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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俊嶸口述:希望我做的器物能傳給下一代

我是中央工藝美院畢業,漆工藝專業。當時我考藝術院校時就考中央美院跟工藝美院這兩個。中央美院我考的是版畫,工藝美院這邊就順帶考、順帶報。之前復讀兩次,報的都是陶瓷。第三次時,一個同學說別報陶瓷了,咱一塊兒學個漆藝吧。那時根本不瞭解漆藝。就像我學藝術一樣,當時重點高中沒考上,我家附近有個美術類職業中專,就走上了藝術道路。學漆藝也是很偶然,這就是人的命運。

大一時候接觸漆工藝,鑲嵌、刻漆,覺得沒啥意思,刷好漆往上刻,跟版畫差不多,但又太工藝了。我們那年工藝美術系剛成立,把漆工藝跟金屬工藝兩個系合併一起,增加了一個纖維藝術,一個首飾專業,大二有同學說別學漆藝了,去學纖維藝術吧,那個老師挺好的。清華鼓勵學生轉院系,選自己喜歡的。就去讀纖維,去了發現越走離藝術越遠,當然老師對我特別好。然後又接觸到漆藝的常老師,他原來畫油畫,後來留校教漆工藝,因為他我發現漆藝完全可以走向純藝術。不行,還得回去,還學漆藝。但是對纖維的林老師到現在都很內疚,因為老師對我很好。那也沒辦法,我從1995年學美術,到2000年考上,花了五年時間,我不能為了老師而跟自己的內心違背。

閔俊嶸在修復乾隆御稿箱

畢業來故宮也很偶然。在學校佈告欄裡面看到有招聘信息,我就問老師,老師我是去故宮,還是找個學校當老師?留北京的話就是中學老師,或者到地方美院教漆工藝,那時各個學校都在開工藝美術課。老師說你去故宮吧,故宮挺好的。就是每一步,學藝術,學漆,然後來故宮,可能就是命運的安排。

我是2004年來,跟師父學了八年,直到他2011年退休。師父為人很守規矩,很少去麻煩別人,但是別人有需要幫忙的話很熱心。領導安排什麼那就準時完成任務。幹活不惜力,有一年做裱畫的案子,他去刷大漆,案子非常重,抬的時候把腰給閃了。

漆器的歷史在中國非常之長。浙江省博物館藏了件朱紅漆碗,七千年前出土。據此推算漆工藝可能更早,因為那時已經用紅色顏料了,純生漆肯定會更早。明代有一本漆工藝專著《髹飾錄》,黃成寫的,裡面記錄了十四大類,上百個品種。

科技部漆器組跟清宮造辦處的確有些淵源,這種傳承在清末的時候斷開過,當時皇室都散掉了。但是這些人離開皇宮以後,包括他們的後人,以及原來給宮廷提供材料的,民國時他們就在東四、崇文門這一帶開古玩鋪,比如繼古齋,畢竟漆器東西不少,也有宮廷流出去的好東西,上他們那裡修一下,修老東西同時自己也做一些。這些堂號在五六十年代的時候還有。

五十年代初,院裡比較重視修復,成立修整組。漆器修復這塊,是從這些古玩鋪、北京的雕漆廠裡抽調了三個人,比較有名的叫多寶臣。老先生是經過王世襄先生推薦,到故宮來做漆器修復的。我看多寶臣的檔案,他和他愛人上一輩都是做漆器的,也做漆器修復。如果往上追的話,跟清宮造辦處還是有淵源的,很可能是造辦處工匠的親戚或下一代。我們把他們算成第一代。三位老師傅從六十年代開始帶徒弟,其中有楊玉珍、陳振聲,那是第二代。我師父叫張克學,是第三代,陳振聲的徒弟。我們是第四代。

六十年代的時候,修整組裡大概有十幾位老藝人,他們共同修復了太和殿龍椅。這個寶座故事比較長,還得從袁世凱說起。袁世凱復辟之後,他要有新的氣象,移走原先寶座,自己做了一個寶座,椅背子特別高。1915年放上去,一直放了三十多年。到六十年代,朱家溍先生受命恢復太和殿的原裝陳設。他就開始找一把合適的龍椅,換掉袁世凱的寶座。找了好久,有的小,有的風格不對,有的工藝水平不到位,最後根據1900年溥儀的一張老照片,在一個庫房裡找到了一把殘破的椅子,工藝風格是明代的寶座。木器、漆器、金屬不同工藝種類的十幾位老師傅,從1963年開始修復,1964年的9月完成。

我沒聽師父提起這次修復的細節,因為隔了兩代。我也很感興趣,有時候我去木器組找老師傅們聊,就想知道那個寶座修之前是什麼狀態,然後一看老照片,修復前就是一堆木條,斷壁殘垣那種感覺。現在這個寶座,那種氣勢,那種氣息很壯觀。前後對比確實震撼。這些老藝人,這些老前輩,他們的修復幾乎是天衣無縫,很難發現哪些部分是新的,哪些部分有色差、雕刻風格有差異,水平非常高,相當高。

龍椅的工藝跟屏風,包括地台的雕刻部分,工藝都是金箔罩漆。金箔罩漆在宮廷中應用較多,太和殿、乾清宮、皇極殿裡的寶座屏風系統,基本都用金箔罩漆工藝。而且金箔罩漆是整體的,整個寶座、龍椅、屏風,全部在木胎17上做地仗層,做保護,做底灰,灰胎18做完之後髹底漆,然後髹金膠漆,之後就是整體貼金箔。金箔為赤金箔,含金量約為99%,相當於現在的K金。金箔薄,容易磨損。而且這種金色太亮,整個大殿,黃金顏色的龍椅和黃金顏色的屏風,太過刺眼。所以最後有罩金髹工藝,在上面罩天然大漆。天然大漆本身就是半透明的棕色,罩上去之後形成堅硬漆膜,起保護作用,另外壓住金色光澤,使之有種薄光內斂之感。即使在宮廷裡面,金箔罩漆也是高級工藝,並非應用於所有傢俱。等級略低些的傢俱和龍椅,是整體髹金,或局部描金19

師父是七十年代來的,七幾年記不清楚了。他喜歡雕刻。漆工藝種類很多,其中雕漆20在院藏文物裡數量較多,且製作週期長,工藝複雜。師父側重和擅長修復雕漆。他對雕刻藝術癡迷,自己也刻章。這些老師傅退休後,很多院裡都會返聘。他退休時就跟他商量,但他要在家看孫子,週末他在昌平有套房子,自己還要去幹雕刻,做作品,他就不來了。

所以我們漆器組是平均年齡最年輕的,因為我們師父退休了。師父剛退的時候,我特別有壓力。之前一直有師父在,有什麼事兒師父能給指導一下。剛退的時候確實這種感覺比較強烈,現在慢慢也在適應。

我2004年來,趕上2005年故宮博物院建院八十週年院慶。有一個展覽叫中和韶樂 ,有編鐘、編磬、琴、瑟、笛、排簫、笙等十多種樂器,但件數就很多。2004年就開始往這兒送文物。師父說,從來沒見過這麼修文物的。以前宮廷部、器物部有文物交接,都是推個手推車,兩個人送過來。但是那次不一樣,一個130的卡車,直接一車拉過來。

科技部有輪轉制度,新人進來,到每個科室待上一兩周,熟悉一下。當時大家都在轉,我轉到實驗室時,裱畫、摹畫、鐘錶、木器還都沒去過,師父打電話說要不你回來吧,咱這兒的活多。我趕上了這批文物的修復。師父帶著我們集中地去教。就是我做每一步,師父都會來指導。基礎工藝我瞭解,但是修復這裡面的操作規程,一些經驗技巧,這是需要師父來教的。當時修過一件瑟,所以去年迎接建院九十週年慶時,我選了一張最破的瑟,破得亂七八糟的。就要這種對比效果。一個同事說這修完了是什麼效果,想像不到。我能設想出來,因為我修過。

上 煉製後的生漆

下 閔俊嶸和同事的日常修復工作

基礎功要練多久因人而異,現在部門規定是第一年不動文物。比如說我們組的幾個新人,都跟我一個系,比我畢業晚,他們有工藝基礎,一年以後差不多能上手了。漆工藝這個專業算是科技部裡最對口的一個專業。像木器那邊,他們學雕塑的,沒有做過傢俱,就得從磨刀開始。我來之後做雕漆,這個工藝在學校裡也是從做刀開始,素髹 、描金這些都學過,沒有問題。

如果沒有工藝基礎,比如原來是畫畫的,或者學其他專業的,學這個就很慢,因為那個手感他沒有。我是2004年來的。故宮招人從2004年開始以本科、研究生為主,從前兩年開始以研究生跟博士生為主,但也不是絕對的,本科生有優秀的也可以。特別像工藝美術、藝術類,因為本科生比研究生畫得還好,研究生可能原來是學歷史,改過來的。實際上他跟本科生比水平不見得好,博士也一樣。

院校他注重的是創新,讓你思維開闊,是往藝術家方向來培養的。在美院裡頭,說匠人是罵人的,說畫得匠心,是說你畫得緊,畫得板,你的東西沒有新意,就跟匠人一樣。但現在咱們說的匠人精神,跟那個匠人是倆概念,重點在精神,而不在匠人。在美院的時候,我也看不上清代工藝品,覺得它們太醜了。後來真正接觸到這些器物,看到它們的工藝水平,感到幾乎無法超越。就覺得你先追上它們的工藝水平,再說別的。

文物修復是一個特殊的行業,師承製很重要。即使我是學漆工藝的,我來了之後也必須有師父帶。要不然給我來個文物,可能描金工藝我學過,但是我不知道怎麼修。修復是有它特殊的操作流程跟要求的,修到什麼程度,用什麼材料,怎麼修,你學過工藝基礎沒用,必須從頭來,必須有師父帶。如果沒有老師教,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連拿都拿不好,有可能掰碎了。首先你要保證文物安全。操作中會有很多細節的要求,就是你要排除隱患,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按流程、按要求去做修復。修復的過程也是一個經驗積累,這個經驗也是一個寶貴的知識,這也是課本上學不到的。

所以我覺得想把文物修復的技藝傳承下去,師父帶徒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現在有一種情況,就是師父原來是高中畢業,徒弟是博士後;或者師父是本科,來的人是研究生、博士生。師父帶徒弟,雙方都要願意才可以,有一方不願意就帶不了。你認同師父,說師父水平挺好的,我願意跟你學。師父一看,這個新同事也挺好的,不錯,能相處。起碼得能相處,然後脾氣趣味相投,然後部門的安排,這樣就好辦。也有指定師父的,師父根本不教你,不喜歡你,看不上你,你一身毛病,怎麼教你。這樣的師徒關係就名存實亡。所以,學生要有求學心態,當師父的也要有責任感。

師承製不像大學課堂,你到時間,一定會有老師進來上課。有些師傅不會主動教你理論,本身他不善言談,他就是手藝好,但帶著你干就是一種教法,最直接的方法,那叫手把手。你幹活他就跟你說怎麼幹,但是你要讓他講一套一套的理論,本身就沒有,有些東西也總結不了。因為感性的東西語言有時候表達不了,你看一下就明白了。這個領域裡,確實不是純書本知識。

其實做每一件漆器修復的時候,都面臨挑戰,就是工藝上的挑戰,還有就是它那種傷況,每一件文物傷況都不一樣。很重要的一點,你要開動腦筋去創新。

最難的是色彩。漆是從樹上割下來的一種樹脂,採下來之後它是白的,氧化之後它就逐漸變紅,變棕,深棕。經過提煉,變成半透明的棕色。在氧化乾燥的過程中,它的顏色就從來沒有一樣過,同一批漆,或者同一碗漆,上午刷一次,下午再刷一次,乾燥之後那個顏色都不一樣。而且它在乾燥之後它還會變色。所以用天然漆做修復時,你想把色彩調到一致是非常難的,那個純就是一個經驗。

你要控制效果,你修復的部分要想跟原瑟一樣,你要比它略微深一點點。這樣的話,可能兩個月之後它乾透了,或者是一年以後,它那個顏色才能達到平衡。要不然你現在修的部分跟它顏色是一樣的,可能過了半年之後它就變淺了。但是太和殿龍椅就近距離來看也幾乎看不到有色差的地方,對我們專業的人來說,這個修復水平是非常非常高的,已經到頂級。

我們漆器修復比較特殊,跟師父的八年,包括一直到現在、以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處於一種學習的狀態。因為漆工藝裡面,工藝種類太多了。我本科學的漆器工藝。到單位之後,發現我們學的只是一個工業基礎,或者是單一的素髹工藝,器物造型。來這兒以後,我們面對的就是清宮造辦處,包括皇帝們,乾隆雍正收藏的歷代的器物。不單單是某一種工藝。你說你工藝水平還可以,來了一件雕漆,那你要研究雕漆工藝,帶了描金的,就要研究描金工藝。所以這種學習壓力一直都有。

我們科技部修復有一個特點,我們是一個團隊。比如說這件器物,最開始木結構的修復是請木器組的老師傅們來修。修完之後,拿到我們這兒做漆工藝的修復。如果器物上有鑲嵌,我們再轉到鑲嵌組。上面還有金屬工藝的話,就到有亮老師那兒去修,就是整個是一個修復團隊。

一件器物到我們這兒之後,最開始是做傷況記錄,用文字、圖片記錄它修前的一個狀態。然後對它做一個工藝分析,它原來用的是什麼工藝,我們有一個實驗室,有專業的學化學分析的同事。他們可以就掉下來的殘片做一個剖面,把殘片包埋在樹脂裡做一個剖面,用顯微鏡觀察。你能看到這個灰胎的層次,然後裱的麻還是布 ,然後上面的髹的漆,貼的金,不同的層次看得非常清楚。還能再進一步檢測,古人做這件器物的時候,他用的是什麼成分,什麼材料;貼金是用了朱漆還是透明漆,表面漆有沒有經過修復,修復了幾次。就這個層層關係很明確,對修復提供很大依據。下面是做修復工藝的實驗,比如缺了,我們要補灰胎。比如說它是雪蓮灰,我們先在旁邊做一個樣本,刮出來看它的硬度跟原件是不是匹配。確定跟原件能保持差不多一致,再開始比較細的修復步驟。

咱們的修復原則,其實最主要的有幾個,第一個就是「修舊如舊」。這個原則包含兩個層面,第一個比較好理解,就是視覺效果,修的地方跟原來一樣,你都看不出來,修得特別好,這樣就是視覺效果方面。另一個是指用原來的工藝,用傳統工藝來做修復。我工作之後,跟西方博物館有業務交流,修復方面也有交流。2005年在太和殿做那個修復實驗,東方博物館跟西方博物館,這種修復理念還是有差異的。他們強調「可識別性」,修復的部位要讓大家能看出來。咱們講的是一定要統一了,一般人看不出來;他們講「可逆性原則」,就你修復的地方,如果不滿意,這些材料是可以除下來的。但是在咱們這兒是沒有這個原則的,為什麼呢?只有你具備這個修復能力,才會去做修復。如果你五年十年以後,你覺得修復水平又提高了,再把原來修復的地方給剔除,這樣對文物肯定會有損害。所以我們要求修復一定是自信的,你水平到了再修。如果水平不到呢,我們就把文物先放一放,先不要去動。

實際上,平時跟業務部門交接,不是每件文物來了之後我們都能修。不能修的我就不接。因為漆工的種類多,清宮藏品你細分的話有幾十種。以前有石灰的櫃子,那個我們就修不了。工藝種類多,一個人經驗再多也可能遇到你沒遇到過的東西。

前一段時間看到我2005年的工資條,一千四百七十元。就算是2005年,你要在這兒工作,白天上班,然後還要租房,還要吃飯,還要交通打電話,水電費,在北京生活,十年前一千四百七十元也是一種考驗。當時我師父講,我也理解這個事情,你能不能坐得住,你是不是真正的喜歡。

一般人聽說我在故宮,會感覺這是一個好地方,裡邊挺神秘的。然後會問你是做什麼的,做修復,那還是挺神奇。你做什麼修復?做漆器修復。漆器是什麼?學美術的大部分都知道,但不是這個圈裡的人就不太清楚了,你要再給他講漆器是什麼東西。隨後會問,這個東西這麼偏這麼冷,你怎麼搞這個。每次碰上新朋友的時候,就要解釋一遍,這個挺有意思的。確實漆專業是很小的一個專業,高校開這個專業的也非常少,學生也非常少。然後能去做修復的,那只有這幾個人了。其他地方博物館,有些做保護的,但是做傳統工藝修復的沒有。所以我一直說,能在故宮做漆器修復,對學漆的人,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

畢業的時候,我們班上四個人,其中一個要回學校當老師,另一個改行幹別的了,第三個女同學去法國留學,一直沒回來。我自己的選擇,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我最喜歡的。從專業的角度,這也是最好的選擇。從來到故宮博物院,我當時感覺,來這裡是一個學習的過程。過了三年以後,五年以後,到現在第十一年,我一直有這樣一種感覺。來了之後,師父教我修復,接觸不同工藝。我們接觸到的是清宮造辦處,還有各個地方的進貢,包括日本,包括歐洲進貢的器物。清宮舊藏裡面這些器物,東西最多,水平最高。你不來這兒,你永遠接觸不到。如果作為研究和學習來說,這裡是一個工藝美術的殿堂,是一個藝術的殿堂。特別是漆工藝,是其他博物館沒法相比的,如果要學習,這是最好的地方。而且我們學習,有一個優勢,有同事做分析,我們對這工藝從裡到外給研究透了。做修復的時候,我們有這麼強大的一個團隊。如果就一件器物來說,我們現在可能修復不了,但我相信經過努力,研究、實驗,每一種工藝都可以被攻破。而修復後,一件器物由殘破到完好的狀態,這種喜悅,這種成就感是無可比擬的。

我們同學有辦考前班的,收入很高。人的價值取向可能確實不太一樣。而且我也不認為我們這個行業就沒有發展。去年的時候有一個算是同盟,他在日本讀了一個博士,漆工藝的,我挺想讓他來,日本工藝這塊兒,我們有他肯定這塊兒的工藝水平會提高。但是他就是受不了這種體制這種管制,最後就沒來。之前也有。特別對於學藝術的人來說,一聽說要週一到週五坐班,早上八點鐘就要來,有幾個確實是因為這個沒有來。

我倒是一開始就適應,可能跟性格有關吧。我們科技部招人,包括故宮博物院招新人,其實很看重這個人的性格,跟你聊天面試的時候,這個非常重要,不一定是水平要最高的,但一定要性格穩定,能坐得住,然後安全放在第一位的。

作為我來說,還有我那個師兄,我們還是很幸運的,有老師傅帶。但是對現在新進來的同事來說,他們就比較尷尬。因為我們年紀差大概十歲左右,還沒有到一代人那種感覺,像師父帶徒弟那種感覺已經沒有了。對於他們來說,面臨的挑戰會更多一些。不僅是我們漆器修復,其他的像鑲嵌組也沒有老師傅了。院裡邊規定,副研究員以上,其中一項工作任務就是帶新人。培養,特別是漆器修復,一定是手把手,在修復過程中來指導來進步。它也是一個修復經驗的總結。然後新入職的同事我們一塊工作,一邊總結經驗。還有一種形式,因為我們任務很重,不可能派出去學習,我們有一個「平安故宮」工程,裡面有一個培訓計劃,就是可以有半年到一年的時間脫產,然後聯繫到工藝美術大師,或者是老藝人家裡或作坊裡面,或者去其他博物館,或者把大師請到咱們這兒來,咱們來合作修復。修復過程中,年輕人可以跟著學。因為工藝種類很多,我們可以逐個擊破。但這還沒有執行。必須得創造機會,得想辦法,想不同的辦法。

漆器跟其他器物不太一樣,它特別容易損壞,因為日用過程中總有磕碰。它下面是木胎,上面是髹漆,雖然有地仗層,跟這個裱的麻布的保護,但是像北方的這種天氣,除非你放在恆溫恆濕的地方,只要是在地上,冬天乾燥,夏天潮濕,就這種一脹一縮的過程,木胎跟髹飾層,這個漆層,漆就容易開裂。開裂之後,就是長年累月的侵蝕,殘損。所以我們的修復任務,確實很重。任務重,機會就多。

《髹飾論》裡講了一條修復原則:「可以巧手以做拙作,不能庸工以當精緻。」你是高手,修一個水平低的器物,可以;但如果你水平不到,你修一個非常精緻的器物,就容易出問題。當年修琴我也遇到這個問題。我修的第一張琴是「萬壑松濤」,我是學漆工藝的,但是古琴是樂器,那你在修復的時候,就有人會質疑,不會彈琴能修琴嗎?真有,就在院子裡,這都是師父告訴我的,師父也有壓力。實際上是沒有問題,因為我們是做保護性修復,對它的木胎結構是不做處理的,只做表面漆的固定,跟藏家做修復還不一樣。但那也不行,你等於是沒有修復的資質。我們要面對修復完的展覽。作為器物,故宮藏的這些琴,都很有名,唐宋元明清歷代都有,然後整個琴界,大家來看展覽會看到你的修復成果,你怎麼能讓他們放心?

修復原則是,必須水平到了,對這件器物瞭解,從認知上,從工藝研究上,從修復水平上,都要到一定水平然後才去做修復。後來我沒辦法,就學習彈琴。在外邊先買上琴,學彈琴。彈琴過程中,老師說你既然懂工藝,又能接觸到好的老琴,其實可以自己做一做。就找老師去學習做琴,當我把我自己製作的古琴髹漆,把這個器物拿出來給大家看的時候,大家說可以,你修琴沒有問題。這時候再做修復就會比較有信心。

我學琴也是機緣巧合,別人介紹的董春起老先生,教古代漢語的,但是詩書畫印都精通。他說你問我什麼玩得好,我的詩排第一,詩寫得好。我剛認識董老師時,他給我寫信,寫完之後就可以裱起來掛上。他也彈琴,還是票友,京胡拉得特棒。然後自己搞篆刻,篆書寫得很棒,刻得也有味道。學琴我覺得也是師徒,要選擇一個趣味相投的。如果你對老師有意見,說這人的人品有點問題,那你肯定不會跟他學的。

董老師很隨和,但是如果不投緣他就不跟你玩了,挺講究的。他就說你也別那麼正式地跟我學,因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今年快八十了。但是他精神矍鑠,拿著扇子到處跑,身體一點問題都沒有,眼也不花,很厲害。他說你也別正式地學,弄得咱倆都累。你想來就來,你也別交學費,你就來我這玩兒。這種玩著學確實好,但不是正式交錢來學,所以我琴其實彈得不好。

其實想做好琴,想彈好琴,都很難。學琴入門是很簡單的,但是想彈好,首先是需要一定天賦,最主要的是你要投入時間。我對彈琴喜歡是喜歡,但是我沒有投入,沒有超越我對器物的熱愛。

不同的板子做出來的琴風格不同,我其實都喜歡。比如說建築裡面的老杉木,它追唐琴、明琴的聲音,松濤那種聲音,摹古,聲音蒼古;墓葬裡出土的木頭也能出那種古的聲音,而且可能是心理作用,它確實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另外一種是梧桐,傳統做琴的、故宮裡面的琴正經應該是用梧桐,梧桐又叫青桐,整個樹幹全是綠的,長得很慢,它的纖維結構跟杉木不同,振動非常好,而且木頭偏硬,再加上斫琴的工藝,它出來的聲音細膩、沉靜、婉約,是另外一種感覺。

以前咱們庭院裡邊都種這種梧桐,倪瓚家也種,倪瓚是元代的畫家,有潔癖。去年在澳門有一個漆器展,有件文物就叫洗桐寶盒,雕漆的,畫面是倪瓚洗桐的故事。傳說,倪瓚家來了客人,喝茶聊天,客人散去之後,他聽見那客人在外邊吐了一口痰,他受不了,客人走後,他讓童子拿水、水桶、布,開始洗這棵桐樹,樹幹、樹葉子全洗,就說他有潔癖。從畫面裡看,它的畫面那種意境,個人性格的寫照特別明顯。他洗的桐就是這種梧桐,你看這個洗桐寶盒上的樹葉子,跟咱們看這個樹葉子完全一樣,都是梧桐樹。這種樹很少,現在綠化都不用它。那邊還有一棵楸樹,楸樹跟梓樹合稱楸梓,梧桐做琴的面板,梓木做底板,就是天作之合。

古琴主要是用鹿角霜調漆做灰胎,鹿角霜就是鹿角,一味藥材,鹿角在鍋裡面熬,熬出膠質,凝固成霜,打碎混漆。高檔的器物裡面就是用這個鹿角霜。古琴整個上面那一層灰胎都是鹿角霜。鹿角霜是管孔狀的,漆能進去,進去後它強度會比較大,有好多老琴表面漆都磨沒了,但是灰胎還很硬。當然也可以混別的,也可以做瓷粉,也可以做八寶灰,象牙、玉、珊瑚、瑪瑙,搗碎了混進去,這是王琴的特徵,但聲音不一定有多好。

聲音跟木頭的材質、木頭的結構、灰胎、琴弦有關,最後是你彈得怎麼樣。良材,材料好;善斫,工藝好;妙指,你彈得好;正心,人好才能彈出好聲音來。一個殺人犯泡的茶肯定不好喝。

古琴裡面挑木頭是非常有講究的。要是官琴的話,宋徽宗斫琴肯定是講究的,一般會用老木頭。宋代就摹古,就是找唐代的味道,用唐代的木頭做。現在就用明清的木頭做。一塊木材鋸開,要放在水裡分出陰陽。分陰陽主要看材料的密度,陽材就是樹朝陽的這一面。陽材長得快,疏鬆,陰材長得慢,更密緻。為了平衡,陽材你就要留厚一點,因為它密度小。然後陰材比較硬,密度大,你就相對要薄一點。

有一種琴叫純陽琴,就是面板跟底板是一種,這會兒如果分陰陽的話,那肯定是底板用陰材,然後面板用陽材。底板要反射,要求密度要大。做純陽琴肯定是要分陰材陽材的。分陰陽是很講究的做法了。現在我要有一塊明代木頭已經是非常好了。

古琴要掛起來,還要經常彈比較好。到目前為止故宮的琴還沒有被充分地利用起來。我們修完之後,會上弦,然後看一下弦路怎麼樣。但是我們能不能彈古琴,這個不好說。現在就差一個權威的人,說這琴就得彈,不彈不行,沒有振動。如果用外面老琴家的話說,不彈就死掉了。經常不彈的琴,拿過來要醒琴,要彈一彈讓它振動起來,活起來。但是博物館又比較特殊,它主要職能是保存保護,然後展覽展示,它是這個功能。能不能彈,不好說。沒有這方面的規定。比如浙江省博,2010年做了一個音樂會,就拿館藏的唐琴,然後請來琴家做的音樂會。那是有人來做這件事情,人家來承擔這個責任。彈文物也是有風險的。故宮的話,我也希望有一天這琴都修完了,其實也可以做這種利用。因為這是學術性的,目的還是為了文化傳播。

琴確實有生命,一件漆器,古琴,當你做好之後,從早上到晚上,一年四季它都在不斷地呼吸,跟人呼吸一樣,它脹起來了,呼出去了它就縮。它會變化,這個琴一直是變化的,這麼變化、那麼變化。所以有些琴為什麼要掛著呢?因為你放在那,這個琴弦繃著,這麼用勁,可能會塌腰,琴會變形,那掛著就好得多。不彈的,長時間半年你出差不彈,這琴不用了,要把琴弦給鬆開。然後你放琴也不能隨便放。就放在那桌子上,空調正對著吹著琴的話,三五天它就裂了。它怕風吹,怕乾燥。因為木頭隨著外面濕度變化,它含水率會變高,一高它就脹。

斫琴最難的,還是對琴整體的把握。一張琴從兩方面考究它,一個是器物,一個是聲音,要達到完美很難。從器物的角度來說,想完美已經很難。但是我在不斷地接近這個目標。聲音比較複雜。一個是它受制於材料跟工藝,另一個就是大的審美方向不一樣,可能我的這個想法變了,我做琴就會改變。比如說裡面有唐代的厚重蒼古,宋代的婉約亮麗。琴在聲音上也可以這麼分,琴有九德,「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還有二十四況,在審美的角度裡是互相衝突的。不可能一張琴九德全都兼備。斫琴的人他自己有審美,你就往這個審美的方向去努力,做到完美就可以了。他做的琴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喜歡。

改行不會了,漆工藝我不會再改行了。為什麼?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說,比如說單一的一種工藝,想要達到最高水平,達到登峰造極,達到游刃有餘的水平,那可能需要一輩子。比如雕漆工藝,就一種工藝,你就需要好幾年,一輩子的經驗。而我們面對的是幾十種工藝,特別是乾隆時候,會把雕漆跟螺鈿金銀平脫放在一起。外面邊框是紫檀包鑲。它百寶嵌跟描金放在一起,就是一件器物上有幾種工藝復合在一起,這在髹飾裡面叫斑斕。這種器物這種水平,我們看了之後,如果想超越它,需要花很多很多精力,只能感覺自己力不從心,感覺時間不夠用。就是這種感覺,所以一般不會有枯燥感。說改行,沒有這種想法。除非是哪天,遇到過不去的坎。這工藝實在是太難了,精神被打擊有可能會。

上學的時候,包括剛工作的時候,生活的目標,人生的目標一直都不太明確。現在是逐漸地在明確,在學琴以後不斷清晰。它對我的性格也有很大影響,讓人變沉靜。確實,做漆也好,做琴也好,彈琴也好,它是一種修心的狀態。古人講格物致知,你得研究這個東西,研究它其中的道理,然後誠意正心,心態要端正,目標要明確。然後是修身,在前面的製作研究的基礎上,修養心性,然後你的素質不斷提高。後面齊家,成家立業,娶媳婦生孩子,後面才有更大的發展。古人講這個人生的順序是不能亂的,前期肯定要格物致知,如果格物致知這個過程做不好的話,後面你成功的概率就沒有這麼高。所以工作這十年,其實一直處於格物致知這個狀態。

修身養性是比較虛的層面,實際的、客觀的就是這種造物的技術,我學到了,然後再摹古,在學習古人的基礎上,我對古人造物有了一定的認識,然後又有了自己的想法,又有了自己的目標,我的人生目標是希望等百年以後,我做出的器物還能傳給下一代。

借助收藏品和繪畫,我幸運地進入了另外一個領域,就是漆傢俱。在宮廷裡面,我們從養心殿就能看到,好多器物下面都髹漆,就是紫檀花梨的,紫檀的跟描金結合在一起,太美了,太妙了。但是那是宮廷的,老百姓用不起。而在外面,我看到很素的傢俱,有明代的,甚至有宋代的,有些在宋畫裡才能見到的。我看到裡面那種美,而且這種器物是跟生活息息相關的。也是當代的文人生活裡面缺失的,這裡面除了文化方面,也有商業需求。如果有商業價值的話,那它就有復興的可能。

人的價值有兩種,一個是個人價值,一個是社會價值。個人價值中如果做到位,它本身是有社會價值的。社會價值,拿當前工藝美術的發展狀況來看,漆工藝還處於一種沒有發展好的狀態,因為過去這一百年沒有太多的有利條件。現在有很多有利的條件,從經濟基礎上、從輿論上、政策上,都是支持的,它是往上走的一種狀態。而恰恰漆工藝跟生活又是脫節的。為什麼幹不過西方化學漆、合成漆?當然人家材料有人家的特性,有長處。但是漆工藝完全可以迎來一次復興。談到個人的社會價值,我希望能在這方面做出一點成就。

註釋

17.木胎,大漆是液體,需要塗在胎骨上,胎骨材料有木、竹、皮、籐、金屬、陶瓷等,其中木胎最為普遍。《大漆中的記憶》,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

18.灰胎,做漆器底胎的粉末狀填充物,用角、骨、蛤、石、磚、瓦、瓷等研成的細粉末,與膠、漆、油調和後塗在胎骨上,構成漆器的「肉」。《大漆中的記憶》,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

19.描金,又名泥金畫漆,金箔加膠水以手指研磨成金粉,此為泥金粉。描金是在器物上用筆蘸漆描畫,然後用絲綿團蘸泥金粉,著在漆器上,以露出泥金花紋。《中國漆器全集》,福建美術出版社,1995年。

20.雕漆,又稱漆雕、剔紅、剔黃、剔綠、剔彩、堆朱、堆漆,雕漆中尤以剔紅為最多。製作方法是在已做好的器胎上層層髹漆,達到一定厚度時,按所需圖案雕刻花紋,紋飾有浮雕效果。《古代漆器》,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