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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不銷魂說李易安

文學的本質是人學,丹麥學者勃蘭兌斯在他的不朽名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一書中說:「文學史,就其最深層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所以,我們在閱讀一位作家的作品之時,除了要瞭解他的生平出處、社會背景,更需要用心去傾聽作品背後無聲的呼告呻吟,剖析作家的心理症候,感受他或她的靈魂悸動,這樣才算是一位合格的讀者。歷來對女詞人李清照的研究,多側重她的身世與詞風,卻甚少涉及對其性格底色的深層探討,這無疑是非常大的缺憾。

李清照,字易安,號漱玉,山東章丘人。父李格非,字文叔,是北宋著名的文士,為文高雅條暢有義味,與蘇門諸人關係密切,後亦名登元祐 黨人碑;母親王氏,是狀元王拱辰孫女。家中濃郁的文化氛圍,讓易安自幼即徜徉書海,才堪詠絮。元符二年(1099),易安年十八,時為禮部員外郎的父親把她嫁給吏部侍郎趙挺之的季子,太學生趙明誠。這頭婚事在當時可算得門當戶對,但徽宗朝趙挺之做了宰相,打壓舊黨,不遺餘力,李格非卻因身淪黨籍,遭到政治迫害,兩家的裂痕越來越大。趙挺之任相職後,易安曾獻詩幾諫(對長輩委婉而和氣的勸告謂之幾諫) ,有「 炙手可熱心可寒」之語,父李格非遭到迫害後,又給公公上書請救,想以「 人間父子情」 打動趙挺之,不過,這些對熱中權勢的趙挺之而言都是徒勞。

易安與趙明誠的婚姻,長期被視作鰜 鰈相依的典範。元朝伊世珍《瑯嬛 記》編造了一個著名的故事:

趙 明誠幼時 ,其父 將為擇婦 。明誠晝寢 ,夢誦 一書,覺來 唯憶三 句云:「言與司 合,安上 已脫 ,芝芙草拔 。」 以告 其父 ,其父為解曰 :「汝待得能文 詞婦 也。『 言與司 合』 是『 詞』 字,『 安上 已脫』 是『 女』 字,『 芝芙草拔』 ,是『 之夫』 二 字,非謂汝為 詞女之夫乎? 」 後李 翁以 女女之,即易安 也,果有文章 。

宋以後,易安詞名藉甚,故《瑯嬛 記》所載的故事雖然荒誕不經,而詞女之說,久已深入人心。人們想到了易安,首先想到的一定是「 女詞人」 這個標籤。易安的生理性別造就了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但也局限了人們對她的進一步認知。

楊海明先生說:「李清照之所以受到當時和後世男性文人的讚譽,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沾了她女性身份的光。」(《唐宋詞與人生》) 我非常認同這一見解。清代常州詞派的理論家周濟就認為「 閨閣詞唯清照最優,究苦無骨」,我的太老師朱庸齋先生贊襄茲說,他在《分春館詞話》卷五中說:「歷來對清照詞作之評,往往偏高溢美。其詞清新流麗,自然中見曲折,然生活面狹隘,閨閣氣重,不免近乎纖弱。……後世不少柔靡輕巧之作,與清照流風不無關係。」我們知道,中國文藝的審美旨趣,固然重視陰陽相生相濟,但仍是以乾動陽剛為主,易安的詞缺乏風骨、偏於柔靡,自風格體性言,是純然的女性詞,固然在當時獨樹一幟,然而衡諸中國文藝的主流,確實離名家、大家的標準差別遼遠。

易安在詞壇的地位,是經後世文人的過分推崇而逐漸形成的。不過,宋代對易安的褒評都是基於她的詩文,而非她的曲子詞。如胡仔云:「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者,頗多佳句。」這裡的文詞是「詩古文辭」 的「 文辭」,指古文、駢文、賦,不是指曲子詞。又引《詩說雋永》說:「今代婦人能詩者,前有曾夫人魏,後有易安李。」南宋理學家朱熹云:「本朝婦人能文,只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李有詩,大略云『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云云。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 他認為,宋代婦人能文的,只有魏夫人( 其丈夫是曾為宰相的曾布 ) 和李易安,但易安除了文章之外,還能詩,且寫得不賴。他舉的例子是「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嵇中散」 是嵇康,他是魏晉時「 非湯武而薄周孔」「 越名教而任自然」 的名士,後為司馬氏所殺。嵇康表面上毀棄禮教,實則是真信仰禮教,因為不滿司馬氏篡權,利用和褻瀆禮教,這才非薄湯武革命,以商湯代夏武王伐紂為臣弒其君,挑戰儒家傳統觀念。易安這幾句詩的意思是,東漢繼承西漢的法統,是政權的合法延續,中間王莽篡漢建立新朝,只是像人皮膚上長了瘊子,不能改變歷史正統,嵇康非薄殷商代夏、周朝代商,正因堅持了歷史正統觀的緣故。易安身親離亂,其時宋室君臣因靖康之難被擄北上,金人在北方扶植劉豫建立起偽齊政權,易安此詩,或即為此而發。古代女性由於所受教育及參與社會生活的限制,一般來說,詩文不像男性那樣綦重家國情懷,易安詩卻絕非閨閣之秀,直是文士之豪,這也就難怪朱熹感歎:「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易安詞在當時就受到一些男性讀者的猛烈抨擊,如王灼在《碧雞漫志》中雖肯定她的詞「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卻更嚴厲地批評她「 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 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這種對易安詞的貶抑,基於儒家崇尚雅正的詩教觀。在王灼的眼中,易安完全不合於當時社會對女性的形象要求,她在丈夫死後,「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雖未深責,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易安詞流傳至今者已不多,王灼所講的「 無顧忌」 之作,可能大都散佚了。從傳下來的作品看,以下兩首可能有問題:

浣溪沙·春暮

繡面芙蓉 一笑開 。斜 飛寶鴨襯 香腮。眼波 才動 被人猜 。一面風情 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 移花影約 重來 。

雨中花·閨情

素約 小腰身 。不奈傷春 。疏梅 影下晚妝新 。裊裊娉婷 何樣似 ,一縷輕 雲。歌 巧動朱唇 。字字嬌嗔 。桃花深徑 一通津 。悵望瑤台清夜月 ,還送歸輪 。

《浣溪沙》描寫了一位女子,她的面龐十分秀美,嫣然一笑,就像芙蓉花開放,背面雕著斜飛的野鴨的鏡子,映襯著她的香腮。她的眼波很能勾魂,才一轉盼,就惹動了男子的心事。「一面風情深有韻」 是說她畫著齊整的妝容,帶著無以言說的風情,把對情郎的思念與嗔怨,寫在了箋紙上,約情郎在夜半時分重來相會。

這首詞我認為是易安閨中讀唐代詩人元稹《鶯鶯傳》傳奇而寫的,詞中的女主人公,應該就是那位與張生私通的崔鶯鶯小姐。在禮教森嚴的時代,一位大家閨秀卻去寫詞讚頌男女淫奔私媾,衛道士們當然要大搖其頭了。

《雨中花》則是講了一位歌伎的身世。上片說這位歌伎用一束素(一種白色的絲織品)緊緊束住了腰,使腰身顯得特別纖細,彷彿嬌弱到不能承受春天逝去所帶來的惆悵。她的新妝在疏梅影下顯得特別動人,她行步時裊裊娉婷,彷彿一縷輕雲。下片是說這位歌伎輕啟嬌唇,曼聲歌唱,一下子吸引了某個男子,於是二人有了一段短暫的露水姻緣。然而這種感情不可能長久,終於到了要分手的時候,歌伎只能悵望秋月,送郎歸去。「桃花深徑一通津」,用東漢劉晨、阮肇入天台遇女仙之典,比喻男女歡會。

這首詞所觸及的題材,毫無疑問在當時只能是男性的特權。易安以一女子而寫這樣的詞作,無怪乎受到王灼之譏。

即使沒有這些「 無顧忌」 的詞,易安詞也有著與當時的標準淑女不一樣的氣息。後者可以魏夫人為代表。我們來看魏夫人的兩首《菩薩蠻》:

溪山掩映斜 陽裡 。樓台 影動鴛鴦 起。隔岸兩三家 。出牆紅杏 花。綠楊堤 下路 。早 晚溪邊去 。三見柳 綿飛。離 人猶未歸 。

紅樓斜 倚連 溪曲 。樓前 溪水 凝寒玉 。蕩漾木蘭 船。船中 人少年。荷 花嬌 欲語 。笑入鴛鴦 浦。波上暝 煙低 。菱歌月 下歸 。

二詞高華典重,含蓄蘊藉,如果誰要對這樣的詞作點評,大抵可以用上「貞靜專一,《卷耳》之遺」 這一類的話 遙 (《卷耳》是《詩經》中的一首,古人認為是周文王的后妃懷念他所作。) 而易安詞名作如: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 不消殘 酒。試問 捲簾 人,卻道 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 綠肥紅瘦 。

醉花陰

薄霧濃 雲愁 永晝 。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 重陽,玉枕紗廚 ,半夜 涼初透 。東籬 把酒黃昏 後。有暗 香盈 袖。莫道 不消魂 ,簾 卷西風 ,人比 黃花瘦 。

寫得更通俗,詞中的情感更加直露,隱約透露出一種疏狂,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分,與魏夫人詞作氣息迥異。下面這首《一剪梅》:

紅藕 香殘玉簟 秋。輕解羅裳 ,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 書來 ,雁 字回時 ,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 自流。一種相思 ,兩處閒愁 。此情 無計 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

造假慣犯尹世珍說此詞作於趙李新婚未久,趙明誠到外地求學,易安作此詞寄之,催他歸來。我認為這首詞應該是易安的「 賦得體」,她只是圍繞著「 別情」 這一主旨,寫了一首供人唱的流行歌曲,未必實有其事。但易安才華高絕,「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二句尖新奪目,遂亦成名作。

僅從上舉三詞看,我們就得認同清末大學者沈曾植的見解:「易安跌宕昭彰,氣調極類少游,刻摯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過窺豹一斑。閨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這提醒我們,對易安的性格分析,不能局限於她的女性身份。我認為她在心理上有非常明顯的雙性化傾向,甚至男性心理還要佔到壓倒性的優勢。也就是說,自心理性別言之,易安實為男性。心理性別為男性的人,其性心理表現為主動進攻型,以佔有征服為目的,而心理性別為女性的人,其性心理是矜持的、接納的,易安詞的「 無顧忌」,也必須從她的心理性別上去解釋。

易安的晚年生活十分淒慘,改嫁過一次,卻所托非人,後來又經官司訟離,遂致名譽遭玷,為人所不齒。《苕溪漁隱叢話》記載:「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處厚云:『 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 zǎng ) 儈之下材。』傳者無不笑之。」所謂駔儈,是指馬匹交易人,引申指市儈,「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 二句對仗很工,但在旁人看來,你都已經是桑榆暮景的老太太了,還不肯守節,要去嫁人,你自己飢不擇食,找了這麼個粗鄙的市儈,又能怪誰呢?王灼譏刺她「 晚節流蕩無歸」,代表了時人對易安晚年的看法。到了清代,有俞正燮者,著《易安居士事輯》為李清照辯護,認為有嫉惡易安之才的小人改竄易安與綦崇禮(字處厚) 的謝啟 (一種古代文體,要求用駢文寫) ,本無再適張汝舟事;又據年份考之,謂易安時年已過五十,怎麼還可能守不住節而改嫁呢?俞老先生不懂得,易安的心理性別是男性,她才沒有把自己定位成淑女呢!

易安的心理性別既是男性,就會時時流露出特別好勝的性格。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回憶了她和趙明誠曾有過的短暫的幸福時光:

每飯罷 ,坐歸來堂烹茶 ,指堆積 書史,言某 事在某 書某 卷第 幾葉第 幾行 ,以中否 角勝負 ,為飲茶先 後,中即舉 杯大笑 ,或 至茶覆懷中 ,反 不得飲 而起。

清代詞人納蘭性德作《浣溪沙》詞追悼亡婦,有「 賭書消得潑茶香」 之語,即用這個故事。但我以為這樣的生活剪影,在易安以為樂,在趙明誠卻可能適以為苦。據周煇 《清波雜誌》所載:「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這樣文士氣的生活情趣,與爭強好勝的性格,都是純然男性化的。當代有學者認為,細讀易安這篇回憶錄性質的《金石錄後序》,可以看出趙明誠對妻子逐漸冷淡,他對文物收藏的狂熱遠遠超過對易安的愛,其實兩個人的情感糾葛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責任,易安身為女子,其心理性別卻是男性,這種矛盾決定了她和趙明誠不可能有真正幸福的婚姻。

易安又愛下雙陸棋(又名打馬) ,還專門寫了《打馬賦》《打馬圖序》,談到,所謂賭博只不過是力求爭先,所以一心求勝者,就能取得最終勝利。她自承性格就是一心求勝,所以凡是賭博一類的東西都非常愛好。在古代詩人當中,生命力極其旺盛、好色如命的清代大詩人龔自珍就同樣耽於賭博。

易安曾寫有一篇論詞的文字,詞中名家如柳永、張先、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晏幾道、黃庭堅、秦觀,幾乎都被易安一筆抹倒,《苕溪漁隱叢話》的作者胡仔看不下去了,說韓愈《調張籍》詩中的名句「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就是為易安這樣的人寫的。胡仔不明白,易安潛意識裡,從來就沒把自己當作女人。

易安虛歲五十二歲作《金石錄後序》,追憶往事,頗多感慨。結尾慨歎:「噫!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 陸機作《文賦》時是二十歲,蘧伯玉曾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吾五十而知四十九而非。」易安這句話不僅是說自己從十八歲歸趙明誠,至今三十四年,已經五十二歲了,也含有知前事皆非的悔恨。我覺得更有意味的是,易安不去類比古代的賢女子,而是把自己與陸機、蘧伯玉這些文豪賢士相比,可見她在心理上是把自己定義為男性的。

我們再看她的這首《漁家傲》:

天接 雲濤連 曉霧 。星河 欲轉千帆舞 。彷彿夢魂歸 帝所。聞天語 。慇勤問 我歸 何處 。我報路 長嗟日 暮。學 詩謾有驚 人句。九 萬里風鵬正舉 。風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

詞的上片,先描繪了一幅夢中情景,她所夢見的是「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氣勢磅礡,非比尋常。夢中她的魂魄扶搖直上,到了天帝的居所,她聽到天帝慇勤的詢問,問她要到哪裡去呢?在詞的下片,易安回答天帝:我想成為一名大詩人,無奈道路修阻,時不待人,徒然寫出一些驚人之句罷了。希望那托起大鵬,讓大鵬南飛九萬里的罡風,也吹著自己乘坐的小舟,吹向蓬萊、方丈、瀛洲這三座海外仙山去吧!

這首詞作於她很年輕的時候,詞中見不到一點女性的色彩,完全是「 文士之豪」 的想法,可知易安決非搓酥滴粉之輩可比。

而易安的確長於詩賦,堪與當時名家爭雄逐鹿。德國哲學家尼采認為,文藝的創造力與性慾是同一種力,因此寫詩本身是性慾的發抒。而女性在性心理上是偏於順從,偏於接納,偏於被動的,所以從古以來,女性泰半寫不好詩。易安的詩,成就非常高,令人耳目一新,完全看不出來是女性的文學。像她的名句:「南渡衣冠欠王導,北來消息少劉琨」「 南遊尚覺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都是大聲鏜鞳 、洋溢著高昂的家國情懷的佳句。

而這一首著名的絕句:

生當作人傑 ,死亦為鬼雄 。

至今思項 羽,不肯 過江東 。

同樣是男性心理的顯露。此詩有可能是譏刺趙明誠的膽怯孱頭。在易安四十五歲時,趙明誠擔任江寧府知府,獄營統制官王亦叛亂,有人預先得了消息,要趙明誠提防,趙明誠壓根沒做任何準備,反而用繩子縋下城牆偷偷逃跑了。這事在易安看來,實在是一件奇恥大辱,她的內心,可比趙明誠更像一個男子漢。

易安詩沉雄清健,甚至一般女性作家無以措手的五古、七古大篇,她都掉轉如意。唐代詩人元結,在元和年間寫了一篇《浯溪中興碑》,內容是歌頌國家經過安史之亂後的中興,北宋詩人張耒(謚文潛) 寫了一首《浯溪中興頌詩》,很多人去和,易安也寫了《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她的和詩,在所有和作中,首屈一指。你看這樣的句子:

五十年功如電掃 。華清 花柳鹹 陽草 。五坊供奉鬥雞兒 ,酒肉堆中 不知 老。胡兵忽 自天上來 ,逆胡亦是奸雄 才。勤政樓前走胡馬 ,珠翠 踏盡 香塵埃 。何為 出戰輒披靡 。傳置荔枝多馬死 。堯 功舜德本如天 ,安 用區區紀文 字。著碑銘德真 陋哉 。乃 令神鬼磨山崖 。子儀 光弼 不自猜 。天心悔禍 人心開 。夏商有鑒 當深戒 。簡策汗 青今具在 。君 不見 當時張 說最多機 ,雖 生已被姚崇賣 。

寫得是何等的氣勢雄渾,一瀉直下!

又如:

君 不見驚 人廢興 傳天寶 。中興碑上 今生草 。不知負國有奸雄 ,但說成 功尊國 老。誰 令妃子天上來 。虢秦 韓國 皆天 才。花桑羯鼓玉方 響,春風 不敢 生塵埃 。姓 名誰復知安 史。健兒猛 將安 眠死 。去天 尺五抱甕峰 ,峰頭鑿 出開元 字。時 移勢去真 可哀 。奸 人心丑 深如崖 。西 蜀萬里 尚能反 ,南內 一閉 何時開 。可憐孝德如天大 。反使 將軍稱好在 。嗚呼奴輩乃 不能道輔國 用事張 後尊 ,乃能念春薺 長安 作斤賣 。

句法又是何等的縱橫恣肆,飛沉多姿?

易安的詩力筆致以沉雄為主,她的詩完全是男性化的。二十世紀最優秀的女詞人沈祖棻 ,朱光潛先生將其譽為「 易安而後見斯人」,但沈詞實遠在易安之上。然而沈氏的詩,卻幼稚拙劣,不堪卒讀。何以故?這正是因為易安以男性心理為詩,沈氏以女性心理為詩。譬如唱京劇,當代唱老旦最好的演員是李鳴巖女士,她學的是老旦宗師李多奎先生的聲腔,所以才好,而趙葆秀、袁慧琴這些人,是用女性的聲腔唱老旦,內行是聽不進去的。

易安五古尤其寫得當行出色。如《上樞密韓公詩》:

三 年夏六月 ,天子視 朝久 。凝旒 望南 雲,垂衣 思 北狩 。如聞 帝若曰 ,岳牧與群 後。賢寧 無半 千,運 已過陽九 。勿勒燕然銘 ,勿種金城柳 。豈 無純孝臣 ,識此霜露悲 。何必羹捨肉 ,便 可車載脂 。土地非 所惜 ,玉帛如塵泥 。誰 當可將命 ,幣厚辭益 卑。四岳僉曰俞 ,臣 下帝所知 。中 朝第 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為 百夫特 ,行足 萬人師 。嘉 祐 與建中 ,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 ,吐蕃尊子儀 。夷狄 已破膽 ,將命 公所宜 。公拜 手稽 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辭 難,此亦 何等時 。家 人安足謀 ,妻子 不必辭 。願奉天地 靈,願奉宗廟威 。徑持紫泥詔 ,直入 黃龍城 。單 於定稽顙 ,侍子 當來迎 。仁君方恃 信,狂 生休請纓 。或取犬馬血 ,與結天日盟 。

此詩文字,全從杜甫的五古學來,這種以文為詩的寫法,從老杜、韓愈到李商隱,一路下來,講究的是如鑿石作碑,字字重大,實為五古正宗。除了易安,我還不曾見第二位女詩人能寫出這樣的風格。不要說女詩人,男性詩人能寫得如此沉雄的也是非常少的。易安有一首《蝶戀花》詞:

暖雨晴風初破凍 。柳眼梅 腮,已覺春心動 。酒意詩情誰與共 。淚融殘粉 花鈿 重。乍試夾 衫金縷縫 。山枕斜 攲 ,枕損釵頭鳳 。獨抱濃愁 無好夢 。夜 闌猶剪 燈花弄 。

清代大詩人王士禛 曾有和作,云:

涼夜 沉沉花漏凍 。欹枕 無眠,漸 聽荒雞動 。此際閒愁郎 不共 。月 移窗罅春 寒重。憶共錦衾 無半縫 。郎似桐 花,妾似桐 花鳳 。往 事迢迢徒入夢 。銀箏 斷續連珠弄 。

王士禛 的和作,比原作更加深婉高華,隱有出藍之勢,但如果讓他去和易安的詩,他是作不出來的。

易安於詩詞外,兼能文章,這在女性作家中就更罕見了。她的駢文在當時就很有時譽。趙明誠去世後,她寫了《祭趙湖州文》(因趙明誠曾任湖州知州) 悼念,中有二句曰:「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當時人就頌揚說這是「 婦人四六之工者」。

四六是駢體文的別稱,是介於文與詩之間的一種獨特文體,講究用典對仗,精切工整。「白日」 句典出宋代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八:襄州居士龐蘊將入滅,令其女靈照觀日之早晚來報。其女回報說「 日已中矣,而有蝕也」。待父出門觀看時,其女「 即登父坐,合掌而亡」。父見其狀,誇其女「 鋒捷」。龐延至七日之後乃亡。這是一個孝女為父親延命,甘願犧牲自己的故事。「堅城」 句典出劉向《說苑·善說篇》:「昔華舟杞梁戰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 zhi ) 。」兩句合觀,意為你正當盛年而歿,死得怎麼這麼早,都等不及我為你犧牲而延長你的壽命;我悲痛得就像華舟杞梁的妻子一樣,也會把城牆哭塌。易安確是駢體文的行家。

其《打馬賦》即博戲小道而征典引文,鋪敘張皇,可以看出李清照對經史均有很深的造詣。此文除文字雄贍華美,更饒有深思。亂曰:「佛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字) 定見卯年死。貴賤紛紛尚流徙。滿眼驊騮及騄駬 。時危安得真致此。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不復志千里。但願相將過淮水。」感慨時局,殷殷魏闕之思,可見李清照完全把自己看成是士人,而非名媛淑女。更不要說《金石錄後序》放在文章大家作手如林的宋代,廁身唐宋八大家名文之間,其文字之淵雅、情感之感均頑艷,毫無愧色了。

易安晚年,漂淪在杭州、越州、台( tāi ) 州、金華之間。她與張汝舟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這段婚姻,在張汝舟是意存欺騙,在易安則是孤寂無依,想找個男人依靠,當然多少也有對前一段婚姻的怨恨在,於是草率成婚。婚後二人在思想境界、才華天分、知識背景諸方面,差別懸遠,易安自然對張汝舟心生厭棄,而張汝舟則對易安飽以老拳。易安慘遭家暴,痛訴無門,最後發現張汝舟之所以能做官,是靠履歷造假,遂向朝廷告發,終將張汝舟治罪。但是,妻子告丈夫在古代是有罪的,所以易安也進了監獄,最後得到親戚綦處厚的幫助,才終於出獄。

儒家有一基本原則:「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刑不上大夫」 是說大夫有死罪可以讓他自盡,為他保留最後的尊嚴;「 禮不下庶人」 是說不要去苛求底層的老百姓守禮。禮,是對士大夫階層的要求。是故宋時雖然民間寡婦再嫁之事稀鬆平常,但因易安系出名門,夫家也是望族,世人對她的名節就看得十分鄭重,她之再嫁,當然不為時論所容。但這正是因為她性情上不以女子自居之故。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一文,開頭就說作者陳端生有「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歌頌這位清代女作家,其實易安一生,同樣當得起這十字考語。她在晚年敢於突破禮教,接受張汝舟的求婚,已屬難能,在慘遭家暴之後,又懂得利用法律捍衛自己的利益,更是了不起。這是一個超越了時代的獨立人格的典範。

也正因為此,她既不見容於世,亦不見容於其同性。陸游《夫人孫氏墓誌銘》稱頌妻子孫氏才十幾歲,就已是端靜賢淑的淑女,易安很喜歡她的聰明,想以文辭之學傳授給她,孫氏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理由是「 才藻非女子事也」。可是,這位淑女的命運又是怎樣的呢?她需要一輩子容忍陸游心裡想著他的表妹唐婉,她就算再怎樣賢淑,換來的也只是陸游的同情與尊敬,卻換不來真愛。

易安晚年飽更憂患,詞境亦為之一變,不徒以婉麗為宗,更多了一些沉鬱。《聲聲慢》云: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淒淒 慘慘慼慼。乍暖還 寒,時候最 難將息 。三 杯兩盞淡 酒,怎敵 他、 晚來風急 。雁 過也,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 識。滿地 黃花堆積 。憔悴損、如 今有誰 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 生得 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 黃昏、點點滴滴 。這 次第 ,怎 一個、愁 字了得 。

前十四字,「尋」「 清」「 淒」「 戚」 都是尖字,念作sun 、cīng 、c ī 、cie ,與「覓」「 冷」「 慘」 一樣,聲母都在唇齒間發音,更烘托出女主人公內心的愁苦囁嚅。(用夏承燾先生說)「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一句,前人說這個「黑」字不許其他人押,只有易安才能把這麼俗的字押得這麼雅。這就是掃俗為雅,是文學當中最高明的技法之一。全詞明白如話,而又低沉壓抑,令人不忍卒聽。

易安的壓卷之作,我以為是這首《永遇樂》:

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 ,人在 何處 。染柳 煙濃 ,吹梅笛怨 ,春 意知 幾許。元宵 佳節,融 和天 氣,次第豈 無風雨 。來相召、 香車寶馬 ,謝 他酒朋 詩侶。中州盛日 ,閨門多暇( xia ) ,記得偏 重三 五。鋪翠冠兒 ,捻金雪柳 ,簇 帶爭濟楚 。如 今憔悴 ,風鬟霧 鬢,怕見夜 間出去 。不如向、簾兒 底下,聽人笑語 。

此詞殆作於她晚年漂泊浙江之時,寫的是元宵節眾人皆歡,而獨淒涼苦悶的心情。「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三句,就已見出易安實是調配色彩的大家,她用夕陽的絢爛、晚雲烘月的景象,映襯著人物的孤獨彷徨。「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三句,堪稱惜墨如金,既寫出了春意漸濃,楊柳發、梅花落的景致,更落實到一個「怨」字,微露心情。元宵佳節,天氣融和,詩朋酒侶駕著珍貴的名馬,坐著香車來召邀玩賞,可是詞人卻以「 這時候(次第) 難道不會有風雨嗎」 婉拒了。為什麼呢?詞人想起的是汴梁城還未被金人攻陷,人民習於太平,閨中的朋友也都不乏閒暇時光,特別重視元宵佳節。大家有的戴上鋪上翠鳥羽毛的帽子,有的把用金箔碾成的雪柳枝插在頭上,一個個像仙人一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那是多麼開心、多麼美好的回憶!可是現在,詞人卻覺得自己像唐傳奇《柳毅傳書》故事中被迫牧羊的龍女,花容憔悴,風鬟霧鬢,生怕在夜間出去嚇到人。還不如到簾子底下,聽著大家談笑,分享一點他們的快樂吧!

這首詞用語平淡,卻偏饒驚心動魄之致,能以淡語寫深情,才愈加感人。不過,這類精品,在她的作品中比例是不高的。

當代學者胡河清先生曾提出一個觀點,說天才人物往往體現出「 雙性化」 的特徵,少游如是,易安更是如是。易安在深沉心理結構上,主要體現為男性的豪放剛健、富冒險精神—那多半是出諸天性,只是稍稍呈出女性的清麗婉約—那大抵是社會對她的角色塑造。如果沒有靖康之難,李清照的「 無顧忌」 的男性心理特徵,也注定她的婚姻、她的整個人生是一場悲劇,因為,這一自由奔放的靈魂,必定會與要求女性柔順謙卑的社會產生激烈衝突。遠遠超前於時代,卻又單槍匹馬、孤立無援的她,最終難免被時代碾壓成齏粉。倘使生於今日,易安可以憑借她的才華學識,振鐸上庠,傳道授業,或一支健筆,叱吒風雲,過獨立的有尊嚴的生活;她可以盡情地戀愛,與很多優秀的男士戀愛,只是不要愚蠢到步入婚姻——她的天性,是絕對不適合婚姻的。易安身後,解賞者稀,她的詩文沉雄博麗,無愧名家,惜識者寥寥,詞作大多淺而無骨,卻一直被謬加推崇,這是歷代男性評論者誤判了她的心理性別所致,對易安本人,無疑是極不公平的。然而,在女性真正獲得與男性一樣的公道對待之前,在社會不再以規定好的心理特徵要求女性之前,對易安的這種誤讀還會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