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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難老

太原晉祠,從懸甕山流出一股泉水,是為晉水之源。泉名「難老泉」。泉流出一段,泉上建亭,亭中有一塊匾,題曰:「永錫難老」,傅青主書,字寫得極好。「難老」之名甚佳。不說「不老」而說「難老」。難老不是說老得很難。沒有人快老了,覺得老得太慢了:啊呀,怎麼那麼難呀,快一點老吧。這裡所謂難老,是希望老得緩慢一點,從容一點,不是「焉得不速老」的速老,不是「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那樣的衰老。

要想難老,首先曠達一點,不要太把老當一回事。說白了,就是不要太怕死。老是想著我老了,沒有幾年活頭了,有一點頭疼腦熱,就很緊張,思想負擔很重,這樣即使是多活幾年,也沒有多大意思。老死是自然規律,誰也逃不脫的。唐憲宗時的宰相裴度云「雞豬魚蒜,逢著則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這樣的態度很可取法。

其次是對名利得失看得淡一些。孔夫子說:「及其老也,戒之在得。」得,無非一是名,二是利。現在有些作家「下海」,我覺得這未可厚非,但這是中青年的事,老了,就不必「染一水」了。多幾個錢,花起來散漫一點,也不錯。但是我對進口傢俱,真皮沙發,純毛地毯,實在興趣不大,——如果有人送我,我也不會拒絕。我對名牌服裝愛好者不能理解。穿在身上並不特別舒服,也並不多麼好看,這無非是顯出一種派頭,有「份兒」。何必呢。中國作家還不到做一個「雅皮士」的時候吧。至於吃食,我並不主張「一簞食一瓢飲」,但是我不喜歡豪華宴會。吃一碗燴鰣魚、黃燜魚翅,我覺得不如來一盤爆肚,喝二兩汾酒。而且我覺得錢多了,對寫作沒有好處,就好比吃飽了的鷹就不想拿兔子了。名,是大多數作者想要的。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但是我以為人不可沒有名,也不可太有名。六十歲時,我被人稱為作家,還不習慣。進七十歲,就又升了一級,被稱為老作家、著名作家,說實在的,我並不舒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成了一種負擔。我一共才寫了那麼幾本書,摞在一起,也沒有多大份量。有些關於我的評論、印象記、訪談錄之類,我也看看。言談微中,也有知已之感。但是太多了,把我弄成熱點,而且很多話說得過了頭,我很不安。十多年前我在一次座談會上說過,希望我就是悄悄地寫寫,你們就是悄悄地看看,是真話。這樣我還能多活幾年。

要難老,更重要的是要工作。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是最難受的。我見過一些老同志,離退休以後,什麼也不幹,很快就顯老了,精神狀態老了。要找點事做,比如搞搞翻譯,校點校點古籍……。作為一個作家,要不停地寫。筆這個東西,放不得。一放下,就再也拿不起來了。寫長篇小說,我現在怕是力不從心了。曾有寫一個歷史題材的長篇的打算,看來只好放棄。我不能進行長時期的持續的思索,尤其不能長時期的投入、激動。短篇小說近年也寫得少,去年一年只寫了三篇。寫得比較多的是散文。散文題材廣泛,寫起來也比較省力,近兩年報刊約稿要散文的也多,去年竟編了三本散文集,是我沒有料到的。

散文中相當一部分是為人寫的序。顧炎武說過,「人之患在好為人序」,予豈好為人序哉,予不得已也。人家找上門來了,不好意思拒絕。寫序是很費時間的,要看作品,要想出幾句比較中肯的話。但是我覺得上了年紀的作家為青年作家寫序是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我還願意寫。但是我要藉機會提出一點要求:一、作者要自揣作品有一定水平,值得要老頭兒給你賣賣塊兒。二、讓我看的作品只能挑出幾篇,不要把全部作品都寄來,我篇篇都看,實在吃不消。三、寄來作品請自留底稿,不要把原稿寄來。我這人很「拉糊」,會把原稿搞丟了的。四、期限不要逼得太緊,不要全書已經發排,就等我這篇序。

我幾乎每天都要寫一點,我的老伴勸我休息休息。我說這就是休息。在不拿筆的時候,我也稍事休息。我的休息一是泡一杯茶在沙發上坐坐,二是看一點雜書。這也是為了寫作。坐,並不是「一段呆木頭」似的坐著,腦子裡會飄飄忽忽地想一些往事。人老了,對近事善忘,有時有人打電話給我,說了一件事,當時似乎記住了,轉臉就忘了。但對多少年前的舊事卻記得很真切。這是老人「十悖」之一。我把這些往事記下來,就是一篇散文。我將為深圳海天出版社編一本新的散文集,取名就叫《獨坐小品》。看雜書,也是為了找一點寫作的材料。我看的雜書大都是已經看過的,但是再看看,往往有新發現。比如,幾本筆記裡都記過應聲蟲,最近看了一本詩話,才知道得應聲蟲病是會要人的命的,而且這種病還會傳染!這使我對應聲蟲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今年正月十五,是我的七十三歲的生日,寫了一副小對聯,聊當自壽:

往事回思如細雨

舊書重讀似春湖

癸酉年元宵節晚六時

七十三年前這會我正在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