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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與那些愛慾糾纏的靈魂相遇在唐宋

詞初名曲子詞,發源於隋唐,起初是配合燕樂演唱的文辭,故又名曲子。到宋代乃極流行,近人焦循、王國維至以「一代之文學」尊之。但在傳統文學史的概念中,詞在較長時期內,一直被稱作「詩餘」,不能有很高的地位。對於這一境遇的形成,必須於中國文化精神有一真確之體認,然後始能有同情之瞭解。

原來,中國文學的主流,乃是一種政治性上層文學,個人之出處窮通,莫不與家國興亡相關,那些徒然以文辭綺麗相飾,只表現個人情感的作品,從來就被目為輕薄,不能有很高的文學地位,更不用說那些代人立言的代言體曲藝文體了。而詞之得名詩餘,正因詞在一開始是不合於此種主流的。據孫光憲《北夢瑣言》記載,和凝本是著名的詞人,但後來做了後晉的宰相,「 專托人收拾焚燬不暇」。從此則故事,可見一般人心目中,始終認為詞體卑下,無當於中國文學之根本傳統。

曲子詞之初興,原僅盛行於社會下層。故其文辭近於俗語,不及詩語之下字雅馴。詩家語老杜、韓愈特重錘煉,宋黃庭堅至謂其「 無一字無來處」。但詞的文辭從一開始是較通俗的。今傳王重民先生所輯《敦煌曲子詞集》,所收錄的作品,都是在二十世紀初才在敦煌石室中發現,此前一千多年,始終湮沒不彰,然而那本是歷史的必然,它們本就屬於該被文學史所刪汰的作品,因為它們完全不合中國文學尚雅、重人文主義的傳統。我們來看兩首《敦煌曲子詞集》中的作品便可知道:

鳳歸雲

兒家本是,累代簪纓。父兄皆是,佐國良臣。幼年生於閨閣,洞房深。訓習禮儀足,三從四德,針指分明。娉得良人,為國遠長征。爭名定難,未有歸程。徒勞公子肝腸斷,謾生心。妾身如松柏,守志強過,魯女堅貞。

洞仙歌

悲雁隨陽。解引秋光。寒蛩響、夜夜堪傷。淚珠串滴,旋流枕上。無計恨徵人,爭向金風漂蕩。搗衣嘹亮。懶寄回文先往。戰袍待 絮,重更薰香。慇勤憑、驛使追訪。願四塞、來朝明帝,令戍客、休施流浪。

一方面,敦煌詞文辭傖俗,殊無詩人一唱三歎之致,故不能突破時空上的限制,成為可以流傳久遠、四海廣被的作品;另一方面,敦煌曲子辭多是代言之體,非就作者自身生活取材,不是「有感而發」 ,故不能見出作者的生命、作者的歌哭。這些,都是中國文學所鄙薄的。

至五代風氣攸變。時有蜀人趙承祚編《花間集》,歐陽炯為作集序,中有「 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案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之語。可知詞發展到五代,文辭固已漸趨雅麗,但就表達場合而言,則既非宗廟朝廷,又非邦國盟會,乃在花間尊前、豪門家宴、秦樓楚館,是對私人生活的寫照,用作尋歡作樂時的助興,詞之體格所以卑下,此亦不可忽視之一因。

亦唯詞之功用,最早是供「 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案香檀」。是用「 清絕之辭」「助嬌嬈之態」 ,則以囿於欣賞者的水平,詞作的感慨不能深刻,多寫眾情眾相,而沒有作家個人之生命體驗,詞之格調,不及於詩,此亦重大消息。

宋初歐陽修以一代名臣,而頗經意詞作。歐詞如《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欄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此詞據宋錢愐 《錢氏私志》云:

歐陽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錢愐父錢 惟演)罷政為西京留守,梅聖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於公。屢微諷而不之恤。一日宴於後圃,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妓云:「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而失金釵,猶未見。」 公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為賞汝。」 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坐皆稱善。遂命妓滿酌賞歐,而令公庫償其失釵。

是知歐詩文追隨韓愈載道之旌,而所為小詞,則僅為座上侑酒,與中國文學之大傳統無涉。又有《長相思》二首:

蘋滿溪。柳繞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時隴月低。煙霏霏。風淒淒。重倚朱門聽馬嘶。寒鷗相對飛。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

兩詞均是代言之體,「一就送行女子著筆,一就遠行男子落想」 1 ,皆不曾自個人生活借材,更無涉於治國平天下之志。又有《生查子》一首: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 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或以為南宋女詞人朱淑真作,又有人認為歐詞中凡涉綺艷者,皆是政敵托名所作,用以詆毀之。適見就詞的表達動機而言,因其無關人格道德,故在當時人心目中,為一卑下之文體也。

近時學者錢穆先生指出,中國文學家最喜言有感而發,最重有寄托,而最戒無病呻吟。故後世之詞論家,必為歐陽修曲護,認為他下面這首《蝶戀花》是一首有政治寓意的、有寄托的作品: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清代常州詞派的開山張惠言說:「 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台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琦)、范(仲淹)作乎?」可見,只有聯繫上重寄托、重政治抒情的中國文學大傳統,詞的地位始尊,才得與詩方駕並驅。

讀古人詩,最宜依編年讀之,則其人一生之行誼,社會時代之風雲,盡收眼底。但古人詞作往往不編年,即因古人詩雖則東雲露一鱗,西雲露一爪,然而每一首詩,都是時代的一個側面,都可以就一滴水而見大海。但古人作詞時,其內心往往與社會人生、家國天下毫無關涉,故編年與否,漠不相干。自中國文學之大傳統觀之,宜乎詞之地位,不及詩也。

詞體初起時其格甚卑,已如上述。然早期詞家,亦有能別開新面,復歸於詩學大傳統者。茲舉李白詞二首: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清代文藝批評家劉熙載評價說,這兩首詞,抵得上杜甫的《秋興》八首,並認為,「 想其情境,殆作於明皇西幸之後」 ,這一觀點,可謂直抉詞心。我以為《憶秦娥》詞是紀明皇揮淚別宗廟,倉皇西狩,而《菩薩蠻》則是寓盼官軍恢復之意。因為符合中國文學重寄托、重有感而發的大傳統,二詞才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

中唐劉禹錫仕途失意,其詞遂就自身經歷取材,如《憶江南》之志謫宦之情,《瀟湘神》之寓屈騷之意,都不是當時那些流行於下層民眾中間、但千年後只能憑借敦煌文獻苟延殘喘的代言體詞作所可望其項背。《瀟湘神》一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雲物至今愁。君問二妃何處所,零陵芳草露中秋。

有學者揣測,「 詞中是否以舜暗指永貞之政的後台順宗李誦,以二妃暗指順宗的左右手王叔文、王伾 呢?」 2 我以為,就知人論世的角度來看,這種揣測是立得住腳的。

中晚唐作者,尚有張志和《漁歌子》五首,表其隱逸之志,而詞中物我融凝,天人合一,遂不脛而走,流傳異邦,乃有日本國嵯峨天皇和詞。可見能流傳久遠的,終究還是雅的、表達士大夫情懷的作品。

上引數家,並不專力為詞,故於當時詞學大風氣並無較大糾轉。第一位拓大詞境的大人物是南唐後主李煜。錢穆先生說:「詩餘為詞,亦專詠作者私人生活,與政治無關。李後主以亡國之君為詞,其私人生活中,乃全不忘以往之政治生活。故其詞雖不涉政治,其心則純在政治上,斯所以為其他詞人所莫及也。」 3 正可以作為王國維「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人間詞話》)一語最好的解釋。

從李後主開始,歷代詞人逐漸自覺地向中國文學的主流靠攏,詞的境界也愈轉愈深,詞人的精神面貌、生命意識,也逐漸與詩人趨同。然而,詞終究不是詩,詞之佳處,又不僅以附麗詩學,政治性抒情為高。除了那些重寄托的作品,詞中凡脫離了代言體的低級趣味,取材自作者自身生活,能表現作者真切的生命意志者,也都是可傳之作。這一傳統,從花間詞人韋莊開始,經由北宋的晏幾道、秦觀,而到南宋姜夔、吳文英,一脈相承,不絕如縷。恰亦正因詞不必如詩一樣,有言志載道的要求,詞中體現出的作者的性情,往往比詩更加能夠搖蕩人心。即如韋莊詞《思帝鄉》云: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顯違禮教,語似狂顛,而千載以下,誰會不為詞中女主人公的摯情感動呢?

又如北宋柳永詞《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 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縱情狂放,居當時士大夫所不屑居之境、為當日大人君子所不屑為之事,卻是從頭到腳的一個真人,直令人覺得驚心動魄,回視世俗功名,彷彿白雲蒼狗,轉瞬即逝,又何如做得個詞壇的卿相,名垂千古?

至若小山晚年的名作《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慇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這是小山對他狷介自任,到處碰壁的一生的總結,認得真,看得切,比由旁人評說,尤覺悲涼哀怨。以小山的智力、學識、身世,何嘗便不知婉孌處世,才得幸進,然而他是個天生的狷者,但凡卑賤取容的事,一毫也做不得。這樣的性情,這樣的詞作,怎能不攝人心魄?

讀唐宋詞,總是讀出顯違儒家中行標準的不一樣的人格。儒家所謂的人性,本有情、志、意、欲四端,四端皆有所節,便被認為是性情完善的人。然而,唐宋名家詞,動人的不是他們性情的完善,而是性情中這樣那樣的缺憾,那些帶有病徵的性情,才是真正打動我們的地方。內典有云:「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唐宋名詞人,無一不執念於愛慾,也無一能做到無憂無怖。他們的文字,是苦難人生的自我救贖,但他們從未試圖放棄愛慾本身,所以,他們永遠不可能超然脫解,離塵去俗。這正是他們的作品具有永恆的、撼動靈魂的力量的原因所在。

我從1993年起自學填詞,先依龍榆生先生《唐宋詞格律》一書,奉譜填詞,不過勉強成篇而已。初喜長調,以其易於敷衍成篇,兩三年間,積有數百首,但因筆力稚拙,語詞蕪弱,後皆焚去。1995年因隨侍先師大豐王公林書,得窺詩旨,胸中塊壘,忽然吐為古近體詩,居然大是如意,遂棄長短句而不為。偶有所作,也不過是著腔子之詩,不得以詞視之。猶記1999年自北大畢業,有詞贈同學上海謝華育,調寄《水龍吟》:「 古今第一傷心,都因濁酒銷清志。雲來海上,風從仇國,醉予如此。大野鴻哀,廟堂柘舞,不爭何世。對新蒲細柳,蛾眉慘綠,還獨灑、新亭淚。慣見成名豎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極,沉沉酣睡,似生猶死。江漢難方,香荃誰托,兩間憔悴。向人前應悔,傾城品貌,被無情棄。」讀者明鑒,自可知我學詞宗尚所在。2003年謀食鵬城,住小梅沙以東之溪湧,日夕與海雨山嵐為伴,僅以納蘭性德《飲水詞》、王士禛 《衍波詞》相隨,不覺勾動詞思,二月中得令詞數十首。至此,才算理解了如何便是幽微隱約的詞心,也終於對歷代詞人多了一層同情之瞭解。次年,則應我師汨羅周曉川先生命,助他選評歷代婉約詞。唐五代兩宋詞,師自為之,元以後以迄民國,則由我補苴。曉川師教我將來可專力治詞學,我的志趣,本在治經,故未遽從師命,但此後亦稍稍留心詞學。竊嘗謂古來詞學,皆是詞人自道甘苦,今之詞學,則是考據家、評論家扣盤捫燭之談,故此殊不願作學院派論文,與今之學者一爭雄長。嗣以執教深圳大學,開設《唐宋詞與人生》課程,以詞人的人生出處(chǔ),反溯其性情,而又因其性情,更去賞會其作品,深感唐宋諸賢,之所以人生牢騷失意,其性情實以肇始之,其詞作之芳馨悱惻,亦何莫由其性情造就之。無狂狷之性情,無愛慾糾纏之執念,便無絕艷沉麗之文學,性情為人生之大本,更有何疑?至如拘於時代背景之陳說,以文人為時代之附庸,文學為政治之奴僕,恐皆是不會填詞的理論家的外行之論,詞人論詞,必不為此說也。

本書不是博士式的「 為智識而智識」 ,不是學究們的「 為研究而研究」 ,而是一位詞人,在感知唐五代兩宋那些執著人世、拒絕脫解的生命之時,所記錄下來的一點感悟,也希望讀者能從本書之外,感受到唐宋諸賢千古不磨的詞心。

註解:
1 陳新、杜維沫選注.歐陽修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34.
2 鍾振振.詞苑獵奇〔M〕.南寧: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17.
3 於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北京:三聯書店,200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