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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冬暖

那是個晴朗的週末,招弟小姐出院後,蘅蘅小姐和國強君第一次去探望她。臨近正午,國強君又返回宿舍,把我也接了過去,並且連同我的小窩、飯盆和沒吃完的罐頭,令我又高興又意外。

由於招弟小姐住院期間,蘅蘅小姐已經去看過她兩次,帶回的消息都讓我心驚膽戰,使得我對招弟小姐的情形,並未抱有多高的期待。所以,當我鑽出貓包,眼前的場景簡直令我大吃一驚,繼而喜出望外。

屋裡暖融融的,廚房裡飄來陣陣誘人的香氣,陽光灑在窗台上,嬌艷的橙色蘭花綻放得生氣勃勃,蘅蘅小姐坐在床邊,正和招弟小姐聊天。看到我,招弟小姐像往常那樣拍了拍手,「阿赳回來嘍!」

我一躍上了床,激動之下差點蹦到了招弟小姐身上,幸虧想起她剛剛動過手術,才勉強收住腳步。我退後一點,小心地打量招弟小姐,她顯然又瘦了些,穿了一件墨綠的絞花毛衣,衣領上綴著一個金燦燦的銀杏葉別針,她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精神並不差,眼睛亮晶晶的,正笑嘻嘻地望著我。我的視線落到她的肚子上,據說醫生們花了五個多小時,切掉了她大半個胃,那裡想必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不過人類居然可以只靠一丁點兒胃,還能這樣好端端地活著,的確大出我的意料。

蘅蘅小姐把我往前推了推,笑道:「你看,阿赳只有在你面前,才會露出這樣慵懶的模樣。這些天在我們那兒,他除了出來吃飯上廁所,一直在桌布後面閉關,我有時偷窺一下,他都是一臉嚴肅,也不知參悟了什麼道理。」

招弟小姐左一下右一下地理著我的鬍子,「這幾個月,先是我出國,再是小白的事,又是我的事,然後被帶到你那裡……阿赳的世界,也是動盪極了呢。」

「是啊……」蘅蘅小姐探過身看看我的臉,「以後都會好起來的,對吧,阿赳?」

午飯十分豐盛,招弟媽媽燉了香香的排骨,熬了乳白的黃花魚湯,比起招弟小姐來,招弟媽媽以前做菜口味偏鹹些,可這天所有的菜都十分清淡鮮美。招弟小姐也下了床,她的食慾似乎不錯,但吃得很小心,慢慢地喝了小半碗排骨湯,小半碗魚湯,又吃了一小碗蒸雞蛋和一點燉得軟軟的菠菜。看到她胃口這樣好,大家都很高興,招弟爸爸還和國強君喝了點酒。

我聽到國強君說著家鄉話,很關心地跟招弟爸爸聊起這一年果樹的收成。原來這年初夏,招弟小姐老家那邊下了一場大冰雹,把蘋果打壞了不少,但好在招弟小姐家受災並不太重,只減產了七八千斤,而且沒想到蘋果的收購價一下子漲了六七毛,倒多賺了五六千塊。雖說因為招弟小姐不巧在摘蘋果時生病,弟弟弟媳在老家忙不過來,只好雇了些人,但統算下來,收入比往年還是增加了些。現在一年的收成已經進了腰包,招弟小姐又一天天見好,招弟父母說起來,臉上都露出了很欣慰的表情。

我曾經以為招弟小姐做完手術就萬事大吉,沒想到接下來她還要接受半年的藥物治療。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的心不由得一沉,再次意識到降臨到我們生活中的這種病非同小可。

我回到招弟小姐身邊的第三天,她就開始了第一輪的藥物治療。

招弟爸爸已經回了老家,換來了招弟小姐的弟弟。他每天早晨開車把招弟小姐送到醫院,招弟媽媽則在家裡煮湯燉菜,臨近中午他回來把媽媽接過去,自己回家午休,下午再去醫院接回媽媽和姐姐,如此這般重複了五天,第一輪治療就算結束了。

那些藥物顯然讓招弟小姐感覺很不舒服,她沒有了食慾,勉強吃下點東西,有時還會吐出來,稍微走幾步就頭暈,再沒有精神跟我說話,只是懨懨地躺在床上。招弟媽媽臉上又露出了愁容,倒是弟弟還很樂觀,安慰媽媽說這都是正常反應,醫生說了各項指標都不錯的,不用擔心。

過了兩三天,招弟小姐果然好轉起來,她又有了胃口,每天能連粥帶湯地吃上五六頓,很快就有力氣在屋裡散步,還能和媽媽一邊聊天,一邊幹點縫扣子之類的活兒。有一次,她還坐到古箏前,給媽媽彈了一首小曲子。雖然那首單調的練習曲我以前聽了好幾百遍,但此時乍一聽,我心裡的新鮮和感動卻絕對不比招弟媽媽來得少。

招弟小姐的弟弟一直想在縣城開個電腦維修店,打算趁這工夫報個班學技術,這天照例去電腦城了。招弟媽媽收拾完屋子,打了盆熱水來給招弟小姐洗頭髮。

招弟小姐說:「我自己去浴室洗好了,弄得地上都是水。」

媽媽按住她說:「躺平了……地上一拖就好了,你自己洗,抻著刀口怎麼辦?」

招弟小姐嘟囔道:「刀口已經好了……」

媽媽已經麻利地把頭髮浸到了水裡,「前幾天不是還疼嗎?那麼大的口子,哪能說好就好。」

招弟小姐不做聲了,配合地轉動著腦袋。

頭髮洗乾淨後,招弟媽媽又細心地抹上護髮素,輕輕地揉搓著。

招弟小姐忽然擔心道:「媽,都說化療要掉頭髮,你說我會不會變禿啊?」

招弟媽媽不假思索,「當然不會,咱病房裡那個女老師,人家化療了那麼多回,頭髮不也好好的嗎?再說了,你頭髮這麼厚,掉幾根誰能看出來。」

「唔……」

招弟媽媽把護髮素用清水漂去,拿了一摞毛巾來,一點點地把頭髮擦乾。

招弟小姐叫道:「媽,你可真有耐心,拿吹風機吹吹就好了。」

「那不行,不是說那東西對身體不好嗎?」

招弟小姐哭笑不得,「唉,我這天天拍片子,那點輻射可以忽略了。」

「能少一點是一點……」招弟媽媽細細地擦著頭髮,「中午想吃點什麼,燉點雞湯?」

「怪膩的。」

「要不,我去買條鯽魚?」

招弟小姐想了想,「媽,我特想吃你做的炸醬麵。放點肉丁、胡蘿蔔丁、土豆丁,再擱一點豌豆、花生米,當然最要緊的是鮮花椒,香香的,還有點麻酥酥,拌上黃瓜絲和青椒絲,哇……」

招弟媽媽笑了,「饞……這會兒哪有鮮花椒,再說那又鹹又麻的,現在不該吃。」

她尋思了一會兒,「要不,媽給你做疙瘩湯吧,你不是也愛吃麼?」

招弟小姐高興道:「好啊。媽,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麼嗎?就是你能把疙瘩湯的面皮兒攪得又薄又長,還絲絲絡絡的,我就不行了,一攪和就名副其實的全是面疙瘩。」

「嗯,那我去買點鮮蝦,把蝦肉切碎了熬在湯裡,再打個雞蛋花,應該能消化得了。」

招弟小姐拉住媽媽的衣襟說:「不著急,媽再陪我說說話嘛。」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媽媽身上,長噓了一口氣:「有親媽就是好,關鍵時候有人疼。」

「淨說大實話,當媽的不伺候你,誰伺候你啊。」招弟媽媽拿梳子慢慢順著招弟小姐的頭髮,理到梢上時有頭髮落下來,就纏起來放到小桌上。

「媽,其實我可喜歡咱們現在這樣了。可是以前我不生病的時候,你都不大理我。」

「咱家的活兒那麼多,哪有閒工夫說話。」

「活兒再多,總也有清閒點的時候呀。」招弟小姐嘟起嘴,「可是,清閒點的時候,你就光操心大志去了……」

「大志不是小嗎?」

招弟小姐不依道:「也不過比我小三歲嘛。可是,媽就老是心疼他,他去省城學個手藝,你就恨不得跟過去,可我來北京上大學,你就放心得很。反正啊……」她戳戳媽媽的肩窩,「媽的心都偏到胳肢窩去了。」

招弟媽媽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你從小就叫人省心,大志不一樣,從小就樣樣不如你,體格沒你壯,腦瓜沒你靈,性格也沒你開朗……到後來,你又上名牌大學又出國,他連個好高中都沒考上,眼見這輩子不會有多大出息……」

她低下頭,歎了口氣,「當父母的不就這麼個心思,恨不得十個指頭一般齊……」

招弟小姐直起了身體,「媽,我剛才是跟你鬧著玩呢,其實我也心疼大志的。只不過……」她笑嘻嘻地抱住媽媽的腰,「你要是早點跟我這麼說就好了,以前,我有時候心裡還真有點兒彆扭呢。尤其是我再怎麼考第一名,你都照樣偏著大志,我還以為那僅僅因為大志是男孩。」

她在媽媽身上蹭了蹭,「真開心,原來媽一直覺得你閨女很優秀耶。」

「那可不……」招弟媽媽露出驕傲的神色,輕輕拍著招弟小姐的背,「我和你爸在村裡臉上有光,還不是因為養了你這麼個閨女。」

靜了一會兒,招弟小姐忽然輕聲說:「媽,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好起來,你和爸還得好好享享閨女的福呢。」

「那當然。」招弟媽媽深信不疑,「算命的都說了,你命裡帶文昌,遇事都能逢凶化吉。等這一關過去了,肯定有後福。」

隨著招弟小姐身體的好轉,她在屋裡有點憋悶起來,於是陽光好的中午,她也會穿得暖暖和和地在校園裡散散步,有時跟著媽媽去買菜。招弟媽媽揉面擀皮時,招弟小姐就切菜拌餡兒,然後娘倆兒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餃子。

臨近元旦的時候,招弟小姐又做了一次化療,由於這次有了心理準備,產生反應時大家都沒有很緊張,而三四天後難受的感覺也就漸漸消失,生活又恢復了正常。

這期間陸續有人來探望招弟小姐,送來各種各樣的補品,最讓招弟小姐高興的是,她單位的上司說盼望她早點回去上班,這讓她又看到了回歸正常生活的曙光。

我就是在這時候,見到了闊別三載的行簡君。

乍一見行簡君,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三年間,我雖然一直和招弟小姐生活在一起,但也能覺察出歲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跡,可是同樣的三年,時光卻彷彿絲毫沒有在行簡君身上停留。

招弟小姐的變化似乎讓行簡君十分震動,一時間,他直盯著招弟小姐,眼裡神色複雜,竟是不知說什麼好。

招弟小姐笑了笑,接過他手裡的那一大束鮮花,把他讓到沙發上,「我是不是變化挺大的?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怕是認不出來了吧。」

行簡君定了定神說:「也沒有……」他又端詳一下招弟小姐,「其實仔細看看,還是原來的樣子——成熟了些。」

招弟媽媽送上熱茶來,行簡君連忙起身謝了,臉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尷尬。

招弟媽媽取下書架上那個閒置了很久的水晶花瓶,接了小半瓶清水,把花束插好,然後出門買菜了。

房間裡安靜下來,茶几上,幾十朵茸茸的粉紅小花簇擁著幾枝秀挺潔白的大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招弟……」行簡君叫了一聲,卻又沒有了下文。

這也難怪,他們之間已經三年不見,卻又在此種情形下相逢,世事這般變幻無常,即便是人類,想必也有滿腹滋味無法言說的時候。

招弟小姐倒是挺開朗,「得這個病,本人固然沒辦法,但最為難的其實是親人和朋友。我在醫院時,以文去看我,也是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哭,我那會兒越是沒力氣,偏還要打起精神安慰她……」

行簡君低聲道:「以文一直沒告訴我。」

「嗯。其實,你……不用來的。你看,我恢復得挺好,前幾天我們領導還說,看我的狀態,開了春就能上班呢。」

行簡君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是麼。我聽以文說了你這兩年的事,你真是很能幹……」

招弟小姐笑著搖搖頭。

氣氛漸漸輕鬆起來,兩人慢慢聊些這幾年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又說到手術後身體的調養。他們都有默契地避開某些話題,也似乎都認為這個病的痊癒是指日可待的事,這使得他們的談話內容與尋常朋友間的並無多大不同——或許,本來就不應有什麼不同。

過了一會兒,行簡君躊躇了一下,說:「招弟,你別嫌我冒昧……你這一病,至少有大半年不能工作,我知道你在還房貸,這邊又租著房,加上手術和化療……」

招弟小姐說:「是啊,我這一下可謂勞民傷財。不過還好,我算了算,等做完化療,手頭的錢還能略有節餘。」

看看行簡君的臉色,招弟小姐索性細細說給他聽,「我出國前攢了十萬多點,本想提前還一次房貸,幸虧當時沒來得及,在國外四個月收入比較高,又攢了小十萬。我們單位除了醫保,還給買了一份商業保險,所以住院花得並不多。房貸每月四千,房租兩千,加上生活費,每個月有一萬儘夠了。加上化療費,即便算得寬鬆點,到明年五六月份我上班時,也還能剩下五六萬塊錢呢。」

行簡君認真地聽著,大概覺得招弟小姐是真的沒有什麼問題,臉色漸漸明朗起來。

頓了頓,他又說:「招弟,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請一定告訴我……這種時候,希望你能把我當個朋友。」

招弟小姐笑著點點頭,「我會的。」

他們都不做聲了,只有若有若無的花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半晌,行簡君終於打破了沉默,「招弟,看到你這樣樂觀,我本來應該欣慰,可不知怎麼,我還是……很難過。」

招弟小姐說:「可能因為我得的是這種病的緣故吧。其實我這些年過得挺好的,什麼都不缺,一個農村出來的女孩能到這一步,也算是幸運的了。便是生了病,很可能會治好,退一萬步說,就算不能好,也是得享天年……沒什麼好讓人難過的。」

行簡君眼圈發紅,黯然垂下了頭。

招弟小姐拍拍他的胳膊,「我們說點高興的,聽說你有女兒了,很可愛吧?」

「哦……」行簡君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錢包來,「八個月了,挺好玩的。」

「真可愛……」招弟小姐輕輕摸了摸相片,「多漂亮……長得很像你。」

那之後,我們的生活一切如常,招弟小姐的身體繼續好轉,有一次甚至自己打車去醫院驗血,回來時還順路給媽媽買了一件羊毛衫。弟弟大志興致勃勃地學習修電腦,把招弟小姐的舊電腦拆得七零八落,還充滿熱情地背起英語單詞,時不時拿著書來請教招弟小姐。

春節臨近的時候,招弟爸爸和弟媳都過來了,家裡一下熱鬧起來。弟弟弟媳每天高高興興地逛北京城,招弟爸爸細心地準備年貨,把玻璃擦得乾乾淨淨,貼上了紅紅的窗花,招弟小姐則幫著媽媽在廚房裡忙活,家裡終日飄散著燉魚炸蝦的香味。

那時候,我以為日子還可以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