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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那頭牛

王忠范

每每靜下來的時候,我就想起父親,想起他和他的那頭牛共同拉著的那截歲月。

實行包產到戶的那年,還是壯年的父親用兩瓶汾酒走生產隊長的「後門」,分到了他最喜歡的一頭牛。這頭牛兩歲半就上套了,黑黑的絨毛,白白的腦心,尖尖的骨角,一副有力氣能幹活的樣子,著實招人喜歡。父親把它當成自己兄弟,還給它起個名字叫黑白花。

父親選個陽光最好的日子,在靠院牆的地方搭建了一個漂亮的牛捨,竟然還鋪上了厚厚的地板。那時候很窮,我家住的屋子還是泥地呢,母親心疼錢,絮絮叨叨埋怨父親給牛的待遇太高了。父親一甩手,板起臉:「你知道個啥?這牛不怕風雪,圈捨露天都行,可牛愛趴著,就怕臥冰和潮濕,所以身下必須乾爽,不然會得病的。」母親從來不跟父親爭論,她清楚父親的脾性倔得就像牛。

陽春三月,和風徐徐。一大早,父親就帶著我去牽牛。可這個黑白花還真強,扭頭較勁不肯走,好像不願意離開原來的集體。我拿起鞭子就要抽打,卻被父親伸出的胳膊攔住了。父親輕輕地走到牛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絨毛,牛便順從地跟著走了。父親對我一笑,告訴我一句俗語:打馬摸索牛。

就從這天起,我家耕地、拉車、打場和碾米全由黑白花承擔了。每天,父親和牛早早下地,一前一後,那樣的和諧自然。西嶺的那45畝坡地,父親和他的牛只用4天就耘完了頭遍,牛從未偷口去啃泛綠的秧苗。那牛總是用頭拱地姿勢拉犁奔走,不偏不離,繩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也不吭一聲,只是不時地喘著粗氣。而父親一直彎著腰扶犁,深一腳淺一步地朝前邁進,臉上的汗珠成串地滴落進泥土裡。父親和牛就是這般相似!每每到了地頭,父親就要割些嫩草餵牛,總怕餓著它。父親拍著牛背說:「別急,歇一會兒,喘口氣。」

耘完地,父親要拉土抹牆,但牛卻不願意上套,也許太累了。它的尾巴搖來擺去,用蹄子刨糞堆,用尖角拱籬笆牆,扯著嗓子哞哞直叫,一不小心還踩了父親的腳。父親並沒發火,他說這是牛生氣的表現。他一遍遍叫著黑白花的名字,自言自語道:「這活不能耽誤呀。」那牛似乎懂了,上套拉著車就走。父親說,牛生氣或者不高興時照樣幹活,比人強。晚上回來,父親的腳背有點腫,那牛又聞又舐父親的腳,父親抿嘴樂了。

差不多每天晚飯以後,父親往屁股下墊一捆草,就坐在那裡看牛磨牙倒嚼。父親瞅牛,牛瞅父親,似無聲交流,相親相近。此時分不清誰是主人誰是奴僕。父親說:「牛什麼草都能吃,什麼水都能喝,沒啥講究,也不計較,這一點人恐怕是比不上的。」然而,父親還是經常給牛割些它喜歡的草,添加些玉米、大麥等細料。同時盡量讓牛喝乾淨水,每隔三五天還喂一次鹽。由於父親精心照料,牛儘管很累,長得卻膘肥體壯。牛和父親真的建立了感情,每當父親一喊黑白花,那牛就支稜著耳朵走到父親的身邊。

父親懂得牛,牛懂得父親。

我發現,不管什麼時候,倔強的黑白花都是聽父親的。村裡組織12台牛車給公路送沙石料,過一條河時,牛們都停住了腳步,不管你怎樣抽打吆喝也不動彈。父親下河探探深淺,回來抓起韁繩抖了幾下,大聲呼叫著黑白花,那牛就拉著重重的沙石料率先過河了。回來時天還早,父親讓我去放放牛。在珍珠川上,我去水泡子捉魚,牛就進了黃豆地大口地吃豆子。就此這牛得了脹氣病,脹痛得喘不上氣來。父親生氣了,說牛吃多了黃豆肚子會爆炸的,要活活送命。他連夜請來了獸醫,還買了好幾大瓶子藥。灌藥時,牛甩尾撥犄角不許人靠近。只有父親可以上前。父親掐住了牛鼻子,接著灌藥清胃排泄。這時,獸醫趁機行針排氣。牛好了,望著父親哞哞叫,叫得父親滿臉是笑。

父親辛辛苦苦地勞作,牛一心一意相幫,我家的地連年豐收,小日子很快紅火起來。農閒時,父親帶著牛出外打工,給鎮裡的建築工地運送水泥、磚瓦等材料,一個月下來能掙兩三千元呢。上了年紀的父親有時感到乏,可牛卻幹勁不減,無形中感染了父親,他就把什麼都忘了。那天為了多拉一車石頭,貪黑了,暈暈乎乎的父親躺在車上睡著了。黑白花邁著疲憊而沉重的步子,走了20多里山路,把父親安全地拉到家裡。父親眼睛濕潤了,他跟母親說,這牛不但記道,而且通人性。

吃苦耐勞的父親越來越像牛了。

自從黑白花進家,父親就沒打過它一鞭子,也從不喝唬動粗。牛當然自覺,總是悶頭幹活,似乎也離不開父親。有一回二叔借牛去拉九車糞肥,父親儘管捨不得,但又沒法跟親弟弟解釋,就答應了。可牛像鬧彆扭似的不聽使喚,二叔就拿鞭子狠抽。牛急了,突然用尖銳的角把二叔攔腰頂起來,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多虧不放心的父親趕到了,才避免了傷人的危險。父親指著二叔的鼻子尖說:「牛跟人是一樣的,怎麼能說打就打?」

冬去春來,20年過去了。父親的鬢髮染霜,他說他也變成黑白花了。牛也老了,走路都有些打晃,真的什麼都不能幹了。父親還是抓起牛繩,像扶著老哥們那樣牽著它這走走、那遛遛,吃些青草。父親去買小型拖拉機那天,鄰村的牛販子來買牛,母親猶豫了老半天,最後咬著牙把牛賣了。父親回來沒看到牛,就急眼了,跟母親吵得天昏地暗。他急三火四跑到鄰村時,見牛被捆綁在樹樁上就要宰殺。牛拚命地吼叫,眼裡流淌著淚水。父親心如刀絞,他答應牛販子所有的條件,又把牛牽回家。父親鄭重地跟全家人說:「黑白花是咱家的一個成員,老死了也要像人一樣安葬。」後來,牛永遠地走了,父親老淚縱橫,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

圖 謝穎

(原載200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