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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日暮的時候

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點兒風浪也沒有,現在船已到了煙台了。煙台港同長崎門司那些港埠一些兒也沒有分別,可惜我沒有金錢和時間的餘裕,否則上岸去住他一二星期,享受一番異鄉的exotic情調,倒也很有趣味。煙台的結晶真是東首臨海的煙台山。在這座山上,有領事館,有燈台,有別莊,正同長崎市外的那所檢疫所的地點一樣。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檢疫所作的詩麼?我現在坐在船上,遙遙的望著這煙台的一帶山市,也起了拿破侖在嬡來娜島上之感,啊啊飄流人所見大抵略同,——我們不是英雄,我們且說飄流人罷!

山東是產苦力的地方,煙台是苦力的出口處。船一停錨,搶上來的兇猛的搭客,和售物的強人,真把我駭死,我足足在艙裡躲了三個鐘頭,不敢出來。

到了日暮,船將起錨的時候,那些售物者方散退回去,我也出了艙,上船舷上來看落日。在海船裡,除非有衣擺奈此的小說《默示錄的四騎士》中所描寫的那種同船者的戀愛事體外,另外實沒有一件可以慰寂寥的事情,所以我這一次的通信裡所寫的也只是落日,Sun Setting,AAbend Roethe,etc.,etc.請你們不要笑我的重複!

我剛才說過,煙台港和門司長崎一樣,是一條狹長的港市,環市的三面,都是淺淡的連山。東面是煙台山,一直西去,當太陽落下去的那一支山脈,不知道是什麼名字?但是我想這一支山若要命名,要比“夕陽”“落照”等更好的名字,怕沒有了。

一帶連山,本來有近遠深淺的痕跡可以看得出來的,現在當這落照的中間,都只成了淡紫。市上的炊煙,也濛濛的起了,便使我想起故鄉城市的日暮的景色來,因為我的故鄉,也是依山帶水,與這煙台市不相上下的。

日光沒了,天上的紅雲也淡了下去。一陣涼風吹來,忽使人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哀感。我站在船舷上,看看煙台市中一點兩點漸漸增加起來的燈火,看看甲板上幾個落了伍急急忙忙趕回家去的賣物的土人,忽而索落索落的滴下了兩粒眼淚來。我記得我女人有一次說,小孩子到了日暮,總要哭著尋他的娘抱,因為怕晚上沒有睡覺的地方。這時候我的心裡,大約也被這一種Nostalgia籠罩住了吧,否則何以會這樣的落寞!這樣的傷感!這樣的悲愁無著處呢!

這船今晚上是要離開煙台上天津去的,以後是在渤海裡行路了。明天晚上可到天津。我這通信,打算一上天津就去投郵。願你與婀娜和小孩全好,仿吾也好,成均也好,願你們的精神能夠振刷;啊啊,這樣在勉勵你們的我自家,精神正頹喪得很呀!我還要說什麼?我還有說話的資格麼?

十月七日晚八時煙台艙中

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記得你曾說過,沫若,你說:“我們的拿起筆來要寫,大約是已經成了習慣了,無論如何,我此後總不能絕對的廢除筆墨的。”這一種馮婦之習,不但是你免不了,怕我也一樣的吧。現在精神定了一定,我又想寫了。

昨天船離了煙台,即起大風,船中的一班苦力,個個頭上都淋成五色。這是什麼理由呢?因為他們都是連綿席地而臥,所以你枕我的頭,我枕你的腳。一人吐了,二人就吐,三人四人,傳染過去。鋌而走險,急不能擇,他們要吐的時候就不問是人頭人足,如長江大河的直瀉下來。起初吐的是雜物,後來吐黃水,最後就赤化了。我在這一個大吐場裡,心裡雖則難受,但卻沒有效他們的顰,大約是曾經滄海的結果,也許是我已經把心肝嘔盡,沒有吐的材料了。

今天的落日,是在七十二沽的蘆草上看的。幾堆泥屋,一灘野草,野草裡的雞犬,泥屋前的穿紅布衣服的女孩,便是今日的落照裡的風景。

船靠岸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了。二哥哥在埠頭等我。半年不見,在青白的瓦斯光裡他說我又瘦了許多。非關病酒,不是悲秋,我的瘦,卻是杜甫之瘦,儒冠之害呀!

從清冷的長街上,在灰暗涼冷的空氣裡,把身體搬上這家旅店裡之後,哥哥才把新總統明晚晉京的話,告訴我聽。好一個魏武之子孫,幾年來的大願總算成就了,但是但是只可憐了我們小百姓,有苦說不出來。聽說上海又將打電報,抬菩薩,祭旗拜斗的大耍猴子戲。我希望那些有主張的大人先生,要干快干,不要虛張聲勢的說:“來來來!幹幹干!”因為調子唱得高的時候,胡琴有脫板的危險。中國的沒有真正革命起來的原因,大約是受的“發明電報者”之害喲!

幾天不看報,倒覺得清淨得很。明天一到北京,怕又不得不目睹那些中國特有的承平新氣象,我生在這樣的一個太平時節,心裡實在是怕看這些黃帝之子孫的文明制度了。

夜也深了,老車站的火車輪聲,也漸漸的聽不見了,這一間奇形怪狀的旅舍裡,也只充滿了鼾聲。窗外沒有月亮,冷空氣一陣一陣的來包圍我赤裸裸的雙腳。我雖則到了天津,心裡依然是猶豫不定:

“究竟還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還是到故鄉家裡去作隱士?”

“名義上自然是隱士好聽,實際上終究是飄流有趣。等我來問一個諸葛神卦,再決定此後的行止罷!

敕敕敕,弟子郁,……

……

……

十月八日夜三時書於天津的旅館內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