步鞏固與鹽運使衙門的關係,使康府強健發達的根系更深更有力地扎入地心,求得一個天長地久家業永固。可康世泰萬想不到,他的這番良苦用心,卻為兒子釀造了一杯苦酒。

康府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康守慧一到揚州,就遇到了他的紅顏知己——畫家羅聘的妹妹,羅影。

康守慧與她一見鍾情,二人很快發下誓願:今生今世,非汝不娶!非汝不嫁!

可在這個家,康世泰就是天,就是聖上,他說一你絕不能說二。你的違抗力在他面前只是一莖瘦草,一根游絲,一星灰塵。然而守慧不願就這麼束手就範。他一次次找羅影,最後甚至作出與羅影離開揚州四海為家的打算。可羅影哭了。羅影最終沒有答應。守慧走投無路,最終就範。修竹雨出生官宦世家,不光精於針黹女紅,而且能詩擅文,貞靜慧達。可婚後至今一年多,雖說兒子有了,可兩人的關係不鹹不淡,冰清水涼,讓人有些莫名其妙。

從臥室出來走到前面煦春堂,守慧迎面碰到芝芝。

「哥哥早!大清早,哥上哪兒去?」芝芝立住腳,笑嘻嘻道。

守慧回以微笑:「出門辦點事。早飯吃啦?」

「沒吃,你請我吃?」

「行,哥請你吃。」

「罷了,我早吃過了,我要哥帶我上街玩!」

「上街?不行。」

「哥昨天在船上答應我的!」

「是答應了,可沒說今天呀。」

「那就明天?」

「明天?」

「就明天嘛,好嗎?」

守慧一臉苦笑:「好,好,明天。」

「說話算數?」

「肯定算數。」連忙脫身往門外走去。

出儀門,遇到門房黃精握一把竹帚掃地,細竹枝在磚地上擦得「喳啦喳啦」響。

見守慧出門,連叫「三爺早!三爺早!」不住打躬作揖,嘴裡奉承話不斷:「三爺這麼早就出門啦。三爺昨兒才把太太小姐接回,腿腳還沒歇利索,就又奔忙事情啦。三爺要注意休息呢。三爺您是走著去?要不要我去轎房喊頂轎子?」

守慧回:「謝了,不需要。」

出門就是東圈門大街,向北上運司街,再轉彎向西,這就到了彌陀巷。

彌陀巷是一條幽僻老巷,窄窄的青石巷道,兩邊是蜿蜒伸展高低錯落的粉牆。

守慧對這條街太熟悉了,閉著眼都能說出哪是坡,哪是彎,哪兒鋪的什麼石頭,心裡是愉悅,純淨,親切!

守慧在一所青磚小院前停住。門頭上嵌著匾,上面鐫著「朱草詩林」四個字。

一個小童聽到敲門聲出來開門。

進門,迎面一架紫籐,紫英英的花絮從蒼勁的籐絡間一嘟嚕一嘟嚕垂下,光鮮照眼。西邊牆根處疊著幾塊白石,圈著一道朱紅欄杆。朱欄前,一片黑油油的泥地上,一盆挨一盆,一盆靠一盆,儘是蘭花。有的正開,有的剛剛抽芽,優雅秀逸,清芳瀰漫。它們都是羅影養的。羅影喜歡蘭,種蘭,養蘭,畫蘭,還經常吟詩作賦,詠賞蘭的芳姿逸性。蘭是羅影的閨中知己,心中寶物,守慧不止一次笑她是「蘭癡」。

羅聘不在家,羅聘的畫桌上鋪著一張墨跡猶新的《種蘭圖》,一看那用墨設色就知道,不是羅聘畫的,而是出自羅影手筆。守慧見畫幅左下方空著一塊,頭晃了兩晃,拈筆揮寫:「二月當種蘭,蘭花臨春發。絕世有清芬,永永相依伴。」橫看豎說覺得高妙,再又題上「守慧題於春日」數字。

擱下筆,守慧急急往裡走,邊走邊叫:「羅影,幹嗎呢?我回來啦!」

一陣窸窸窣窣衣裙響,羅影優雅清麗的身影從裡面出來。定睛看去,嬌嬌的臉比先前更瘦了些,更白了些,眼角雖被絹子拭過,但明顯帶著淚痕。手執一把小鍬,鍬口帶著泥跡,原來正在侍候蘭花。

「又在忙,就不注意歇息。」守慧怪怨。

羅影莞爾一笑:「是我哥昨兒帶回的一盆蘭,人家丟掉的,生了毛病,不曉得能不能救活。我在做郎中呢。」

「我來幫你。」

「你幫我什麼?你又不懂。」說著,引守慧走到後院紫籐架下,「你看看唦,就它。」

是一盆蕙蘭,葉上生了灰斑,當中幾莖本應青嫩的細葉,顏色有點發暗。

「我看是水澆多了。」守慧根據羅影傳授給他的知識作出猜測。

羅影輕輕搖頭,充滿憐惜地盯著蘭花說:「是染上了病。我估計這土有問題,剛才我把它換了——換多了又怕傷著它,先換了一半。葉子我都用細綿蘸清水洗了。能不能救過來,看它造化了。到我房裡坐坐吧。」

守慧跟羅影走進房間。

靠牆角的花架上,兩盆正開的春蘭飄著清香。一年四季,羅影房間裡總是今兒你,明兒它,蘭花不斷。羅影沏了一杯茶過來,放到守慧面前茶几上。

「昨天下午回來的?」羅影問。

「嗯。你知道?」

「知道。」

「遲了點,就沒有立刻過來看你。」

「也不必,離家這麼多天,回來總有些事要辦。」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我真的很想立刻過來。」

羅影點點頭,雲鬟一垂,眼淚汪然而出。

「怎麼啦?」守慧不安道。

羅影抬起淚眼望住花架上一盆春蘭,含羞笑道:「沒什麼,高興」

「進來時,我就見你眼角有淚。」

「是的,聽到你腳步聲,就忍不住了。」

守慧心裡一陣難過,起身將羅影摟到懷裡。羅影伏在他肩上,眼淚更多地流下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走就是這麼多天。」守慧說。

「不,不」

「其實我天天在想你。」

「我也是,天天。」

「苦了你了。」

「不,不要這麼說」

「你又瘦了。」

「沒法子,總睡不好。」

「在臥室多放兩盆蘭,聞著香味好睡些。」

羅影莞爾一笑。

「我給你帶了兩支老參。」

「幹嗎,我不要的!」

「大夫說你血氣虛,要補補。」

「沒什麼,你回來我就好了。」

「真的嗎?」

「真的。」

守慧取出絲帕替她拭淚,羅影乖乖巧巧讓他拭,白白的臉上升起一抹紅暈。

「有一件事一直瞞著你,今天我想告訴你。」羅影離開他懷抱坐到凳上,微低著頭說。

「什麼事?」

「你先答應,不要怪我。」

「我答應,不怪。」

「前一些日子我想嫁人了。」

「你說什麼?」

「幹嗎這麼看著我?好了,我不說了。」

守慧催促:「你說你說」

羅影小心翼翼地望著守慧,不說。

守慧急了:「你說呀!」

羅影低下頭,目光對住腳下地面:「怪我,是我不好,我受不了煎熬,就想求個解脫。」

守慧蛤蟆一樣大喘氣,一時不會說話了。

「我跟我哥說了,我哥真的托人給我說了一門親。」

「什麼人?」

羅影瞭了守慧一眼:「一個做木材生意的江西人,他在揚州置了不少房產,人還斯文,也讀過書。」

守慧心裡毛毛的:「你答應了?」

羅影眼淚一下迸出:「我把那個上門向我討要庚帖的媒婆子打出了門!」

守慧心裡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對不起,我發誓我要娶你!一定!」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我受不了」

「好的,不說,不說。」

羅影掙脫守慧懷抱坐回凳上。兩人相對著,都不說話。

「你哥咋不在?」守慧問。

「到金農家去了。」

「什麼事?」

「鄭板橋從興化回來,他們想搞個詩會。」

守慧來了興致:「都哪些人?」

「黃慎、厲鶚、施驢子、沈三白、李復堂,還有書院裡的姚鼐、汪中、杭世駿,一大幫子。」

守慧越發來了勁:「我有好些日子見不到他們了,何不過去湊個熱鬧?」

羅影的情緒也被守慧撩撥起來,於是稍稍裝束,關照小童將門看好,就跟守慧出門了。

到了金農家,果然都在,守慧一一拜會,說了好些別後念想問候的話,好不開心。

這一天,守慧與大家吟詩作畫,歌豪嘯聚。至晚,始終跟羅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