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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緣堂主人豐子愷

現在報刊,不是都有漫畫嗎?談到漫畫,就得談上始創者豐子愷。記得一九二五年,上海文學研究會所辦的《文學週報》,鄭振鐸托胡愈之向子愷索畫,賡續在《週報》上發表,加上「漫畫」這個題目,從此我國始有「漫畫」的名稱。他撰有《我的漫畫》,又《子愷漫畫》,朱自清為作序,此後美術出版社刊行《豐子愷漫畫選》,都風行一時。談到開明書局,就得談上老編輯豐子愷。談到中國畫院,就得談上該院院長豐子愷。談到弘一法師李叔同,就得談上大弟子豐子愷。實在可以談上的太多,一連串的談著,未免累贅,使讀者生厭,不如到此截止吧!

豐子愷一作子,名潤,又名仁,又名仍,乳名慈玉;後從李叔同皈依佛門,法名嬰行。前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六日,生於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辭世,那是在浩劫中,備受磨折凌辱,抑鬱致患肺癌而犧牲的,年七十八歲。他的父親名,清末舉人,棄儒就商,設豐同裕染坊,母鍾芸芳,嫻雅溫淑,生子女十人,子愷行七,九歲喪父,賴其母撫養成人。他自幼即喜繪畫,印描《芥子園畫譜》,小學畢業後,赴杭州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從李叔同學圖畫、音樂,從夏丐尊學寫作,成績斐然。

子愷的畫,植基於李叔同,又受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影響,他又在《太平洋畫報》上看到陳師曾所繪的《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簡筆畫,更啟迪了他。他的人物畫,取法七道士。七道士所作畫,粗筆焦墨,別具輪廓,彷彿漫畫,而蒼勁自具意致,非率爾為之。七道士,世往往不能舉其真姓名。據《廣印人傳》有云:「曾衍東,山東人,流寓永嘉,字七如,別號七道士,工書及篆刻,善寫人物花鳥。」我在錢玉齋處見七道士上所作《塾戲圖》,諸生徒捉迷藏,狀態生動,神情畢肖,是不易多得的。子愷自謂:「漫畫創作,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是描寫古詩詞時代,第二是描寫兒童相時代,第三是描寫社會相時代,第四是描寫自然相時代。但又交互錯綜,不能判然畫界。只是我的漫畫中含有這四種相的表現而已。」總之,他的漫畫別具一種風格,和錢病鶴、馬星馳、丁慕琴、楊清磐、黃文農、畢克官、華君武、胡亞光等強烈於諷刺性不同。他喜畫楊柳,起因有那麼一段話:「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里,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此後常取見慣的楊柳為題材。」又說:「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裡去坐了一會,看見湖邊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便以畫代贊,繼續不已。」他又這樣說過:「愛楊柳,是愛其賤的秉性,無求的生活,不忘根本的美德。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大樹。它不要高貴的肥料和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健美。楊柳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向上發展的。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下面的根。怎麼只管高踞在上面,絕不理睬它呢?怎麼只圖自己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只看楊柳,越是高、越往低,千萬條細柳,條條不忘根本。」言外有意,耐人深思。

子愷受叔同的佛家思想,不殺生物,繪有《護生畫集》,這是一九二八年,祝叔同五十壽辰而作的,共五十幅,作於上海,叔同為書,由佛學書局出版。第二集,共六十幅,一九三九年作於廣西宜山,也是叔同為書的,佛學書局出版。一九四年有英譯本。第三集七十幅,一九四八年作於廈門,葉恭綽書,翌年由大法輪書局出版。第四集八十幅,一九六年作於上海,朱幼蘭書,是年由新加坡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第五集九十幅,一九六年作於上海,朱幼蘭書,一九六五年,由新加坡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第六集一百幅,一九七三年作於上海,由虞愚書,一九七九年出版於新加坡。

《護生畫集》先後費時達半個世紀,共作畫四百五十幅,乃子愷所有畫集中最大的一部作品,也是他生前最珍視的一部畫稿,因為這畫稿是為其老師李叔同祝壽而開始的。李叔同出家,子愷思想起著很大的影響,有人就把這《畫集》看成為宗教的宣傳作,曹聚仁曾說了一句偏激的話:「在這時代,《護生畫集》可付諸一炬。」但子愷《畫集》第三集序言中說:「護生是護自己的心,並不是護動植物。詳而言之,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於同類的人。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當時馬一浮深表同情於子愷。

我曾看到《護生畫集》的一部分。覺得很有意思,如畫一人持帚掃雪,遠處有一小鹿,奔馳在雪地上。題云:「自掃雪中歸鹿跡,天明恐有獵人尋。」又一人據坐石上,仰首觀枝頭棲鳥,題云:「好鳥枝頭亦朋友。」又書齋前細草蒙茸,題云:「綠滿窗前草不除。」又一女童作畫,一貓蹲其肩頭,題云:「小貓似小友,憑肩看畫圖」,子愷愛貓,所以所作頗多狸奴。他閱到高吹萬《望江南詞》有句云:「雞撫群雛爭護母,貓生一子宛如娘」,他繪成一圖贈吹萬,吹萬為制詩箋。又畫一人擬殺雞,一客趨前阻之,題云:「客人忙攔阻,我今天吃素。」又一人持竿,水波不動,題云:「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蜒。」又陋屋前飛燕成雙題云:「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又瓶插花枝題云:「殘廢的美。」又鳥鳴籠中題云:「囚徒之歌。」又廚房烹魚題云:「刑場。」又撲蝶題云:「殘殺的兒戲。」又一犬蹲於門前,一人擎傘提燈歸,題云:「風雨之夜的候門者。」均藹然仁者之言。

關於《護生畫集》,卻有一個曲折的小故事。子愷在廈門,和廣洽法師很莫逆,後來廣洽法師赴新加坡,主持龍山寺,把《畫集》合刊成為巨冊,附言中談到:「惟第二集畫稿,行蹤最奇,先由出資刊印者某君保存,戰後,其人家遭變故,原稿不知去向」云云。不知什麼機緣,澉浦朱南田,供職上海釀造廠,擅詩詞,愛好書畫。一日忽於古玩市場上,發現《護生畫集》第二集文畫原稿,已裝裱成冊,索價一百二十元,一再還價,以九十二元成交,奈南田手頭拮据,先付定洋二十元,回家籌措,為數不敷,結果售去一件三人沙發,湊數購歸。他喜心翻倒,做了一首五律詩:

未識豐翁面,先聯翰墨緣。

護生心惻惻,祝壽意拳拳。

畫筆簡而約,書風靜茗禪。

沽資何所得,鬻椅湊囊錢。

子愷聞此佳訊,喜不自勝,即探得南田住址,致書南田。謂:「衲正打算重刊各集,苦於複製品不甚清楚,不宜重行製版。」其意頗思一觀該書,以溫舊夢。南田翌日便持這《畫集》呈閱,子愷大悅。此後來鴻去雁,往還不絕,後竟請南田割愛。信上說,「昔李易安愛藏書畫,凡見心愛物,沽金釵、典貂裘,擲千金不吝,收藏甚富。及至世亂,輾轉流離,損失殆盡,寫《煙雲過眼錄》以記其事,世人對藏書畫稱子孫永寶,其實能傳三四代者有幾,豈能永寶?看來佛門倒還有千年藏經,所以我以為藏之佛門,比個人保管為好。」南田慨然允諾,由廣洽法師攜往新加坡,把六集原稿,收在一起。直至一九八四年,廣洽參加豐子愷石門緣緣堂重建落成典禮,《畫集》原稿六冊,捐獻給浙江博物館,且在杭州文瀾閣舉行《護生畫集》捐獻儀式,南田也參與其盛。

朱南田和我很熟稔,他著有《紅雨潤心廬詩稿》,請子愷題籤,子愷謂:「我給你題幾句,扉頁我去請馬一浮先生寫。」時一浮在黃山避暑,未備印章,僅署蠲叟。子愷謂待我去杭州,請他補鈐名印。豈料十年浩劫,子愷所題和一浮所書,俱付劫灰。幸南田探訪子愷病,時子愷初痊,為寫一詩,夾在舊書中,抄家時沒有抄去,為僅存的碩果。又子愷弟子胡治均,也是我的熟友。他的母親張愛稼太夫人,去年百歲壽慶,定制了壽碗貽送戚友,蒙他見惠一對,預祝我的期頤百歲,這是很可感的。他在浩劫中經常偷偷去慰藉乃師,子愷性質剛強,日間雖被批鬥,晚間還是畫他的畫,有時把畫就的小幅,給治均帶去,日子既久,所以子愷的畫,積有成數,甚至子愷又把所有的近作,裝成一袋,袋上寫著「敝帚自珍」四個字,也給治均保存,治均奉為至寶。有一次,治均恐被人看見,深夜前去,這時子愷已入睡,可是不脫衣服,和衣睡著,治均問乃師:「這樣是否太不舒適嗎?」子愷答覆說:「紅衛兵不捨晝夜地批鬥我,夜間來揪,便得跟隨他去,不得不如此。」說得何等可憐啊!從此子愷養成習慣,入睡不解衣了。

豐子愷作品《西方三聖》

子愷的畫,有閒適意致的,我看到他有一幅,疏簾高卷,月兒一彎,照在欄杆和桌上間,桌子雜列著紫砂壺和幾隻茶杯闃無其人,題云:「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著黑不多,具有空曠寂靜之感,署名為TK。毋怪鄭振鐸對這幅畫感到興趣。子愷又曾為王鳳琦畫兩個兒童捧大西瓜,歷劫尚存在著。又新加坡的周穎南家,壁間懸著子愷精心之作,穎南子女很多,大兒子看到了,請其父穎南為他代索一件。可是其他子女,都嚷鬧著每人要一件,這使穎南很為難,覺得如此無厭之求,不好意思向子愷開口的,只得敷衍子女,俟有機會,一一代求,不料子女迫不及待,一再催促,穎南無從應付,只得以實情向子愷相商,詎意子愷慨然奮筆,居然每人一幅,如願以償,這一下直使穎南閤家歡騰,如得天繼。又朱南田一日去女畫師顧青瑤家,見她案頭鋪著一幅將完工的《柳塘春曉》,畫的楊柳,裊娜多姿,力稱其妙。她說:「畫楊柳當推豐子愷為聖手。」南田這時,尚未認識子愷,縈諸心中,苦於識荊無從。後若干年,有幸認識了子愷,談及往事,恰巧報章上發表了子愷的畫,把原稿由郵局寄回,即贈給了南田,南田直到目前還是掛在牆上,題著「小語春風弄剪刀」。這幅畫,兩個姑娘,坐在窗前,相對剪裁,喁喁小語,窗外幾枝楊柳,從高處直垂下來,在春風中輕輕地飄拂著姑娘的雲鬢,一雙燕子在柳枝邊掠過,似乎偷窺姑娘們的作業。

子愷隨遇而安,如在浙江上虞白馬湖畔的,稱為小楊柳屋。貴州遵義南潭巷的,稱為星漢樓。重慶沙坪壩的,稱為沙坪小屋。以及上海的日月樓等處。他生長於石門灣,一度遷居嘉興楊柳灣金明寺弄,又常去上海江灣關心所辦的立達學園,所以有人戲稱他為三灣先生。最主要的當然是他家鄉石門灣的緣緣堂。這堂是在原有的老屋惇德堂翻建的,他親自繪圖設計,極高大、軒暢、明爽、樸素之美,時在一九三三年,是一幢三開間的南向樓房,樓下中間是廳堂,西邊為書齋,東邊是家人就餐處,「緣緣堂」三字匾額,出於馬一浮手筆,兩旁掛著李叔同寫的屏條,又有吳昌碩畫的梅花巨幅,沈寐叟、李叔同的對聯。他自己也寫了楹帖,錄王荊公的詩句:「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庭除間有半圓形的花壇,他親種櫻桃、薔薇、鳳仙、雞冠、牽牛等花木,還有一個扇形的花壇,種了芭蕉,以體現「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詞意。書齋裡藏著圖畫一二萬卷,由此可見主人何等的志得意滿,準備終老是鄉了。但不意僅享受了五年清福,及日寇侵略,肆意焚燬,這樣好的家庭環境,竟成為一片焦土。子愷痛惜之餘,撰寫了一篇《還我緣緣堂》,立主抗戰到底,在最後勝利之日,定要為無數同胞因暴敵侵略所受的損失,和自己「緣緣堂」的損失,一起向日寇算賬。

一九八三年,徐春雷撰了《訪重建後的緣緣堂》一文,在這文中,可以窺見一般概況,我摘錄些於下:整個建築,由三楹高樓和一個小院及後園組成。從東邊牆門走進小院,首先躍入眼簾的,是正廳上面葉聖陶手書的「豐子愷故居」,橫的匾刻成陰文,石綠填字,顯得淡雅悅目。回轉身來,才看到牆門上方的「欣及舊樓」四個大字,這是子愷生前將緣緣堂,與老屋惇德堂相比之下欣然題寫的,現在集了子愷的字仿製復原。小院中栽著子愷喜愛的牽牛花和數株芭蕉。「緣緣堂」三個隸體大字,是馬一浮寫的,亦仿製而成,那幅吳昌碩所畫的紅梅中堂,由唐雲重繪了。堂的兩旁懸掛對聯,一是李叔同書「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一是子愷自書「暫止飛鳥才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都是仿製品。其他尚有錢君匋、曹簡樓、譚建成、趙樸初、沈本千、沈定庵、趙冷月、吳長鄴、岳石塵、劉雪樵等書畫,居然琳琅滿目。又有一尊半身銅像,這是廣洽法師及弟子陳光別捐資,由子愷弟子曾路夫雕塑的。又前樓作為陳列室,陳列子愷各個時期的照片和他的一些作品與遺物。原來的臥室兼畫室,基本照原樣佈置,靠後壁是一張簡易雙人墊架床,兩側為書箱書櫥,前面窗口放一九抽屜的寫字檯和一把籐椅。所有的床、台、櫥、椅,均為上海日月樓舊居的原物。書桌上放有子愷生前用過的文房四寶及《辭海》等書籍,書櫥中陳列有他的出版著作和譯作原稿。此外還展出一些他生前用過的燙酒紫銅壺、緣緣堂箋紙、畫箋木刻印版、眼管、眼鏡、暖爐、手杖等。特別要提的,是那枝陳舊的橘紅色的派克鋼筆,據一吟(子愷之幼女,一名一寧)介紹,這枝鋼筆伴隨她的父親有幾十年之久,建造緣緣堂的費用全仰仗它的辛勤耕耘。當舉行開幕典禮,被邀參加的人很多。我和一吟是相識的,但她不敢邀我去,因為我年逾九十,她擔不起責任,實則我是心嚮往之的。胡治均歸來告訴我一些,並談及當時緣緣堂被焚,由子愷的叔父加林搶出兩扇大門,外面斑斑焦痕,裡面尚完好,現在重建的緣緣堂,這大門依舊移用,但翻了一個身,把裡面作為外面,留著日寇焚掠的遺跡,以示不忘宿仇。

子愷於二十二歲和徐力民結婚,子女較多,除一吟外,我都不相識,據我所知有陳寶、宛音、華瞻、元草、新枚。有一次,子愷和小兒女在一起,子愷提出一問:「什麼事情最好玩?」不知其中哪一位,稚氣可掬的回答:「最好玩是逃難,逃難既得乘火車,又得登上大輪船,多麼開心。」子愷為之大笑。

子愷的趣事,尚有可談的。當一九四七年,他在杭州連開兩次畫展,一次是浙江美術協會舉辦的,一次是省民眾教育館舉辦的,專為招待外賓。奈兩次畫展,子愷的畫,每次被偷去一幅,為此,子愷在報上發表「告竊畫者」,公開召請竊畫人來,願為補題上款。又一次,他畫了三頭羊,每頭繫著一索,由牧羊人牽著走,有人看了對他說:「羊是合群的,所以『群』字從君從羊為形聲字,只消繫了一頭羊為領先,其他跟隨著不須多系。」子愷恍然大悟,棄去重畫,這無異名畫家戴嵩,畫兩牛相鬥,牛豎著尾巴向前猛衝,甚為得勢,但受到牧童的竊笑,詰問他,才知牛斗時,尾搐在兩股間,和它獸不同。子愷始歎什麼都得體驗考察,閉門造車,是不合轍的。他什麼都畫,家中小兒女的動態也入了他的畫幅,如《阿寶赤膊》《軟軟新娘子、瞻瞻新官人》《瞻瞻的腳踏車》《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花生米不滿足》等,都是寥寥數筆,甚至只有一簇頭髮,連臉的輪廓線也沒有,但形象卻躍然紙上,真是化工之筆。還有一個挽車工人,忽然附庸風雅,叩門求索子愷一畫,子愷竟允其所請,立即伸紙揮毫應付他,且為題上款。另有一故事,這是子愷後人宛音親自講給人聽的:「子愷為一作靜物寫生,特地到一家陶瓷店選購一瓶,店伙見他挑來挑去,總是不合適,連忙從架上取下一隻金碧輝煌的細瓷花瓶,一再稱讚怎樣的精美,可是子愷看不上眼,更自行挑選,他偶然在屋角發現了一隻瓶子,雖瓷質粗糙,且蒙著灰塵,十分滿意,店伙連忙解釋說:『這是江北瓶子,且又漏了,買去沒有用。』子愷說:『漏了不要緊,我就要這個。』說著忙付了錢,攜了漏瓶就走,原來這瓶線條自然而流暢,具有一種簡樸的美,店伙哪裡理解,認為這個顧客是患著神經病的。」又「在二十年代,子愷到農村去,看到田野旁樹叢裡,幾個農婦在操作,各種各樣的姿態,引起他的畫興,他立刻掏出速寫本,躲在大樹後面畫了起來。當他畫興正濃的時候,不料被其中一個農婦發覺了,這時風氣閉塞,除耕稼外什麼都不知道,她立即提醒同伴,接著一群娘子軍,趕過來,大興問罪之師,責問:『你畫我們做什麼?準是畫了去賣給洋鬼子,叫洋鬼子來捉我們的靈魂。』她們其勢洶洶要搶這個畫本,弄得子愷有理說不清。正在危急的時候,幸虧本村一位老鄉親來為他解圍。」

子愷為了謀生,為了抗戰逃難,行蹤無定。除了上面所談的居處外,曾住過上海江灣同安裡及安樂裡、立達學園的永義裡(李叔同自來滬即寓居該處)。又遷居舊法租界雷米坊,又杭州皇親巷及馬寺街、田家園、靜江路,又石門灣南深濱,又桐廬寧薰坊,又長沙天鵝塘,又桂林馬皇背、泮塘嶺,又遷黔北遵義的羅莊、南潭巷,又重慶劉家墳、凱旋路,又廈門古城西路。此後回到上海閘北西寶興路漢興裡,又遷至南昌路鄰園村其弟子錢君匋所辦的萬葉書店樓上,又福州路三山會館西面六百七十一弄七號,乃開明書店章錫琛的舊宅。我曾到那兒作客,蒙子愷書一小冊頁,惜於浩劫中被掠去,迄今子愷的手跡,片紙無存,為之痛惜。後又遷陝西南路,直至終老。

子愷相熟的人,都一時名流,如葉恭綽、葉聖陶、吳夢非、梅蘭芳、鄭振鐸、陳之佛、郎靜山、歐陽予倩、梅迪生、竺可楨、胡剛復、柯靈、宋雲彬、胡愈之、巴金、王西彥、張梓生、郁達夫、田漢、舒捨予、朱自清、魯迅、謝冰心、陳望道、周予同、徐調孚、沈雁冰、邵洛羊、朱光潛、關良、姜丹書、劉海粟、舒新城、內山完造等,結苔岑之契,聯縞絞佇之歡。

李叔同有兩位大弟子,一劉質平,一豐子愷。我曾看到一幀照片,是一九一八年,叔同將入山修梵前攝的。叔同高坐在中間,劉質平盤膝坐在地上,子愷亦盤膝坐於右面。大家認為劉質平傳受了叔同的音樂,的確質平的音樂造詣很高,他的哲嗣雪陽,也是個音樂家。豐子愷傳受了叔同的佛學,實則子愷兼兩者而有之,擅奏鋼琴和提琴,編了《音樂入門》《孩子們的音樂》《近世十大音樂家》《世界大音樂家及名曲》《西洋音樂楔子》《音樂的常識》《近代樂聖的生涯和藝術》《開明音樂講義》,且在春暉中學教授音樂課,沒有修養,哪有這許多成績,真可謂多才多藝了。

世有「鬚眉男子」之稱,可見須是男子的特徵。最近看到報載:「美國的長鬚者,他的一對八字鬍須,長達一百八十五厘米,這人名米勒,年五十三歲,為加州的貨車司機,十一年前開始蓄須」,且附有照片,這是多麼怪異啊!又傳說翁同龢為光緒帝的訓蒙師,翁長鬚飄拂,光緒常爬上翁的懷抱,拈著師傅的須兒,這又是多麼有趣啊!因此我就想到幾位名書畫家,頗多蓄須,如曾農髯、張大千、黃藹農、湯定之、吳待秋、朱大可等,子愷也是其中之一,他居母喪,即開始留須。有一位潘文彥,寫了一篇《豐子愷先生的鬍鬚》,其中有那麼一段話:「十年動亂之初,先生(指子愷)的鬍鬚也遭了殃。記得那天上燈時分,我剛端起晚飯碗,消息傳來:『豐子愷自殺了!』在惡夢般的黑暗年月裡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可能隨時發生,我立即放下飯碗,急急趕到日月樓去,踏上最後幾級樓梯時,我的心怦怦直跳,真有說不出的緊張。及至推進門去,見到他老人家正在淺斟細酌,方知是訛傳。那時,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先生慈祥的鬍鬚短了一截,不用說我也完全明白,已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兒了。我當時已呆住著,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先生見我驚訝,反而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麼要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借了白樂天的兩句詩自慰慰人,於是相顧而笑。」究屬子愷的須,是怎樣短了一截的,該文似匣劍帷燈,不夠清楚明白。據我所知,那天為了發現兩幅子愷測驗兒童智慧的畫,一張題著「東方有個紅太陽,西方有個綠太陽」,一張題著「我抱爸爸去買糖」,批鬥子愷,說他「顛倒是非,故意諷刺當道的領袖」。這時子愷正患著感冒,打了一個噴嚏,又指他「破壞嚴肅空氣」,立即出剪,剪截長鬚,藉以懲戒,惡作劇如此,抑何可憎可恨,又復可笑啊!

閩詩人陳兼於,和我同隸上海文史館。我在他那裡看到一首有關豐子愷先生的七律詩,並附有識語,亦極有意致,錄之以殿我文。其標題云:「秋夜讀豐子愷先生《我與弘一法師》一文,頃為法師百年祭之辰,豐翁亦下世數年矣,書此志感」:

浙山閩水底處尋,百年精氣鬱蕭森。

藝臻物我相忘境,學有天人一貫心。

寺塔長空圓日影,海潮終古振雷音。

豐翁妙語層樓喻,把臂真看共入林。

附識:「子愷先生以人生比作一個三層樓,一是物質生活,二是藝術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法師之出家,由於不滿足於藝術生活,登上三樓,一探宇宙之真相、人生之究竟。宗教為高度藝術之境界,故其為僧,出於生活之要求,無足為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