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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抱小孩子的印度人

季羨林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總常常會回憶起一個抱小孩子的印度人。特別是當我第三次踏上印度國土的時候,我更加強烈地想到了他。我現在一看到印度火車,就癡心妄想地希望在熙攘往來的人流中奇跡般地發現他。他彷彿就站在我眼前,憨厚的面孔上浮著淳樸的微笑;衣著也非常樸素。他懷裡抱著的那個三四歲小孩子正對著我伸出了小手,紅潤的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當時也正是冬天。當祖國的北方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時候,我們卻在繁花似錦、四季皆夏的印度訪問。我們乘坐的火車奔馳在印度北方大平原上。到過印度又乘坐過印度火車的人都知道,印度火車的車廂同中國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的車廂每一節前後都有門,即使在火車飛奔的時候,我們仍然可以從一個車廂走到另一個車廂,來去自如,毫無阻礙。但是印度的車廂卻完全不同,它兩端都沒有門,只在旁邊有門,上下車都得走這個門;因此,只有當火車進站停駛時才能上下。火車一開,每一個車廂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想從一個車廂到另一個車廂去,那就絕無可能了。

我們乘的是一節專車,掛在一列火車的後面。車裡面客廳、臥室、洗手間、餐廳,樣樣俱全。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一概不缺。火車行駛時,我們就處在這個小天地裡,與外界彷彿完全隔絕。當我們面對面坐著的時候,除了幾個陪同我們的印度朋友以外,全是中國人,說的是中國話,談的有時也是中國的事情。只有憑窗外眺時,才能看到印度,看到鐵路兩旁高聳的山峰,蓊鬱的樹林,潺湲的小溪,洶湧的大河,青青的稻田,盛開的繁花,近處勞動的農民,遠處鄉村的炊煙。我們也能看到蹲在大樹上的孔雀,蹦跳在田間林中的猴子。遠處田地裡看到似乎有人在耕耘,仔細一看,卻全都是猴子。在這時候,只有在這時候,我們才感到是在印度,我們已經同祖國相隔千山萬水了。

我們樣樣都滿足,我們真心實意地感激我們的印度主人。但是我們心裡卻似乎缺少點什麼:我們接觸不到印度人民。當然,我們也知道,印度語言特別繁多。我們不可能會所有的語言,即使同印度人民接觸,也不一定能夠交談。但是,只要我們看到印度人對我們一點頭,一微笑,一握手,一示意,我們就彷彿能夠瞭解彼此的心情,我們就感到無上的滿足。簡直可以說是賽過千言萬語。在這樣的時候,語言似乎成了累贅,一聲不響反而能表達出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了。

因此,每到一個車站,不管停車多久,我們總爭先恐後地走出車廂,到站台上擁擁擠擠的印度人群中去走上一走,看上一看。我們在這裡看到的人當然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工人、農民、學生、士兵,還有政府官員模樣的,大學教授模樣的、面型各不相同,衣服也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他們看到中國朋友都流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我們也報以會心的微笑,然後懷著滿意的心情走回我們的車廂。有時候,也遇到熱烈歡迎的場面。印度人民不知從哪裡知道我們要來。他們打著紅旗,拿著鮮花,就在站台上舉行起歡迎大會來。他們講話,我們答謝。有時甚至迫使火車誤點。在這樣的歡迎會之後,我們走回自己的車廂,往往看到地毯上散亂地堆滿了玫瑰花瓣,再加上我們脖子上戴的花環,整個車廂就充滿了香氣。佛教不是常講「眾香界」嗎?這地方我沒有去過,現在這個車廂大概也就是「眾香界」了。

我們在車上幾天的日子就是這樣度過的,確實是非常振奮,非常動人。時間一長,好像也就有點司空見慣之感了。

但是,我逐漸發現了一件不尋常、不司空見慣的事。在過去的一兩天中,我們每次到車站下車散步時總看到一個印度中年人,穿著一身印度人常穿的白布衣服,樸素大方。面貌也是一般印度人所具有的那種忠厚聰慧的面貌。看起來像一個工人或者小公務員,或者其他勞動人民。他懷裡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火車一停,他就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從哪一個車廂裡走出來,走到我們車廂附近,雜在擁擠的人流中,對著我們微笑。當火車快開的時候,我們散步後回到自己的車廂,他又把孩子高高地舉在手中,透過玻璃窗,向我們張望,小孩子對著我們伸出了小手,紅潤的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他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我並沒有注意,也不可能注意。因為類似這樣的事情,我們在印度已經遇到多次;而且他這個人的容貌和衣著絲毫也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目之處。但是,一次這樣,兩次這樣,每到一站都是這樣,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他是什麼人呢?他要到哪裡去呢?他為什麼每一站都來看我們呢?他是不是對我們有什麼要求呢?一連串的問號在我腦海裡翻騰。我決意自己去解開這個謎。

不久,我們就來到一個車站上。現在我已經忘記了車站的名字,在記憶中反正是一個相當大的站,停車時間比較長。車一停,當那位印度朋友又抱著孩子來到我們車廂旁的時候,我立刻下了車,迎面走上前去,向他合十致敬。這一位憨厚的人有點出乎意料,臉上緊張了一剎那,但立刻又恢復了常態,滿臉笑容,對我答禮。我先問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他靦靦腆腆地不肯直接答覆。我又問他是不是對我們有什麼要求,他又靦腆地一笑,不肯回答我的問題。經我再三詢問,他才告訴我說:「我實際上早已到了目的地,早就該下車了。但是我在德裡上車以後,發現中國文化代表團就在這一列車上。我從小就聽人說到中國,說到中國人,知道中國是印度的老朋友。前幾年,又聽說中國解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我覺得很好奇,很想瞭解一下中國。但是我自己是個小職員,怎麼能瞭解中國和中國人呢?現在中國朋友就在眼前,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不能放過呀!我的小孩子雖然還不懂事,我也要讓他見一見中國人,讓他在幼小的心靈裡埋下印中友好的種子。我於是就補了車票。自己心裡想:到下一站為止吧!但是到了下一站,你們好像吸鐵石一樣,吸引住了我。我又去買了車票,到下一站為止吧!我心裡又這樣想。就這樣一站一站地留下來。自己家裡本來不富,根本沒有帶多少錢出來,現在錢也快花光了,你們又同我談了話,我的願望就算是達到了。我現在就到車站上去買回頭的票,看我的親戚去了。希望你們再到印度來,我也希望能到中國去。至少我的小孩子能到中國去。祝你幸福!我們暫時告別吧!」

這些話是非常簡單樸素的,但是我聽完了以後,心裡卻熱乎乎的,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眼前的這個印度朋友形象忽然一下子高大起來,連車站附近那些高大的木棉樹上碗口大的淡紅的花朵,都變得異樣的大,異樣的耀眼。他一下子好像變成了中印友誼的化身。他仍然牢牢地抱住自己的孩子。我用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臉蛋,他當然還不懂什麼是中國人,但他卻天真地笑了起來。我祝願他幸福康寧,祝願他的小孩子茁壯成長。我對他說,希望能在中國見到他。他似乎也有點激動起來,也祝願我旅途萬福,並再一次希望我再到印度來。開車的時間已到,他匆忙地握了握我的手,便向車站的售票處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還不時回頭看,他的小孩子又對著我伸出了一雙小手,紅潤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到現在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當然沒能在中國看到他。今天我又來到印度,仍然看不到他和他的孩子;不管我怎樣望眼欲穿,也是徒勞。這孩子今年也超過三十歲了吧,是一個大人了。我不知道他們父子今天在什麼地方,他們在幹什麼。這孩子是否還能回憶起自己三四歲時碰到中國叔叔的情景呢?「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我們古代的詩人這樣歌唱過了。我們現在相隔的豈止是山嶽?簡直是雲山茫茫,雲天渺渺。恐怕只有出現奇跡我才能再看到他們了。但是世界上能有這樣的奇跡嗎?

圖 湛孝安

(原載197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