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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選譯

1889年,白朗寧在威尼斯逝世前不久,把一個鑲嵌細工的木盒交託給他兒子,裡面珍藏著他和妻子向的全部書信。1898年,這兩位詩人間的情書公開發表,即兩卷本《白朗寧一巴萊特書信集》。在文學史上曾流行過書翰體的言情小說,但像這洋洋一百萬字以上來自現實生活的「情書文學」,卻很少看見。這些書信情深意真,詩趣盎然,受到讀者喜愛,十四年間再印了六次;這裡介紹的少數幾封信和一些片段,根據1934年第11版譯出。

最初的書信

第一封倍(郵戳1845,1,10)

親愛的巴萊特小姐,你那些詩篇真叫我喜愛極了。我現在寫給你的這封信,決不是一封隨手寫來的恭維信——不管它是怎麼樣一封信,這信決不是為了順口敷衍、一味誇你有多大多大的天才,而的確是一種心悅誠服的流露。正好是一個星期前,我第一次拜讀你的詩篇,從此我腦子裡就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想著,不知該怎樣向你表達我當時的感受才好——如今記起這一番情景,真要失笑。原來我當初一陣狂喜,自以為這一回我可要打破向來那種單純欣賞一下算了的習慣了——為什麼不呢?我確然得到了欣賞的樂趣,而我的欽佩又是十足有道理的——說不定我還會像一個忠實的同行所該做的那樣,試著挑剔你一些缺點,貢獻你些許小小幫助,讓我今後也可以引以為榮!結果卻是勞而無功。你那生氣蓬勃的偉大的詩篇,已滲入我的身心,化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它的每一朵奇葩都在我的心田里生下根、發了芽。假使竟讓這些花兒曬乾、壓癟,十二萬分珍惜地把花瓣夾進書頁,再在書頁的天地頭上頭頭是道地加一番說明,然後合起書來,置之高閣……而這本詩集居然還給稱做「花苑」!那將會面目全非了啊。可是話得說回來,我還用不到完全斷絕這個念頭,也許有一天我能做到這一步。因為就說眼前,跟無論哪個值得談的人談起你,我都能說得出一個我所以欽佩的道理來;那清新美妙的音樂性啊,那豐富的語言啊,那細膩精緻的情操啊,那真實、新穎而大膽的思想啊,都是可以列舉的種種優點。可是如今在向你——直接向你本人說話的當兒——而這還是第一次,我的感情全都湧上了心頭。我已經說過,我愛極了你的詩篇——而我也同時愛著你。你知道有這回事嗎?——有一回我差些兒就能見到你,當真能見到你。有一天早晨,坎寧先生問起我:「你想要跟巴萊特小姐見見面嗎?」問過之後,他就給我去通報;接著,他回來了——你身子不太舒服。這已經事隔多年了;我覺得這是我生平一次不湊巧的事,正好比探奇尋勝,我已經快達到那個聖地,只消一舉手之勞,揭起幕簾,就可以身歷其境了;不料(我如今有這樣的感覺)中間卻還橫隔著一個細微的障礙——儘管細微,卻足以叫人無從跨越。於是原來那扇半開的門完全關上了,於是我折回家去——這一去就咫尺天涯,從此再也無緣瞻仰了!

好吧,這些詩篇是會永遠存在的,還有是,藏在我心頭的那種衷心感謝的快樂和自豪感。

永遠是你忠誠的

羅伯特‧白朗寧

回信(1月11日)

親愛的白朗寧先生:我從心坎深處感謝你。你寫那封信,原是想給我帶來點兒快樂——就算這使命沒有完成吧,我還是應當感謝你。可是這使命十分圓滿地完成了。這樣的一封信,又出自這樣的手筆!心靈的共鳴是值得珍惜的——對我說來,尤其值得珍惜;可是一位詩人(而且又是這樣一位詩人)的共鳴,對於我更是達到同情的極致了!你可願意接受我的感激作為我的報答嗎?而且,還得承認,從泰爾到迦太基,那古往今來的一切交易中,再沒有像那以同情的共鳴來換取感激那樣崇高的一筆帳了。

再說,你的仁愛在吸引著我。你一旦給了人太多的甜頭,就別懋再把他攆走——明事理也罷,不明事理也罷,這是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我所想要說的是(沒說之前少不了有一番小小的躊躇):如果你沒有什麼不便,也不費多大勁兒,願意從你那「消極狀態」中暫且擺脫出來一會兒,把你從我的詩篇裡所看出的顯而易見的重大缺點給指點出來(當然我不敢拿細枝末節的批評來麻煩你),那你就給了我沒齒難忘的恩惠了。我是那麼珍視你的意見,我已經在遠遠地盼望著了。我並不打算把自己說成一個能夠十二分虛心接受批評的人,很可能對你的意見我也並不是百依百從。但是我對於你在藝術上的功力,和作為一個藝術家的經驗都懷著極其崇高的敬意,我相信,如果你願意把你認為是我的主要的缺點給指點出來,那我聽了以後,決不會一無所得的。我只要求你給我一兩句概括性的意見——甚至連這點點我都不敢要求,免得叫你膩煩,我只是小聲柔氣地在吐露自己的心願——運用這種聲氣,女人家是最拿手不過的了,尤其當她們有求於人的時候!我通常所受到的批評,我想大都在文體方面。「只要我肯改變一下我的文體就好了!」但是那不就等於在否定作者本人嗎?布封說過(其實每一個認真的作家也一定都會體會到):「文如其人。」可惜這個事實是很難期望能叫某些批評家平心靜氣一下的。

難道真的是我差點兒有幸拜識你嗎?難道你想起失去了這個機會,果真感到有幾分遺憾嗎?可是你知道,假如你真的一旦「身臨其境」,你也許難免遭了涼,也許會厭煩得要死,倒寧願保持著那遠在「天涯」的距離,甚至比不遠千里而來的時候心境還迫切哪。不過為我自己設想,我又何必拿「安知非福」的話來向你譬解呢。我倒希望錯過了一次機會,以後還另有機會可以補償。冬天把我封閉了起來,就好像它封閉了睡鼠的眼睛一樣。到了春天,我們便開眼了;到那時,我的日子就好過得多,彷彿翻了個身,重又面向外面的世界了。同時,我已經捉摸出你的心聲——不僅從你的詩篇裡,也從流露在你詩篇中的那一片仁愛裡……

我寫得太長了——儘管已經太長,我可還是要加上一筆。我要說,我欠下了你的情,這不僅為了你寫給我這封熱情的信,紿我帶來了歡樂;而且還有其他的一面——是最崇高的一面。我要說,只要我還繼續活著、追求著這崇高的詩的藝術,那麼,本著我對詩歌的愛好和忠誠,我一定同時也是你的作品的熱誠的愛慕者和學生。這是我心裡想要說的話——現在終於說出來了。

你的感激而忠誠的

伊麗莎白‧巴萊特

一封求見的信(郵戳1845,2,26)

親愛的巴萊特小姐:

溫暖的春天當真快來到了——這一點鳥兒們知道得很清楚。到了春天我就會見到你,一定會見到你——有哪一回我存心想做一件事而結果沒有做成的呢?有時候我不免帶著異樣的憂慮的心情問我自己。

抽出信紙來的時候,我原打算寫它洋洋一大篇——可是現在卻只怕這信寫不長了——「反正我就要見到你了,」我說!

請告訴我你目前的寫作和計劃;再也不要對我自稱是「感激的」了,是我,感到感激——對你十分感激。

永遠忠誠於你的

羅伯特‧白朗寧

回信(2月27日)

不錯,親愛的白朗寧先生,可是我心目中的春天卻是與眾不同,另有一格——不是你以及其他的詩人一向所想像的春天。說也可憐,對於我,「雪花跟雪片並沒多大區分——踏在腳下同樣覺得寒冷。斑鳩的歡鳴並不曾叫我放得下心,東風還是呼嘯得那麼緊。四月好比是施展回馬槍的安息人,五月呢(至少是五月的初頭),好比是混進軍營的奸細。這就是我對你們所謂的春天的看法。我的春天,是別具一格的!還得再挪後一些,才來了我的春天。真的,挨過了這麼嚴酷的季節,總算逃過了一條命,我也不妨謝天謝地,春天終於來到了。你是多麼幸福啊,你可以一心傾聽百鳥歌唱,用不著去理會那東風的絮叨——不愁有誰來打擾你欣賞的心境。我讀著你這一封親切真摯的信,聽到了你的心聲,我又是多高興啊!

…………

你當真總是如願以償的嗎?一旦如願了,你不會又覺得不合你的口味,反而希望事與願違嗎?啊,人生,人生!聽人說,不如人意的事裡就有著安慰,我也幾乎相信了這話——不過在屋子裡,那最明亮的場所就是倚窗向外眺望的地方——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當然,你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然,你怎麼能做一位詩人呢?告訴我吧。

永遠忠誠於你的

E.B.B.

第六封倍(星期六夜晚,1845.3.1)

親愛的巴萊特小姐,我好像突然發現(其實我是早就意識到了),你在用嶄新的金色的琴弦紿我生命的豎琴的音域加寬了一個八度又一個八度,而且還給我添上了另一根悲慘的心弦,可不是嗎,而且還用你的手指撥弄它。今天早晨,我收到來信,讀到你開頭的那些話「總算逃了一條命」等等,我就產生了這樣一番感受。要是我最其誠的願望,就像過去那樣,總是能得到實現,那你準會對著緊峭的東風展顏而笑,跟我一樣地笑!你現在明白了吧,悲傷對我是一種十分生巰的感情。……我已被這個世界「寵壞」了。

你已是我的好朋友了,是嗎?那麼請不要「倚窗向外眺望」,當我的足步剛跨上了樓梯,請稍候片刻吧。

永遠屬於你,

R.B.

女詩人的幾封信

3月20日

白朗寧在郵戳1845年3月12日的長信中寫道:「你能不能賞我一個天大的面子?來信時,當然務必談談你自己的詩作(不僅是希臘詩劇而已)。而且請經常發佈一二條正式的小小通報,上面寫道:『我起居甚佳,』或是『健康尤佳,』——你應允嗎?」

信中還說:「寫作並沒給我樂趣,我所感到的喜悅只是完成了任務罷了。我想你是喜歡寫作的吧,是嗎?」

親愛的白朗寧先生:

請你信得過,凡是逢到我沒有立即給你去信的當兒,我並非在享我的福,而是在受罪。承蒙關懷,問我近況如何,這自然是你的好意,而我遲遲不回復你,那也並非是我的不懷好意。真的,我這一陣日子不太好過——把這話說出來,我自個兒心中也並不怎麼妤受。這種一點兒不饒人的天氣啊!這種好像從太陽和月亮的夾道中間吹來的東風哪!刮著這樣的風,誰還想過好日子呢?可是就我來說,我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並不比往常更壞到哪兒去,只是身子又比以前虛弱些罷了——只是躲在一個角落裡,溫習我那「人生幾何」的醒世格言——可是這一切都會過去的!四月快來了,接著還有五月、又是六月要來——只要我們能夠活在世上眼看到這一天——想來我們總能夠巴盼得到的吧。說到還能跟你見面,我看你就有些信不過我了;這或許由於你看透了我的病況,猜想到當我臨到要會見一張我不熟悉的臉兒時,我將會怎樣地畏縮和洩氣!你是不是這樣想?你熟知人性,你自會懂得,過著像我這樣隱居的生活,會落到怎樣一個下場——儘管我對於社會的責任等等,自有一套高明的見解。好吧,你究竟有沒有這本領,我說不上來,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當真願意跟你見面,只等天氣轉暖,大地「復了元」,我也稍稍有了些活氣,使得這一歡樂有實現的可能。要是你以為我會不樂意見你,那你就想錯了——儘管你是個有學問的人。可是一上來,我對你可能有些害怕——雖然現在這麼寫的時候,並不如此。你是帕拉司塞斯,我是一個蟄居者,在痛苦的煎熬裡,根根神經全都斷裂了,如今是七零八落地懸蕩著,每走一步路,每喘一口氣,都要顫慄一下。

聽到你的社會見解,我不禁把你我的生命前後作一番比較。你高舉著滿滿一杯生命之酒,還有陽光映照在杯口;我只是生活在內心的世界裡,或者說,只是和哀怨作伴——哀怨是我強烈的內心活動。即使在我得病蟄居之前,我就一直是與世隔絕的。世上的年輕姑娘,無論她怎樣少不更事,她的見聞和閱歷也總比我來得廣博些——而我現在很難算作一個年輕姑娘了。我是鄉間長大的,沒有社交的機會;我的心完全沉浸在書本和詩歌中,我的經驗局限在出神幻想的境界裡。我的情懷無所寄托,總是沉沉地句地面倒垂,就像一株未經修剪的忍冬籐一樣——要不是我家裡還有一個人---可是這方面聲不能講。這是象青苔一般寂寞的生命。我生活在書本和夢幻裡,而家庭的日常生活彷彿只是飄過耳邊的一片輕柔的營營聲,好像萆坪上飛舞著一群蜜蜂一般。時間就像水一般流過去,流過去——後來我就得了病,我彷彿站在人世的邊緣,什麼都完了,有一段時間看來,從此休想再跨出房門一步了。後來,我熬過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悲哀,透出了一口氣,我就辛酸地想到,我一向只是蒙著眼站在這個我將要離開的「聖殿」裡,我還沒有懂得豐富的人性,人間的兄弟姊妹對於我只是一個名稱而已。高山大川我都不曾瞻見——我什麼都沒有看到過。我像一個將死的人還不曾讀過一行莎士比亞,想讀,已經太晚了!你懂我這意思嗎?你能不能看出,這種簡陋無知,對於我的詩藝是怎麼樣一個致命傷啊!不是嗎,要是我這樣活下去,卻又無從跳出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你難道不能感到我是在怎樣一個極端不利的環境裡掙扎嗎?那我不就像一個瞎眼的詩人嗎?當然,在某種程度內,補償還是有的。我有著充分的內心生活;既然養成了自覺和自我分析的習慣,我對於大體上的人性,往往作著極大的揣測。可是作為一個詩人,我是多麼願意拿這些累贅、迂闊的書本上的死知識去跟現實生活中的經驗交換啊!

……喜歡寫作嗎?當然,當然囉,我喜歡。在我寫作的時候,我才似乎生活著——對於我,寫作就是生命。什麼叫生活著呀?不是在吃,在喝,在呼吸,——而是你整個存在的每一根纖維都熱情地、歡樂地在感受著生命。這麼說,有人確是生活在他的作品裡。……你不也是這樣嗎?——啊,一定是這樣!

你的永遠忠誠的

E.B.B.

4月18日

……我並不想單純地把資料當作資料;沒有人會這樣做。可是人生總是需要有充實的經驗,多方面的經驗——我而且深深相信,要是一個詩人同那形形色色的外界生活切斷了關係,那他的遭遇是多麼悲慘、不利。拿你自己來說吧,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成就,看作完全與周圍的外來的影響無關,竟會毫無顧慮地說,我從這世上一無所得?你並非直接有所獲益,那我知道——可是你一定間接地,通過了反應的方式獲得了好處。不論是什麼因素,對你起了作用,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不論是什麼事物,為你愛也好、恨也好,叫你喜悅也好,讓你鄙夷也好,對你起了作用,也就化作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讀過《即興》這本作品嗎?或者說,你高興讀一讀嗎?那位作者倒像和我具有同感,也體會到外界的生活的美好;那位作者是具有詩人的靈魂的。這是本充滿了美、對我具有極大藝術魅力的書。

永遠是你的

伊麗莎白‧巴萊特

星期五晚上(郵截1845,5,24)

這是女詩人答覆白朗寧的求婚的信。請參閱後面「關於一封被退回的情書」。

我原想在昨晚和今晨寫信給你,可是提不起筆來。你不知道,你那些失了分寸的話給我帶來了多大的痛苦。假如我違抗你,我說你的話失了分寸——親愛的朋友,那也不是我存心要得罪你啊,而是為了要使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在上帝面前,還有些許可取的地方——或者說,還不至於一無可取,完全不配你的抬舉。你這樣抬舉我,而我卻不由得往後退縮——這是出之於天性,出之於一瞥之間,而且不留一點思考的餘地。對這一回事,假使我默不作聲,那就是在一切表白中最不忠實的表白了。聽我說吧:你說了不知輕重的話,胡思亂想的話,那是你決不會開口再說——或是改口否認的;而是說過就完事,隨即就忘了,永遠也記不起來了;而這些話,就消失在你我二人中間,就像你跟排字工人的一個誤植一樣。我是你的朋友(你再也不會有更忠實的朋友了),為了我,請忘了這事吧——我提出這個請求,是為了這是我倆以後自由自在地交往的必要條件……,要是再來一言半語的答覆,或是再有一言半語提到這回事,那我就沒有辦法——我就不願意跟你見面了——將來你問你自個兒,你會在內心說我做得對。所以,請你為了我的緣故,以後別再提這個了吧——我想你是不會的,這樣就解除了我的苦惱,免得正當我倆的友誼呈現美好的光景,讓我得到些安慰的時光,我卻必須把它割斷了——而我是那麼多於憂愁、少於歡樂啊……

你的友情和同情,不管多長久還是多短暫,我都會終生珍惜的。你看錯了我,我可不能錯看自己啊。——你太抬舉我了,真叫我無地自容!我是眼裡噙著感激的淚花,委婉推辭的呀。……

你不會生我的氣吧?不行,那可是一場冰雹夾著閃電啊!……你知道,我並非石頭,哪怕象石頭般不吭一聲。如果我吭了一聲,有什麼話得罪了你,那就可憐我的不得已吧。沒什麼要說的了,除了祈求上帝祝福你:你寬宏大量,不會因為我的說話行事而感到一絲煩惱!

你的感激的朋友

E.B.B.

第二次求婚(郵戳1845年8月30日)

…………

我對你的信任是絕對的,完全的。那一回,你不許我再提一字,我相信那就是你的意旨,我始終沒敢再提起……現在讓我說一說吧(只此一遭)——我從靈魂深處愛你,我願意把生命交給你,由你接受多少就多少,當初是這樣,現在也決不變更。……我這份自決自願的愛,跟能不能從你那兒得到回報是完全不相干的……你許給我的友誼,你對待我的那份親切,已成了我生命中最可靠、最深沉的歡樂……你能夠給我的,你願意給我的深情厚意,那就是我至高無上的幸福,不管那一天還有多遙遠……

屬於你的——上帝祝福你——

R.B.

回信(星期日,1845年8月31日)

……可是叫我怎麼能為自己辯解呢?我能糟蹋你的最好的感情嗎?能眼看你把一瓢清水全傾注在沙地裡嗎?……本來,我以為你對我的錯愛,只是一種高尚的感情衝動,也許不消一星期這股勁兒就過去了;誰想你卻這樣死心眼兒!這真叫我感動,深深感動,甚至感動得叫我沒法說出來。

……你的生命!假使你把生命交給我,我把整個心兒給了它,我能拿出的只有憂愁和悲哀啊!(你決不是天生為了擔負起那麼多悲哀!)我能拿出什麼不算太寒傖的東西作為回敬呢?這回事,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我只能相信你,到此為止,再也不提一字了。……

永遠是你的

E.B.B.

女詩人的幾封信

星期五(郵戳1845,10,17)

你那些花兒多美啊!儘管擱了一夜,還是那麼美,那麼鮮艷,我把一枝枝花兒插進盛水的花瓶時,我一直覺得你還留在我身邊,還沒走。我腦海裡湧起了千思萬緒,我低頭看著那些小朵兒藍花,眼前卻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了,……我在想著一小時前我難以啟齒的話,只怕一說出口,我的淚珠就斷了線,比這會兒滾下得還快。我這會兒要說的是:此情此最,我永遠忘不了,我欠你的情最多,別人的情我還可以還得起,你的情我永遠也報答不了。就在這會兒,你對於我,比整個世界都還重要——我這麼表白,無非換一祌口氣訴說自己的心裡話:聽憑你的幸福去冒風險,糟蹋你的恩德,我這是做了對不起我自個兒的事呀。……

願上帝祝福你!你的過錯是你給人的恩德太多了。你跟別的男子不一樣,與眾不同,這是我一眼就看出來的。

(郵戳1845,11,1)

…………

[你的信給我帶來的夢,對我的關心]這一切對於我意味著什麼,你是不可能完全猜透的——儘管你是一位戲劇詩人。你無法想像,因為你不知道,在被你接觸之前,我的生命意味著什麼。……我的驚訝勝過了你的驚訝。這不過是昨天的事罷了,我一個人獨坐著,早厭倦了我這生命,甚至為了對自己的詩篇有一點關切之情,我得費勁地硬是把詩篇撕斷跟自己的牽連,把詩篇拋出我生命之外,扔進在陽光之下;那陰影中的我可感受不到一絲照在我詩篇上的陽光……

也許這是一種病態心理吧,我把一堆堆的[別人的]來信,一封又一封地全都扔進了爐火裡。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又寫了幾首詩,你們男人就覺得這挺好玩,寫封信去,看看有什麼新鮮事,……那麼多來信,還抵不上一天裡有那麼一會兒照射進來一道狹狹的陽光;躺在地板上的弗勒煦把鼻子伸進了陽光裡,它的兩隻耳朵還只能留在陽光外。……我很感謝弗勒煦,它不知厭倦地寧可整天伴著我,不下樓去。它太抬舉我了。我也有理由感謝我家裡的親人們,不讓我感覺到我對於他們是一個負擔。

……我寫那封信,允許你第一次來看我的時候,你知道嗎,淚珠從我的眼裡簌簌滾下來——為什麼哭,我也說不清;也許一半是為了神經緊張罷了。接著我就惱你,為了你像別人一樣要求看我;我又惱我自己,為了我做不到象拒絕別人那樣拒絕你。

星期五(郵戳1846,4,3)

最親愛的,你送來的那些花,使得整個室內像是四月裡的光景,這些花,色彩多麼豐富啊,而且越開越盛,當我們靠近陽光的時候。……我喜歡多雲半晴的四月天,就像我們英國這個季節的天氣,而吹來的是西風或者南風——我喜歡這種天氣,我感到舒服。我鮮明地記得,過去我經常在那些濕漉漉的青草中散步著,或者在那些幾乎深可沒膝的野草中間「蹚」過去,那時頭上有陽光照耀,一陣風吹來使得周圍一片青翠明亮起來,或者暗下來。

但這都不是幸福,最最親愛的親人呀。幸福並不隨太陽或雨水而來。自從我得病以後,未來的大門好像當著我的面關上了,而且鎖上了;我為了節省些氣力,並沒把這門一直敲打下去。我本以為我算是幸福的,因為我在死亡面前竟是十分平靜。現在,自從我成長為一個婦人以來,第一次懂得了和死亡分開來的生命,懂得了那沒有哀怨的生命……

你的親人

巴。

星期二晚上(郵戳1846.8.19)

說真的,親愛的,對於我天下只有一件事是奇跡,那就是你愛上了我。除此之外,蒼穹覆蓋之下,陽光普照之處,什麼事都是稀鬆平常,都是理所當然,不足為奇了。即使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騎著一頭金蹄子大白象,在天堂裡漫遊,我想我也會不當一回事兒吧,揮動著手裡的韁繩,而只是出神地驚歎著發生在前世的那一段奇跡。……

我,是屬於你的。

關於一封被退回的情書

女詩人的信(郵戳1845,11,6)

…………

現在,也不必為一個簡單的歸還問題而轉彎抹角了:我能討回我那封信嗎?——那封信是屬於我的——我是說,假使你沒有把信毀了,沒有為它很久很久以前的罪過而懲罰它。如果信給毀了,那麼由於我的罪過,而只能失去它了。如果還沒給毀掉,那我是可以要回的,不是嗎?這不是我的信嗎?我不能討回嗎?——是我把那封信退回去的,現在轉過身來又要討回了,這是進一步的贖罪。現在我這樣請求,還不夠低聲下氣嗎?假使沒有給毀了的話,就立即把它送來吧——不要耽擱到星期六了。

祝福你,親愛的,最最親愛的——

我永遠是屬於你的。

回信

這封回信沒有日期,女詩人的上封信的日期是「星期三」,下一封信是「星期四晚上」(郵戳1845,11,7)。

…………

難道你以為那封不得體的信在給退回來之後,還能容許它多存在一分鐘嗎?我把它燒了,還嚷道:「燒得好!」可憐的信!假使當時有人對我說,我將來會比目前愛你更愛得深,那我一定要大生其氣,認為受到冒犯了。人們說:「活到老,學到老」;我說:「活到老,愛你到老!」最最親愛的,愛你的——

R.B.

  1. 坎寧(J.Kenyon),女詩人的遠房表兄,又和白朗寧是世交。兩位詩人的結識,他在中間出過一份力。白朗寧夫人把她的長詩《奧蘿拉‧莉》(1856)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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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泰爾(Tyre),古腓尼基的商業城市,在中亞西岸,沿地中海。迦太基(Carthage)在非洲北岸,臨地中海,古代商業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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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布封(deBuffon1707—-88),法國自然學家,「文如其人」(Lestylec』estl_homrae)—語出自他的著作《論風格MDiscourssurleSty-le,17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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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雪花(snowdrop),一種球莖植物,常在融雪的地上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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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據說古代安息軍隊臨退時於射回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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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女詩人的閨名,全稱為「Elizabeth Barrett Barrett」,此為縮寫:結婚後,E.B.B.是「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的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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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這該是說三月裡刮的風一陣冷、一陣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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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帕拉司塞斯(Paracelbus),白朗寧同名詩劇中的主人公,到處浪游,探索人生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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