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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師胡石予先生

我的老師很多,記憶得起的,有汪家玉、袁希洛、章伯寅、龔賡禹、汪典存、程仰蘇、吳粹倫、高祖同、陸綿、朱遂穎、楊南琴、陳晉賢、余天遂、費玄韞、魏旭東、方和甫、王采南、程瑤笙、陳迦庵、樊少雲、羅樹敏、嚴昌、狄詠棠、陳舲詩、蔣壽芝、顧慰若、李叔良、董伯豪、練壽康、胡石予諸先生,以越年久遠,當時春風施教者,無一在世,懷念師門,曷勝悵觸。在數十位老師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便是胡石予先生。

胡石予先師,江蘇昆山蓬閬鎮人,名蘊,字介生,別署石翁、萱百、瘦鶴、丹礫、老跛、胡布衣、閒主人等,生於一八六八年戊辰三月十六日,卒於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享壽七十有二。生平著述有《半蘭舊廬文集》《半蘭舊廬詩集》《半蘭舊廬詩話》《灸硯詩話》《秋風詩》《章村詩存》《梅花百絕》《後梅花百絕》《錦溪集》《松窗瑣話》《畫梅贅語》《縹渺史》《詩學大義》《讀左繹誼》《四史要略》《岳家軍》《蓬溪詩存》《胡氏家訓》《家書留稿》等,什九沒有刊行,經過十年浩劫,損失很多,無從訪覓,這是多麼可惜啊!

先師十九歲即以詩文稱於里閭,和同學七人結文社。與管快翁訂忘年交,快翁居太倉南門外雪葭涇,築補梅草堂,先師常往訪談。快翁能畫梅,以蒼勁縱橫勝,先師從之學畫,為後來畫梅數十年的始基。他自題畫梅潤例有云:「鯫生畫梅三十年,題畫詩亦千百首」,流傳是很廣的。《畫梅贅語》,即記述作畫經過,涉及管快翁,如云:「當弱冠時,曾得管先生快翁墨梅數幅,實開其端,先生語之曰:『作畫不可拘擬畫稿,但取筆意可耳,異日成就,自有左右逢源之樂,雖寫千幅,構局無一本雷同者,若一一臨摹,便終身脫離畫稿不得也!』餘生平頗守此宗旨,則先生可謂我畫梅之師矣。」我曾目睹快翁的畫梅手跡,寓蒼勁於疏逸之中,先師確得其神髓。按快翁名槐,字少泉,快翁是他的晚號。

我承先師的垂愛,為我繪了較多的梅幅,惜經過十年浩劫,所剩無幾了。記得的,有一立幅,水墨不設色,逸氣盎然,題云:「莽莽蒼蒼,寒星之芒,孤澗有光,滿山流芳。是幀為某君所寫,右方一角污於墨,易去,囑裝潢家補綴之。戊午春日,石予識於吳門草橋學舍。」又加題云:「逸梅同學弟,敦氣誼,重然諾,不矜才,能自立,自是有志之士,以拙畫贈之,為仙添一知己。辛酉季秋,胡蘊志於草橋學舍。」一九二八年,我謀食海上,寓居滬北青雲路,適逢「一·二八」之役,雖烽火硝煙,破家蕩產,可是這幅畫卻沒有損壞,真可謂歷劫不磨。又絳梅立幅一,題云:「花知主客俱不凡,一夜春風融絳雪。逸梅吾弟喬遷滬上,寫此為贈,己巳春初,胡蘊錄范成大紅梅句。」又紅梅冊頁一,題云:「愁紅怨紫漫相猜,誰貌羅浮片影來。畫到胭脂顏色冷,始知桃李是凡才。張船山詩,逸梅同學友雅屬,庚申孔誕日寫,石予。」鈐二印,一「病梅」,一「一樹梅花」。墨梅扇二,一題:「塵牘漸清閒徙倚,一樽薄酒酬梅花。薛慰農句。逸梅吾弟雅鑒,戊辰重九後三日,石予。」扇的又一面,為張丹斧書,一狷一狂,相映成趣。一為吳聞天書,先師畫墨梅。先師畫梅外,間亦寫蘭。我又藏寫蘭冊頁一,怪石一拳,蘭茁石隙,伍以靈芝二枝,別饒韻致。題云:「蘭生空谷,不以莫服而不芳。戊辰秋仲,石予寫於聽秋軒。」這蘭也是墨的,後給謝閒鷗看到了,為之設色,赫石花青,都是淡淡的。當抗戰軍興,先師避難安徽銅陵,為遣愁計,繪了些扇,預備平靖後送給友好,其中有一柄寫了我的款,不料銅陵淪陷,先師客死,這些畫扇,都散失掉了。

我最近檢理雜物,忽地發現當年讀書草橋中學,在手工課上,所制的帖架一具。這架是木質的,上端作參差起狀形,近底有一小橫欄,系以螺絲釘,使之穩固,寫字時,擱字帖於欄上,臨摹較便。版面是空白的,因請石予先師繪墨梅二枝,一蒼老,一稚弱,題有「疏影橫斜水清淺。甲寅殘冬,石予」十三字。甲寅為一九一四年,距今八十寒暑,這架髹著廣漆,幸而畫未浸蝕,成為文物性的紀念品了。

這話也有五六十年了。譜弟趙眠雲邀我陪著先師出遊梁溪,同訪江南老畫師吳觀岱。既返,先師畫墨梅立幅,並題七古一首,寫在畫隙,先師自謂:「班門弄斧,借詩以掩其陋。」這是謙遜語,詩錄於下:

九龍靈氣入君袖,化作一枝筆蒼秀。

山水人物日出奇,大江南北推耆舊。

入門喜得見山人,長髯白雪瘦有神。

論畫一吐心得語,中天月朗開層雲。

山人出山為壯游,匹馬北看黃河流。

萬山挾我畫師去,絕好奇緣燕市住。

知己鄉士老南湖,秘閣同觀萬軸圖。

宋元以還作者眾,追摹日夜心神舒。

歸來雄視六合內,龍門身價高一代。

投贈不肯不擇人,是何意趣群疑怪。

滄桑世界感飄蕭,人老河山酒一瓢。

秋風歲歲病纏苦,今日快談興高舉。

對客慇勤無倦容,貌古語古情亦古。

出示傑作精氣凝,我敢許君大壽徵。

題句多,梅旁幾乎寫得滿滿了。當游梁溪時,蒙孫伯亮慇勤招待,先師也畫梅贈給他。題詩二首於其上:

夕陽老樹影橫斜,彷彿孤山處土家。

正是東風催解凍,滿林晴雪有梅花。

導我山游初雪時,未遑溪館一題詩。

要當重訪高人宅,寄語梅花莫怪遲。

先師畫梅,雖訂有潤例,但極低廉。某歲,柳亞子、高吹萬、姚石子、余天遂、汪家玉、樊少雲、趙眠雲、范君博和我九人為先師重訂畫例,增加潤金,然所增亦無幾。總之,借此結墨緣,其他在所不計。先師四十五歲,時為一九一二年參加南社,畫梅結緣更多,和胡寄塵神交沒有謀面,寄塵題《近游圖》索先師畫梅,畫成題詩云:

爾我未識面,結想在夢寐。

我為我寫照,瘦有梅花意。

君貌復如何?倘與花無異。

先師又為高天梅畫梅,題詩不粘不脫,如云:

淫霖作秋患,遂傷禾與棉。

吾民生活事,哀哉聽諸天。

兀坐思愈苦,寫梅心自憐。

故人久不見,乃尋翰墨間。

風雨猶未已,對此將何言。

東江王大覺,致函先師索畫,有云:「與公未識一面,未通一札,讀公詩文,竊儀其人。今忽爾以寸箋達公者,欲乞公畫梅耳。則綠萼梅為我二人作介紹矣。西向發此言,想見剖函時掀髯一笑也。寄奉《青箱集》《鄉居百絕》各一冊,為先施之饋,法畫亦祈早日見餉。此函專為乞畫而發,不及它語,留它語,作第二函資料也。」先師復之,謂:「畫梅喜畫巨幅,紙小便無用武地。」大覺答以一詩:

畫梅幅小負君才,卻似幽花撐壁開。

試問乾坤如許大,可能容得幾枝梅?

姜可生托柳亞子代索先師畫梅,有兩信致亞子,其一略云:「同社胡石予君,其人何似?聞善畫墨梅,足下願為我媒,丐得一幀否?昔彭雪琴眷杭州名妓梅仙,後梅仙死,彭氏嘗誓畫十萬梅花,以志終身不忘之意。愚想慕彭氏為人,而所遇復同,獨恨愚不能工畫事,且所戀之梅影,猶在人間,黃金作祟,好夢如雲,世少黃衫客,李益終為薄悻人耳。石予先生倘不我棄乎,則我死後,也留得一段傷心史,不讓彭氏獨步。愚命系一發,死期迫矣,足下其速有以報我。」其二略云:「早日接海上頒業琅函,並石予先生法畫,交頸枝頭,靈犀一點,石予知我者也,乞代為謝。」

張景雲為南通張季直西席,且為先師外甥,索先生畫梅,答書極詳贍,我深喜其中的雋語,節錄一段,如云:「余家小樓下,種蕉三年,今高與樓齊矣。其葉放半月者,深綠色,未幾綠稍遜,色淺碧,間以澹黃,淨比秋河,媚如春柳,每當曉露夜月,推小樓之窗,倚小窗之檻,一種秀色清影,時涵溢於吟榻囊書妝台奩鏡間,余家止此劫餘一樓,倘所謂一室小景非耶!王禹偁《竹樓記》云:『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勻宜密雪,有碎王聲。』余於芭蕉亦云。方今盛暑,烈日可畏,而余空庭如張翠幕,綠蔭濃厚,頗受其益也。畫梅稍遲,俟秋涼時為之,決不致與嶺梅同放也。」

先師以詩自課,用竹紙裝訂成冊,經月寫滿,又易新冊。詩多如陸放翁,風格亦與放翁相類,作田園閒適語,耐人尋味。當時先師執教吳中草橋學舍,沐其教澤者,有吳湖帆、江小鶼、胡伯樣、范煙橋、蔣吟秋、江紅蕉、葉聖陶、顧頡剛等。聖陶、頡剛喜抄先師詩稿,先師因有句云:「吾門兩生葉與顧,手抄吾詩樂不疲。」和先師同事的陳迦庵畫師,也纍纍錄存。又同事魏迪元,更把先師的詩稿油印出來,俾贈同好。所以先師對迪元更為相契。一自迪元離職赴吳扛,先師甚為系念,致短簡頗有情致,涉筆似晚明小品。其一云:「昨夜夢足下,相處四五年,不覺其久,別三日便爾,甚矣足下之勞我思也!」其二云:「南廊殘菊數盆,曝久干矣。剪其瓣,沸水泡之,香氣清越,微苦,泡兩三次,色淡而甘,飲之歷許久,齒舌間尚留餘味,惜足下不來共此耳!」其三云:「二十五日書到否?自足下之去,河又冰,郵船又阻,今再寄一詩,未知何日得達也。鴨淡園久絕芳躅,不念諸葛子瑜寂寞耶!」其四云:「讀君書,如披南郊行旅圖,想落日河干,虹橋十丈,古木數株,寒鴉有聲,蹇驢得得,錦囊佳句,收拾當不少耶?茅店酒家,曾覓得一二佳處否?」其五云:「自君去此,得詩僅三首,其二即寄君者,霜葉滿階,掃護蘭根,用以自遣耳。」

先師詩,我亦有見即錄,抄成一大冊,油印詩亦藏一大冊,均在浩劫中被毀,劫餘所留不多,茲錄存以窺一斑:

百歲堂堂六尺身,漫雲弱草著輕塵。

一庭疏雨涼肝膽,萬卷秋燈泣鬼神。

落落朝昏初有我,悠悠天地付何人?

高吟一破長岑寂,留得荒江萬古春。

萬鴉寒噪暮雲昏,失卻天邊遠岫痕。

漠漠霜蕪歸客路,蒼蒼煙樹故人村。

青衫橐筆新詩卷,黃葉溪堂舊酒樽。

太息故園搖落甚,一籬秋菊半無存。

勝賞攜良侶,余寒晚春。

湖山一樽酒,風雨十年人。

我亦閒中醉,空談劫後塵。

癡雲漫大地,天色總沉湮。

一天曉霧浸湖涼,絕艷光容歎渺茫。

深幕垂垂遲覿面,累人夢想九迴腸。

聞道河山不管愁,強尋好夢說從頭。

十年忽忽三千日,兩醉春風樓外樓。

我和先師哲嗣叔異、敬修很相稔。叔異已逝世,敬修治文字學,間或過從。蒙以先師遺稿,複印見貽,其中有《秋風詩》,那是辛亥秋,陳去病主編《民蘇報》於蘇州滄浪亭,去病見是詩,擊節稱賞,認為記革命事,有詩史價值,錄刊該報文苑欄,凡二十六續。又《半蘭舊廬詩話》若干卷。所謂「半蘭」,那是老屋經過洪楊之役,庫門磚刻殘存半個蘭字,因以為名。又有若干紙作垂戒語,未標題目,大約乃《胡氏家訓》,其中也多至理名言。

先師崇尚儉德。他任草橋學舍課,凡二十五年,當時學生,頗多世家子弟,習於浮華,而先師布衣樸素,生平不穿綢,不御裘,請人刻了「大布之衣」的印章,藉以自勵,因此人們都稱他為「胡布衣」。對於學生,也就言教身教,兼施並舉了。某年,其哲嗣敬修與陶妃白結婚,先師以家長身份致辭,所談無非以節儉勤勞為主旨,且把《胡氏家訓》一書給兒媳以代見面禮物。有—次,他來上海,住居叔異的蒲柏路寓所,叔異任市教育局專員,又兼《新聞報》教育新聞主編,出入汽車代步,他大不以為然。他衣服髒了,換下來待洗,兒媳見了,以為過於敝舊,為他別置新衣,他又說:「習奢非治家之道。」我生活簡樸,先師對我印象很好。這時他已息隱鄉間,覺得寂寞,時常以詩代簡,絡繹不絕地寄給我。一度竟邀我移居他的半蘭舊廬,謂:「鄉間開支較省,且逢到假期,可回來伴我晨昏,亦一舉兩得。」垂愛如此,今日回憶,為之愴然欲涕。

先師尚儉,師母曹夫人亦自奉節約,平素體無華服,食不兼饌,而施人未恐不周。其鄉蓬閬鎮之西北二里,有鶴頸灣,石橋毀於清季,架之以木,亦朽且斷,每晨負薪提蔬的,必繞道而行。數十年來無資重建,曹夫人欲出私蓄以鳩工,未果而病逝。於是諸哲嗣相與啟笥檢遺金而泣,願建該橋,以成母志。鄉民頌其遺愛,名之曰「胡夫人橋」,耆宿金鶴望為之記,鐫石以垂久遠。

先師晚年,忽患丹毒,特來上海施行手術,反致肢廢不能步行。叔異為置一車,可以推行場圃間,並攝一影,先師在照片上自題數語:「栗裡陶潛,晚年腳疾,兀兀籃輿,未容外出,假寐隱幾,長吟抱膝。」他受到這樣的困厄,已極痛苦,不料抗戰軍興,鄉居頻驚風鶴,先師由家人扶持,避居錦溪,做了好多首《錦溪詩》。不久,錦溪又不安全了,輾轉到了安徽銅陵的章,厥後銅陵淪陷,病了失於醫藥,竟致客死他鄉。當週年時,高吹萬、范煙橋、趙眠雲和我,發起舉行公祭於滬市法藏寺。是日淒風苦雨,似彼蒼助人悲歎然。參與者,有包天笑、姚石子、吳粹倫、姜可生、丁惠康、蔣吟秋、謝閒鷗、徐平階、高介子等數十人。輓聯甚多,如舒新城、金兆梓合挽云:

行誼類郭有道、王彥方,居江海而潛身,默化鄉邦似時雨;

詩才追范石湖、陸參議,寫田園以托志,別開蹊徑見高風。

四壁及案頭,陳列先師遺墨,有書有畫,所畫以墨梅為多,間有絳梅,絳梅且題有:「胭脂買得須珍重,不畫唐人富貴花。」或烘托為雪中清姿,無不枝幹縱橫,古逸可喜。又有幾方先師自刻印,為外間所少見。原來先師和張頑鷗相往來,頑鷗善篆刻,先師得其指導者。

哲嗣叔異,當抗戰時期,供職重慶,絕少酬酢,乃發願畫梅,以紀念亡父。規定日畫一幅,因顏其居為「一日一樹梅花齋」,雖祁寒盛暑不輟。曾於中國藝文館開個人畫梅展,章行嚴、楊千里很為推許。鄭曉滄更有題識:「痛惜東南耆老盡,兩家往事已爛斑。因緣墨瀋心猶記,滿壁梅花不算鰥。」注云:「此先嚴帆鷗老人慰胡石予先生悼亡句也。」石予先生工繪梅花,名滿江左,抗戰軍興後,二老並歸道山,今叔異已傳其家學,追懷往事,益不勝風木之悲。叔異後又遠渡重洋,遊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度於藝術表演會上,當眾揮毫畫梅花一幅,彼邦人士,大為讚歎。及叔異學成返國,把晤之餘,出示其所畫,疏橫逸秀,儼然先師典型。

《半蘭舊廬詩》,曩年南社高吹萬,即擬斥資為謀刊印,先師婉謝。此後,陳迦庵、范煙橋、趙眠雲和我,又擬刊詩祝壽,先師又婉謝,以致稿本紛紛散失,若早日印成,得以傳佈,則雖經浩劫,或尚有一二本可以訪求,而今已矣,能不奈何徒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