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有情菩提 > 墨與金 >

墨與金

在痛苦、悲哀、煩惱、無聊的困局之中,我們突然有所轉化、超越與領悟,就在那一刻,人生變得破墨淋漓;就在那一刻,筆落驚風雨,一筆定江山,整個人生就金碧而輝煌了;也就在那一刻,繁華落盡見真淳,春城無處不飛花了。

帶孩子去看一個繪畫聯展,看到一幅只畫了幾筆的水墨畫,孩子不解地問我:

「這畫只畫了幾筆怎麼標價十萬,旁邊那一幅畫得又大、又滿、彩色又多,為什麼只標價五萬呢?」

一時使我怔在當地,我說:「那是因為畫這幅畫的人比較有名,當然畫就比較貴了。」

「有名的人也不能這樣畫兩三筆就交差了事呀!」孩子天真地說。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對孩子說,什麼是「工筆畫」、什麼是「寫意畫」,或者如果要談畫價訂定的標準,也是說不清的。只好說:「畫的價錢是由畫家自己制定的,他認為自己的畫值十萬,就是十萬了。就像我們買一包面紙,有的賣五元、有的賣十元。」

孩子點頭稱是。

走出展覽會場的時候,我想起從前讀中國美術史,讀到兩個不同的派別,一個是以李思訓為代表的「金碧山水」,一個是以與李思訓同時代的王維為代表的「破墨山水」。

金碧山水崇尚華麗輝煌,筆格艷雅、金碧輝映,有富貴氣象,作品極盡工整細潤縝密富麗之能事,常常全幅著色,密不透風,有時還要用金粉銀粉做顏料,到處佈滿泥金,所以後代的人把這一派的畫風稱為「揮金如土」,也叫做「北宗山水」。

破墨山水則充滿了抒情的田園情調,也揉和了恬淡的詩意,被稱為「南宗山水」。這一派的山水到五代的李成更為突出,他被譽為「掃千里於咫尺,寫萬趣於指下」,「峰巒林屋皆以淡墨為之,而水天空處全用粉填」,他的筆墨清淡,成名甚早,有許多王公貴族向他求畫,他說:「吾,儒者!粗知去就,性愛山水,弄筆自適耳,豈能奔走豪士之門與工技同處哉!」他這種愛惜筆墨的態度,被稱為「惜墨如金」。

經過千年,我們回來看「墨」和「金」的關聯,使我們知道,「揮金如土」和「惜墨如金」並沒有高下之別,只要一幅畫作得好,金碧也好,破墨也好,都有很高的價值。

我想到有一次,應朋友楚戈的安排,到台北故宮倉庫去看歷代館藏的佛經,這些佛經有的用墨書寫,有的研黃金為泥書寫,一般人聽到是黃金為泥書寫,甚至有用金絲刺繡的,都會覺得價值極高,但楚戈另有卓見,他說:「只要是名家筆墨,寫得好,比黃金還貴重呀!」

確是如此,若以生命的繪圖來看,一個人用生活的筆蘸墨汁來寫生命的篇章,或是用黃金做泥來圖繪生命的圖像,用的材料固然不同,但只要寫得好,就有高超的價值。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沒有機會畫出金碧山水,但是如果破墨潑得好,一樣能繪出一幅好畫。

不管人可以擁有多少東西,回歸到基本的生活都是相近的,只是吃好、穿暖、居安、行健的瑣事。記得今年被美國經濟雜誌評選為全世界首富的日本森建設公司董事長森泰吉郎嗎?他擁有東京黃金地段的八十二幢大樓,資產現值日幣二兆一千億元,寫成阿拉伯數字共有十三位數,是我們難以想像的財富。

但是,這世界第一大富翁,每星期上班三天,每天自帶便當在辦公室進食,認為「對不必要的東西花錢就是奢侈」。他已經八十七歲還賣力工作,不知老之將至。

記者訪問他:目前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他誠實地說:是「時間」。

日本的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有一次應邀到東京大學演講,開場白是:「大家都想追求財富,但是現在我願意用我所有的財富,和各位其中任何一位,來換取青春。」

對於有上兆金銀的人,財富只是墨一樣的東西,時間才是真正的黃金。

因此,「墨」與「金」是相對的,就好像生命歷程所遭遇的禍福也是相對的,歡樂與苦痛是相對的,煩惱與智慧是相對的,貧與富也是相對的,善處相對之理的人,即使淡墨也能貴如黃金,不能善知相對之理的人,則黃金也如糞土。

貧富的相對,在佛經上說:「知足者貧而富,不知足者富而貧。」

苦樂的相對,《貞觀政要》裡說:「樂不可極,極樂成哀;欲不可縱,縱慾成災。」

禍福的相對,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淮南子說:「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

時運的相對,《警世通言》說:「運去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青春與黃金的相對,蘇東坡的詩裡說:「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由玄。」

煩惱與智慧的相對,佛經裡說:「煩惱即菩提。」甚且以蓮花做譬喻說:「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在人生的這一幅畫圖裡,善繪的人,筆筆都是黃金,不會畫的人,即使以金泥為墨,也不能作出好畫。

或者是巧合吧!「揮金如土」的金碧山水叫「北宗」,與神秀禪師漸悟修行的風格一樣,也叫「北宗」;「惜墨如金」的破墨山水叫「南宗」,與六祖慧能的頓悟主張一樣,也叫「南宗」。不管南宗北宗,能契機隨緣,都能使人在生命中有所開悟;不能契機隨緣,再好的宗法也免不了錯身而過,失之交臂。

在我的書桌上,寫了四句座右銘:

痛苦是解脫的開始 悲哀是慈悲的開端 煩惱是智慧的泉源 無聊是偉大的起步

在痛苦、悲哀、煩惱、無聊的困局之中,我們突然有所轉化、超越與領悟,就在那一刻,人生變得破墨淋漓;就在那一刻,筆落驚風雨,一筆定江山,整個人生就金碧而輝煌了;也就在那一刻,繁華落盡見真淳,春城無處不飛花了。

那「一朵忽先發,百花皆後香」的一刻呀!使我想起杜甫的《春夜喜雨》詩: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