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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文林口述:個性都收起來,完全按古畫走

我是1979年進故宮的,到現在已經三十七年了。

摹畫室成立於1960年,當時只有三位老先生,就是馮忠蓮、金仲魚、陳林齋,帶了兩個徒弟。原來還有一個大徒弟劉炳森,那時候他已經成為書法家,不畫了。

我是六九屆,中學時「文化大革命」就亂,混到69年算中學畢業,就上山下鄉了。我十六歲去了黑龍江,在建設兵團待了八年。我從小喜歡畫,一直畫畫,但是沒正式拜過師。後來到農村了,你不能這一輩子老跟那待著,得琢磨琢磨。那會兒探親,每次我都春天回來,跟一位高老師學畫畫。所以79年通過考試進了故宮。要沒有這個底子也不行。

剛進來是馮先生帶我們。她挺樂觀,一位慈祥的老奶奶似的。陳先生也是特別和藹可親的一個老頭,他有點兒駝背,說話慢條斯理,特別慢,幹什麼事都特別認真,尤其在染色方面。我們染色有時候著急,染個三遍兩遍就成,他能染七八遍、十幾遍。這樣有一個好處就是染出來顏色又薄又顯得飽滿厚重,行話叫薄中見厚。薄著染有什麼好處?要是把顏色直接混合了有時候容易顯髒,不透明。而且你混合出來的這個顏色就是這個顏色,變化少。單色一點點染,讓它在絹面上混合,它的變化多,出來的那個顏色,跟你兩三遍染出來的感覺絕對不一樣。但是顏色一定要弄得特別乾淨。陳先生桌上的小碟子小碗洗得乾淨極了,像我們有的時候使剩下的顏色捨不得扔,下次再接著使。在過去,剩下的顏色老先生都不要,就一定要重新兌,不怕麻煩。而且對制顏色特別有講究,每次都拿小碟子研得很細。一個石綠石青他能漂出好多不同的成色,最後剩的幾乎沒有色了,但是還有一層白白的我們管它叫霜兒,那東西都不扔,包起來,有時古畫需要包漿或者是那種有一層霜的感覺,只有用這種顏色才能染出效果。

金先生給人的印象就是一位學者,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白頭髮,梳著背頭,拄著一個拐棍,一看就是一位老學者,也挺和氣的。但是他要求特別嚴格,你畫得不像的就退掉重畫。他跟當時領導要求的不一樣,當時是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故宮成立一個外賓服務部,畫些館藏的複製品賣給外賓,創收用的。所以領導就是要求快點兒,趕緊畫,別耽誤那麼長時間。金先生不行,金先生就是什麼時候畫像什麼時候算,畫得不對不像就推倒重來。

金先生非常有威嚴,他一出現摹畫室就很安靜,就是因為他要求特別嚴格。不像那兩位老先生和藹可親,他性格不一樣。我來的時候是主要在摹畫室,由馮先生和陳先生帶,還有五六個人在東邊。我們當時分所謂東廠西廠,外賓服務部屬於東廠,由金先生在那邊領著干。 

對我影響比較大的,那就是馮先生。剛進來這一兩年,一張白紙似的,從不太會做一直到能夠獨立工作,就這幾年。剛來時馮老師說,你別上來蒙頭就畫,你得先讀讀那畫,先看幾天,就天天看。看的時候,心裡想著點,這張畫,他是怎麼畫的,我要想臨摹,我怎麼畫,我先畫哪兒,後畫哪兒。有的時候,你還可以畫一個小的局部,臨一下看一看。教我們多讀多看,不要上來就盲目動手。

我們一來,馮先生就說你們以前都搞創作,需要把創作都停掉。因為搞創作要突出個性,現在呢,要求你們把所有的個性都收起來,完全按人家古畫走。人家畫成什麼樣你畫什麼樣,甚至於,他這是一筆敗筆你也得跟著走敗筆,不能把自己的東西替代到裡面。後來我們慢慢有點兒理解是為什麼。摹畫室從1960年成立,除了三位老先生,斷斷續續來過不少人,而且都是畫畫非常有名的,比如說近現代工筆大師於非闇的姑娘也在這兒幹過。這些大畫家的個性太強,畫著畫著不自覺地就把自己的東西帶進來了,畫完是他自己的創作,不是原件。不是所有的畫家都適合來做臨摹。所以就出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我們把那創作就都停了。    

剛來給我們一個人發一張畫,先練習一下勾線、染色,老師再具體講。因為進來的都是稍微有一點底子,畫了那麼一段時間,馬上就進入正式臨摹了。我第一次臨摹的是一個宋代的冊頁,一棵芭蕉樹下邊一個婦女領著幾個小孩做遊戲,在打一種球,有點像現在的棒球。宋代咱們就有這種運動了。

練習期我估計也就一年,但是獨立臨摹以後,每天都得練線。我們有工作日記,記你每天畫什麼畫,畫多少小時。我每天都有一個小時練線。堅持了小十年。天天都得練。古畫留下來的都是精品,功力差,就表現不出來別人要表達的。金先生有一句話說,你畫得再不像也沒關係,但是你一定要讓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這是有功夫的人畫出來的。不像沒關係,經驗積累以後就可以畫得很像;但是畫得像了,功夫你要掌握不住,讓人一眼就看出來,那就不行。

《韓熙載夜宴圖》

這三位老先生他們已經畫了一輩子了,功力應該非常好了,他們畫重要的線條,比如說畫到《韓熙載夜宴圖》裡邊的幾根琴弦,就四根琴弦,他都要再練兩個小時才敢勾這條線。畫了一輩子,這時候還要把手活動開,就像運動員一樣,把手弄到最好的狀態。我們往往是畫到快下班的時候,那個感覺才出來了。那時候怎麼畫都行,手聽使喚。

剛參加工作那幾年,大伙那心氣都特別高,都願意畫,畫得也不累,一天坐這兒特別願意畫。有時候越到下班的時候,手活動開了順了,越不想停。但是這兒有一個特點,到點就得走,不像有的單位可以加個班。

你每天能夠對著這原作、真跡,我就覺得這是特別幸福的這麼一件事兒。每天看著有新的感受。這古畫是剛開始不理解,時間長了你理解了,你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經過多年的積累,經驗越多,藝術體會越多,老覺得畫不完,老是覺得這兒差點兒那兒差點兒。比如一個顏色,你就看著是一個顏色,一片紅就完了。但它不是這樣的,它有的地方那顏色稍微偏點藍,有的偏點紅。古人畫的時候,它有塑造群體的那種質感在裡頭。

我們79年來的,到81年、82年,臨摹品就已經成熟了,後來到香港辦了兩次展覽,跟著原件對照的,有一部分就賣了。我記得最貴的是劉炳森臨摹的陳老蓮的《荷花鴛鴦》,賣了二十萬港幣。原來劉炳森是搞摹畫的,因為「文革」老寫大字報,慢慢變成寫字的。後來還有點遺憾,說本身是個畫畫的,怎麼變成寫字的。後期他也創作山水畫。

後來我們新招的這些人,就由金仲魚先生帶到東廠,專門給外賓服務部畫複製品,一直到88年。那時候開放了,有許多外賓到來,尤其是日本人對中國文化特別喜歡,到處都有中國畫賣,頤和園、恭王府,哪兒都有。他們(畫的)就是二三版的了,因為我們是直接對著原件畫,他那都是再對著印刷品或者找個資料那麼弄出來的,那走形差別就大了。

摹畫室合影(前排左一為陳林齋,左二為馮忠蓮)

馮忠蓮在指導學生

當年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還特意給我們上了一次課,就講他們博物館利用館藏文物怎麼創收。他們博物館不像咱們全民撥款,人家一個是靠這個生活,還有一個靠捐助。咱們那時候改革開放,也想學一下這個。給外賓畫這些商品畫,當然也是臨摹,它挑的東西就是鮮艷點兒,比較合乎外國人審美觀的,比如說七夕圖,中國神話故事。要求也比代替原件展覽的複製品要寬鬆一些,不要求特別像,做得那麼舊。你看咱們故宮院規上,關於我們複製的要求,就比原作顏色淺一色。就是有意識給它區分一下,比它新一點。臨摹我們都是看真跡,在外賓服務部臨摹也是看真跡。 

1988年以後,東廠西廠合併,就是現在的文保科技部。過去咱們博物館系統走的是蘇俄模式,就是保管部,展覽部,研究部,還有群工部什麼的,這麼分部門有一個什麼不好呢?拿書畫來講,研究書畫這人呢,他不保管,保管的人他不研究書畫。但是研究書畫你必須得看原件,他倆人不結合,你就沒法研究,產生很多不便利。改革開放以後,故宮改革,走歐美制式,變成按文物的分類,書畫部,器物部,宮廷部,根據他們保管的東西分類,保管人員也是研究人員。書畫部老辦展覽,哪個畫需要辦展覽,哪一塊損壞得大,他都知道。經常去展覽,這張畫就需要保護,然後他就給我,我們來臨摹。   

臨摹室最重要的作品是《清明上河圖》,馮先生臨摹。我來的時候她已經臨摹完了,但是還在裝裱,還在後期照相。聽她講過一次,就說比較嚴格,畫那個畫呢,每天從庫裡把這個畫領出來畫,晚上再交回去。中間隔了一個「文化大革命」,真正算下來也就四五年吧,但是前後跨了十幾年。因為文化大革命他們就都下放到干校去了,從干校回來又接著臨。中間隔了這麼長時間,前面畫的顏色已經舊了,後面畫的得追前面的程度。所以說,我們染底色,這種大長絹、四五米長的一定要一次染成,中間隔了顏色特別不好兌,很容易接不到一塊,永遠老差一點。同樣一鍋顏色,比如今天染完了擱一天,第二天再染顏色都不一樣。調底色有時候一天都調不出來。

《清明上河圖》 馮忠蓮跨越十八年來臨摹

馮先生臨摹的這張《清明上河圖》,已經是我們故宮第二文物了。一級文物在五六十年代他們已經摹得差不多了。等我們進院以後呢,也還有一級,但就不是一級甲了,我們就臨一級乙,或者是二級甲。

臨摹《清明上河圖》這件事,馮先生其實沒怎麼跟我們講過,劉炳森說過。劉炳森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次臨一張山水畫,城樓上出來一朵雲,雲上站了一個小的仙人,特別小。點那個小人的眼睛的時候,他就犯了難了。他說我點了好幾次我都不敢點。因為稍微點的偏一點這個人的眼神就不對。然後金先生跟他說,如果你把這個人的眼神點好了,你就算出徒了,以後就可以正式地臨摹了。最後終於點完了,金先生看了還比較滿意。當時因為劉炳森比我大十幾歲,馮先生為了給我們提高業務,經常讓劉炳森來給我們講課,講書法,講畫,講他的體會。這方面印象挺深。

陳林齋先生沒有過多地指導我們,就是他染色時在旁邊看,看他怎麼染。也不好打攪老先生,不敢隨便叫人老先生過來,人家畫的時候你在旁邊看一看,就行了。本來後來我們跟領導也說過這事兒,想給這三位老先生每個人弄個錄音筆,把他對顏色的感覺什麼的都留成資料,寫一本書,結果就是三岔兩岔,馮先生寫了,金先生和陳先生還沒寫就相繼去世了。

我看過陳先生畫的一幅花竹錦雞,元代的,我看他摹,那個小竹綠染好多遍,要是我就著急了,兩三遍就完了。但是陳先生就在那兒很耐心地那麼染,要我看那幾乎就沒有顏色,那麼淺,染完一遍感覺沒什麼變化。但他就這麼細心地一直染,這樣積累出的顏色,有厚重質感,不跳,咱們弄兩三遍那個綠特別跳。這些東西說不出來。剛開始我們畫不下去,總覺得跟人家差點兒,就是看不出來,人家老師傅一看,就知道哪再弄點兒就行了。中國畫不講究立體感焦點透視,它是散點透視,寫意。一定要似像非像,畫得一模一樣,那叫狀物。中國畫不分幾品嗎,狀物是最低的一品,最高的叫逸品,或者叫神品。中間的叫妙品。妙品就是說能夠又狀物又可以表達一定的神韻了,真到神品的時候就是神氣太棒了。中國人比較推崇逸。

金先生的閨女,金小燕畫一張魚藻圖,她畫了八年。領導老催她,抗戰八年都勝利了。後來她畫完感覺就是不一樣,特別好。時間長有時間長的好。當然金小燕手慢,畫畫也有手快手慢。金先生就是手特別快,陳先生說自己特別佩服,金先生摹什麼畫兩個禮拜就摹出來了,「哎呦這麼快,我一看摹得還真好」,所以陳先生挺佩服金先生,從南方來的嘛,又快又好。

張旭光的姥爺在南方,說有個畫家看完一眼回家就可以畫出來,他姥爺重要的畫,聽說這個人來了就趕緊收起來,不能讓他看,他看完了就等於給你盜走似的,回家就畫出來了,強記。我那天看書,徐邦達也說過,看完了畫,回家在腦子裡過電影,然後第二天再來看,再記,反覆地這麼記,就練出來一眼可以把畫的好多內容信息都記住。反過來因為我們天天可以見著原件,這方面就完了。天天看就不記了。畫到哪兒看哪兒。

臨摹的程序:畫來了以後,先拍照。然後用透明膠板襯在照片上面,目的是濾掉顏色,把整個線條、位置用筆勾出來。有時像墨骨畫或者重要的染色的位置也要用這個膠板勾出來,方便後邊程序;我們臨摹絹本比較多,勾完膠板後,將熟絹放到膠板上,照著下面的稿子描,這個工序叫落墨。落墨時墨的深淺要參照原件,你自己還要有一個預判,將來上完顏色不能完全壓住墨線,還要露出點兒來,這些都是靠經驗;落墨之後,照原件染色,染色過程中要一邊做舊一邊染色。全畫完後對照原件做一次整體的整理。有時候近處臨摹看不出來,站遠處看哪兒顏色差點兒再補救一下,整個調整一下。最後有字的要摹字,再去鑲,鑲好之後蓋章,最後裝裱。

臨摹根據原件新舊程度,做舊的方法不一樣。是染舊,我們不能咬舊。咬就是腐蝕,銅器他們叫悶舊。我們這個一般都是染,根據原件狀態,特別深的顏色,你就得想辦法,有時不能用顏色染。比如說我們複製過長沙馬王堆的帛畫,顏色染到那個深度就太悶了,我們改用染料把絹染成那個顏色。所以說要根據不同的質地、新舊程度用不同的方法,有的特別新,那麼我可以用點兒淡茶水染染就可以了。紅茶水都是過去做舊的招數,不高級的,畫完畫,就拿排筆刷子蘸上濃濃的紅茶水,一染就舊了。我們是上來不刷那麼舊,先刷百分之七十,畫的過程當中一邊畫一邊做舊,這樣顏色和底子的舊色融合更好一點,讓顏色不跳,但有的時候特別鮮艷的還要保持那種亮。

每一步都重要。我聽小巨講,在膠板上勾線的感覺和你在紙上、絹上勾完全不一樣。這膠板就是塑料薄膜,聚酯乙烯,它滑,筆在上面功夫稍微不行,筆尖就跑了,不像紙或者絹摩擦力大,拉得住筆,力量使得上。膠板這東西使不上勁,跟你在冰上一樣亂滑,有時候勾斜線還要轉著點兒筆才可以勾出來。但如果在這上面勾得很好,在紙上和絹上就更好掌握了。

臨摹的工時,都是根據畫的內容。畫畫,不太好估,有的時候覺得挺好畫的,實際上畫起來挺難。有的覺得特別複雜的,其實挺好畫。金老師就說,小寫意的東西完全靠功夫。你那一筆下去,要是不像,它就是不像,你沒有修改餘地。工筆呢,比如線勾得不好,你可以洗掉,或者重新勾一下。小寫意的東西,其實十個工時就能畫出來,你給他一百個工時,它不像還是不像。

臨摹只能臨摹到小寫意,大寫意和草書沒法摹,怎麼解釋呢?大寫意是在生紙上面,生紙的墨色的暈染擴散都是隨機的,就讓畫家本人畫一模一樣的兩張畫也絕對畫不出來。小寫意和工筆是在半生熟或者是熟紙上,熟紙上可以反覆地去染、摹線,生紙就一次。在半生熟或者熟宣上畫不出來隨機的效果,沒有自然的那種暈染,那非常的難。為什麼現在畫寫意畫的人多,畫工筆的少?寫意畫練一練畫,有的時候就真能不錯,這工筆不行,工筆沒有三五年的工夫畫不出來東西,吃工夫,所以現在工筆越來越沒有人畫了。都和經濟有關係。

小巨來了快四年了吧。畢竟人家是科班出身,比較全面。上學時間肯定是山水、花鳥、人物都得學,然後再自己主攻一門。但是反過來,作為畫家來講,不搞創作,就臨摹,這轉型比較大,對他們衝擊更大。再來他們還有很多同學,同學在外邊搞創作相當紅火。你在這兒一輩子默默無聞地就幹這個,這誘惑非常大。能坐下來,能待得住的真的不容易。

臨摹既要有藝術家的眼光,也需要工匠的嚴謹和無我。沒有藝術家的眼光體會不到古人的藝術立意。摹畫不僅形象要準確,還有一個是神,神這個東西是太難找了,虛無縹渺的,需要有藝術家的氣質才能體會。以前我們也跟領導探討,領導認為你畫這麼多年有功夫了,一定是越畫越快,我覺得反而是越畫越慢,因為你眼裡有東西了。初學的時候畫到一定程度畫不下去,覺得我畫完了,但是懂行的人一看,這兒還需要點兒,那還需要點兒,就是微妙的差別,這個外行人就看不出來。

馮先生、金先生退休後都搞創作,作品很出色,所以說,臨摹肯定對藝術家有滋養。為什麼所有的畫家都願意臨摹古畫、學習古人的東西?看人家怎麼運筆,怎麼表現,反過來對搞創作肯定有幫助,所以一般畫畫的都願意來這兒臨一下,但是讓他一輩子臨就難了,老幹這個不去搞創作有些人受不了。能留下來的要麼是找到了平衡,或者說他們犧牲了一些,像馮先生、陳先生他們都是當年「湖社」成員,如果搞創作應該早都出名了。

小巨沉得下來,他跟我說過他就喜歡畫,而且對古人的畫比較有興趣。他說我要不畫畫,手閒得難受,願意畫。首先有一個愛好,然後你就能鑽進去,你就能往裡頭走,就能深入慢慢地學。唯一可惜的就是現在臨摹畫少點。過去我們都臨不過來,現在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可臨的東西了。 

故宮最好的條件,就是可以看到原件。宮中收藏是精品中的精品,能夠學不少東西。原件和印刷品,那真是倆感覺。印刷品再像,跟真的面對原件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甚至隔著玻璃看,和打開玻璃看,還是有差距。等打開掛起來,一看還有,還得找。越找到最後,越難弄,很微妙的一點變化都得看出來。

煩惱呢,咱們現在好多東西,跟古人的比不了。我們不用墨汁,墨汁畫完一裝裱就跑墨,墨洇散了固定不住,所以必須要每天自己研墨。現在的墨不如以前,過去的字側著光看有點兒呈五顏六色的發青的黑,咱們這個墨是烏的,黑度不夠。庫裡有些老墨底子,弄不好是明代的,特別好使。膠特別少,一研特別下墨,不像現在的墨研半天都不見短。老墨我就用過那麼一點,後來就算文物了,不讓動了;還有比如說紙和絹,它那製法不一樣,現在都是機器織,過去都是手工絹,它不一樣。手工絹的絹絲,它有粗有細;現在機器織的,絹特別勻,就失去了古絹的味道。還有紙也是,我們去問,紙廠說確實是不行。過去造紙的樹皮,都是三年以上的我們才用,現在當年的樹皮都給扒下來了,做紙的人太多了。原材料都不一樣。這些,就是傳統。絹不像,紙也不像,有時候那味兒就出不來。

小巨手裡有一張丁觀鵬的羅漢像。我希望他把這個羅漢像從頭到尾臨一下。然後我看一下它什麼樣。如果差不多,就像當年金先生放手劉炳森似的,基本也就放心了。羅漢像一共是十七張,一共十六羅漢加一個佛,我退休之前就開始臨,前後臨了快四五年了。畫錯了,絹還可以改,可以洗一洗,改過來重新弄。紙本的不好弄了,所以就不能錯,一點錯都不能出。我們已經臨了十三張了,還有四張畫沒臨。所以這四張畫我一直提,我說讓他們趕緊給提出來,整個弄成一套多好。就是到現在也沒提出來,也不知道是卡在哪兒了。

我倒是沒有像老師傅那麼反對創作,我覺得搞創作也行。只要你能夠臨摹的時候不把自己的東西帶進去,只要你能把握住就可以。你搞創作,也是一個藝術創作的活動,也在練手,也在練眼。就看自己怎麼把握住,進得去也出得來,這是高手。

紙壽千年,絹壽八百。這絹只能保存八百年,超過了它就脆了,它就往下掉,你摹一張新畫,等於延續八百年。

中國繪畫史上有過幾次,官辦大批量地做臨摹,最好的就是宋朝。宋徽宗本身就是一個大畫家,對書畫特別重視,他專門有畫院,那時候叫官樣,就是專門畫畫的。很多珍品就一件,又沒有印刷品,又沒有照相,怎麼讓大伙都知道呢,就臨摹,送給大臣,這是官摹。好像明代也有,清代也有,當然最昌盛是宋。其實我們看到的很多名畫都是宋代摹本,比如說《清明上河圖》《韓熙載夜宴圖》,而唐代張萱的《搗練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現在看到的都是宋徽宗摹的。咱們故宮也等於官辦的,解放以後官辦的專門臨摹書畫的,但是咱們跟造假畫不一樣,他造假畫呢,畫出來跟原作比較像,但他是騙人的。我們這個都是複製品,就是咱們要表明自己是複製品。複製品,有個名字叫「下真跡一等」,比真跡差一點。故宮文物有兩個系列,故宮原存的,叫故字號;新收進來的,叫新字號。還有專門一個復字號,就是我們複製品。

1979年修復廠招進來二十一個人,摹畫室留了十五六個。八十年代時摹畫室比較輝煌,最好的時候是科技部成立,1988年,全科技部我們組人最多,二十一個。而且都是四五十歲,最好的時候。因為再早你的功力不行,四五十歲功力也好了,精力也行了,各方面都最好的時候。現在摹畫室有四個人,巨建偉、陳露、小廖還有一個張蕊,我是退休返聘,不能算正式的。

摹畫室最興盛時期,有二十多人

臨摹只能臨工筆畫,或者是小寫意。大寫意比如說水墨畫,都改成電腦噴繪。現在電腦噴繪不光弄水墨畫,他們連工筆畫也弄。領導覺得,這個東西又快又好,就不是特別重視我們手工的。我感覺手工臨摹,跟機械複製的東西還是不一樣,手工還是應該有它的價值。

現代化的東西,再怎麼好,它跟手工繪畫還是完全兩碼事兒。就說電腦噴繪吧。電腦噴繪是噴的油墨,它沒有那個質感。比如說青綠山水,它有一定的厚度的,它的厚度你弄不出來。還有金屬顏色,勾金描銀,它也弄不出來。

中國畫它有這麼一個特點,它不像西洋畫講究寫實,西洋畫越像越好,中國畫不要求你像,中國人就認為,畫意在似與非似之間,你要畫太真實了反而沒意思,它就要有一定的誇張,有一定的取捨,有一定的變化。但是這個東西呢,你不可能自己單獨去寫生,要靠師傳。中國人就是這樣,尤其從書法上,入門的話就是臨摹,靠臨摹來學習這些技法,學出來之後,再把自己的東西加上去,變成大家。中國這個書畫臨摹,有上千年的歷史。

故宮所有留下來這些所謂國家一級文物,哪件都不是當年的原跡,都是當年的臨摹品。現在《蘭亭序》八個版本,都是當年的臨摹品,原件據說被唐玄宗帶到墓裡去了。我們現在臨摹的東西,幾百年以後,上千年以後,它也是一定的文物,你得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印刷是一個機械性的生產,它不是手上的創作。臨摹,雖然號稱應該跟原件一模一樣,但實際等於再創作,它還是有人的感情在裡頭,它是有生命的東西。所以說我一直想寫一個(文章),比如說照相出來以後,它為什麼擠不垮繪畫。照相和繪畫的關係是什麼?那照相多快,一按快門一個東西馬上出來了,又准,光線什麼都有。它跟繪畫是什麼區別?現在電腦噴繪跟那道理一樣。千篇一律的東西,機械性生產,它不具保留價值。原來老院長說,紙壽千年,絹壽八百,流傳到現在的宋代畫,也上千年了,我們現在接力再給畫一個,等於又給它延長了一個一千年的壽命。這就是一個功在千秋的事兒。所以說還是應該把這個東西提到一個高度上去認識,不能說有了電腦,這個東西就可以慢慢地荒廢了。這東西要是廢了,再恢復就難了。

改革開放後文物保護領域引入「最小干預」原則,給傳統的書畫修復手段和理念帶來不小的衝擊。傳統的中國書畫修復,在書畫的破損處「隱補」修復後,需要對修補的地方進行全色接筆。「最小干預」原則卻不提倡進行全色接筆,而是主張:「隱補」修復後,第一,不再進行全色(即使要全色,也不能與與原件同色,要比原件的顏色淺,使人能明顯地看出人為修補的痕跡,用來區別人為修補的地方);第二,不進行畫意缺失部分的接筆。我覺得應該說明在什麼前提下最小干預,不動手不就是最小干預嗎?那哪兒成。在修復的情況下,我不能給它修過了,畫蛇添足。修完讓你看不出來,你覺得這個藝術是完整的,那就是對的。中國傳統的審美觀認為,畫面顏色統一、內容完整才稱得上保持原貌。全色接筆不弄,時間長了,你再想恢復,這個傳統的技法就沒有了。

現在各個組還是有自己選擇的餘地,但是比較混亂,我覺得應該把這個定下來,我們該怎麼幹就怎麼幹。還是根據每個組不同的文物,比如書畫,這絕對是中國最有特色的東西,是畫在紙或者絹上面的,跟油畫不一樣。就算油畫,國外的我也問過很多,接筆不接筆,他們也有爭議,有的不接,有的接,他們油畫能接我們為什麼不能接?

外國人不弄,不是說尊重原件,而是弄不好,弄完了以後讓人能看出來。真正咱們好的、傳統的東西,接筆你真的看不出來。我記得我們有一幅畫,叫吳偉吳小仙的一幅山水,那個畫後來我們仔細看,絹就剩百分之三十左右了,剩下都是接筆全色全出來的。但是古人接得相當好。新絹的顏色和原色一樣,畫意都全了。側著光仔細看,接的絹和原來的絹絲不一樣,畢竟不同時代的織法不同。為什麼徐邦達先生號稱徐半尺,剛打開半尺,畫意還沒看到就說是假畫,為什麼?就是看材料,你說是宋畫,卻是明代的紙,不用看內容肯定是假的。這是古人高手。現在中外交流了外國人就講,你們這個不是人家原來的東西,是創造性修復。可是不修復完整不符合傳統審美啊,一幅畫百分之三十的畫意,剩下全是空白,這畫和沒修一樣。中國文物有中國文物的特點。中國人就講究完美,對吧?不能說最小干預就不干預了。該修的時候不修,那張畫已經糟成那樣了,再不弄連百分之三十都保存不住了。

這種技術,傳統上要求四面光,就是從哪個方向你都看不出來假,不是一般人能練出來的,得刻苦練才能練出來。如果現在都不接,那太方便了。你不接了,將來你想再恢復,這技術就沒有了。如果一代一代老這麼傳,那不就越傳越少了。

即使不發揚光大,你得讓它傳承下去。

我自己摹過的比較滿意的是一副「三希堂」的對聯。當時摹對聯的那個人走了,所以大點兒的字都我摹。現在三大殿的匾全是我弄的,「建極綏猷」,「皇建有極」,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時還有那個匾,後來找不著了。領導說要恢復,我們根據一張照片摹的。

自己花時間最長的就是展子虔的《游春圖》。印象裡,臨了有兩三張吧,畫一張得一年多。但是不可能全都特別滿意。每張也有點兒遺憾。原來都是金先生給我們擋著,領導催就金先生說去,得保證質量,金先生不在了沒人管了。

像馮老師,她畫這《清明上河圖》,前後畫了將近十年。臨摹不是張張都好。肯定有一張畫裡邊,某一部分很精彩,有一部分沒臨好,自己心裡知道。所以這一輩子臨不出來幾張好的。就像剛才您問我,臨過什麼特別好的,真是想不起來。名畫當然臨過,但我自己特別滿意的很少。

但後來慢慢也就安心,這可學的東西太多了,就踏踏實實跟古人學吧。我們臨摹艾啟蒙《十駿犬》是1990年左右,那時候我們這批人都四十多,也有十幾年的經驗了,新成立的科技部,大夥兒心氣也高,摹出來效果也特別好。老師傅在前面也做出榜樣來了,人家都臨一輩子,馮老師他們退休以後也搞創造,畫得相當漂亮。陳先生畫嬰兒,嬰戲圖,迄今為止,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個畫家染色能超過陳先生的。特漂亮,又乾淨又潤,太棒了。所以就踏踏實實跟著學吧,也就是這樣,最後退休,又自己帶學生,就是這樣。

也有人找過來,約我畫一幅齊白石,我沒做。避諱這個。你要是做了假總有人看出來的,一查誰弄的,這不是丟臉嗎?做假那些人壓力挺大的,讓人識破了怎麼辦?是吧。買一張舊紙好幾千上萬的,畫壞了這紙就吹了,他也要付出很多。弄這個沒什麼意思。

我們跟外界接觸得特別少,就是兩點一線,到這兒上班有時候連院子都不出。故宮這麼大,西邊那些個部門都不熟,見面知道是故宮的人,叫什麼都不知道。下了班就回家。生活很單純。沒有那麼多跟外邊接觸的、有利益的東西。

一般的人,現在好像覺得我們幹這工作挺好的。其實以前我也聽到過不同的聲音,就說你們整天老照人家畫有什麼意思?你自己搞創造多好啊。有一段時間,社會上文物不像現在那麼火,那時候文物也不允許個人買賣,跟大伙、跟這個社會特別遙遠。我們同學說你在哪兒,我說在故宮。搞什麼?那有什麼意思?沒意思。而且掙不著什麼錢,那時候也是。能夠留下來的人都是喜歡這個,能天天看到真跡,能照一個真跡畫太不容易了。就是喜歡,別管掙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