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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肖像畫

相傳明初朱元璋居九五之尊,召畫家為繪御容。畫家奉命惟謹,端詳再三,始敢下筆,畫了好多幀,自以為惟妙惟肖,可是朱元璋總認為不像。原來朱元璋的面容,既丑且凶,但他不願意給後世不良的印象,而又不便直說,認為不像,無非托辭而已。後來,那位畫家體會了朱的心意,重繪了一幀較端正慈祥而實則不肖的肖像,朱才滿意給予重賞。

清代費曉樓是肖像畫的聖手。有一次,為道光帝的叔父繪一像,其人眇一目,曾請許多畫家繪畫,都不愜意,原因沒有遮掩他的缺陷,而赤裸裸地暴露了。費動了腦筋,為作挖耳圖,頭部微側,蹙雙眉,閉一目,似忍著痛癢的模樣,神情活躍,成為傑構。

慈禧太后做壽,請西洋女畫家柯姑娘為她畫像。慈禧坐著,可是不耐煩坐得太久,就叫別人穿了她的衣服為代表,僅畫面容時才坐一會,但畫面容不是一下子就能了事的,慈禧又叫人代坐,於是畫出來的像,年輕貌秀,慈禧卻滿意稱好。

那位花之寺僧羅兩峰,筆恣古逸,深得金冬心的淵源,為技當然很高妙的了。他為袁隨園畫一像,不料畫好了送給隨園,袁認為不像,把畫像退給他,並寫了篇文章開玩笑,載於《隨園集》中,傳為話柄。

費曉樓作品

近代善作肖像畫的,蘇州有位顏純生,他是顏文梁的父親,不但畫像逼真,而衣褶寥寥數筆,卻饒有宋人鐵線描的古意。所以蘇州的舊家頗多藏有純生所繪他們先人的遺容。又我師樊少雲老人,畫像也是具有一手的。他認為畫像,要人正襟危坐一天或半天,那就剝奪了人家一天或半天的自由活動,這是一種虐政,與其這樣,不如用照片勾勒,也同樣能攝取神態。至於照片,最好是新攝的,沒有修飾過的樣片,一經加工,本來面目便打了折扣,這確有他的道理。又胡亞光畫像,也是負著盛名的。他繪魯迅像,活繪出他老人家的藹然可親中蘊蓄幾分嚴肅的神色,非常適合,各刊物紛紛製版刊登著。我又看見他為夏敬觀詞翁畫一像,端坐石上,凝靜可喜。又張公威為黃藹農繪一像,濯足清流,意態悠然,那簡直不是一幅肖像,而是十足的人物畫了。

所謂遺容,即俗稱的喜神。現在大都用照相放大,以往都是繪畫的。雖其人生前沒有一官半職,但喜神什九是箭衣外套,掛著朝珠,儼然顯爵,這是封建思想的表現,也是喪儀中不可或缺的。每逢新年,堂上例須懸掛三代祖先的喜神。喜神前供著乾果清茶,親戚來拜年 ,先要瞻拜喜神,作為一種禮節。有的生前既無照相也沒有繪過圖像,為了必備喜神,於是乘死者未殮之前,請畫工圖其面貌,名為揭帛,原來死者以帛掩面,圖時揭去,因有此名。當時有位高桐軒對這很有研究,曾輯有《傳真畫像》一文,都是切中肯要之談。最滑稽的,其人生前既無照相和圖像,死了又沒有揭帛,子孫為了追念先人,有所憑藉,就向畫像鋪中的百像圖選擇一幀面目依稀彷彿的,便購買來權作若父若母的遺容,也就香花供奉了。

前輩姚寒秀老人,為王文韶相國的孫婿。他告訴我:「文韶公逝世,所繪遺容,有三幀之多,一跪,一立、一坐,因清帝遣專員來弔唁,稱為天使,為迎接天使,遺容所繪是跪的,以盡臣禮。同列於朝的高官來,那就懸立像。其他客來,遺容就是端坐的了。凡祿位和文韶公相等的,都有這樣三幀的準備。」

謝翔,號海上閒鷗,擅畫人物,但不輕易為人畫肖像。唐腴廬的父親乃安,要他畫照,他卻不過情,曾為乃安繪著一幀,神情更勝於照相,蓋照相僅得其肖,閒鷗進一步而得其妙,乃安視為瑰寶,懸諸室中,賓朋見之,沒有個不稱歎的。閒鷗有一次過裝池家,見有某畫家為海上閒鷗寫照,他大為訝異。後經探詢,才知道這海上閒鷗姓黃,是曾滌生幕府中人,恰和他的別署相符合。

謝翔作品

詩人顧佛影,他自比隨園,紅梵精舍的女弟子,殊不減於湖樓請業的金纖纖、席佩蘭輩。其中有位盛天真,詩才逸宕,有掃眉才子之稱。張大千為天真畫一像,娟秀之姿,溢於縑素。佛影題詩於畫端:「大千胸次有奇春,畫出蛾眉自絕倫。合是我家詩弟子,不教脂粉污天真。」既而又就畫意再題一絕:「頑石嬌花瘦竹枝,低鬟相向爾何思。今生花朵前生竹,更願他生石不辭。」

陸丹林有一天,過張大千的大風堂,大千恰巧作著白描仕女畫。丹林見了,大詫,因所繪的面貌,酷肖他的女友心丹,阿堵傳神,不啻為伊寫照。大千知道了,便把這畫慨然贈給他,丹林付諸裝池,張掛在他的紅樹室中,朝夕晤對著。潘蘭史題七絕一首云:「妙筆張髯偶寫真,驚鴻畫裡見全身。卻疑帳裡姍姍步,好托微波賦洛神。」後來丹林三十七歲初度,杭州諸季遲贈給丹林一首詩,末兩句也提及這畫:「還從張髯補天手,返生香裡寫雙身。」

某年,楊士猷逝世,我曾有一篇小文,紀著士猷的往事:「士猷之畫,多寫意花卉,逸氣溢縑素,間作仕女,亦娟秀得曉樓七薌遺緒。一日,繪《玉樓人醉杏花天》圖幅,疏簾綺幕間,一嬋娟嚲肩立,澹冶幽嫻,得未曾有,而繁英滿樹,紫燕翩躚,極駘蕩瀲灩之致。圖成,張之某箋肆,求善價而沽。未幾,由某君斥重金購去,某君更詳叩士猷居址,趨畫師寓而訪謁焉。某君自述:『黃姓,少巖其字,武林人。少年不檢,情網自投,與戚家韋氏女相繾綣,為之魂夢顛倒,但梗於父命,不克成為眷屬。後韋女遇人不淑,悒悒而死。余哭之慟,從此臨風懷想,頗以未獲一照影為憾事,因韋女有僻性,生平不喜留真也,茲見法畫玉樓人醉,面目宛然個儂當年,余故喜而挾之歸,以為紀念之品,而大筆欲仙,釋我春風之恨,是又當泥首申謝者也。士猷為之莞爾,嘗以告人,引為丹青佳話。」

有一次,錢病鶴老畫師偶爾畫佛,既成,自己端詳一回,那神氣卻像小說家徐卓呆。病鶴知道我和卓呆時常晤敘,就托我把這佛畫送給卓呆。無意傳神,而神在其中,不可思議有如此。

肖像畫,一名傳神。《世說》載著:「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曰:傳神正在阿堵中。」這是傳神的濫觴。又蘇長公云:「吾嘗於燈下顧見頰影,使人就筆畫之,不作眉目,見者皆知其為我。」這也具傳神的意趣。金壇蔣驥,字勉齋,著有《傳神秘要》一書,由華亭張祥河訂定。內分傳神以遠取神法、點睛取神法、取笑法、鼻準與鼻相參核法、全面分寸法等,其中又有許多精當耐人玩索語。如云:「畫者須於未畫部位之先,即留意其人行止坐臥,歌詠談笑,見其天真發現,神情外露,此處細察,然後落筆,自有生趣。」又云:「凡人有意欲畫照,其神已拘泥。我須當未畫之時,從旁窺探其意思,彼以無意露之,我以有意窺之。」更說得透徹可喜。

訪高吹萬丈於格簃,簃中張著他的畫像。像為全身,立在朱欄小石橋的旁邊,碧水淪漣,飄著絲絲的垂柳。據丈說,這是他家閒閒山莊的實景,因檢出他的《望江南詞》給我瞧,「山廬好,詩句北窗敲。碧影參差慈竹室,朱欄掩映歲寒橋,楊柳萬絲飄。」那麼這小石橋,便是歲寒橋了。這像是海鹽某畫家繪的。

雲峰丁以誠,乃清嘉慶間人,他曾為黃左田繪蓮涇垂釣小照。左田憑石而坐,手執—竿,意態很是蕭澹閒逸。左田親自題云:「清芬時來,碧雲千重。鷗鳥不驚,奚童相從。涇頭靜坐,氣定神融。如見大賓,霽色和容。先哲明訓,釣使人恭。予獨何人,敢曰高風。予自京師,假歸舊館,春秋佳日,無以自娛,乃僻三弓地,為數畝之池,蓄魚灌花,消遣長晝。適丁君雲峰為予作蓮涇垂釣於西湖,寄至,因題數語以貽後輩,非敢示外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