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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詩賞析十二首

先介紹一下十四行詩體。

十四行詩的故鄉在意大利,原是配合曲調的一種意大利民歌體,後來演變為文人筆下的抒情詩。文藝復興早期,著名的意大利詩人彼得拉克(1304—1374)採用這一詩歌體裁,寫下了著名的歌頌愛情的詩集。到16世紀下半葉,英國一些宮廷詩人把「十四行」這一詩體從南歐移植過來,在英國詩壇上風行一時,而以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1598)最為著稱。以後英國文學史上每一時期的重要詩人,像彌爾頓、雪萊、拜倫、濟慈等都寫過十四行詩。《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是白朗寧夫人的代表作,歷來認為是英國文學史上的珍品,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相互媲美。

從個別的單篇而言,我們很可以舉出莎士比亞的一些使人反覆吟誦、難以忘懷的十四行詩來;如果從詩集的整體看,白朗寧夫人的愛情組詩前後貫穿、脈絡分明,內容更集中、整體感更強,一腔幽怨,像春蠶吐絲那樣,語語出自肺腑,句句訴述親身經歷,因此更委婉親切、更富於激情,更能打動讀者的心弦。

十四行詩的格律多種多樣,例如《葡萄牙人十四行詩集》的韻腳排列方式:abbaabbacdcdcd,不同於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abab,cdcd,efef,gg。當然,寫好一首十四行詩,並不是按照格律的要求、湊滿行數、湊齊韻腳就算數了。在藝術手法上,它有自己的要求,正是那獨特的藝術手法,才構成了十四行詩歌藝術的主要特點。

一首好的十四行詩一般往往要求能表現出一個思想感情的轉變過程,或者發展過程;這和我國舊體詩的七絕、五絕有些相類似。絕句講究構思佈局,要求在四行詩句中寫出起承轉合,這樣,詩歌就有一個深度,就有回味,耐人咀嚼。十四行詩體同樣講究構思佈局,要寫出層次、寫出深度、具有飽滿的立體感;開頭第一行詩句和最後的結句不應該處於同一個思想感情的平面上。從起句到結句,已經歷了一個起承轉合的過程。

舉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中第29首詩作例子。這是很有名的一首詩,有代表性,很能說明十四行詩的藝術形式和藝術手法間的相互關係。「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的結構,很像西洋音樂中奏鳴曲的三段體,每段四行,留下最後兩行構成駢韻雙行,作為結尾。現在且看這詩的具體內容。

開頭四行,詩人的情緒很低沉,是身世飄零的悲歎,又為生不逢辰而痛苦。這第一段就是「起」:——

當我受盡命運和人們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飄零,

徒用呼籲去干擾聾聵的昊天,

顧盼著身影,詛咒自己的生辰;

接著,跟別人相比,他自慚形穢,覺得處處不如人家,這第二節進一步吐露了他的自卑感,是「承」:——

願我和另一個一樣富於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樣廣交遊,

希求這人的淵博,那人的內行,

最賞心的樂事覺得最不對頭;

他正在自怨自艾,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忽然想起了可貴的友情,於是精神頓時振作起來,這第三段是「轉」:——

可是,當我正要這樣看輕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於是我的精神,

便像雲雀破曉從陰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著聖歌在天門:

這就引出最後兩句結尾,這時詩人意氣奮發,神采飛揚,詩句的色調十分明亮,和開頭的抑鬱消沉、自怨自艾的陰暗心情,恰好成為一個對照:——

一想起你的愛使我那麼富有,

和帝王換位我也不屑於屈就。

這樣,在總共十四行詩句中,完成了一個思想感情的轉變過程;詩人寫自己從消沉到振作、從憂鬱到舒暢,從自卑到自豪,正是反襯出友誼(或者愛情)的精神力量,也是對友誼(或者愛情)的歌頌。這首詩的整個佈局,起承轉合,輪廓分明,線條清晰,最後一結,概括全詩、點明主題,又十分醒目,形成了一對警句。一首詩最怕寫得平淡空泛,而這首詩波瀾迭起,層層推進,最後形成一個高潮,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首十四行詩,藝術形式和藝術手法、以及和思想內容間的相互關係,十分協調,可以看作古典詩歌的一種典範。

跟「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相比較,白朗寧夫人的「意大利式」十四行詩在結構上猶如單樂章的協奏曲。段落的劃分不太明顯;就連詩句也常常「跨行」(換行時不能用標點切斷),有一種連綿不絕的情致。但是詩的內在感情並不凝滯,仍然可以讓人感知,在流轉、在起伏、在跳蕩。不妨拿第32首「當金黃的太陽升起來」一詩為例:

本來,女詩人一直把白朗寧對她的一片情意,當作錯愛,不敢相信這就是愛情,這樣的愛會是天長地久的。她總以為一切是個夢,曇花一現,接著就是凋落;太美的夢經不起跟殘酷的現實生活接觸,是注定要破滅的啊:「爰情」當著金黃的陽光,立下盟誓;銀白的月亮照見,這脆弱的情結已經給解除了。(全詩的第一個主題:疑慮。)

她惴揣不安,因為她是一隻破琴,只能發出瘖啞的聲音。誰會拿這樣一隻破琴去給金色的情歌伴奏呢?一聽到發出沙沙的聲音,破琴就會給厭惡地扔下了。(第一主題的發展:絕望。)

可是誰想到,一隻破琴落在樂聖的尹裡,忘記了它只會發出沙沙的破聲——聽哪,完美和諧的旋律從琴孔裡流出來了!(第二個主題:驚訝。)

滿天疑慮,現在全都消散了,她已不是原來的她,而是一個得到點化的新人了。愛情在祝福她的同時,也改造了她;好像一位小提琴聖手用一張弓在愛撫琴弦的時候,硬是叫破琴唱出了它從不知道的動人的歌聲。(第二主題的發展:信仰。)

從爰的疑慮到愛的信仰,從動搖到堅定,這一段不平凡的心路歷程,在十四行詩裡曲折地表達出來了。

此外,像第23、第35首詩等都是很好的例子,說明一首十四行詩要求有深度、有佈局、有思想感情上的盤旋曲折;要求在相對小的體積內包含較大的詩的容量。這樣,詩創作就必須苦心經營、寫得精練含蓄、情緒飽滿,避免寫得太鬆、太薄、太直、一覽無遺。

我們的前輩詩人曾作過努力,想把十四行詩這朵花移植到我國的新詩園地中來,也的確取得了成績。在今天百花齊放的詩壇上,十四行詩體這一嚴謹的外來的藝術形式是否還能發揮它的生命力呢?這很難說,但至少十四行詩的藝術手法,有它可取之處。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抒情詩集,不僅意境美,對於我們的詩創作,在藝術上應該也是有借鑒意義的吧。

第一首

這是整個組詩的一首序曲,以傷感的、回憶的調子開始:

我想起,當年,希臘的詩人曾經歌詠……

女詩人生長在英國中上層社會,她的天地本來就是狹小的,後來終年臥病,和現實生活隔離的情況就更加嚴重了。這種令人痛苦的局限性,在這首序詩裡顯示了出來。

人生的幸福究竟在哪裡?她這樣問自己的時候,不是抬眼望向未來,而是低頭吟思,留戀往昔,在古希臘詩篇裡遙寄著她的一片憧憬。

也許真像傳說中所說的那樣,人類曾經有黃金時代吧——那時候,人們已擁有了勞動生產的工具:弓和箭、斧子和繩索,卻還沒有作為戰爭武器的弓箭,斧子和繩索也絕不是殺人、綁人的刑具;人們已經積累了不少生產經驗,可以在秋熟季節、在狩獵季節,用載歌載舞、芬芳的醇酒來慶祝自己的收穫了;而在史前的氏族社會的大家庭裡,人和人之間還不存在壓迫與剝削,壁壘森嚴的階級分化的過程還沒開始……總之,對於失沒在遐思中的女詩人,人類在他的透露曙光的幼年時期、是最值得羨慕的黃金時代了。當她吟讀著古希臘詩人的詩篇時,在她模糊的淚眼前,展現出一幅類似我國《桃花源記》中所描繪的太平、歡樂的景象;那時候的人,就是無限自由、無限希望的象徵。慷慨的時間女神,年年都為老老少少的人們帶來了一份厚禮,帶來了新的祝福……

再回顧自己在病床上年年月月挨過來的那一長串沒有歡樂的日子,卻像是接踵而來的黑影,重重疊疊地投擲在她的心靈上……她正在顧影自憐,卻忽然驚覺到她的身後晃動著一個龐大的、神秘的黑影,它一把揪住了她的頭髮往後拉,逼著她抬起頭來,無從躲避,正眼看向她不敢正視的未來。

於是在這生命的危機裡,出現了全詩的兩個主題:期待中的「死亡」和向她突然襲擊、跟「死亡」一樣威猛的「愛情」。

第二首

在萬分驚惶中,她抬起頭,睜眼看見了「愛」的周影,她的耳邊,又響徹了一陣銀鈴似的震盪。這聲音充實、明朗,不容她再有懷疑了。可是就像瞎眼的人,一旦重見天日,受不住萬道光芒的刺痛;她,一個如同殘廢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正對著「愛情」的不可逼視的光彩,她那顆眩暈的心,

立即往下沉,

就像墮落是它的本性……

--第25首詩

這閃電般的一瞥光明,帶來的反應是那麼強烈:她眼前立即撲過來一片天昏地暗的黑影。命運豈不是太殘酷了,拿無比美妙的幻象來嘲弄一個對人生已經放棄希望的人!她能夠拿她的哀怨去跟愛情交換?還是能夠伸出手來,像接受佈施似的接受人家的愛情——她,一個顛撲在生死邊緣的女人?

唉,並不是她不懂得珍惜那人間最可貴的愛情,實在是她太寒傖了;要不然,哪怕隔離在她和她情人中間的是高山,是大海,是狂風暴雨,是可畏的世俗譭謗,她還是要堅強地站起來,衝破重重阻礙,跟她所愛的人手兒相攜,向天上的星辰宣誓:「人間沒有什麼障礙可以阻隔我們!」

可是如今把她的情人從她眼前擋住,不讓她致以崇拜的眼光的,是威嚴的死神所投下的一片龐大的黑影!

那銀鈴似的一聲「愛」才響徹在她痛苦的心裡,她耳邊就同時轟響著閃電之後的雷鳴,上帝的一聲詛咒:「不行!」

第三首

在虔誠的教徒的心目中,上帝不是虛構的幻象,上帝的詛咒可怕極了,比現實生活中的重重阻力更可怕,更顯得命運的不可抗拒,更叫人死心塌地的認了命。

出身於庸俗的資產階級家庭裡的女詩人,她一向耳聞目見的所謂「愛情」,無非是那個階級用來掩飾買賣婚姻所奉行的門當戶對的交換條件而已。女詩人向來反對把婚姻建築在金錢和社會地位上(讀她的詩可以知道),可是,有意思的是,在詩集的開頭幾首情詩中,為了向情人表示她怎麼也不配接受他那麼高貴的愛情,她一再借用貧賤富貴之間不可超越的鴻溝來形象性地強調他們兩個原不是一對稱配的情侶:

你是宮廷裡後紀的嘉賓……

千百雙明眸都集中在你一身,那你為什麼還要從燈火輝映的窗子裡望向我:——

我,一個淒涼、流浪的歌手,疲乏地靠著柏樹,哀吟在茫茫的黑暗裡。

從世俗的眼光看,那兩個身份懸殊的人無論怎樣也拉不到一塊兒。襤褸怎麼能和華貴匹配?她的淒涼的歸宿又怎麼能向他的錦繡前程看齊?這是絕望的愛情啊,喚起的只是痛苦,叫她更強烈地意識到了死,因為——

只有死,才能把這樣的一對扯個平。

第四首

在結識白朗寧之前,女詩人曾經寫過一個歌頌愛情的敘事詩《傑拉婷郡主的求愛》,這篇長詩值得我們注意。講到《十四行詩集》的由來,追本溯源還得歸功於它促成了兩位詩人的一段姻緣;愛情在這篇長詩裡同樣蒙上了一層淒苦的色彩,那種情調和《十四行詩集》是多麼地近似。

出現在敘事詩裡的一對主要人物是美麗高貴的傑拉婷郡主,和富於天才、但是清貧的詩人。他有幸拜識郡主,有機會在她濟濟一堂的貴賓中間奉陪末座。詩人在內心裡把他們倆的社會地位對比一下:郡主是養尊處優,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

她的腳下鋪展著殷紅的地毯,

她呼吸著的空氣都薰過了香料。

多少王孫公子拜倒在她的裙下;而他呢,——

只是一個微賤的詩人,只配

像一頭畫眉,像一隻小雀子,

在她的窗前賣弄歌聲,

那會兒,她只顧想她自己的心事。

然而他偏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郡主。這分明是一段絕望的、只能埋藏在心坎、給他帶來痛苦的愛情罷了。

現在再看《十四行詩集》,在上一首詩裡同樣出現了這麼一對貴賤懸殊的人物形象(只是彼此的性別顛倒過來了),這首詩裡又把「宮廷詩人」和「流浪歌手」作了進一步的對比:

你曾經受到遨請,進入了宮廷,

英俊的歌手!你唱著崇高的詩篇;

貴客們停下舞步,為了好瞻仰你,

期待那豐滿的朱唇再吐出清音。

另外一個呢,——她正躲在牆坍壁倒、夜禽出沒的破屋裡獨自哀泣著。這樣一對情人,居然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彼此擦肩而過,所謂萍水相逢,這已經夠叫人瞠目吃驚了,難道還能存著把彼此命運結合在一起、終生廝守的癡念嗎?

《傑拉婷郡主的求愛》在結尾一轉,成為一個象春夢般美麗的喜劇。美麗的郡主鄙棄了金錢和門第,看重的是才華和深深地感動了她的真摯的愛情。她把自己的芳心交託給了一怒之下,正要和她告別的平民詩人。女詩人在構思這一部富於浪漫氣息的敘事詩時,她絕對想像不到,幾年後她還得再寫一部同樣富於浪漫主義色彩、歌頌愛情的詩篇——只是她寫的不再是虛構的人物的虛構的愛情,不再是出現在夢境中的愛情了;現在她是在寫她親身經歷的愛情,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的愛情。使人驚奇的是,這現實生活中的愛情,甚至比她曾經用彩筆描繪的虛構的愛情更美妙,更富於理想的光彩!

第五首

我在你面前只是往後退縮,難道我真是那麼一個不知好歹的人兒嗎?我一再指著自己那副寒酸的模樣兒來回答你的求愛,難道我不感到一些兒辛酸?我的心兒,難道真給年年月月的憂傷蛀空了,真像一泓不起波瀾的死水了嗎?

不,我但願能把自己的心兒掏出來就像把一壇死灰一古腦兒倒出來,全堆在你腳下。啊,有多大一堆悲哀埋藏在我心裡!可是,在這灰暗深處,請看吧,還隱約燃燒著一星星慘紅的火燼呢。快別去撥弄吧,鄙夷地一腳把它踏滅,這樣倒更好些,如果你偏要守在我身邊,那麼等一陣風吹來,難保不會死灰復燃,頓時燃燒起一大片火焰來。親愛的人兒呀,你該知道,火焰是猛烈的,火勢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這給你救活了的火苗,會反而撲過來燒壞了你!你聽聽一個女人的迫切的呼籲吧:——

快站遠些呀,快走!

第六首

「捨下我,走吧。」女詩人把前言重申了一遍。這一句從痛苦中迸發出來的懇求,呼應著上一首詩,總結了前面反覆訴說的哀怨和絕望。頂到這時候,詩篇的調子始終是低沉、辛酸的。可是接下去,我們看哪,女詩人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愛情,像一彎纖細的新月,終於漸漸地從濃密的烏雲堆裡透露出來了——

可是我覺得,從此

我將會始終徘徊在你的身影裡。

一旦你明白過來,看清楚這是一段沒有希望的情誼,把我留在死亡的邊緣,走了,奔你的前程去了;可是在我的心裡,我卻彷彿還是偎依在你身邊,哪怕是天懸地殊的隔絕,也不能磨滅珍藏在我心裡的這段回憶;我一閉上眼睛就浮現起你的手指在我掌心留下的溫暖。

在那漫長的生物進化的過程中,一定曾經有過尾隨著人類祖先、跟人做過「朋友」的野狼,雖然還沒有完全被馴化,它的野性裡已貯存了「人」的可親近的影子,縱然有一天重又流落在荒野裡,比原來的那頭野狼已多了一點靈性。這好比我們的女詩人,一旦意外地飲下了那濃濃的一杯愛情的苦酒,也不可能完全是她從前的本人了。在她的心靈裡浮起了另外一個人的形象;在她的生命裡出現了一個新的因素。死神再不能絕對控制她了。她那表面上依然是孤獨的生活已經起了看不見的變化了。請聽她的自白吧。從今再不能——

把這手伸向曰光,像從前那樣,

而能約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手指

撫摸過我掌心。

你無時不在我的身邊:我的思想裡有你,我的行動裡有你,我的夢裡也有你;我的心兒在為你而跳動,我的淚珠因你而流,我為自己向上帝禱告,他卻在我的聲音裡聽見了你的名字。……

讀著這首深情的詩,彷彿讓人聽到了貝多芬的G大調「第四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一開始,是絃樂隊的齊奏:粗暴、威猛,顯示出一陣陣浪捲潮打的聲勢(像是命運在發出嚴厲的警告);第一陣浪潮過後,我們才聽到鋼琴正在那兒怯弱地低訴著人們的卑微的願望。這強弱懸殊的對比真夠叫人心寒。但是聽哪,鋼琴和樂隊經過了幾次對答(或者說,經過了幾個回合的較量),形勢轉變了。樂隊的力量逐漸減弱,正在向後退卻;終於只剩下依稀的夢影,而鋼琴以獨奏樂器的身份,唱出了舒暢的、充滿著信心的歌聲。

把詩比作音樂,這整個十四行組詩可說是一首《愛情和死亡的協奏曲》,其中展現的是「愛情」和「死亡」兩個主題的不斷衝突,反覆較量,和「愛情」的最後勝利。在這首詩裡,死神還在那兒不斷地咆哮著,威脅著,彷彿樂隊鼓鐃齊鳴的全奏;可是在這一片粗暴、淒厲的不協和的音響裡,我們已經能夠清晰地聽到了「愛情」開始唱出她那動人的、但是在最初還帶著澀味的歌聲。

第七首

這傾吐心聲的旋律眼前還是怯弱的,斷續的,但是它畢竟逐漸在變得明亮起來,舒暢起來;那一彎眉月似的情思在逐漸飽滿起來。感激和喜悅,在每一個音符裡跳蕩著;在每—行字句裡預示著圓滿和光明。有那麼一剎那,死神收斂起它的龐大的黑影,悄悄地退到了即將被遺忘的一個角落,萬分不甘心地瞪視著它從前統治過的領域所發生的變化: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變了,

自從我第一次在心靈上聽到了你——

輕輕的步子,在向我走近……

當她把感激,滲和著愛情,這麼輕柔地傾訴的時候,有那麼一會兒,她當真忘了她的悲哀,她的疑慮,她的苦淚;空氣裡,甚至彷彿有一串早已祜萎的笑聲在隱隱蕩漾。

愛情——對,愛情給我們的女詩人帶來了希望和新生。

第八首

在中外的情歌裡有很多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少女的種種癡情嬌態,例如我國古代的一首民歌(《子夜歌》)這樣形容道: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

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這位煥發著青春美的姑娘,飲著愛情的蜜汁,是多麼的幸福啊,情歌的色調又何等鮮艷!我們的女詩人已是年近四十了,半輩子的光陰都是消磨在寂寞的病室中,當她的情人把寶貴的愛情獻給她時,她真是自慚形穢,代替朱唇玉顏的誇耀,她只能用這樣灰暗的色調來刻劃自己的形象:

那連綿的淚雨沖盡了

我生命的光彩,只剩一片死沉沉的

蒼白,不配給你當偎依的枕頭。

她幾乎懷著絕望的心情問自己道:「叫我拿什麼來作為你應得的報答?」一首情詩往往是一篇海枯石爛的宣誓,特別是出之於女性口吻的情詩,對愛情的忠貞最看重;難得見到的是,這含著眼淚的呼籲,一次又一次懇求情人舍下自己,「走吧!」

沒有傾心於一顰一笑的歡樂,為了對方的幸福而不願忠誠的愛情受到信誓的束縛;這就是這部情詩集在感情色彩上和一般的戀歌很不一樣的地方,這第八首情詩同樣清楚地表明了這個特點。

第九首

她把忠誠的愛情看作人性中的金碧輝煌的寶藏,她把自己的情人看作是世界上最慷慨的施主,然而她卻是那麼疑慮不安:

該不該讓你緊挨著我,承受那

簌簌的苦淚;聽著那傷逝的青春,

在我的唇邊重複著歎息……

她只有兩道常流的苦淚,夾著一聲聲的歎息,半輩子都是這麼挨過來的。難道就能拿自己年深月久的悲苦作為她情人應得的報答嗎?——「啊,我但怕這可不應當!」她終於把心一橫,回答道:

我什麼愛也不給,因為什麼都不該給。

先前她不加思索地拒絕愛情,是出於恐懼的畏縮,她是不敢相信,只道自己是被錯看錯愛的對象,只道對方是一時的感情衝動。誰知她的情人情深如海,並沒掉頭就走,還是耐性地守在她的門口,一聲聲喚她、求她;情人的忠誠使她不能再有所懷疑了。她「動情」了,然而到底還是狠著心拒絕了他。但現在她是不敢接受——寧可犧牲自己,也不願連累她這麼愛著的人,要知道,這也算是她對於愛情所表示的忠貞啊:

唉,可是我怎能夠

讓滿身的塵土玷污了你的紫袍。

這是她被愛情徹底征服之前的最後一次掙扎。讓人感動的是,她終究敢於把埋在內心深處的愛情第一次明確地吐露出來了:——

愛呀,讓我只愛著你,就算數了吧!

第十首

在這首情詩中,出現了女詩人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滿天的慘雲愁霧消散了,地平線上浮現起迎接熏風麗日的片片朝霞;幽微曲折的感情的細流盤旋到這裡,突然迸發為一股不可抑制的洶湧洪流,向來的哀怨、疑慮、畏縮都給淹沒了……這是一首熱情奔放的十四行詩,使人眼前為之一亮。

向來有這句話:「相敬相愛」。的確,真誠的「愛情」和由衷的「欽佩」往往攜手同行。愛慕到極點,也就成了傾心的崇拜:既為自己又敬又愛的人兒感到自豪,又自愧不如,唯恐辜負了那份深厚的恩情。這耿耿於懷的不安、慚愧,就成為愛情的一種鼓舞的力量,成為鞭策自己不斷上進的積極力量:

擴大些你的愛,好提高些我的價值。

——第16首詩

我們的女詩人一向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對於她,戰勝了死亡,克服了世俗偏見的愛情就是創造奇跡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她本人就是這一奇跡的見證人。於是她抑制不住心頭的感激,用她全部的熱情,為愛情唱起了一曲「生命的新歌」(第7首詩)。愛神,在她的筆下,彷彿具有神奇的點金術,她的光輝所照耀之處,頓時成了一片金光燦爛的世界:當我——

不由得傾吐出:「我愛你!」在你的眼裡,

那榮耀的瞬息,我成了一尊金身,

感覺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從我天庭

投向你臉上。

優秀的詩篇,由於豐富的形象性和深刻的思想性,留給讀者以寬廣的想像餘地,使人浮想聯翩,想得很多很遠,以下的詩行就是這樣,很富於啟發性:

是愛,就無所謂卑下,

即使是最微賤的在愛:那微賤的生命

獻愛給上帝,寬宏的上帝受了它,

又回賜給它愛。

我們為之獻身的事業所要求於我們的,和我們個人的能力之間,往往存在著很大差距;但即使個人的能力、個人的作用很有限,當我們真心誠意地把畢生的精力貢獻給崇高的事業,那人格美、精神美,同樣使得一個人的形象(不管他怎樣貌不驚人)煥發出一種光彩:

我那迸發的熱情

就像道光,通過我這陋質,展現了

愛的大手筆怎樣紿造物潤色。

在這裡,情詩達到了感情昇華的境界。深沉的感情,豐富的內涵,深遠的意境,加上鮮明的形象,凝聚成一首使人難忘的好詩。

第十四首

她曾經懇求他:捨下她快走吧;現在卻唯恐失去了他——她用整個生命愛著的人。她曾經猶疑重重:像我這樣寒傖的人,該不該接受愛情的祝福?現在她擔心的卻是:我怎麼能永久保持這無價的愛情?——我,這樣一個全然不值得愛的人。

這是一首很有名的十四行情詩,經常被選入各種英國詩歌集,但我以為最好不要把這首詩從整個組詩中抽出來,單獨成篇,彷彿這裡訴述了一個完整的思想。實際上,它只是反映了女詩人在戀愛過程中某一階段的思想情緒而已。換句話說,這首詩寫的是女詩人的新的不安和疑慮:她唯恐愛情得而復失。她並不是在總結她對於愛情的認識。我們最好是從戲劇性、從內心獨白的角度(而不是從哲理性的角度,給予它以某種普遍化的意義),去欣賞這首情詩。

伊麗莎白時代有一首無名氏的短歌,叫做《愛我別為我長得漂亮》,他希望他的情人別為他的外貌愛他,也別為他的內心愛他;人的容顏要憔悴,情意會冷淡,到那時候彼此就不免拆散了,所以他這樣要求道:

睜著你一對真正的女人的眼睛,

只知道愛我,卻不懂得原因。

那麼憑著這一個理由,

你就能把我永存在心頭。

藏在內心深處的愛,有時的確很難形之於言辭,但如果完全是沒有理由可言的「無名之愛」,卻近乎癡戀了。白朗寧夫婦這一對詩人之間的愛情原是心心相印、最富於詩意的,但是現在女詩人也在情詩中這樣寫道:

如果你一心要愛我,別為了什麼,

只是為了愛才愛我……

我們不妨讀一下她在訂婚後寫給未婚夫的一封信(1846年5月12日),看看她在初戀時曾經經歷過怎樣一番惶惑不安的心情:

你以為當初我倆剛相識的時候,我對你的「只是為了我的詩才愛我」感到不滿嗎?我才不呢,我就是不相信你會愛我——不管你為了什麼理由。除此之外,人家還有什麼好愛我的,我想我並不怎麼在乎。真的,沒有什麼充分的理由好愛我呀;我一心只希望(這是我一再提到的)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好表白。要是總得有個什麼理由的話,那麼為了這個,或是為了那個,都沒有什麼兩樣。只要你高興,就為了我的鞋子愛我好了——只怕我這雙鞋已穿破了。我當時以為你根本不愛我呢……

這種「處於痛苦的不安中」(第21首詩)的心情,她曾在好幾首情詩中表達過,例如:

當金黃的太陽升起來,第一次照上

你愛的盟約,我就預期著明月

來解除那情結、系得太早太急……

——第32首詩

現在這首詩正是集中地寫她後來在情緒上變得「坦然、堅定」(見第36首詩)之前那一個戀愛階段的心曲。光是為愛而愛,不知其所以的愛,有時可以很熱烈,卻又顯得很衝動、很膚淺;而女詩人由於她特殊的身世遭遇,表達了這樣一段婉轉曲折的心路歷程,給他們的傾心之戀,終生不渝的愛,更添上一重戲劇性色彩。

第四十首

這是一首富於社會意義的詩。一個精神空虛的世界所顯示的一個病症是:那兒開不出愛情的鮮花——那兒沒有閃耀著理想的光彩、永不凋落的愛情花朵。

是啊,咱們這世道,談情說愛,多的是!

女詩人出生於英國中上層社會,在那裡那些紅男綠女是怎樣談情說愛的呢?且聽聽王爾德的喜劇《溫德米爾貴夫人的扇子》(1892)中貝維克公爵夫人的一段現身說法的「戀愛經」吧:

貝維克口口聲聲鬧著要自殺了,真嚇死人,我才接受了他的求婚。可是不到一年,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美是醜,是什麼貨色,他都釘著不放。事實上,蜜月還沒度完呢,就給我捉住了:他正在跟我家女僕人做迷眼!

這位公爵夫人又一手安排,把她的女兒嫁給了一個來自澳洲的暴發戶,而她那寶貝女兒阿迦莎郡主只是個感情蒼白,沒有個性的小東西,在整個劇本中她只會說一句話:「是,媽媽,」對於這一樁沒有感情基礎、「金錢」和「門第」達成交易的買賣婚姻,她作為當事人,卻仍然只有一句話:「是,媽媽。」這意味著她答應下來了,這是她的終身大事,聲調卻還是那麼平淡、呆板。

女詩人的這幾行詩對於那個精神空虛的上流社會是多麼深刻的一種批評啊:——

從沒想把這稱做

「愛」的東西,跟他們的「恨」並列,

或是跟「淡漠」比。

他們的談情說愛,像是在做遊戲:「笑一笑,手絹兒就摔過來」,可是一哭(破壞了打情罵俏的遊戲規則),「誰也不理了。」

只有心胸高尚的人,才能真誠相愛,把愛情昇華到一個很高的精神境界;這種精神美,和市儈習氣、世俗作風有涇渭之分,就像一朵潔白的素蓮「從山頭往上挺伸,高出於世間的攀折」。(第24首詩)

出污泥而不染,一朵潔白的素蓮——這也是整個情詩集給人的印象。

  1. 引自梁宗岱譯《十四行詩集》,《莎士比亞全集》第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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