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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巧手以做拙作,不能庸工以當精緻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現並使用天然漆的國家,和絲一樣,漆也是中國人的獨特創造。割開漆樹樹皮流出的樹脂為生漆,曬制後稱大漆,也稱國漆,金漆。漆器,是以大漆髹塗在不同材質的胎骨上做成的器物。早在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就有朱漆漆碗出土,可知漆器髹飾技藝至少已有七千多年歷史。因其質輕、色美、耐用,從杯盤碗樽的飲食器皿到床榻屏風的傢俱,自戰國至唐宋,漆器覆蓋生活各個領域,到明代,漆工藝進入輝煌期,遂有漆工黃成撰寫的漆工藝名著《髹飾錄》問世。

大漆在胎骨表面結成堅固漆膜,防潮防腐、耐磨耐熱。許多考古發掘的漆器木胎已朽爛,漆層卻燦然完整,因此,大漆在中國文化中也被賦予永恆之意。「堅牢於質」「光彩於文」,瑰麗的色調加上文化上的永恆隱喻,漆器向來是皇家的御用器具和宮廷珍藏。戰國已有官辦漆器作坊,莊子即是宋國的漆園吏。這一傳統到明朝達到高峰,宮廷作坊果園廠由國家監管。當時在北京服役的油漆工匠每班多達五千餘人。清宮造辦處「漆木作」在明代漆器製作的輝煌上更進一步,技藝手法集歷史之大成。晚清至民國,因國力衰微,漆器製作亦進入式微。

在故宮眾多文物藏品門類中,漆器共收藏一萬七千七百餘件。其中,清宮遺存一萬六千餘件,薈萃了元、明、清三代上等佳器,以官造為主,民間作品兼而有之。如何修復漆器文物,傳承傳統的漆器髹飾技藝,是故宮博物院的一項重要保護任務。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故宮博物院成立修復組開始,漆器修復就已納入其中,多寶臣等久負盛名的髹飾藝人,成為故宮博物院漆器修復的第一代奠基人。依靠師徒相傳,故宮博物院的漆器修復技術已傳到了第四代。

從漆樹上采割下來的漆是生漆,生漆不能直接用做表面的髹塗裝飾,須經過煉製。如果做色漆,須要先做透明漆,將生漆放在太陽下晾曬,蒸發水分,提高其透明度。如果沒有陽光,在室內用兩百瓦的燈照射也可。曬制時須要經常翻動生漆,不令其表面結膜。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出現過敏,「生漆毒烈」,故宮漆器組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要忍受難熬的生漆過敏。

推開漆器組的木門,一股淡淡的香味迎面而來,是混合了木頭、大漆、墨汁、薄荷油和陳年舊物的好聞的氣息。在嘗試過松節油、桐油等油質後,漆器組如今選擇薄荷油作為大漆的稀釋物。純天然的薄荷油是食用級,揮發乾淨,對身體較為安全。

和銅器組王有亮師傅待客時的北京風味濃郁的茉莉花茶不同,漆器組閔俊嶸待客的是普洱,以公道杯分成數杯待客。茶葉的不同,是大茶杯沖泡還是公道杯分杯,這一點點細微區別道出了兩者的年齡差異:因為沒有老師傅,漆器組是故宮文保部平均年齡最年輕的。2004年進宮,跟師父學了八年的閔俊嶸,在師父退休後的一段時間仍感到強烈不適。在文物修復中,八年學徒堪稱短暫。有師父在,遇到事兒師父能出面指導,這種安全感的消失給了他極大的壓力。

屈峰和閔俊嶸年齡相差不大,但是沒有人管屈峰叫小屈,卻都管閔俊嶸叫小閔,這大概源於後者身上的學生氣。小閔應對壓力的方式堪稱笨拙。作為漆器工匠修復古琴,被議論「不會彈琴能修琴嗎」,他便選擇拜師學彈奏古琴,進而學做古琴,通過這樣漫長迂迴的方式,他為自己獲得了修復古琴的資格。雖然他可以不理會議論,畢竟保護性修復只做表面漆層固定,不涉及琴音效果,「但修復原則是,必須水平到了,對這件器物瞭解,包括從認知上,從工藝研究上,從修復水平上,都要到一定水平然後才去做。」

漆器組新人王曉軍在修復文物

為瞭解大漆,小閔跟房山的漆農一同去採漆。三伏天割取的漆液質量最佳,且必須在日出之前採集,在太陽升起之前的五個小時內。一個漆農大概能割六十棵樹,忙碌一晚上可采漆八兩,「百里千刀一斤漆」,一斤漆中,有深夜的勞作,還有失足跌落山崖的風險。他和漆農共同經歷了勞作與風險,現在,這一桶半透明的生漆對他來說,變得有溫度。利器美材,是工匠的底氣,他用心和身體共同理解它們。

一趟趟地上山,一張張地斫琴,小閔由美院培養出來的藝術家思維,轉向工匠思維。他開始為自己也曾覺得「太醜」的清代工藝品辯護,因其工藝水平之高超幾乎無法超越。同為工匠,「就覺得你先追上它們的工藝水平,再說別的」。相比於跳躍發散、講求創意觀念的藝術家思維,工匠思維是立足於地的老老實實,是在意每一件物品的手感,是面對文物如履薄冰的謹小慎微。藝術家要性情張揚才能有觀念上的突破,而工匠對文物的虔敬之心日益成為職業性的謙恭。所以不是所有送來的文物都能修,「不能修的我就不接」。

「可以巧手以做拙作,不能庸工以當精緻」,《髹飾錄》中這條工藝原則,最好地概括了匠人原則。好的工匠,一定是通過笨拙的學習之道成長起來,其間絕無捷徑。因為尋求捷徑的投機在路的起點已被摒棄。閔俊嶸的這條道路,也是許多和他一樣美院畢業做文物修復的年輕人的必由之路。

同時,職業的敬畏與謙恭滲透了他,變成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小閔有公認的好人緣,這從大家叫他「小閔」也能看出來。他說自己師父為人守規矩,很少去麻煩別人,但是別人有需要幫忙的話很熱心,聽到的人脫口說,「這不就是你嗎?」你知道,自己有麻煩可以尋求他的幫助,但也知道,面前這個微笑的書卷氣的男子絕不是毫無原則的老好人,溫而厲,恭而安,大概就是這樣的氣質。

從生活中來,覆蓋中國人生活各個領域的漆器,伴隨著晚清國力的衰落而式微。曾經,從杯盤碗盞到佛像古琴,從日常生活到皇室奢華,漆器無處不在,其工藝在明清兩代登峰造極,隋唐時傳入日本,對後者的漆工藝產生極大影響。如今,漆器在日本人的生活中還經常出現,在其發源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卻早已缺席。漆工藝變得極為小眾,大部分人會將其與化學漆混為一談。作為一門冷門技藝的從業者,故宮的漆器修復師,每個人都有向別人解釋自己到底是做什麼的經歷。

對於手藝人閔俊嶸而言,通過格物致知,他一點點褪去年輕人面對世界的茫然,在這個物質世界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所在,「我的人生目標是希望等百年以後,我做出的器物還能傳給下一代。」器物的世界,安靜而誠實;對於社會人閔俊嶸來說,他也希望能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為漆工藝的復興做一點事。

古琴通過彈奏者發聲,彈奏者成為器物的一個通道。文物通過修復它的人說話,閔俊嶸的話,讓人聽到漆器歷史的聲音。大漆中有技藝,也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