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世說人語 > 瞿兌之學有師承 >

瞿兌之學有師承

長沙瞿子玖,為清同治辛未翰林,官軍機大臣,慈禧後見了他,不覺垂淚,以其貌和同治有虎賁中郎之似。同治為慈禧後所出,在位十三年卒。當子玖逝世,馮蒿叟有聯挽之:「寢寐念周京,逸社詩成,每集逋臣賦鵑血;音容疑毅廟,舊朝夢斷,應追先帝挽龍髯。」毅廟即指同治而言。我認識子玖的哲嗣兌之。一次閒談,我詢問他:「尊容是否與令先尊相肖?」兌之答以酷類,因此我作非非想,看到兌之,也就彷彿見到所謂皇帝的「龍顏」了。

兌之名宣穎,號蛻園,為宣樸之弟,宜樸以羸疾終其身,無所建樹。兌之幼從張劭希讀,辨許氏說文,十二歲畢讀諸經,就試譯學館,成績優異,列第五名,學英文、算學,治輿地,中外地名,背誦似流。這時,王湘綺、王葵園兩名宿時來訪子玖,兌之隨侍在側,便請益於兩名宿。他偶作《水仙花賦》,雕辭琢句,以駢儷出之,子玖見而色喜,出示曾廣鈞,曾病其雜而不專,他就秉受父命,從曾為師。可是他於學還是力求宏博。母親能古琴,他得琴與琴譜,即日習之,能理數曲,渢渢其和,淵淵其深,居然能手。他的外舅聶緝規中丞,在子玖前力譽湘人尹和白畫藝之高,他又執贄於尹氏。初作蘭竹,楚楚可觀,繼授墨梅,尹氏圈花點蕊,異常審慎,說此為揚補之畫梅法,當悉心揣摹,毋效冬心兩峰的流於側媚。因此兌之作畫必力守規範,從不隨意塗抹,且所作較少,得者更為珍視。尹氏擅畫,而書法非其所長,題畫往往請兌之代筆。兌之書法遒美,有晉人風,古人所謂:「即其書,而知其胸中之所養」。不啻為兌之而發。諳英文,一度重譯《舊約》,又涉獵希臘、拉丁、俄、德、法、意諸國文字,有意負笈西遊,結果沒有成為事實。

兌之早年享蔭下之福,居長沙朝宗街,為一巨宅,有息舫、虛白簃、超覽樓、湛恩堂、賜書堂、柯怡室、扶疏書屋,雙海棠閣,是他讀書處。他著有《故宅志》,談及雙海棠閣,謂:「一生所得文史安閒之樂,於此為最。每當春朝暢晴,海棠霏雪,曲欄徙倚,花氣中人。時或桐陰蘚砌,秋雨生涼,負手行吟,恍若有會。」的確,這種環境是很難得到了。後來他赴北京,任國務院秘書,外交委員會秘書長,國史編纂處處長,居黃米胡同,宅中復有紅白二海棠,花發繁茂,有似錦幄。他認為平生蹤跡,若有因緣,名之為後雙海棠閣,請黃賓虹繪圖,且把湘宅藏書,輦運來京,然已散落大半,重理叢殘,榜之為補書堂,著有《補書堂文錄》《補書堂詩集》。

兌之藏有其父子玖的《超覽樓修禊集詩》,請齊白石繪《超覽樓禊集圖》,圖末有白石題識,略云:「辛亥春,湘綺師居長沙,余客譚五家,一日湘綺師箋曰:『明日約文人二三,借瞿氏超覽樓宴飲,不妨翩然而來』,是日飲後,瞿相國與湘綺師引諸客看海棠,且索余畫禊集圖,余因事還鄉,不及報命。後二十七年,兌之晤余於燕京,出示禊集詩,委余補此圖。」此圖兌之珍藏有年,奈在兵亂中散失。後來朱省齋在搜集文獻中輾轉得原圖,兌之見之,為作一長跋,詳紀其始末。

兌之的著述,有《杶廬所聞錄)、《晚抱軒筆談》《四山簃詩話》《中國社會史料叢鈔》《人物風俗制度叢談》。他平素喜讀人物掌故一類的書,所以他也愛寫隨筆,偏重於人物有關的史料,認為這與著述能力有很大的關係。他說:「同一記事而有工拙的不同,工於記事的,能把握一事的中心,自然易得其真相。不然則所記者皆枝葉零星,而離事實愈遠。近人每以為就某一個有名的人作一番問答,便可得到些掌故。譬如賽金花的生前,就很有人喜歡向她打聽她的身世,筆錄下來,便成好材料。殊不知賽金花這樣的人,不是真能談天寶遺事的,倘竟以她信口所談為根據,則未免出入太多。著作的高低不僅在執筆的人,也要看他所從聽受的人,是否夠得上供給良好的著作材料。」他對於同時寫掌故的,最推崇徐一士,一士撰了《一士類稿》,兌之寫了一篇很長的序文。他又和燕谷老人張鴻熟稔,張鴻所著的《續孽海花》,首先就在他所輯的《中和雜誌》上發表,後來刊為單行本。那黃秋岳的《花隨人聖庵摭憶》,最初載於《中央時事週報》,由於秋岳之弟澄懷加以整理,兌之設法刊印單行本,以紙張緊張,僅印了一百部。後來香港刊行的單行本就是根據兌之的印本。

兌之為一書卷氣十足的舊式文人,對人很和易。有一次,鄧櫻橋家宴,邀了兌之,我叨陪末座,他進餚不吃肉,據說他的尊人子玖是不喜吃肉的,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這時櫻橋座頭,置有劉麟生的《春燈詞》,大家就談到劉麟生的作品,麟生字宣閣,以《春燈詞》著名,因稱他為春燈詞人。櫻橋請教兌之,《春燈詞》作何評價?兌之一笑說:「宣閣多才多藝,恐他的長處不在詞上!」說得何等含蓄,直到如今,我尚留著很深的印象。兌之晚境坎坷,所居窄隘不堪,戴禹修去訪他,有一詩云:「有客時停下驛車,入門但見滿床書。兩三人似野航坐,齋額應題恰受居。」我也到過他的寓所,同具此感。一自十年浩劫,把他打入冤獄,判決徒刑十年,他聞判歎了口氣說:「完了!完了!」不及撥霧見天,瘐死獄中,果真完了,年適八十。四凶垮台,得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