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鹽商 > 第3章 欽差的讚賞 >

第3章 欽差的讚賞

芝芝正在琴房聽舒媛姐姐彈琴,藍姨的丫環小月過來,喊芝芝到老爺那邊吃飯,芝芝只得與姐姐別了,跟小月出來。

芝芝直到後來才知道,除了逢年過節一家團聚,或來了賓客招待酒宴,父親與大家一起到吉慶堂相聚外,平常都是與藍姨單獨在清和堂旁邊的一個小雅室用餐。

芝芝跟著小月進門,見七八個專門侍宴的丫環呈雁翅狀在兩邊侍立。芝芝覺得新鮮,盯著她們看。不一會兒,父親和藍姨進來,芝芝連忙上前給父親請安,又不得不給藍姨請安。藍姨感覺到芝芝不樂意,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含笑對她說:「知道嗎,今天老爺專門請你們母女吃飯。」

芝芝立刻對康世泰說:「謝爹爹念想。」

康世泰目光柔和地望著芝芝:「跟我一起吃,你可能有點拘束,這不奇怪呀,在一起的日子少了,生分了。不要緊,慢慢就會好的。但今兒是個例外,日後你還是跟大家一起吃。爹爹今兒召你母親跟你來,一方面你們才到,想一起聚聚,另一方面,爹有幾句話要專門對你說。」

芝芝望了望父親,心想,什麼話呀?

康世泰停了停,說:「你一直在老家,對揚州這邊不大熟悉,如今你大了,以後要在揚州生活,因此要對這兒的規矩、禮儀、生活習俗,慢慢地瞭解,一條一款記在心裡。總之,最終要適應揚州的生活。近來在家都讀些什麼書?」

芝芝囁嚅:「女四書。」

「這就對了。《女論語》、《女誡》還有《賢媛集》,要多讀。我也曉得,守慧在家那些年,對你有些不利影響。他讀書不走正道,誤了自己,你不要受他干擾,少碰那些野史筆記。那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雜書。如今你長大了,凡事不能小孩子氣,不能由著性子,知道嗎?」

芝芝點頭小聲道:「記住了。」

「靜瓶怎麼還不過來?」父親轉臉問藍姨。

藍姨立刻派小月去催。不一會兒,小月回來說,太太不過來吃飯。

「怎麼啦?」藍姨詫異。

小月回:「太太今兒去清圓庵,一天吃齋。」

「真是莫名其妙!」康世泰很不高興道。

藍姨望望老爺,康世泰手一揮:「開飯。」轉臉問芝芝:「她什麼時候開始吃齋的?」

「好幾年了。」芝芝望著父親回道。

康世泰不語。

芝芝確實有些拘束。芝芝巴望飯菜快快上來,快快吃起來,快快吃完,好醜全不問。芝芝微低著頭,除了偶爾看父親一眼,一直迴避著藍姨的目光。但此刻,芝芝的意識裡全是父親與藍姨,滿腦子都是,想迴避都無法迴避。父親與藍姨並排坐著,坐得很端莊,像是在等待畫工畫像。芝芝悄悄想,每天用餐他們難道都這麼坐著?要是媽媽過來,也跟他們坐成一樣姿勢?芝芝想像著他們三人坐在一起的樣子,只覺得怪怪的滑稽,差一點笑出聲。

開始上菜了。上菜的形式很特別,芝芝長這麼大頭一回看到。菜先由廚房傳菜的小廝送到門口,再由門裡侍立的丫環用托盤接過。托盤填漆描金,擺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窯細瓷,沉靜古穆。丫環手捧托盤輕腳碎步走到桌前,細聲報:「麻油乾絲。」

父親搖頭,藍姨也搖頭。丫環捧托盤退下。

第二個丫環捧托盤上前,細聲報:「醬汁鵪鶉。」

父親搖頭,藍姨也搖頭。丫環捧托盤退下。

第三個丫環捧托盤進,細聲報:「金銀燉蹄。」

父親點頭。金銀燉蹄在桌上擺下。

第四個丫環捧托盤進:「醋溜鹿臠。」

父親不語,藍姨點頭。醋溜鹿臠放下。

第五個丫環捧托盤進:「三套鴨。」

父親搖頭,藍姨也搖頭。丫環退。

第六個丫環進:「芙蓉干貝。」

父親點頭。芙蓉干貝放下。

第七個丫環進:「大燒馬鞍條。」

父親搖頭。

第八個丫環進:「雲絲蟹粉。」

藍姨點頭。雲絲蟹粉放下。

第九個丫環進:「錦繡像白。」

父親點頭。錦繡像白放下。

第十個丫環進:「清燉熊蹯。」

父親搖頭,隨即又點頭:「留著吧,給芝芝嘗嘗,她在老家吃不到。」

第十一個丫環進:「文思豆腐。」

父親對丫環點頭,同時對芝芝說:「知道嗎,文思是個和尚,這豆腐就是他發明的。」

第十二個丫環進:「清蒸乳鴿。」

父親搖頭。

第十三個丫環進:「三絲雉雞松。」

藍姨點頭。

第十四個丫環進:「參芪茄子羹。」

藍姨點頭。父親對芝芝說:「你在老家常吃茄子,今兒嘗嘗這茄子,看滋味有什麼不同?」

第十五個丫環進:「茭白蓮子。」

父親與藍姨先後點頭。

芝芝看呆了,前前後後一共傳了三十八道菜,留下的只有十八個。心想,爹跟藍姨每天吃飯都這樣,還是今天特地為母親和她安排的?

終於開席了。芝芝面前碗碟裡堆滿了菜,有藍姨搛的,有父親讓侍宴丫頭挾的,許多菜沒有吃過,名字都是頭一回聽到。餐桌兩邊,侍宴丫環一刻不離,靠前的一個手上托盤裡放著酒壺、巾帕、牙籤筒、痰盒,一直靜立不動。負責斟酒的,看到父親與藍姨酒杯空了,立刻斟酒;負責布菜的,不時上前布菜更碟。芝芝看呆了,都不太清楚吃的什麼。

終於結束了。芝芝早就巴望這一刻了。芝芝都覺得吃了一百年了。芝芝見果品、香茗、漱盂次第送上,父親一一用過,很響地打著飽嗝,就說:「爹,藍姨,我先下去了。」

藍姨含笑問:「吃飽了?再吃些草莓呀。」

芝芝就又抓了幾顆草莓。

父親說:「好的,你去吧。」

芝芝出了小餐廳,頓時一身輕鬆。

一名鹽運使衙門的差役直奔康府,將一份傳帖交給門房。黃精一刻不敢耽擱,捧著帖子直奔厚德堂。

康世泰午睡起來正在用茶,接帖一看,是盧雅雨盧大人召見,心一下懸起。藍姨見狀,估計十有八九是老二販私鹽的事沒能摀住,心也跟著緊起。康世泰陰著臉道:

「給我把守誠叫來。」藍姨轉臉吩咐小月去叫,小月直往外跑。

一會兒守誠趕來,剛剛午睡起來,睡意還未消除,精神有些鬆垮。藍姨令小月給大爺沏一杯茶,守著二門別讓外人進。康世泰問守誠:「鹽政李大頭那邊情況怎樣?」

守誠答:「還好,五千兩銀子收下了。」

「說了什麼沒有?」

「沒說什麼。」

康世泰兩眼瞪起:「什麼都沒說?」

守誠望著父親,欲言又止。

「五千兩收下,居然連個屁都不放?」康世泰火道。

守誠低頭不語。守誠覺得李貴確實也太過分,他一直與父親大人較勁不說,如今收了銀票,居然不給父親一點面子,言語間一次次對他守誠奚落。可守誠知道二弟販私鹽的事非同小可,對李大人只得唯唯諾諾,忍氣吞聲,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直侍立在旁的藍姨勸慰道:「老爺先別生氣,依我看,你還是先到盧大人那邊看看。即使真是老二販私鹽的事沒摀住,也可以再想別的辦法呀。運司衙門這邊畢竟有盧大人幫我們撐著,他李貴縱然不好說話,也不至於總是鐵板一塊吧?」

康世泰罵道:「老二這個孽障,專會給我惹事!備轎!」

僅僅過了半個時辰,康世泰的六人大轎就已來到運司衙門門口。

運司衙門全稱為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負責整個兩淮地區鹽的生產、運輸及銷售,是揚州五大戶(鹽政衙門、鹽運使衙門、揚州知府、江都縣、甘泉縣)之一,地位僅次於鹽政衙門。衙署坐落在運司街,前臨歌舞繁華的小秦淮,東連豪宅比連的東圈門,北接商舖林立的綵衣街,佔地數十畝,坐北朝南,青牆巍峨,庭院開闊,門前兩隻石獅威風凜凜,孔武雄邁,厚重高闊的朱漆大門上門釘肅然莊重。入儀門,迎面是正堂,正堂東是運司宅、廣盈庫,正堂西是同知、運判辦公處。出二門,有倉廒十六間,卷庫房在後堂東。盧雅雨坐鎮鹽運使衙門,官居三品。身為親家的康世泰,因是這裡常客,無須衙役稟報,轎子直接進來。盧雅雨不在堂上,衙役稟告,大人這一刻正陪一位京官在蘇亭品茗議事。

康世泰由衙役引著來到蘇亭。

蘇亭是盧雅雨在官署自建的一座六角攢尖亭,「蘇」,指蘇東坡。東坡居士任揚州太守時,為政寬簡,詩酒風流,深得人們讚譽,盧雅雨建此亭,意在宗其風尚,一展理想抱負。

蘇亭裡,身材矮小,皮膚微黑,常以「盧矮」自嘲的盧雅雨盧大人,正陪一位戴雙眼花翎的京官談話,見康世泰過來,立刻朗聲而笑為京官介紹:「說曹操,曹操到,這位就是康世泰康商總。康親家,你也算見過不少大世面的人,但這位官爺你大概還無緣拜見吧?給我洗耳恭聽,他就是當朝大學士,紀曉嵐紀大人!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康世泰斂衣施禮,紀曉嵐起身扶住:「我在京城就曾聽過你的大名,剛才雅雨兄又向我介紹,你身為總商,辦事公允,深得人心。尤其可貴的是,你不以一己為計,心繫地方和朝廷,曾多次急公濟難,力倡捐輸,做了許多善事好事,功不可沒呀。」

康世泰遜謝:「大人過獎了,在下生逢盛世,沐浴聖恩,經營鹽業發展到今天,全賴朝廷的政策英明和盧大人等地方官員的垂青看顧,至於為地方事務略盡綿薄,完全是分內之事。來日如有機會,在下還當鼎力。」

紀曉嵐讚道:「康老先生有如此胸襟,實在可嘉。只是本官希望康商總不遺餘力,進一步推動倡導,在揚州廣大鹽商中形成一種心懷天下,不計小利的崇高風尚。」

「在下銘記教誨,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盧雅雨擊節笑道:「好!這下可以言歸正傳了。告訴你康親家,紀大人這次來揚,可不是一般走走,他肩負著一樁天大的公幹,是為聖上爺今年臨幸揚州專程而來的。」

康世泰驚愕:「什麼?今年臨幸?不是明年春天嗎?」

紀曉嵐說:「提前了。」

「提前到什麼時候?」

「十月份。」

康世泰一顆心「撲通撲通」急跳起來。乾隆爺不久將要下江南早已婦孺皆知,但沒想到這麼快呀。

盧雅雨說:「眼下已是三月,離十月還剩七個月,七個月,彈指一揮間呀。我跟紀大人在揚州城裡轉了轉,到處都在熱火朝天地修馳道,造園亭,搭彩篷,天寧寺還在忙著建行宮。如今時間提前了,所有工程都得抓緊。另外,親家請給我記住,聖上除了喜歡園子,喜歡看戲,還喜歡逛逛寺廟,會會奇人異士。朝廷對這次南巡十分重視,特授紀大人巡前御史銜,總理一切事務。揚州是這次南巡的重要行在11,聖上要在這裡停留幾天,我們揚州鹽商應好好地表現表現。」

康世泰誠惶誠恐道:「在下明白了,在下願追隨紀大人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紀曉嵐說:「迎駕工程浩大,吃、住、行、游,以及安全保衛,每一項都需要財力物力,朝廷固然有專款劃撥,但主要還靠地方。康商總身為揚州鹽商首領,還望憑其威望,號呼眾商出力捐贈。」

盧雅雨對康世泰說:「今天召你,一是讓你拜見紀大人,一睹京官的威儀,二是請你動動腦筋,看這項工程巨額的費用如何籌措?老親家呀,你是商界巨擘,才智過人,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拔你這把寶刀的,這回在巡前御史大人面前,你可萬萬不能塌我台喲。」

康世泰恭然回道:「盧大人對康某如此厚愛,實在令在下感動。請放心,不要說紀大人在上,即使你盧大人一聲吩咐,康某也定當竭盡鉛駑,不遺餘力。再退一萬步講,聖上這次臨幸,是揚州的光榮,揚州的驕傲,揚州眾商一向沾沐聖恩,哪有不踴躍報效的道理?」

紀曉嵐滿意道:「這話好得很。依本官之想,兩淮鹽商中能有康商總這樣的人物在,迎駕之事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盧雅雨問康世泰:「你那湖上的兩座園子擴建得怎麼樣了?我希望親家翁把它搞成一流,到時候好請聖上觀光瀏覽呀。」

康世泰嘴張大了:「有這可能?」

紀曉嵐說:「有,剛才盧大人說了,聖上喜歡園子,喜歡觀賞風光美景,只要你的園子好,到時本官會盡力向聖上舉薦。」

康世泰臉上立刻閃出紅光:「謝大人垂愛,在下回去一定抓緊,一定把它建成一流!」

紀、盧二位都很滿意。盧雅雨說:「鹽政李大人已吩咐杭浚睿,明天下午召集眾商專議迎駕費用籌集之事,你與杭浚睿均為總商,到時候還希望你們發號施令呢。」

康世泰連連點頭:「請二位大人放心,在下一定盡力,一定盡力。」

遠遠的城樓上傳來五下鼓聲。康世泰起身告辭,盧雅雨哪裡由他,說紀大人遠道而來,還未好好洗塵接風,務必留下陪紀大人喝兩盅。康世泰感覺到盧、紀二人關係甚洽,紀大人身居勢要,是當朝大員,對他康世泰印象不錯(這應該好好感謝盧親家對他的一番美言呀),尤其自家新建的園子還巴望著二位能向聖上爺舉薦,因此稍謙了一下,就留下了。餐畢又陪著敘了一會兒話,這才告辭回府。

藍姨一直惴惴不安地在家等著,見老爺進門,巴巴地迎上去問老二的事怎麼樣?康世泰在紫檀榻上舒舒服服歪下,美美地喝了一口小月遞上來的茶,抬頭道:「噢,沒事了,沒事了。本來我就不相信他李大頭會把我怎麼樣,他是眼饞我的銀子呀,這不,全沒一點聲音了。盧大人召我,是讓我去見一位京官。紀曉嵐紀大學士知道吧?

巡前御史,當朝紅人。他們跟我談的事與老二毫無關係。了不得呀,這一下揚州城要轟動啦。」

「看老爺興奮的,什麼事呀?」

「什麼事?乾隆爺提前南巡啦。」

「不是明年春天?」

「提前到今年十月。沒準兒乾隆爺要到我們家做客呢。」

藍姨眼瞪大了:「怎麼會到我們家?」

康世泰美美地呷了一口香茗,放下蓋碗:「會不會,就看我們的能耐了。當今聖上最喜歡園子,最熱衷冶遊。經盧親家美言舉薦,紀大人如今已對我青睞有加。我想我康某只要建出一流的園子,聖上駕臨就會大有希望。聖上觀賞到本府一流的園子,一流的風光,必然龍顏大悅。聖上能在我康某的府上龍顏大悅,這是千秋的功德,萬世的榮光!這是我祖上積德,老天開眼,給我康某機會呀!」

藍姨聽這一說,立刻也滿心喜悅:「老爺勞苦功高,來,讓我給你敲敲腿。」取過美人拳在錦杌上坐下,給老爺敲起來。

康世泰突然昂起頭:「小月呢?給我把守信叫來。」

藍姨停住美人拳:「你這是幹嗎呢,事情都過去了,犯得著跟孩子動肝火?」

康世泰笑了:「你說錯了,我不是找他發火,是要安排他辦事,辦大事。自己的兒子,我怎麼會斤斤計較呢?」

藍姨心裡的石頭落下,立刻召小月去傳話。

小月脆脆地答應了一聲,立刻去了。

晚飯後,守信本打算去會會春香樓的頭牌麗芳,可經不住太太亢曉婷在房間裡左一聲右一聲地罵,再想到老爺這兩天因他生活放縱對他的拒見,也就不得不打消了出門的想法。守信平常有個聽戲的嗜好,家裡養著戲班,既然不能去春香樓,便點了兩個小旦到書房唱戲。守信才坐下,清客尤秀畢恭畢敬地進來:「二爺,請快快更衣,老爺有請。」

守信令小旦停唱,詫異問:「你說什麼?老爺召我?」

「正是,令尊府上傳話,請二爺速速前往。」

守信有些來氣:「去什麼去?我去過了,而且不止一次,還去什麼?」

尤秀勸道:「請二爺息怒。父召子而不往,非禮所宜也,還望二爺有勞玉趾,速去為盼。」

守信滿心沮喪,揮揮手令兩個小旦退下。去幹什麼?討訓斥?找罵?兩年前從南大院搬出,圖的什麼?不就圖個耳根清淨自由自在?沒想到飛出籠的鳥,還得往裡鑽!

尤秀兩眼盯著守信:「二爺,去吧。」

守信辮子一摔:「備轎!」

尤秀瘦白的臉上浮出微笑:「這就好嘛,這就好嘛,君臣父子,綱常大義,犯不著計較高低的。」轉臉吩咐侍立在旁的書僮:「快去轎房備轎。」取過榻上錦氅舉到守信身後:「晚上起風了,二爺披上,以防著涼。」

守信舉起雙臂由尤秀侍候著套上。尤秀拈著下巴上兩根細溜溜鬍鬚,轉著身子看二爺,咂咂讚道:「二爺本就風流倜儻,這錦氅一披,越發宛若仙客,氣度超絕,那個潘安若見二爺尊面,定會覓上一條地縫鑽進去!」

守信從書桌抽屜裡抓出幾塊碎銀,「豁啷當」丟到桌上:「給。前兒下棋負你兩局,不能賴賬呀。」

尤秀臉上立刻閃光,嘻嘻笑道:「對弈之戲,二爺何必掛懷?二爺如此認真,在下真是愧不能當呀。」

「別酸啦,我曉得你心裡一直惦著,拿去吧。」

尤秀拿了。

守信出門上轎,兩隻明角燈籠在前照路,西施、貂蟬、王嬙、玉環四名紅衣轎女起肩移步,一路香風。

已過晚飯時分,康府南大院華燈高張,輝煌燦爛。轎房的男轎夫們見北大院的紅衣轎女來了,如貓兒聞腥,一個個急猴猴圍上,打情罵俏,嬉笑逗樂。

守信一直走到厚德堂,腳步慢下了,想像著父親見了他將怎樣生氣,如何發火,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著,受著,絕不回嘴。正這麼想著,見藍姨迎面走來,心裡一下高興起來,笑著迎上去,斂衣施禮道:「孩兒這邊給藍姨請安了!孩兒罪過,這些日在外亂忙,沒能趕過來看望藍姨,藍姨一定怪罪了。」

藍姨故意板起臉:「你開心的什麼事?今兒是過來領賞的不成?」

守信臉上的笑立刻沒了,故作緊張道:「藍姨這麼說我可沒地方站了,孩兒是負罪之人,特地過來請罪領罰的。藍姨您絕對想不到,剛才我這一路是怎麼抖抖擻擻、膽戰心驚走來的。可可這一見藍姨過來,我這眼前立刻放光,覺得觀音大帝下凡了,孩兒十有八九有救了!藍姨一向是最疼我的,求藍姨陪孩兒一同進去,替孩兒在父親大人面前開解開解,勸說勸說,你的話是妙語綸音,父親最最愛聽,你說一句超過我求父親一千句一萬句。救苦救難的觀世音,我這就給你磕頭了!」

藍姨撇撇嘴:「沒想到,我們家老二就這麼大膽呀?我一向還覺得你比你哥你弟經的事多,是個人呢,沒想到原來也是個假大相,罷了,罷了。禍事你都惹下了,別人能替你說什麼?你這張八哥嘴一向不是挺能說嗎,還怕老爺不被你說轉?」

守信見藍姨似欲撒手,越發把臉苦下。

藍姨悄悄看他,心裡暗想,這一刻倒是難得的機會,可就勢敲打他一下,對他日後也許有些好處,就正色道:「不是我心狠不救你,是你做事也太沒邊沒際了。老爺走鹽路走了這麼多年,從來不曾跟什麼匪呀盜呀有過瓜葛,如今又身為總商,名聲看得比命金貴,可你倒好,這一倒騰,讓他到人前怎麼說話?你這是在拆他的台呀。」

「孩兒知錯了,以後再不敢了。」

「再有一條,抬轎的轎夫自古以來都是男的,可你新鮮,竟用了一幫仙女,還一個個配上好聽的名字,什麼西施、王嬙、貂蟬、玉環,弄得滿世界都在傳說,這不是存心招人嫉嗎?」

「這他們管得著嗎?」

「是管不著,可你犯得著嗎?」

守信覺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這一關混過去要緊,於是頭點成雞啄米:「藍姨說得好,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孩兒都把它牢牢記下了,今後一定改正,一定只是眼下求藍姨可憐可憐孩兒,救孩兒小命,孩兒這就給您磕頭了」

藍姨覺得該收場了,撲哧一笑:「看把你嚇得屁滾尿流的,多大點出息?跟你說,老爺今兒召你,不是罰你,是把你當個人,有大事跟你商量,你就把心踏踏實實放到肚子裡吧。」

「藍姨不是哄我?」

「我幾時跟你說過假話?」

守信立刻一臉笑容:「謝藍姨關心!」腳步噌噌往裡走去。

厚德堂裡,兩位清客正陪康世泰說閒取樂,見守信進來,笑臉相迎問安,轉身向康世泰作揖:「老仙翁與貴公子談說正事,晚學生不敢有擾,這就告退。改日老仙翁有雅興,晚學生再來相陪。」弓腰退下。

守信兩眼僅僅往父親臉上瞄了一下,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立刻放下了。父親召他來,真的不是訓斥,如是訓斥,不會這副樣子。守信急腳上前斂衣下跪:「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子前來請罪!」

康世泰轉身擺擺手:「罷了,起來吧,起來說話。」見守信雖然站起,仍畏畏縮縮立著不動,說:「怎麼不坐?這般懂規矩了?真要這樣,還至於在外無法無天惹那麼多禍事?」

「孩兒知錯了,都怪孩兒一時糊塗,惹得父親大人生氣。從今往後,孩兒再不敢了。」

「實話告訴我,你跟草上飛做過幾次私鹽交易?」

「這個兩次,一共兩次。」

「罷了,我也不想搞清兩次三次,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是我兒子,盛元鹽號的大掌櫃,我反反覆覆強調,做生意要以誠信為本,我給你們弟兄三個取名守誠、守信、守慧,什麼意思?就是要你們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誠信二字。這是立身的根本,生意場上的大道。違背了這一條,什麼事都做不好。這話我講過不知多少次,怎麼就置若罔聞呢?」

守信額頭上冒汗,憋不住道:「容孩兒直言,孩兒不是不知道,孩兒只是氣憤,他方闊達逞強霸道,一次次吃私販私,卻沒事人似的,我這裡才來了兩下子,天就塌了?這不是柿子揀軟的捏?我是不服這口氣,要跟姓方的鬥一鬥!」

康世泰冷笑:「鬥一鬥?跟誰鬥?方闊達?好了,你把他鬥敗了,可他只是一條小貓,算得了什麼?你把老虎鬥敗了才算英雄呢。」

守信說:「孩兒知道,他方闊達是仗著杭商總杭浚睿的勢,而杭浚睿又與李大頭合穿一條褲子,不就是這點破玩意兒?」

康世泰目光轉向守信:「你說得一點不錯,可目前你又能怎樣?」

守信攥拳:「我就不服這口氣!」

康世泰目光對著虛空,默然不語。

「還有一件事,孩兒要向父親大人稟報。」

「說,什麼事?」

「就昨天,你能想到北橋批驗所的裘一豐如何刁難我嗎?我們盛元鹽號的幾艘鹽船明明比杭浚睿前一步到達,可他裘一豐卻對我們橫挑鼻子豎挑眼,硬是卡住不放,他杭浚睿卻是一路綠燈,暢然通過,這不明明白白跟我康守信過不去?」

康世泰噓一口氣,輕聲道:「不光你,守誠守慧的鹽船都被卡了。」

「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康世泰雙手扶在太師椅上,頭往後仰了仰:「也不必動這麼大肝火。日到中午自然偏,得意一時,得意不了一世,這是規律。要學會忍耐,遇上一點事就張牙舞爪,不行。好了,不說這些爛事,說點正經的。你心定下來,給我好好聽著。第一,從今往後,離草上飛遠些,不管私鹽有多少暴利,都不要沾。利潤是求之不盡的,一個商家的名聲脆弱得就像細瓷,要盡力護惜,稍不小心,就會損傷。說實在話,昨天盧雅雨讓張運判來說這事,我非常生氣。你曉得,我這人眼裡糅不得一點沙子,更何況有小人在背後作祟。但到今天,我氣平了。事就這麼大事,他杭浚睿也好,李大頭也罷,諒也不能把我怎樣。不過這個教訓你務必牢記,下不為例。第二條,你最近閒下來好像在家待不住,總往外跑。什麼東西這麼吸引你?好了好了,你別編話蒙我了,我有耳報神,全清楚。你是去的春香樓,對不對?不光去了,而且左一趟,右一趟,門檻都踏爛了。我全知道。跟你說,這樣不好。你是有家室的人,你泰山大人家在揚州也是名門望族,人尊『亢大戶』、『亢百萬』,你這麼放縱不檢,影響不好。當然,男人嘛,這個年紀,有些花花草草不奇怪。只是要記住,春香樓那地方要少去,在揚州,你大小也是個人物,不為自己,起碼要為一大家子想想吧。可你這麼不管不顧,由著性子,我還怎麼到人前說話?春香樓的那個女子叫什麼?是叫麗芳吧?真的喜歡,就把她娶了。娶回來,可以堵住人的嘴。」

守信「撲通」往下一跪:「謝父親大人開恩!孩兒真的十分喜歡!父親如讓孩兒娶回,來日定當緊隨父親,盡力業鹽,絕不再讓父親煩心!孩兒這就給父親大人磕頭了!」

康世泰擺擺手:「罷了,起來說話。你給我記住,麗芳娶回,從此再不許心野。

至於你老婆亢曉婷,你不要多慮。」

守信頭點得像雞啄米:「謝父親大人體貼,孩兒記住了!」

「好了,前面的話題就此收住,今兒召你來,主要是要說下面的話,你務必給我用心聽著。」

「父親請講。」

「為父的從今日起,令你把手裡的雜事統統放下,好好抓一抓工程。乾隆爺南巡的時間提前了,不是明年春天,而是今年十月。湖上園子的修葺擴建是你負責的,你給我抓緊辦,一步不能放鬆,要往最好處建。另外,東關街陶家的小玲瓏山館一直關著,我去看了,與你的宅院一牆之隔,可謂天賜良機。你給我抓緊買下,貴賤不問,推平重建,要把它建成揚州一流的園子!讓乾隆爺喜歡它,說它好!」

守信兩眼瞪大:「您想請聖上到我們家逛逛?」

「不光逛逛,我還要留他吃飯,請他看戲,讓他老人家住下來。他杭浚睿不是仗著李大頭的勢嗎?我這一回倒讓他們看看,我康某靠上什麼人了?到底誰的勢力大!」

守信臉上紅噴噴像太陽,興奮道:「孩兒明白父親的心意了!請父親大人放心,孩兒一定盡心竭力,把事情辦好!」

「這事我之所以交給你辦,是因為你大哥辦事過於拘謹,你弟弟一向不務正業,而你,雖然有時出些紕漏,但你有你的長處,世面上人頭熟,關係多,辦事又靈活,大氣,扛得住。所以這事交給你辦最適合。我相信,你只要用心,一定會辦得漂漂亮亮的。問題是,乾隆爺十月份到,眼下已經三月,總共只有七個月時間,可謂一刻千金呀。」

「孩兒全明白了,請父親大人放心,孩兒一定全力以赴抓緊時間!」

「切記,這件事一絲一毫不能馬虎。要知道,這所園子不是為我們造的,是為皇上造的。前面我跟你說了,鬥敗一條小貓不算什麼,鬥敗老虎才算英雄,造園子,這正是我的一種鬥法,懂嗎?」

「孩兒明白,孩兒一定銘記不忘!」

「還有一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父親請講。」

「李大頭讓杭浚睿明天在鹽宗廟召集大家商議接駕經費之事。你給我考慮考慮,籌集資金上有什麼切實可行的辦法?」

守信略一思忖:「以孩兒之見,辦法不外兩個:自捐與攤派相結合。自捐之不足,實行攤派;攤派多少,視各家鹽引多寡而定,多則多攤,少則少派,誰都沒有話說。」

康世泰挺用心地聽完,沉吟了一下道:「你這個方法確實管用,但可能不是最佳方案。先說到這裡吧,回去你再幫我想想。明天我倒要看看,他杭浚睿能拿出什麼高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