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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接駕準備

清代兩淮鹽業繁榮興旺時期,揚州有一條很有名的引市街,在新城之南,古運河畔,是徽、陝、晉等各路鹽商聚集之地。「引市」二字中的「引」,指鹽引,是鹽商運鹽銷鹽的官方憑證,無此即為倒賣私鹽,受嚴刑峻法,甚至殺頭;「市」者,交易也。可見此街是當時交易鹽斤、炒賣鹽引的重要場地。街的最東邊有一片青磚高牆深院,這就是鹽宗廟了。

鹽宗廟建於同治十二年,是兩淮鹽商供奉鹽祖的地方。傳說中鹽祖一共三位:

夙沙,膠鬲,管仲。揚州供的是膠鬲,彩塑金飾,威武肅穆,立在大殿裡的神台上,每逢四時八節或鹽業大典,揚州鹽商都來拜謁祭祀。鹽宗廟佔地數十畝,三軸六進,大小房屋七十餘間,每月由揚州八大商總輪值派人灑掃護侍,延接香火。鹽祖的神堂大殿在中軸第三進,兩棵銀杏分列東西,枝柯接天,翠蓋如雲。大殿西首,一溜青牆敞屋,當中一間大堂開闊敞亮,堂中高樑上懸一匾額,題三個斗大金字:「務本堂」。

這是揚州鹽商協調鹽務,議決方案,商談各類大事的場所。此刻,受鹽政李貴重托,八大商總中的首要人物杭浚睿,召集眾商,正在商討接駕資金籌措之事。揚州大小鹽商共一百多位,除行鹽在外不能趕回者,到會有七十多人。身為會議主持的杭浚睿,在作完捐獻總動員後,先作表率,聲明捐銀五十萬兩,令書記員方闊達立刻記下。杭商總環視全場,等待響應。不一會兒有三三兩兩鹽商站起,捐二十萬,捐十萬,捐八萬,捐三萬,多少不等。明眼人立刻看出,這些響應者都是杭浚睿總號下的散戶,外人只有一兩個。杭浚睿對此很不滿意。鹽政李大人一再叮囑,此事非同小可,只能辦好,不能辦砸,它不僅關係到李大人的臉面,而且影響到他未來的陞遷。為了不負李大人厚望,會前杭浚睿很難得地屈尊紆貴,親自上了幾位商總的家門,與他們打招呼,通氣息,希望他們給以協助。可沒想到杭浚睿面對這種尷尬狀態,不得不點將了:

「季商總,你老爺子帶個頭,表表態嘛。」

季商總鼻子上架一副圓溜溜眼鏡,哼哈道:「聖上駕臨揚州,這是揚州的榮耀,揚州的大幸,我們揚州鹽商全賴這太平盛世浩蕩皇恩才有今日。我季某知恩必報,銀子肯定是要出的。十五萬,給我記下吧,記下吧。」

杭浚睿令方闊達記下,轉臉又點:「黃商總,你也說說嘛。」

黃商總細白細白的胖臉上笑容可掬:「是該說說,只是、只是你杭商總一出手五十萬,像一座山聳在前面,我黃某勢小財弱,遠遠不敢高攀,要是只拿出個十萬八萬,又覺得寒磣,所以不敢先說」

杭浚睿打斷他:「你別跟我哭窮,誰不曉得你銀庫裡堆的元寶像山似的。爽快些,捐多少?」

黃商總搔首吭哧:「我黃某不跟你比,你是駱駝,我頂多是只小山羊。湊個整,十萬,好了吧?好了好了,給我寫下吧,寫下吧。」

杭浚睿很不高興,這哪是自願認捐,簡直是擠蠶豆米兒,氣得手裡的蓋碗茶往下一頓:「看看看,這像什麼樣子?這不成了我杭某在擠對人嗎?十萬八萬?再這麼下去,一個個都成了老山羊,屙出的屎只剩一小粒一小粒啦!今兒幸虧巡前御史大人沒過來,要是來了,我這張臉往哪擱呀?平日說起來,大家全靠的聖朝,全仰仗的皇恩,振振有詞的,比什麼都好聽,可臨到出力,全成了縮頭烏龜!都怪我把大家估高了,搞什麼自願認捐。既然一個個上不了台盤,那還是退而求其次,採用過去的老辦法:按引攤派!回去我讓運司衙門的卷庫房將各家的鹽引額統計上來,我給你們一一算出,該出多少出多少,全沒這些廢話!」

杭浚睿話沒說完,下面開始交頭接耳,嘀咕開了。杭浚睿見汪商總嘴動個不停,就叫他:「汪世兄,有什麼高見說給大家聽聽,別在下面亂議論呀。」

汪商總說:「高見不敢當。只是覺得,援用舊例按引攤派,省事是省事,但未必公允。就敝人而言,所佔引額雖說不少,但不怕見笑,由於在下才能平平,經營不力,這兩年所獲利潤遠不及大家,若按引攤派,敝人實在勉為其難。」

汪商總的話引起下面不少人附議:

「此話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怎麼可以簡簡單單一刀切呢?」

「老法子是省事,但確實有它不公允的地方。」

杭浚睿聽到耳裡,兩手一攤,仰頭道:「自願捐獻行不通,按引攤派又不可取,我倒要請教,還有別的什麼高招?總不至於把事情推回到鹽政衙門和鹽運使衙門去吧?」

大堂裡一時僵住了。

就在這時,康世泰講話了。

杭浚睿早注意他了。杭浚睿一走進務本堂,第一件事就是用兩眼的餘光對全場作了一番搜索,準確地找到康世泰所坐的位置。杭浚睿不得不注意他。換句話說,杭浚睿可以對整個到會的幾十位鹽商視而不見,但不可以不注意康世泰。杭浚睿與康世泰是什麼關係?他們是林中共存的二虎,兩相對峙的山峰,是八大總商中的核心人物,共同擔綱著揚州的鹽業,都有著呼風喚雨、掀天揭地的能耐。在諸多事務上,既有求同存異通力合作的一面,又有拉幫結派明爭暗鬥的時候,如兩棵參天之樹,綠蔭雖然相互靜對,但地下的根系卻充滿了糾纏,爭鬥。今天是他杭浚睿輪值主持會議,反之掉換一下,他康世泰一進會場,也會暗暗留心杭浚睿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整個大堂靜下了,大家在等康世泰說話。

康世泰說:「各位兄弟,容在下說上幾句。聖上爺臨幸,這是大事,更是喜事,我們每個揚州鹽商都應踴躍獻力。至於經費如何籌措,杭商總主張各自本著銜恩報效之心,自願捐獻,在下以為,這確實是上上之策。迎聖上的事,要堂皇,要氣派,就應如此操辦才對,更何況,揚州鹽商乃聖朝之商,國家每遇大事,無不慷慨解囊,踴躍捐獻,視國事為己事。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乾隆二十年加固黃河,我們捐了多少?

七百五十萬。乾隆二十五年賀皇太后七十壽辰,又捐了多少?一千二百萬。還有,乾隆三十五年雲南的戰事,乾隆四十年安徽的蝗災,乾隆四十三年征苗,乾隆四十七年代灶丁交納歷年積欠這一次次捐獻的銀兩累計起來不下六千萬,由此可見揚州鹽商的忠心與大義。但這一回,為什麼我們當中有些人顯得為難呢?細想想,一點不奇怪。去年六月山東大旱,我們也是在這裡,一下捐助了八百一十萬。緊接著今年一月袞扎布征伊犁,助軍餉又是九百萬。這兩次鼻子緊靠著眼睛,大氣還沒喘勻呢,這又趕上乾隆爺南巡,大家自然就有點捉襟見肘了。但捉襟見肘是一回事,迎聖上還來不得半點含糊,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都指望著我們,事情不光要辦,而且務必辦好,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半點兒不失天朝威儀!怎麼辦?剛才杭商總又提出第二套方案,按引攤派,這委實不失為一條途徑,過去我們確實用過,但以在下之見,此法實屬迫不得已,不用為宜。何以?因為此法有點強攤硬派,與聖上臨幸的喜事不相吻合,外人議起,勢必覺得揚州鹽商滑稽可笑。為此,在下不猜冒昧,拋磚引玉,現將一個不盡成熟的想法說給大家,請大家指點批評。」

康世泰環顧了一下全場,見大家聽得仔細,有人甚至衝他點頭讚許,便端起茶盅呷了口,繼續講下去:「我的辦法仍然是自願捐獻,區別只是,比原先加上兩字,叫『有獎自願捐獻』。獎什麼?獎鹽引。」

大堂裡立刻有人驚叫:

「獎鹽引?了得!」

「哪來的鹽引?怎麼獎?」

「新鮮,說來聽聽!」

「別賣關子了,往下說呀!」

康世泰感覺到杭浚睿在用尖厲的目光看他。這是他所預料到的,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略微停頓了一下,康世泰繼續說道:「如今太平盛世,人口激增,這導致了一個眾所周知的問題:一些省份食鹽緊張,人均鹽量跟以往比明顯下降,鹽斤成了奇貨可居。針對這種情況,我們在座的幾位商總曾作過商議,最終向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作出增加引額的請求。鹽務衙門經過調查,認為請求合理及時,並上呈戶部山東清吏司,只是至今未有結果。但以在下愚見,提議的落實勢在必行,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在此我想,我們為何不將迎聖上一事與鹽引額的增加結合起來,來個相互推動,彼此促進呢?鹽引是我們的命脈,沒有誰不想多多擁有。試想,如果明天山東清吏司將增加的引額核准下來,我們將如何分配?這很複雜,搞不好會引起矛盾,好事又導致了壞事的一面。上面我所說的兩者結合,可以使矛盾避免。鹽引控制在鹽政衙門手裡,鹽政衙門只要號令一聲:凡捐銀者,一律按其數額獎勵引額!你們說說,誰不響應?你就是把壓箱底的銀票捐出來也不會顧惜。何以?新的引票到了手,明天就可以賺銀子。」

黃商總擊掌而呼:「好主意!真的好主意呀!這麼一搞,認捐的同時,又有了新的財源。」

汪商總說:「就是嘛。這樣搞,別說乾隆爺來一次,就是兩次、三次,也沒問題。」

坐在後面的一位散商率先表態:「我捐三十萬,引額下來,該給我多些。」

杭浚睿兩眼發直,暗想,這真是一箭雙鵰的好辦法呀,它不僅解除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而且可消弭日後新增引額分配上的各種矛盾。真沒想到,這個康商總不聲不響坐在那裡,原來一直在動腦筋,這風頭讓他出足了。不,要殺殺他,千萬別讓他太得意。於是發話:「諸位請安靜,剛才康商總所言,確實令人耳目一新,問題是,要求增加鹽引額的請求,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雖已上呈戶部山東清吏司,但至今沒有批復下來,而現在我們奢談獎勵鹽引,豈不有點紙上談兵?」

「不,這不是紙上談兵。」就在這時,巡前御史紀曉嵐上前講話。原來鹽政李大人將杭浚睿召集眾商議捐的事告訴了紀大人,紀曉嵐想到此行所肩負的重任,很想立刻見到揚州的袞袞商總及眾多散戶,就拖著盧雅雨來了。他跨進務本堂的高門檻,考慮到自己一身官服容易引起大家注意,就向盧雅雨示意,悄悄退到後面角落。他很專注地聽著,覺得雅雨兄的這位親家說得實在是太好了。見人對他如此責疑,立刻上前道:「剛才康商總所言,本官全部聽到,覺得非常之好。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揚州義商,素以樂善捐輸、救危濟困著稱,我對你們十分欽佩,本官在此感謝大家。」紀曉嵐雙手一拱,向全場施禮,禮畢接著說,「這次聖上南巡乃千秋盛典,還望列位保持風範,不遺餘力。至於山東清吏司那邊,列位放心,我紀曉嵐負責敦促,力爭引額之追加盡早實現,以確保康商總所倡議的有獎捐獻順利進行。由於盛典不遠,諸事在即,本官即以巡前御史的身份宣佈,有獎捐獻現在開始,所捐銀數即予登記,追加的引額一旦核准下達,即根據捐獻的數額予以發派。」

眾商中立刻有人響應:「我先來,我捐六十萬!」

「寫上我沈貴鴻的名字,八十萬!」

「我咬咬牙,一百萬!」

「我做不了第一,就九十萬吧。」

「我捐一百二十萬。」

有人瞪大眼,這位一擲一百二十萬的大爺竟是黃商總,他剛才不是說自己勢小財弱,只肯出十萬嗎?

黃商總見下面有人議論,笑容可掬地解釋:「我哪掏得出,我這是代我手下一大批散戶捐的。見笑了,見笑了。」

人名記下一長串,粗粗一統計,兩千二百萬。

盧雅雨與紀曉嵐非常滿意。

守慧陪妹妹逛了一天揚州城,晚上回到家,修竹雨告訴他:「你二哥下午兩次派人來,說有要事找你相商。」守慧不敢耽擱,晚飯後立刻坐轎出門。

從康府南大院後門出來,穿過東關街,轉眼就到了北大院。

天雖然已黑透,但此刻對守信來說,一天真正的快樂時光才剛剛開始。守慧對二哥的生活太清楚了,他一向白天黑夜顛倒過,晚上喝酒作樂,觀舞聽戲,沒有三更前睡覺的習慣。至於第二天,雖天光大亮,日頭朗照,街市上行人如蟻,市囂如沸,但二哥府上除了籠裡的八哥時不時作一兩聲啼鳴,整個宅院靜悄悄,早起灑掃做事的男僕女傭,無不踮著腳尖,用眼神手勢說話,實在憋不住了,都把嗓音壓到最低,蚊子嗡嗡一樣,唯恐因吵醒黑甜之鄉的二爺而遭到責罰。守慧知道,當今揚州好些鹽商大戶都是這樣,過的一種花天酒地的日子。在他們眼中,這是一種富足,一種享樂。

守慧三年前剛從歙縣來揚州時,對此情形很不習慣,覺得這是一種奢侈,一種糜爛,如今日久天長,也就見怪不怪了。

守慧下轎進大門,一路往裡走,見門廳、走廊、卷棚、樓閣處,一盞盞紅艷艷的燈籠高掛,而且都是新的,想了想一拍腦門。二哥明兒要娶新姨太,大紅的請帖不是送過去了?

迎面碰到管家李忠,李忠在路邊立下,恭敬地向他招呼。守慧不需要下人如此待他,微笑著點點頭,就過去了。

守慧忽然想到自己不常到二哥府上,今兒既來,理應先去拜見一下嫂嫂,於是穿過金谷堂,拐彎往後院走。

守信的住處叫抱春院,一前一後兩座樓,前面春煦樓,後面春暉樓,中間一個偌大天井。廊簷下侍立的丫環見守慧進來,連忙請安,側身在前引路。

嫂嫂亢曉婷僵著臉臥在榻上,一個丫環跪著正給她捶背。守慧上前給她請安,亢曉婷臉上淡淡的,勉強應了一下。守慧知道嫂嫂一向脾氣不好,常跟二哥叮叮噹噹,此刻這副樣子,很可能是因為二哥要娶新姨太。守慧不好問,坐了坐,告退出來,往後面找二哥去了。

守信今晚沒看戲,由清客尤秀陪著,在書房閒坐。守慧走進書房門,尤秀手端煙袋,正為二哥表演煙技。只見尤秀連吸水煙數口,雙腮鼓起,飽飽地蓄著,頭微仰,嘴巴上嘬,一縷白煙由嘬起的唇間吐出,漸引漸長,冉冉如線,初純白,繚繚繞繞升入空中,倏然而動,化為雪花飛舞,冰雹橫撲,使人進入北國朔地,週身寒徹。轉而煙氣漸收漸聚,凝然不動,色轉青,轉黑,為奇峰,為峻巒,為青翠坡崗,為潺潺小溪。崗上有三五白衣仙翁席地論道,舉杯暢飲,遠處溪邊有一小小黑點蠕動,細看去,是一牧童騎在牛背上守慧看傻了。這簡直是一幅絕妙的水墨畫呀。守慧只知道尤秀精於弈術,每有客人,常被招出博弈取樂,但沒想到有這一手絕活,不由歡叫一聲:

「妙哉!」

尤秀見是南大院的三爺,立刻神情慌亂,清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忙不迭地收拾桌上水煙袋,一迭聲道:「錯承三爺謬讚,在下不學無術,只會些歪門邪道,讓三爺見笑了,見笑了。」

守信看不上他這副樣子,衝他擺擺手:「好了好了,下去吧。」

尤秀兩手相合,沖守慧一步一揖退下去。

守慧在二哥下首坐下。二哥生機勃勃,臉上光亮,找不到半點兒與嫂嫂的不快相對應的地方。丫環早把茶沏來了,守慧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說:「小弟一天在外亂跑,讓哥哥手下人上門白跑了兩趟,十分惶恐。不知哥哥找我有何事情?」

守信說:「是一件挺要緊的事,我想來想去,你辦比較適合,所以找你。」

「什麼事?」

「是這樣,為了迎接乾隆爺南巡,父親讓我把東關街北面陶家的小玲瓏山館買下了。那座園子雖荒了多年,但條件很好,我要把它建成揚州一流的園子,乾隆爺來時好請他游賞。這如今大江南北搞園林設計的雖說有張孟春、趙曉如幾個好佬,但真正絕頂高超的不是他們,而是另一位高人。只是這個人與我無緣,很難相請,但與兄弟你十分熟悉,因此想勞你大駕。」

「你是說施驢兒?」

「正是。我打聽了,他在京城時不止為一位王爺設計過園子,據說天津那個很有名的水西園也是用的他的圖。了不得,他那設計,海內一絕。可他驢脾氣古怪,我不待見。就去年,角斜鹽場的場大使聽說他畫的驢好,想弄兩幅玩玩,我讓手下人帶著我的名帖和銀兩去找他,可這驢兒給臉不要臉,居然將擱在他畫桌上的銀子扔得滿地,嚷嚷著轟他們出門。就這鳥德性,我咋可能給他面子?」

守慧聽了有些犯愁。二哥不瞭解施驢兒。在這世上,施驢兒最看不上的人有兩種,一是衙門裡尸位素餐的官爺,再一種就是整天鑽在錢眼裡的商人。施驢兒雖一貧如洗,可從不把銀子放在眼裡。銀子是什麼?銀子在他眼裡是土疙瘩,是糞土!守慧雖隔三差五跟施驢兒等人喝酒做詩,可施驢兒打一開始就對守慧不客氣,認定他是俗賈,到他們這裡無非附庸風雅,打飽嗝消食。記得一次酒桌上守慧主動給他敬酒,他不僅不喝,相反白眼責問,你來這裡幹什麼?這裡不是鹽場,不是運司衙門,你來這裡幹什麼?弄得守慧哭笑不得。

守慧為難道:「我可能幫不了你。」

守信詫異:「你們常在一起聚會,不是好朋友嗎?」

「不,不是,他對我有陳見,一向淡淡的。」

守信不高興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多許他些銀子就是了。你沒看他給自己的畫標的潤格嗎?那麼高,成了天價!分明是個假清高,做夢都在想銀子。」

守慧不語,覺得二哥太自以為是了。

守信盯住守慧:「這事你還別推脫,務必給我上上心。乾隆爺十月份到,父親大人把這園子看得天大地大,再三囑咐,一定要建成一流,要好,要快。我這裡萬事俱備,就等圖紙,圖紙一到,立馬安排人採買木石,破土開工。」

守慧心想,這事直接去說肯定不成,但羅聘跟施驢兒好,請他出面撮合或許能成。

便對守信說:「這樣吧,我爭取一下試試,但沒有十分把握。」

守信說:「他不是喜歡喝酒嘛,你請他到共和春、富春大酒樓,多喝幾次就是了。」

身子突然側過,笑著湊向弟弟,「要不讓瘦馬院送一個姑娘?」

守慧搖頭:「這萬萬不能。這麼搞,他會把硯台筆洗摔到你身上。」

守信詫異:「難不成他是和尚?」

「他不是和尚,但有些怪癖。上次盧雅雨盧大人花銀子給他買了個姑娘親自送過去,想讓他成個家,可他理都不理人家,那姑娘受不了,到後來跑了。」

守信從桌上抓起尤秀剛給他搞回的一隻西洋裸女鼻煙壺,一邊把玩一邊搖頭咂嘴:「想不到,竟有這樣的怪物。好了,不說這個,反正這事交給你了,用什麼方法我不問,只是一定要成功。」

「哥哥放心,我會盡力的。」

丫環執壺給守慧續茶,守信盯著她水紅小襖細腰肢,臉上露出笑,手伸過去拍拍她屁股,丫環抿嘴一笑,斟完茶,有點誇張地扭腰退下。守信感覺到弟弟不自在,一笑,另找了個話題道:「對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

守慧望住哥哥:「什麼事?」

「你手下那個洪大宇,要防他一手。」

洪大宇是守慧豐裕鹽號的二掌櫃,守慧不在店裡,生意上的事全由他負責。修竹雨曾不止一次提醒守慧,要他多用用心,千萬別出什麼差錯。可守慧嘴上答應,實際依然故我。這一刻聽二哥提起這話題,心裡不由發虛,含糊其辭道:「二哥提醒得好,我記住了。不過請二哥放心,我想不會出什麼事的。」

守信說:「我看非出事不可。他洪大宇什麼事都攬在手裡,世面又那麼熟,有這機會,能不撈銀子?你呀,書讀得比我多,但經營方面不及我。你要知道,父親大人一直對你不滿意,最近已暗中派人盯住洪大宇了,你務必多留神。今兒你既到我這來,我就給你提個醒。你呀,別成天跟那幫舞文弄墨之士混在一起,跟他們能混出什麼名堂?現在流行一句話,叫『一品官,二品商』,這裡有商的位置,但並沒提到窮儒呀。——不不不,這句話還不對,應改為『一品商,二品官』。難道不是嗎?京城王爺的俸祿可算高了,可一年打總了也就一萬五千兩,遠不及我行鹽一次所得的利潤!這是遠的,再說近的。這江都、甘泉二縣的縣太爺,把一頂烏紗當寶貝似的,可他們一個月的俸祿還不夠我在春香樓喝一次花酒呢。如今流行一句話,叫『多少窮烏紗,都被子曰誤』,是你那個叫袁枚的朋友發明的吧?他算是說對了,說透了。一頂烏紗值幾個錢?子曰詩雲又怎麼樣?古代不有個陶陶什麼的?」

「你是說陶朱?」

「對對對,陶朱,還有個叫猗頓,是嗎?他們也都讀過書,做過官,可後來好像書都不讀了,官都不做了,都經商發財去了,最後都名垂青史。因此哥哥勸你一句,鹽的生意要好好做,不要整天詩呀詞的,把什麼都撂給洪大宇。這麼搞,到最後父親不高興是一方面,自己還會吃大虧。」

守慧謹然道:「謝二哥提醒,弟弟今後一定注意。」

「還有一句話,不知哥哥當講不當講。」

「二哥請講。」

「就是你跟羅家妹子的事。」

守慧心中吃驚,二哥怎麼也曉得?

守信笑起來:「你以為我蒙在鼓裡?早曉得了!她家就住在彌陀巷,她哥哥叫羅聘,畫梅花的。她自己也畫,畫蘭花,是不是?哥哥我想不通的是,我弟媳修竹雨名門閨秀,不同於我家那個河東嘯獅,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盧大人又是她舅,打著燈籠沒法找,可你居然對人家不冷不熱,怎麼回事呀?」

守信見守慧情緒抑鬱,貼近了問:「怎麼,是心有不忍,對羅家妹子割捨不下?」

守慧點頭:「是。」

「割捨不下也犯不著愁眉苦臉呀。既說開了,哥哥不妨給你指條路子,包你開心管用!」

守慧望住守信:「請二哥明示。」

守信哈哈一笑:「很簡單,把她娶回來嘛。」

守慧咧嘴苦笑。

守信說:「你覺得不可以?錯!告訴你,只要羅小姐答應,包你成。為什麼?因為前面我已說了,修竹雨是個知書達理之人,你娶二房,她縱不樂意,只會擺在心裡,不至於像我家那位扯旗放炮反對。至於父親大人那邊,你如果覺得不便講——確實你講不好,我覺得父親大人對你一直有些不滿,尤其最近。但這不要緊,我可以代你說。

我估計十之八九沒有問題。何以這麼說?父親大人這兩天正樂著呢。他在鹽宗廟議捐會上,一傢伙把杭浚睿擊倒,他的方案受到巡前御史紀大人激賞!為建園子,前天他找我談了半天,一高興,竟主動提出,讓我把春香樓的麗芳娶回,這是我八輩子想不到的。跟兄弟你說實話,本來我以為父親大人非罵我個狗血噴頭不可,可沒想到,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所以我說,這是個機會。」

守慧說:「謝二哥關心,但這事我不想麻煩二哥,要說還是我自己說吧。」

「也好也好。我這兩天忙得很,明天趕著要娶麗芳。這個小東西,真的挺纏人的。

順帶說一句,明兒你跟修竹雨早點來,我看你們每次都是磨磨蹭蹭落在最後。至於請施驢子的事,你可務必給我抓抓緊。」

「我記住了,二哥放心。」

亢曉婷因守信明天要娶麗芳,在家一直哭鬧。

守信一向喜歡拈花惹草亢曉婷不是不知道,讓她氣不忿的是,你討二房討個好好的人倒還讓我服,你討的什麼人?你討的春香樓的一個騷貨,標標準准下三爛!你康守信算是缺了八輩子德了!你把這種人抬進來,髒了你康家門楣不說,還讓我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不是分明想氣死我嗎?你這挨千刀的,真是狼心狗肺呀!亢曉婷心裡窩火沒處出,一眼看到扒在桌邊玩骨牌的兒子繼業,心想這小龜子兒將來長大了十有八九跟他狗老子一個德性,牙一咬,手伸到他臉上扭了一把。四歲的繼業不可能理解母親此刻憤懣的心情,嘴一撇,「哇」地哭起。

丫環紅雲聽到繼業哭,趕急趕慌跑來,見亢曉婷僵黃著臉,兩道柳眉高高豎著,知道著氣了,連忙上前哄繼業。繼業眼瞟母親,屁股耐下哭得更凶。亢曉婷見狀越發來火,彎腰扒開繼業褲子,對著白光光的肉屁股,「叭!叭!」兩巴掌,邊打邊罵:「我叫你號喪!我叫你號喪!難道康家死人了不成?!」

紅雲見亢曉婷這副腔調有些害怕,抖抖擻擻道:「奶奶消消氣,小心傷著手。」

攙著繼業往外間走。

正這當口守信瞪著眼趕來,對亢曉婷發火:「你這混賬東西,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有什麼屁放出來,憑什麼作踐孩子!」

亢曉婷一見守信,火不打一處來,嗓門兒比他高八倍:「你喊什麼?你是覺得又要娶一個騷貨家來,人多了,勢大了,可以把我往腳板底下踩了是不是?告訴你康守信,亢家門庭不比你家低,我亢曉婷從來不是吃素的,你不把好日子給我過,對不起,我叫你和那騷貨也不得安生!」

「叭!」康守信一個大巴掌又響又脆地打到亢曉婷臉上。亢曉婷下意識地手捂著臉,兩眼直直地瞪著,隨即「呀」一聲大叫,一頭撞到守信身上。守信身子晃了晃,兩手把她一推,亢曉婷跌跌撞撞往後仰,一屁股跌到地上,跌成一個元寶翹,雙手揮舞,「哇哇」大哭:「春香樓的小婊子派守信殺人啦!我活不成啦!我活不成啦!」

紅雲嚇得臉上變色,抱著繼業不敢進門。

守信瞥了瞥躺在地上拽手蹬腳的亢曉婷,頭一扭,摔簾子出門。

亢曉婷哭了一氣覺得無趣,強撐著從地上坐起,接過紅雲遞給她的毛巾揩臉。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燈籠在前引路,一頂轎子從康府北大院出來,一直來到康府南大院。轎子在燈火煌煌的門廳停下,亢曉婷從轎裡下來。頭髮梳過了,衣服換過了,手裡抓一條巾帕,臉微仰著,目不斜視,見誰都是冷若冰霜不予答理。進了清和堂,手裡巾帕往臉上一舉,立刻「嗚嗚」哭起來。

藍姨正在清點外面送來的銀子,一看她這樣,驚訝地叫起:「哎呀喂,這是怎麼啦?

說說,快說說,怎麼啦?」扶她坐下,轉臉令小月給她上茶。

亢曉婷也不管小月在場,「撲通」往地上一跪,「嗚嗚」大哭:「我的好藍姨,你可千萬給我做主呀!守信要殺我,我這是活不下去啦!」

藍姨柳眉立起:「瞎說呢,這是哪的話呀?你告訴我,老二怎麼啦?他要敢動你一根汗毛,我揭他皮!」

這一回亢曉婷的眼淚真的下來了,「嘩嘩」流得像河:「就剛才,他打了我一個大巴掌,看,看,這邊,」手指著,「就這邊,暄起來了,疼死我了!打了不夠,還推了我一個大跟頭。天呀,他哪像對待自己的老婆呀,簡直像對牲口呀,推了我那麼重一個大跟頭呀,恨不得把我推死呢!哎喲喲,我這頭疼呀」

藍姨硬是把她拉起:「到底為什麼事唦?」

亢曉婷「嗚嗚」哭道:「他想娶一房小,我也並沒有從中作阻。我亢曉婷雖不是天高海闊,但還不至於小肚雞腸。有錢有勢的男人娶房把小,是正常,我不是不明這個理。可我只是想,你要娶就娶個正當人家姑娘,貞良賢淑,安分過日,怎麼弄個歪貓斜狗進門呀?我們康家是什麼人家?詩書門第,顯達之家,總得講究點名聲地位吧?

他平常跟那幫紅衣轎娘兜兜搭搭,弄神弄鬼,我一直忍了,可這回竟把春香樓的一個小婊子抬進門,一粒老鼠屎,壞上一鍋湯,這讓人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你不為自己想,可總要為老爺想,為大家想呀。我就這麼說了他一下,他就跟我起毛,打我,罵我,還推我一個大跟頭,全把好心腸當成驢肝肺,讓我傷透了心呀,嗚嗚嗚」

藍姨一直不待見守信拈花惹草的壞習慣,曾不止一次說他。守信傍上春香樓當紅頭牌麗芳的事,藍姨早知道了,心裡一直暗暗擔心。亢曉婷不同於老大守誠的老婆陳碧水為人厚道,更不像老三家的修竹雨知書達理,她從小被娘老子慣壞了,哪一天曉得了肯定大鬧。這不鬧起來了?同為女人,藍姨見亢曉婷這樣哭也覺得可憐,從懷裡掏出絲帕給她拭淚,同時板起面孔批評守信:「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這事全怪他,半點兒沒你的錯,你說得句句在理,全為他好,為大家好,他居然不領情,我饒不了他!你放心,等明兒逮住機會,我非整治他不可!要他向你賠不是。」

亢曉婷見藍姨只是空言安慰,半點兒不見實際,抬頭回道:「向我道歉頂個屁用,他明兒就把那個小妖精抬進門了!」

藍姨料定了這是壓在她心口最緊要的一塊石頭,思忖了一下說:「這事確實讓你委屈。但事到如今,又能咋辦?一大堆請帖都已送出,沒有收回的道理,況且老爺也是同意的。因此,你聽我一句勸,忍一忍,看開些,算了。這樣子,委屈是委屈了,但他們會覺得欠著你,日後會敬你,服你。你擔心煙花女子短教養,是對的,但打古至今,幹這行當的也不乏見識高、有教養、助夫顧家的,說不定守信運氣好,就讓他碰上了。即使沒這麼好的運氣,還有你,你是大家女子,名門閨秀,一言一行都是榜樣,她有幸與你住一所院,耳濡目染,日積月累,再加上你的點撥調教,日子一長,說不定也成才了。」

亢曉婷見藍姨只顧給她戴高帽子,心裡來氣,往起一站說:「你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要我忍著受著,由他龜兒子無法無天稱心如意?我也太不識世道了,這天底下沒一個胳膊肘兒不往裡拐!我算什麼?我姓亢的在這院裡是外姓旁人,憑什麼興頭頭地跑來討說法、求安慰?我這是糊塗油蒙了心,活該的自討沒趣!活該的倒八輩子大霉!倒八輩子大霉呀!」迸著眼淚跺腳扭臉出門。

藍姨被亢曉婷一鬧心情很糟。坐了坐,想到老爺在裡屋躺著,便努力把情緒調整好,來到裡屋。

燈光影裡,康世泰一個人歪在榻上想心事,見藍姨進來,盯著她臉問:「怎麼啦,氣色不大好?」

藍姨不想老爺為雜七雜八的事煩心,掩飾地笑道:「沒什麼,晚飯大概多吃了塊把鮑魚,胃裡有點堵著。」

康世泰搖頭微笑:「別給我裝了,有丫環告訴我,剛才亢曉婷來鬧過。」

藍姨連忙寬慰老爺:「她一貫有天沒地的,老爺別放在心上。」

康世泰笑起來:「我準備勸你的,你倒反過來勸我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老二家的是塊什麼料我還不知道?別說她找你嚷嚷,就是一直說到我這裡,我也不會生氣。

我只是想不通,我的這位老親家,書雖沒讀過,可也經過大世面,算個有頭有臉的富貴人,怎麼養出這麼個寶貝?」

藍姨淡笑:「我看你這位親家翁,除了銀兩多些,其他什麼也沒有。你沒看到嗎,到揚州這麼多年,竟還改不掉大蔥卷餅的習慣,走到人前,一身葷味,一看就是個山西土包子。」

康世泰摸摸頭笑道:「你說得倒也是。」

這邊說著話,那邊亢曉婷帶著一肚子氣坐轎回到北大院。

丫環紅雲見奶奶進來,連忙給她沏了一杯茶。亢曉婷手一揮,茶盤「乓啷當」

翻到地上,燭火搖晃,什錦小圍屏上潑濺了一片茶汁,厲聲惡氣斥責:「我什麼時候要茶啦?你們這幫小妖精,沒一個好東西!做夢都在巴望我死掉,好一個個往上爬,爬到我頭上,往腳丫裡踩我!」

紅雲蹲在地上拾瓷片,嚇得直抖。

亢曉婷臉腳不洗,和衣往床上一躺,只巴望一覺睡死過去,這世界從此跟她再無任何關係!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天,「豁」地爬起,叫紅雲備轎。

將近三更,街上空空靜靜,明角風燈昏暗得很,更夫的梆子時不時「辟達辟達」

響兩下。亢曉婷坐著轎子,回到娘家。

揚州東南方的康山街,有一片清水原色、鱗次櫛比的深宅大院,黑壓壓佔取半條街,這就是亢曉婷的娘家。亢曉婷的父親亢祺庸,人稱「亢大戶」。揚州有首童謠,「上有老蒼天,下有亢百萬,三年不下雨,陳糧有百擔」,說的就是他。關於他的發跡,有一段傳說。相傳年輕時他是山西農民。一日上山挖地,掘到一隻木箱,撬開一看,裡面儘是金銀!亢祺庸當時嚇呆了,以為做夢,悄悄將土原樣覆上。至夜深更靜,趁著月光上山又挖。這一路挖下去,竟挖出十幾隻箱子,裡面都是金磚銀錠、珠寶玉器!

原來順治四年,李自成受多爾袞與吳三桂夾攻,兵敗北京後,一路卷旗偃戈,逃往山西。

李自成素愛錢物,離京時,遂將掠奪而來的大量金銀熔化鑄錠,箱裝車載。不料逃至山西,官兵追殺越急,敗勢已定。為圖來日東山再起,便將金銀珠寶埋入了深山

亢曉婷回到家裡,亢大戶正陪鹽政衙門一位官爺在花廳喝酒。亢曉婷的母親見寶貝女兒這麼晚回來,十分詫異,連忙扶著丫環迎出。抬眼細看,女兒玉容憔悴,雲鬢散亂,滿眼是淚,不由大驚,一把將女兒摟到懷裡催問:「乖乖肉兒,誰欺負你啦?

出什麼事啦?別怕,快說快說,媽媽給你做主!」

亢曉婷總算找到了發洩的地方,一下撲到媽媽懷裡「嗚嗚嗚」大哭起來,哭得哀哀切切,心碎腸斷,淚水鼻涕把她媽面前的錦緞襖兒糊濕一大片。一邊哭,一邊抽泣著訴說:守信怎樣跟紅衣轎女一個個睡覺,怎樣宿在春香樓夜不歸家,怎樣針插不入水潑不進好話歹話全不聽烏龜吃秤砣鐵了心硬要把那小妖精抬進門,還打她打得她身上到處疼疼得吃不下飯睡不成覺做不成事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亢夫人見女兒如此委屈如此可憐,淚也跟著下來了,咬著牙說:「這個龜子兒,膽從屁眼裡屙掉了!我家婷婷多好的女孩,放在別的男人,頂在頭上怕跌了,銜在嘴裡怕化了,你卻糊塗油蒙了心,跑到外面叼野食!簡直昏了頭啦!我說婷婷,你要殺殺他的性子,打今兒起就給我踏踏實實住下,別再理他!他不親自上門道歉,不用八抬大轎來請,絕不回去!也不看看這是哪家的千金,簡直沒有王法了!趕明兒看我不罵他個狗血噴頭!」

哭了半天,鬧了半天,亢夫人左哄右哄,直鬧騰到四更天才安靜下來。

亢大戶聽了一夜戲,直到第二天傍晌才起身。想到姑爺守信今兒娶二房,要與夫人去吃喜酒,喝了一小碗燕窩湯,就準備出門。簾兒一動,見女兒跟她母親進來,不由詫異。

亢太太連忙上前細說情況。亢大戶不聽便罷,一聽,一張肉乎乎的大臉立刻耷下,火冒三丈道:「這簡直胡說八道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啦?我不管你受多大委屈,給我回去,速速回去!今兒是什麼日子?今兒是你府上辦大事的日子,你是正房太太,應該坐在大堂,指揮各路人馬辦事!你倒好,卻鬧起來了!成什麼樣子?回去!快快給我回去!好不曉事的東西!」

亢太太大氣不敢出一下,暗暗朝女兒使眼色。亢曉婷眼裡盈淚,一扭屁股,氣鼓鼓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