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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峰口述: 文物的價值不在於修復,而是傳承

我是初中開始學畫畫的。我表哥就是畫畫的,他自己沒考上,但他是我們那兒中學的美術老師,他老想培養幾個學生考上,有一年就還真有一個考上了。

我上的那個中學可以說是我們那個地方最差的。比我高年級的初三的學生全部被逮了,少年犯,逮得就剩了四個女生。但是自從那個美術生考上以後,大家發現搞美術能考上中專,那時中專是分配工作的。在農村大家都覺得分配工作那太好了,就拚命開始畫畫。

我是2002年中央美院本科畢業的。畢業去了京郊昌平的一個雕塑廠,做一些鐵雕類傢俱。我老爹老說你要想想你是農村出身的,沒有關係,得全靠你自己。他說你有個好腦子不如有個好老子,可是你老子不行,你自己想辦法吧。所以當時畢業,我找了好久才找了那麼一個廠子,特別慶幸還解決戶口。我感激給我解決戶口的人,給他買了兩條煙。兩條煙解決一北京戶口,後來跟別人說,別人都覺得是傳奇。工作不到一個月,廠子就不行了,然後我就回歸社會了。你得面臨生存,怎麼辦?辦學習班。

辦學習班吧,我這人性格不適合。一個是我看這小孩不認真我就著急,容易發脾氣;另一個,我發現天天跟這幫孩子糾纏一些你已經完全不想再談的問題,但是你每天都得談這些問題,後來我就說不行,考研吧。我那個導師,他也說你還是考研吧,所以我又考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又面臨找工作,我的師妹,就那邊那個科長孔艷菊,她跟我說,我們單位招人,你要不到這兒試試。就晃晃悠悠,一關一關過了,我就混進來了。

到這兒以後,我當時的感覺,很失望,不是失望,是很失望。我覺得這兒是個老古董,而我們是做當代藝術的。我記得我簽三方協議那一天,我就在門前那條窄巷子整整徘徊了一個小時,我從那兒走到大門口又轉身回去,走到大門口又轉身回去。因為我們班研究生畢業的時候,我專業成績是最好的,學院一等獎,我想到這兒以後可能就做不了藝術了,那時候對藝術是很執著的。

我之前沒幹過文物修復,在學校時我修過石膏像,是個教具,借來了,不小心碎成了六十多塊,我和師妹倆人連夜把那個給拼起來,拼起來以後給修完,然後做顏色,拿到教具科,教具科愣是沒認出來。因為我們平常做完雕塑以後,翻石膏肯定有一些地不對,我們得修它,所以修這個沒問題,這是美術基礎。

當時我設想的時候,覺得故宮應該條件特別好,每個人就跟醫務人員一樣,環境乾淨整潔設備齊全,我們都是戴著面罩,就跟那種做生化武器一樣的感覺。來這裡修文物,進來以後我一看就是一個老院子,裡邊大家都在修幾百萬幾千萬甚至上億的文物。文物跟這個環境不太搭。

最大一個落差是什麼?我們在美院學習的是創造性,修文物不是創造性,修文物是你必須嚴格按照文物身上所具有的那個規律來做,這對你是限制。我剛開始確實不適應,不是老的東西都是好的,有些老的東西很醜,我老想給它改了,就老有那種衝動,但是理智告訴我這事兒你不能幹。所以就一個醜陋的東西,我每天還得按照它醜陋的方式再給它修復。這幾年慢慢轉變了,覺得醜陋也是一種存在。

前些年,我當時說一句玩笑話,我說我用了一年時間混進來,但是用了七八年時間想混出去。後來我為這個還做了一系列作品,都是想逃離這個高牆。那種創作的情結一直讓我覺得,你還是想在這個文化的發展上,做一些事情。    

我這些年獨立修的文物不多,因為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管理上面。但是呢,我從頭到尾修了一把椅子,叫紫檀嵌瓷片椅。那個椅子,故宮裡邊一共有十四把,所以它肯定不是隨隨便便做的,是為某個活動做的。椅子坐圍上面內外都嵌瓷片,瓷片一看是專門為這批椅子燒製的,因為它的形不規則。椅子是用紫檀做邊,裡邊呢是黃花梨的影子木。什麼叫黃花梨影子木,就是黃花梨樹,樹根或者樹瘤開片做的木板,這個木板上又嵌的是瓷片,瓷片上都是花鳥,每一個花鳥圖案都有寓意,比如說喜鵲登枝、牡丹富貴。他把瓷片固定在那兒以後,背面嵌片是沒有痕跡的,這個結構是兩層板,先把這層瓷片嵌好,後面打洞、擰緊銅絲,再用一層板夾合上,你這樣外邊都看不出來。這個椅子當時送的時候四條腿斷了三條,全部是劈裂了,很簡單,它結構設計上是有問題的,裡邊腿和椅面結合的差那麼一個榫。而且在選料上,它沒有注意木紋的問題,它的木紋是斜的,一斜向使力它就劈,所以那三條腿全折了。從它的足能判斷出來這個椅子做得不是很早,應該說是清中期以後的東西,因為它那個回紋馬蹄很明顯。撐和腿結合處,用了一個特別逗的設計,一般的椅子腿結合的話,做一個隔間榫一插就完了,而它又在隔間榫前面加了一楔子,又為了讓那個榫卯穿過去,楔子就設計得比較複雜。我剛開始以為是料不夠故意這麼做的,但是十四把都是這樣,不可能啊,那可能就是有意識這麼做的。那為啥非得要這麼做呢?美觀嘛也不是很美觀,又費工又費力,幹嗎非得這麼做,一直是一個不解之謎。

從性情張揚的藝術家到木器修復師,

屈峰說,這也是一種修行

屈峰雕刻的佛頭

修文物跟故事一樣,你不斷地探討,但是有些謎底至今你還是查不出來。

從我來到現在,九年了,碰到一級文物也就三次。一級文物修復是很麻煩的,需要做修復方案上報文化部審批。三次裡還有一次是一張畫,帶著畫框來的,我們修框子,畫歸別人修。

拍紀錄片的時候,正在修的是那尊菩薩像。送來的時候佛像兩個手指頭斷了,下嘴唇缺一塊,飄帶碎了,底下的蓮花座那蓮花瓣也都鬆散了。當時他們提的要求,就是只要能保證展覽使用就可以了,不再過多修復,因為要盡量保證文物的原有狀態。我們就先除塵,鬆散的地方該粘的粘,底下的蓮花瓣按它原來的樣,換的竹釘釘進去,這樣的話展覽沒問題。但後來我覺得這兩根手指頭斷了,挺難看的,而且它手指頭斷了一截,下截存在,根據現有的這一塊兒能夠判斷出來手指頭的形態,另外根據旁邊幾根手指也能判斷出來它的形態和大小,所以我就給他們打電話,建議把手指頭給它補上,這樣的話會有一種完整感,我們覺得這樣修出來一個菩薩像站在這兒顯得比較完整。

然後是胳膊這塊有劈裂,本身不打算修,但是這塊披帛緊接胳膊和身體,如果不修,斷裂這塊兒胳膊就很不穩定,搬運的過程中容易把胳膊撅折。當手指頭還有胳膊這些補上以後,我就進一步跟他們商量,下嘴唇要不要補上,因為下嘴唇缺得不多,而且那半拉下嘴唇存在,這半拉不存在,我們可以根據那半拉把這半拉補上,這樣的話就顯得是一個很完整的菩薩像。要不然有時說殘缺是美,但是殘缺那一點兒感覺總是讓人覺得不舒服,而且我們是做到有依據來補,沒有依據我們是不會再補了。我們在補的過程中會有一份檔案來記錄,某年某月補了哪個地方,這樣的話大家就比較清楚。

這個菩薩是遼金時期的。遼、金、宋這三個時期的佛造像,尤其是菩薩造像特別相近,很像很像,基本難以區別。但是它還是有一些小區別,一個是它身上的服飾,它的頭冠纓絡,有一定的區別;另一個就是它在做法上稍稍有一點區別,這個就是,很玄了,實際上就是一種氣質。宋代的你一看就是漢人做的東西,和少數民族做的東西還是有一點區別。而且敦煌壁畫裡頭有金代的壁畫,那個壁畫上畫的服飾和那個纓絡跟這個佛像是一致的,壁畫上面它是有紀年的,這個就是一個標準樣,你就可以參考。我覺得故宮研究歷史學的、科技的多,但是從美學藝術學研究的不是很多。

我會從藝術的眼光來欣賞它。比如說研究科學的人,他看傢俱的時候,他會注意它的結構力學的原理,我可能更多的看到的是它的構成美學。所以我寫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從藝術的角度來切入,可能跟我們這兒其他很多由科技來切入的又不太一樣。在我看來,文物跟中國傳統文化關係很大,一個文物的格調,用儀器肯定測不出來。

你看拜佛是為了什麼,求你賜我點兒什麼,你賞我點兒什麼吧,都是要這個,最後佛像也是走向世俗,越來越像現實中人。有一本佛像度量經,對佛有一個描述,佛是什麼什麼,講了三十種像,八十種好。但是你要今天的人來看,那簡直太可怕了,比如他兩個腳沒有足弓,是平腳,脖子上有幾圈肉,大的披肩。但是人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會改造,比如宋代人做菩薩像,那他就把宋代對美女的評判、或者說哪一種人是有福氣的,他就把這些世俗觀念加進去,所以彎眉毛,櫻桃小口這些審美觀念自然就會進入佛像造型之中。

而且佛像的根據是有樣板的,每一個師傅帶徒弟都會給你這麼一個樣板,你照著做,這一時期的佛像,你去看,基本特徵差不多。可能這個匠人笨一點或聰明一點,做的效果不一樣,但它眼睛的造法,眉弓的造法,嘴的造法,或者臉蛋的造法基本是一致的。

這個算還可以了,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我也沒有修過,都在國外博物館,有很多特別漂亮的。敦煌這類像少,敦煌佛像主要是木胎泥塑,它是用木頭搭的架子,裹上麥草,然後用泥巴糊的木胎泥塑。這個應該都是在寺院,石窟裡邊肯定不會做木雕。如果是在懸崖上做的話,它一般都是石胎的。但是到宋代,因為彩塑多,彩塑多就泥巴多。元明泥塑的特別多。

我認為修舊如舊,舊就是經過了歷史滄桑才叫舊,必須是經過時間磨煉才叫舊。要把它修成跟新的一樣,那你重做一件不就完了,你按照它的工藝重做一件,你幹嗎修它。修它的原因,是因為它在時間磨損中有損傷了,我要讓它不再損傷,延長它的壽命,並不是說我就要把它弄成一個新的。比如說一個人,他老了,我們只是讓他身體整個健康能多活幾年,我們不能說把這個人一下子變成二十歲,那是沒有意義的。就是因為他走完了這一段人生,他的歷程這裡邊有很多事情。文物的生命和人是一樣的,你要把它修到那個嬰兒時期,那意義有多大,那我們把故宮拆了重蓋一遍,按過去的工藝重蓋一遍,何必修它呢。就像表面的漆,正因為那個漆經過滄桑歷史它才變得斑駁,它有斷有裂紋,我們才覺得好。它是另一種美,它是歷史滄桑的美,對吧。

 經常有人讓我給把把眼。咱只能建議,不能左右人家,他們有錢願意上當也行。比如有的把白檀刷一層紫色,他就當紫檀買,那兩個價格能差多少倍,天吶,也沒有辦法,上當的人很多。我很少幫人看,不願意負這個責任,因為他們就不是真正愛這個東西,好多都是做投資的。這個東西說白了水深得很。你給人家看,有時候經驗不足造成失誤,那損失就大了,所以我就是給朋友看看。

現在有空我還做自己的東西。下一步要關注的是當代人的生存狀況,這挺有意思的,也是我很矛盾的。一邊我是要不斷地去吸收新的思想,可能新的觀念激發我創作,另一方面我又在搞一個很傳統的研究,這個研究從剛開始可能是被迫的,到最後走著走著,也就覺得挺有意思的。現在也慢慢地開始變成從被動到主動。有時候我在想,我自己感覺挺變態的,一會兒幹幹這個,一會兒幹幹那個,但是這兩種碰撞,可能會激發出一些更新的想法。

我也有工作室,做自己的東西。現在自己業餘時間都在做作品,所以我為啥中午不願意讓他們來打擾我。我每天晚上工作到十一點,洗洗涮涮睡覺都十二點半了,早上六點鐘就爬起來,我就全靠中午睡那一會兒。

最近在做一塊浮雕。前兩天又通知我,讓我做一個反法西斯的雕塑展,這個沒敢回,因為對這實在沒興趣。我作品盡量不涉及政治。還有你還得再掙點錢,所以這兩天我還給別人做像,做一肖像。那怎麼辦?你說故宮的工資吧,在這個行業裡好像還行,但以北京的生活成本算來,完全差得太遠了。我現在一個月工資九千多,一個月房貸七千多。房子沒錢買就拖得晚,拖得晚就貴。你沒錢就貸款多,貸款多,房貸還款就多。

好多師弟師妹們,有些人家確實作品賣得好的,他們不會來。我跟你說,當初我剛來的時候,我有一個同班同學,他養各式動物,很賺錢,現在已經開始養賽馬。前一段時間,他跟我說俄羅斯經濟不景氣,馬降價了,才三百多萬一匹馬就買回來了。我剛來的時候,一個月掙一千四百塊錢,然後他就跟我說,要不你來給我養狗,我一個月給你三千,羞辱我你知道嗎?所以你說我剛來的時候,我能不想走嗎,就感覺根本養不住自己。  

我們工作這小院,你長期生活在城市裡,來到這樣一個環境你會覺得很美好,因為它是田園般的感覺。你像我過去二十多年全是生活在農村,看這個環境我覺得我人生沒改變,我從農村到農村。

我們院種的東西最多,主要是果樹,滿足大家很多嘴癮。小動物都是收留型的,都是別人養著養著不要了送給我們,最後慢慢養著養著就成負擔了。這些鳥什麼的,你每天下班可能把它忘了,忘了你就提心吊膽的,如果放在外面,第二天你可能見到的只有幾根毛而已。有貓有黃鼠狼。這晚上你一走,這院子裡面就跟動物世界似的,什麼都有。

修復文物這個東西,喜歡嗎,也還行,為啥,它是動手的事情,做藝術的人就喜歡動手,這是天性。比如說那一塊兒缺一個東西,你讓我補,我就很清楚該怎麼補,一步一步要怎麼走,我保證能給它補得基本一樣,沒學過這個的人,他不知道從何下手。這種可能會有一種成就感,你說干了九年,要是說一點都不喜歡,很反感,那也估計挺難的,那九年我估計自己都瘋了。也是從不太感冒,慢慢變得現在有點興趣。但這些文物對我來說,我真的也不會留戀,因為就是過客。我只會說,這件文物我修過,我放心,因為我是認真對待它的,我不遺憾。

在這兒最大的獲得是磨性子。可能有人覺得掌握了很多知識,學會了如何去認木頭,如何判斷風格年代,這個東西實際上是個人你慢慢都能學會,只要你用心。難的是磨性子。我以前是個火辣辣的性格,現在這幾年磨得越來越平了。我是一個跳躍的人、動的人,文物是死的,它不動,不管你怎麼著對它,它都那樣。沒的選擇的時候,我跟它耗,耗不出什麼,那乾脆行了我怕你了,在咱倆的對抗中你贏了,那我就好好地去做你,那我就靜下心來我研究它,我瞭解它。就是一種修行。

你看有的人刻的佛,要麼奸笑,要麼淫笑,還有刻得很愁眉苦臉的。中國古代人講究格物,就是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來觀自己。所以我說古代故宮的這些東西是有生命的。人制物的過程中,總是要把自己想辦法融到裡頭去。人到這個世上來,走了一趟,都想在世界上留點啥,覺得這樣自己才有價值。

註釋

15. 王世襄《明式傢俱研究》,三聯書店,2007年。

16.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文物保護修復實錄》,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