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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考試,我兒子也怕考試

曹旭

小時候不喜歡讀書,貪玩,在鄉下成了野孩子。

每天自由自在。當太陽升起來,被蜘蛛網上的露水穿成珍珠項鏈的時候,就要上學啦。但我情願去割草,情願去放牛,情願讓太陽曬著沿小河邊走邊打水漂兒。

拾荒也比讀書好,鬥蟋蟀也比讀書好,東遊西蕩,游手好閒,或者干其他事都比讀書好。因為讀書要考試,我最最怕考試。

爸爸媽媽在上海,管不著我,成績不好有奶奶庇護。十二歲到上海以後,沒有人庇護了,每逢考試,小便就會急。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小學畢業考初中,考算術,突然碰上一道怎麼也解不開的難題,小便就急起來。早上吃的稀飯,一遇到難題全消化了。憋不住,小腿兒亂抖,匆匆交卷,一道應用題沒有做,重點沒考上。從此,只要上考場,只要題目難,就條件反射,沒有小便小便也急。

發下來的學生手冊,上面經常是「萬里山河一片紅」,還有鴨蛋,怎麼辦?瞞著,偷爸爸的圖章蓋,應付老師。但是,偷蓋一次,罪加一等,學期結束算總賬:媽媽照例是揪耳朵,用裁縫的尺沒頭沒腦地打。爸爸說:「雙鳳,不要打頭,打屁股。」爸爸看起來寬大,其實我知道,他是怕打頭越打越笨。

也有讓我逃走的時候,乘媽媽不備,掙脫手拔腿就跑。我在前面跑,媽媽在後面追,圍著弄堂轉。鄰居的孩子就齊聲喊——「加油,加油。」叫我跑得快一點,不讓媽媽抓住。

每次老師來告狀,就挨打。打完了我就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師到我家……」,還唱《幾何歌》:「一生光陰有幾何?一生為什麼學幾何?學了幾何有何用?不學幾何又如何?」

所有的考試都難,最難的是大學中文系一次外國文學考試,考果戈理的《死魂靈》。我們準備好了,思想內容、藝術特點全都倒背如流,只等題目撞在槍口上。題目出來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請在五條橫線上,各填一個《死魂靈》中地主的名字。

全班傻了眼,沒有人看得懂。《死魂靈》最重要的諷刺藝術不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考,考地主的名字?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和學生玩「孫子兵法」,還是讓學生畢業以後當地主?

沒有人填得出,絕對填不出。我敢說,就是考果戈理本人,叫他連填五個,他現在也未必填得出來。

真要喊救命,喊救命也沒有用。那些俄國地主的名字都好長好長,什麼「……斯基」「……托夫」「……伊凡諾維奇」之類的,抓耳撓腮,一個也填不出來。但考試不能讓題目空著,這是久經沙場,經歷千百次考試以後得出來的經驗。空著不填,等於自動放棄。亂填也比不填好,說不定歪打正著。填不出俄國的,就填中國的,反正是地主。我在橫線上填了:

黃世仁、南霸天、周扒皮、劉文彩

有的是真地主,有的是假地主,管不了那麼多,反正是地主,而且都是赫赫有名的。誰還有心思考證他是小說、戲劇人物,還是真人真事?填上去再說。算在一起還只填了四個,還有一條線空著呢。只恨自己腦子裡的地主太少,連中國地主也想不出了。

在最後一條線上,填自己的名字吧,當然不甘心。臨交卷,又想出了一個「地主」。猶豫了半天,不敢填,最後還是填了,填的是這位老師的名字。既然他喜歡地主,就讓他在果戈理的《死魂靈》中當一回吧。

對老師大不敬,是我的不對。但是,我們的青春,人生許多最寶貴的光陰,就在背地主名字、考地主名字之類的考試中度過去了。

我不知道《吉尼斯大全》裡有沒有這一條:

世界上發明考試的國家是中國,中國是世界上考試最早、名堂最多的國家。就算你碩士、博士畢業,得了學位,就像我現在,也沒有用。接下來還有許多——誰也弄不清、說不完、搞不懂的種種……職稱考試……出國考試……普法考試……都在等著你。

中國有句老話,叫「活到老,學到老」。現在還有加一句:「活到老,學到老,考到老。」一直考得你小便發急,考得你無可奈何,考得你對著卷子搖頭苦笑歎氣,考得你上氣不接下氣,突然當場斷氣。

看來,怕考試是我家的傳統,我兒子也怕考試。

後來,我也當了教師,而且有一個讀四年級的兒子「曹迪民先生」,是個喜歡吃肉的胖小子。整天稀里糊塗,專畫小兵打仗;怕考試,貪玩,不想讀書,大有父風。每次開家長會,老師把我叫去「陪訓」,我亦自慚,不能深責,只在他媽媽打他的時候幫腔,遞尺,說:「打屁股,別打頭。」

尺都打斷了,問他:「疼不疼?」

他說:「不疼。」

那年,我去日本京都大學訪學,一年多沒見,想他,給他寫了一封信,想問問他學習的情況。等了兩個星期,他總算回信了,沒有談學習的情況,卻沒頭沒腦地寫了幾句話,說:

爸爸:等你回來,你就再也打不到我了。我現在身上裝了「反彈器」,你打不到我,反而會打了自己。

你的兒子曹迪民,1993年11月3日。

歪歪扭扭的署名,日期後面加了個大句號。

朋友梅子涵來信告訴我:「今天,剛要寄信,你太太來電話:曹迪民先生把語文書又讀丟了。明天我得想辦法弄一本新的來。」

有其父必有其子。不過,我沒有讀丟書過。看來此兒糊塗,有點「青出於藍」。

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

現在輪到他唱歌了,打一次唱一次,我聽出,他唱得不壞:

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

撿垃圾的老頭排成行;

隊長一聲令,鑽進垃圾箱,

破鞋子、臭襪子滿天飛……

我不明白「霧茫茫」是不是象徵?「鑽垃圾箱」是不是指考試?我不去問,不必問。

一代考試一代歌。沒有歌詞,唯有無奈。

圖 樂明祥

(原載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