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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巷童謠

張錦江

在這座古老的小城裡,有著一條又一條似曾相識的古街、古巷。古街與古巷的佈局往往是這樣的:在一片蒼老的青磚瓦捨之間,是古巷狹長的扁磚小道,它的一頭通向幽暗的古捨深處,另一頭丁字形地對著古街。古街是一些不寬的青石板路。沿街散落著老虎灶、竹行、草行、茶行、煤炭店、茶館店、燒餅店、雜貨店還有旅館等等。

當夜晚降臨的時候,古街、古巷早已寂靜無聲了。街上的行人也不見多。我時常獨自一人走在古巷內,那時,我才八九歲,大人派我去買醬油呀、火柴呀之類的雜物,我必須穿過巷子到街頭的店舖去。走著走著有點害怕,我的腳步變得很響、很重,而且越走越急,彷彿後面跟著一個人。不知是人是鬼,我的頭僵直著,我不敢左顧右盼。大人說,走夜路時,你的肩頭左右各有一盞燈,有這兩盞燈,鬼是不能近身的,倘若頭扭向左,左燈就滅了,扭向右,右燈就滅了,燈滅鬼上身,這就麻煩了。我幾乎是奔向巷口,見到街頭燈火,才大大地緩一口氣。的確,有一個我兒時的小夥伴,他叫小寶兒,他說見過巷子裡的鬼。一天,他驚恐萬分,喊叫著:鬼!鬼!鬼!一路狂奔出了巷口,然後,膽大地打著手電重返巷內,未找到什麼。說他瞎說,他堅稱是看到的,還說是綠顏色,像青蛙的皮一樣。不管怎麼說,古巷的左鄰右舍飄浮著一種不祥、恐怖的陰雲。所以,一人走在巷子裡,總有點提心吊膽。

不過,那些灰色圍牆的屋子裡,時斷時續、時隱時現、時緩時急地飄蕩著一種悠揚的調子。這調子是平靜、溫暖、安詳的,而且聽起來很是悅耳,這調子沖淡了不快與恐懼。這是女人唱的調子,或者說,這是女人哼的調子,或者說,這是女人念的調子。女人常常用手拍著懷裡的孩子,在唱、在哼、在念。我曾躺在竹床上,那時,剛洗完澡,身上塗滿了痱子粉,有一股薄荷的香味,媽媽在一旁為我搖著芭蕉扇,也在唱、在哼、在念這調子。

這調子,是這樣開頭的:

亮月巴巴,

照映他家,

他家有頭騾子,

拿棒打打……

這是一支毫無意義的童謠。在傍晚,人們辛勞了一天之後,它的旋律始終盤旋、纏繞在古巷的每個角落,溫馨、甜美、寧靜的聲音在撫慰著為生活奔波而疲憊的生命。巷子中有了飯菜的香味。

這時,一盞風燈晃進了古巷。隨即,一聲悠長而蒼勁的吆喝聲響起:「油——炸——臭干——」這聲音抑揚頓挫,魅力四射,至少對於孩子來說,是那麼誘人。我常常拿著零角錢奔出家門。這是一個瘦老頭兒,他挑著一副擔子,擔前有一炭爐,上有一口不大的鐵鍋,鍋內盛著沸騰的油,鍋邊的鐵絲網上擱著炸熟的臭干。擔尖上掛一盞玻璃風燈,擔後放著原料。我付了錢,老頭兒就給我一串用竹籤串著的炸得金黃的臭干,上面還澆了紅辣椒糊糊。於是,我一面咬著,一面往回家的路走去。與賣油炸臭干挑子相類似的,還有一個賣五香螺螄的,也是一副擔子,一盞風燈,也是一個瘦老頭兒,他是把螺螄舀在一張荷葉上,還送一枚挑螺螄用的棘針。我有時也買五香螺螄吃。這兩個瘦老頭兒,比較而言,賣螺螄的叫賣聲顯得更粗獷,更昂揚,賣臭干的吆喝聲自然流暢,柔綿而悠遠。這兩種小食的味道當然也不一樣了,油炸臭干外脆內嫩,在嘴裡滑糯生香;五香螺螄湯水裹肉,嚼起來脆添五味。若干年之後,我想起它們,還會直溢口水。

這童謠年復一年地唱著、哼著、念著,纏繞在翹望著的青磚瓦捨的屋尖、庭院內探出牆頭的樹丫枝梢、一扇一扇黑漆的大門,久久不散。這風燈也年復一年在古巷內晃來晃去,吆喝聲依舊不息。

然而,這座古老的小城,蒼老的跡象卻越來越多。古巷的青苔層層疊疊,先是牆角,然後上了牆,上了磚道,有了濃郁的霉味、腥味。牆上的青磚凹痕斑斑。黑漆大門已開裂、剝落,露出灰黯色的木質。古城一臉滄桑。我十八歲離開這座小城,混跡上海,之後的歲月,每一次回到這裡,一眼望去,古街、古巷、古捨是一片灰濛濛的世界。小城深陷在已逝的歲月裡。後來,我發覺這灰濛濛的色調,在一片片被抹去。抹去的地方,出現了鮮亮的建築。

小城慢慢地透亮,一晃居然已半個世紀。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時,我站在一堆廢墟之中。我童年、少年住的古巷一側的房子已被推倒,滿地的斷磚、碎瓦、殘木。這是一地的歷史碎片,一股刺鼻的熟悉而令人眷念的腐霉的氣味。這座古老的小城,至少百年以上沒有兵災天災,街巷建築保全完好。在我的記憶裡,唯一的槍彈兵難,就是國民黨撤離大陸之後不久,盛傳要空襲小城,家家戶戶都挖了防空洞。飛機終究是來了,機槍掃射了,打穿了街頭的一個蘆席敞棚,在古街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串彈跡。現今痕跡早已消失殆盡了。我想起,在上海山陰路見到的一處老房子,牆上釘了一塊牌牌,上面記載著這座房子是1943年建的歷史建築。我不禁啞然失笑,倘若如此,在這座小城裡,每條街、每條巷、每幢房都可掛牌牌,這一地的斷磚、碎瓦、殘木,就是一地的牌牌,然而,遍地的古老反而失去了它的神奇、失去了它的價值。歷史被現代文明埋葬了、摧毀了、拋棄了。不過,又聽說,這座小城要重建一些仿古的四合院,重現古街、古巷、古捨風韻,並高價出售。但是,那女人唱的調子,那晃蕩的油炸臭干、五香螺螄擔子上的風燈,還有那吆喝聲,將不復存在,將永遠消失了。

這時,我想起那支童謠結尾的幾句:

睡到半夜,

起來踏車(水車),

車一倒,打個鳥,

鳥一飛,打個龜,

龜一爬,打個蛇,

蛇一遊,打個麻球球。

這支童謠的結尾,也不見有多少意義。

(原載2011年第7 8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