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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秋深

我坐在白楊樹下,瞇起眼睛看了看藍瑩瑩的天,一片又大又薄的黃葉在風中打了個旋兒,慢慢落在我身邊。

公子小白睡在這白楊樹下,已經一個多月了。

草葉上的露水漸漸變成了白霜,幾場秋雨過後,樹下泥土翻動的痕跡已泯滅無蹤,偶爾有同族或犬族路過,也全然覺察不到異樣,便逕自走過去了。

只是我仍然每天過來,陪陪公子小白——或許,其實應該說,我來找公子小白陪陪我。

公子小白的離去,竟給我的內心留下如此大的空白,這是以前的我所難以想像的。

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足夠獨立,同伴於我只是可有可無。但是,當我獨自吃飯,獨佔水盆和砂盆,獨自面對空蕩蕩的屋子,當我出門時習慣性地招呼一聲,卻發現再也不會有回應,當我有了什麼念頭,卻再沒有誰肯津津有味地聽我訴說,這種時候,一股蕭瑟的寂寥就在我心裡慢慢瀰散開來。我這才意識到,在漫長的六年歲月中,公子小白早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順理成章得讓我覺察不出,卻又真真切切地不可或缺。

我並不喜歡傷感這種於事無補的情緒,可是當我坐在白楊樹下,公子小白病中對我說的話,卻無法抗拒地、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迴響。

他說,阿赳,你老誇我隨遇而安,其實,我總是能跟你在一起,又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

他的藍眼睛裡流露出一絲俏皮,阿赳,我是個笨貓,你的好多心思我都理解不了,可是,我也有一個心思,是你沒理解的呢……是的,我的確從來沒有意識到,在公子小白心裡,他早已把第一夥伴這個位置,珍而重之地給予了我。

如果說,當年是由於我的存在,使幼小的公子小白在陌生環境中找到了依靠,那麼,又何嘗不是因為他的到來,才使頹廢的我獲得了振作的力量呢?

可以說,他對於我,也是同樣重要的。

然而由於時間的錯位,我無法回報他以同等程度的厚意,不僅如此,我還仗恃著一點自以為是的所謂思想,有意無意地看低純真的公子小白。

所以,此時我坐在白楊樹下,被空茫的落寞與沉重的歉疚所折磨,只能說是咎由自取。

在這落寞與歉疚中,我空前地思念起招弟小姐。

算來要等到春節前,招弟小姐才會回來,我焦灼地想,如果出現點什麼變化,她能提前回來就好了。

我完全料想不到,我這一閃而過的念頭,需要自己付出下半生的時間去懊悔。

因為,招弟小姐真的提前回來了。

我想,故事講到這裡,諸君對於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大約已有幾分瞭然。在我貓生涯的第八個秋天,不知是冥冥中何種力量的主使,讓我們生活的車輪驟然偏離了軌道。或許,這是上天對我不懂得珍惜此前擁有的平淡幸福的懲戒,也或許,這本來就是我們來到世間的題中應有之義——我既然享受了生命的甘美,也理應去承受它的苦澀。

如今,當我坐在諸君之間,憑著我有限的記憶和邏輯,詞不達意地講述我的過往,我彷彿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倉庫,紛繁舊事又迎面撲來。由於歲月的阻隔,那些悲或喜都已不復如當初那般鮮明強烈,但縱是這樣,一路講來,心緒的起起伏伏也使我產生了一絲淡淡的疲倦。

此時此刻,春日裡最後一抹斜陽的光芒漸漸淡去,西天上金紅的雲彩正慢慢轉成灰白,而我的故事,也終於到了我和招弟小姐共度的最後一段時光。回憶那段時光,對於我顯然不會是怎樣愉快的體驗,但若就此戛然而止,那就不僅愧對耗費了一下午光陰、懷著真誠的興趣來聽我絮叨的諸君,便是對招弟小姐,也是一個小小的辜負——她那麼努力地營造起明朗的氣氛,必是不希望我在想到那段日子時認為不堪回首。

實際上,在那段從深秋到暮春的半年多時光裡,大部分時間我都過著堪稱正常的生活,雖不能每日陽光明媚,卻也並非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而且,接下來的敘述中,我會盡量摒除不必要的個體情緒的渲染,用一種比較明快的語調來簡短地說,所以請諸君放心,它應當不至於影響大家晚餐的時間和心情。

事情是從蘅蘅小姐收到招弟小姐的郵件開始的。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窗簾後發呆,恍惚中聽到了蘅蘅小姐的驚叫聲。

她直直地盯著電腦屏幕,臉上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恐懼神情,彷彿看到了什麼令她毛骨悚然的東西。

國強君應聲跑了過來,盯著電腦看了幾秒鐘,眼中浮現出同樣的驚駭之色。

蘅蘅小姐一把抓住了國強君的胳膊,她的聲音在顫抖,「這不可能……肯定是弄錯了,弄錯了……」

國強君勉力定了定神,「你說,招弟以前得過兩次胃潰瘍?」

「可那僅僅是胃潰瘍,而且才兩次……怎麼可能變成……」

當聽到蘅蘅小姐說出那個字的瞬間,我的腦中轟的一聲巨響,我對人類的疾病所知再少,也不能不明瞭那個讓人類聞之色變的字的含義。而當這個字和招弟小姐聯繫在一起,我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蘅蘅小姐緊緊抱住了國強君,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他們都不再做聲,房間裡一片寂靜。

接下來的兩天,蘅蘅小姐匆匆收拾招弟小姐的房間,她曬了被子,換上新的床單被罩,洗了窗簾和沙發罩,打掃乾淨每個角落,仔細擦亮玻璃,甚至還買來一盆茂盛的、鼓著數個橙紅花苞的蘭花,放在窗台上。

招弟小姐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被幾個同事送回來的。

她穿一件深紫色的長大衣,烏髮整齊地垂在肩膀上,臉上甚至還化了淡妝,除了神色有點疲憊,和往日並沒有多大不同。她看看惶然站在一旁,不知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她的蘅蘅小姐,笑了笑說:「把你們嚇了一大跳吧?」

同事們安頓好行李,叮囑了招弟小姐幾句好好休息,就離開了。

招弟小姐脫了外套,坐到沙發上,把我抱在懷裡。

她輕聲道:「小白就在樓後邊的白楊樹下吧,待會兒咱們去看看他。」

蘅蘅小姐眼圈發紅,她默默地走過來,抱住了招弟小姐的肩膀。

「也許是國外的醫院弄錯了……我們再去查一下,也許只是潰瘍……」

招弟小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醫生安慰過我好幾次了,雖然發現得較晚,但好在並沒有轉移,現在做手術,很可能會治好。」

「招弟……」蘅蘅小姐的聲音哽住了。

招弟小姐無奈地推推她,「唉,看你,一見面就這樣,我這苦主都沒哭呢……」

蘅蘅小姐連忙去擦眼淚,一時間訥訥地不知說什麼好。

招弟小姐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

過了一會兒,招弟小姐笑笑,說:「蘅蘅,我有點累了,要不,我先歇會兒,晚飯就拜託你啦——我想吃西紅柿雞蛋面。」

吃晚飯的時候,國強君也過來了,招弟小姐休息了一陣,精神好了很多。她稱讚蘅蘅小姐廚藝的進步,又說些國外的見聞,國強君和蘅蘅小姐大概也努力想使氣氛輕鬆些,所以大家有說有笑,一時間似乎都忘記了隱藏在招弟小姐身體內的那抹陰影。

晚飯後,國強君待了一會兒就回宿舍了,蘅蘅小姐留下來陪招弟小姐。招弟小姐洗了澡,倚在床上和蘅蘅小姐聊天,慢慢就說起了在國外診察的過程。前一陣子工作忙,她時常覺得胃隱隱作痛,雖然並不厲害,但由於前兩次胃潰瘍的經歷,她比較小心,連忙抽空去了附近的診所。她本想開點藥就好,但那邊即便是小診所,也要規矩地做足檢查。造影拍出來之後,醫生的臉色就有些異樣,親自打電話為招弟小姐聯繫了大學附屬醫院的專家,又派護士小姐坐了兩站電車,一路把招弟小姐送到醫院。招弟小姐懷著不祥的預感在醫院接受了詳細的檢查,果然三天後,那位和善的消化內科大夫約見招弟小姐時,身邊便赫然坐了位一臉嚴肅的腫瘤科專家。

招弟小姐說:「現在想起那情景,還覺得挺嚇人,可不知為什麼,當時竟沒有很害怕。我恍恍惚惚地聽完醫生的話,又恍恍惚惚地坐電車回了宿舍,既沒有坐反方向,也沒有出什麼意外,甚至,回頭再想想醫生的話,似乎也沒有聽漏什麼。

「我們是短期外派,不能辦理那邊的國民健康保險,醫療費都由公司解決,所以大家很快知道了我的病。領導怕我想不開,在我回國前那幾天,讓一個女同事形影不離地陪著我。」

她笑著搖搖頭說:「其實那會兒我真沒有胡思亂想,或者說,我是不敢多想。我老覺得,這是一場大夢,不定什麼時候,夢就醒了……可是有一兩次,清晨我睜開眼睛,看到那個女同事,我還有點迷糊,過上片刻,才驀地意識到她為什麼會睡在我房間裡,那一瞬間,我的心就像突然從高高的樓上直墜下去……」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喃喃自語,「這些天來,我睡了吃,吃了睡,坐了飛機,過了大海,見到了你們,可是……這場大夢,依然沒有醒來。」

蘅蘅小姐終於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來,「招弟……為什麼會這樣……太不公平了……」

招弟小姐道:「……是啊,我也很納悶。這個病怎麼就到我身上了呢?要說以前我不太注意身體,可這兩年生活挺規律的,就算忙些,現在大家誰不忙呢?而且,我甚至都不怎麼胃痛……」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可能,這就是命吧……小概率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蘅蘅小姐見招弟小姐漸漸露出疲態,就替她關上燈,自己也去休息了。

招弟小姐像是真的很累,很快就睡著了。我在她枕邊趴了一會兒,也慢慢沉入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醒了過來,藉著昏暗的光線,我發現招弟小姐靜靜地睜著眼睛,頰上亮晶晶的一片。

我低下頭,輕輕舔了舔她的臉,舌尖上泛起一股淡淡的鹹味兒,湧到心裡卻變得又酸又苦。

她緊緊抱住了我,委屈地嗚咽,「阿赳……」

我默默地舔著她的臉,舔著那無聲流淌的淚水,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在公司的幫助下,招弟小姐的住院手續迅速辦妥,她不得不狠心對家人說了實情。第二天,她的父母便趕了過來,我則被蘅蘅小姐帶回了國強君的宿舍。

國強君的宿舍在一幢老樓的三層,雖然比招弟小姐以前住的那套一居室小很多,但也算浴室廚房陽台一應俱全。蘅蘅小姐把房間佈置得簡潔整齊,並不太給人擁擠之感,最醒目的是小廳和臥室裡各有一張帶書架的大書桌,架子上的書幾乎壘到了天花板。

蘅蘅小姐把我的小窩放在暖氣片前的一張小圓桌下,圓桌上蒙著又厚又長的印花桌布,正好遮住我的小窩。那個小窩自從買了之後,我幾乎沒怎麼用過,但在那段日子裡,我絕大部分時間都伏在窩裡,守著印花桌布後的方寸之地。

我再見到招弟小姐,是在一個月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