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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取白雲歸去說張玉田

清初詞人朱彝尊, 為他自己的詞集 題了一首《解佩令》, 詞曰: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詞中「 老去填詞, 一半是、空中傳恨」, 典出《冷齋夜話》: 宋代法雲寺有一位秀關西和尚, 勸黃庭堅不必作艷歌小詞, 黃庭堅回道:「 空中語耳(都是並無實事的虛構之作) 袁 非偷非殺 袁 終不坐此 (因此) 墮惡道 (佛教謂地獄、餓鬼、畜生三道 為惡道 )。」 但朱彝尊的「 空中傳恨」, 恐怕是要暗示自己的詞是寄托 了政 治情懷的用 心之作。 在詞學 淵源上, 朱彝尊自陳未嘗師法秦觀 (秦七) , 也不曾 步趨黃庭堅(黃九) ,其 詞風獨與 南宋的遺民詞人張炎 (玉田) 相近。

朱彝尊是清代浙西詞派的開山 鼻祖, 浙西詞派所崇 奉的偶像, 便是姜夔和張炎。 清初填詞之風大 盛, 因浙西詞派的宣導, 竟至於「 家白石而戶玉田」, 二人的詞集 暢銷 一時。 而朱彝尊明確說自己「 倚新聲、玉田差近」, 那大概 是因為他的詞中隱含對明朝的故國之思,能與 張炎在宋亡以後 的幽微詞心相通。 清代中葉的大 詞人蔣春霖(號鹿潭) , 身經太 平軍 亂, 多抒忠 悃之情, 被彊 村老人評 為「 詞家天 挺杜陵 才」, 他的《水雲樓 詞》堪稱咸豐、同治年間的「 詞史」, 而其 詞風實對玉田亦步亦趨。

七百 多年來, 張炎以其王 孫飄淪的遭際、哀樂過人的深情、清空騷雅的詞風, 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 者, 也影響了後世 眾多的詞人。

張炎有著烜 赫的家世。 六世祖 張俊, 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 人, 起於行 伍, 累積戰功, 南渡後 因功封清河郡王, 死後 追封循王。 張俊生前, 即有良田百 萬畝, 園林宅第無數。到 了張炎的曾祖 張鎡 ,既 享富貴,更 得閒時, 人稱其 家「 園池聲妓 服玩之麗甲天 下」, 生活的奢侈清華不是一般人能 想像的。

張鎡 及其 異母弟張鑒, 並與 姜夔交好, 姜夔且曾 接受過張鑒多年的資助。 張家從張鎡 這一代開始, 取名 是由 金水木火土排序。 金生水, 張鎡 子張濡, 水生木, 張濡子張樞, 木生火, 遂有張炎。 張炎,字 叔夏, 玉田其 號也。 晚年的玉田,經 歷了由 勝國王 孫到 人間凡 種的滄桑巨變, 心緒有了很大 的變化, 又自號樂笑翁。

玉田出生於宋理宗 淳祐 八年戊申(1248), 他去世 的年份, 有學 者認為是元仁宗 延祐 七年庚申(1320), 也有學 者考證是元仁宗 延祐 九年(1322)。 總之, 他活到 了七十歲以後, 也就經 受了更 多的屈辱 、更 久的苦難。

玉田的家族自六世祖 張俊始 興, 是由 戰功和政 治手腕共同成就 的新貴。 常話說「 三代養成一個 貴族」, 張俊接待高宗, 所辦的宴席據說豪奢程度 千古第一,卻 未免暴發戶氣 息,到 了張俊曾 孫張鎡 這一輩,其 家就 已渾 是一派清華氣 象了。

張鎡 ,字 功甫, 號約齋, 有《玉照堂詞》。 他的孫子, 也就 是玉田的父親張樞,字 斗南, 同樣雅好 填詞, 且深通音律, 有《寄 閒詞》。

張鎡 的堂號玉照堂, 是有典故的。 宋孝宗 淳熙十二年乙巳(1185), 張鎡 自曹姓人家購得南湖之濱的一座花園, 連帶 一起買的, 還有花園附近的十畝地, 重加經 營。 園中舊有古梅數十株, 他把這些梅花重新栽培, 又從位於西湖北山 的私人花園中移來若干株紅梅, 合成四百本, 築堂數間, 以臨觀 梅花。 堂後 東西兩 室, 東室邊種植的是千葉緗梅, 西室邊種植紅梅, 各有一二十章。 (章、本,都是花木的計量單位,清代詩人龔自珍《己亥雜詩》有云:誰肯栽培木一章。) 東西二室的門前, 也建築了和前 堂一樣多的廊柱, 花開時節,居 宿其 中,「 瑩潔輝映, 夜如 對月」, 故名 玉照堂。

這樣一番佈置, 當然所耗金錢不在少 數, 而其 目的, 不過是在梅花開放 的短短幾日,能居 宿其 中, 領略 一下幽夜梅開澄澈華嚴的勝境。 暴發戶無法想像這竟然是一種生活的享受, 而這實在是只 有真正懂得高 層次享受的貴族, 才會不惜金錢去追求的審美境界。

張鎡 在杭州 的房產有用 以家祭的東寺、日常居 住的西宅、管領風月的南湖園、接待賓客 親友的北園、修身養性的亦庵、晝閒讀 書的約齋, 光是讀 書的約齋,就 有泰定軒、煙波觀 、南湖、御風橋、閬春堂、把菊亭、天 鏡亭、星槎、鷗渚亭、泛月閣等園池之勝。 他還擁有很多山 頭, 在山 中建有三四十幢建築及 若干人工景致, 總名 之曰 眾妙峰山, 以便閒時「 暢懷林泉, 登賞吟嘯」。 嘗自述其 十二月的「 賞心樂事」, 正月有歲節 家宴、立 春日春盤、人日煎餅會、玉照堂賞梅、天 街觀 燈、諸館賞燈、叢奎閣山 茶、湖山 尋梅、攬月橋看新柳、安閒堂掃雪;二月有現樂堂瑞香、社日社飯、玉照堂西緗梅、南湖挑菜、玉照堂東紅梅、餐霞軒櫻桃花、杏花莊杏花、南湖泛舟、群仙繪幅樓前後 毬 、綺互亭千葉茶花、馬塍看花;三月有生朝家宴、閬春堂牡丹芍葯、花院 月丹、曲水流 觴、寒 食郊遊 、花院 桃柳、滿霜亭北棣棠、蒼寒 堂西緋桃、芳 草亭觀 草、碧宇觀 筍、宜雨亭千葉海棠、艷香館林檎、花院 紫牡丹、宜雨亭北黃薔薇、現樂堂大 茶、花院 嘗煮酒、瀛戀勝處山 花、經 寮斗茶、群仙繪幅樓 芍葯……張鎡 的生活是奢侈的, 但那是有文化的奢侈, 是為著滿足精神 而非感官 的奢侈。

與 玉田的父親張樞同為西湖吟社社友的周 密, 在其 《齊東野 語》一著 中, 專門有一條「 張功甫豪侈」, 記述 張鎡 生活的奢華, 這可能 是親得自張樞敘述。 張鎡 在南湖園建了一座駕霄亭,用大 鐵索懸空吊在四株參天 的古松間, 當風清月白之夜,與客 人乘著梯子登亭,「 飄搖雲表, 真有挾飛 仙、溯紫清之意。」 中國人的最高 理想,大概就 是身化飛 仙, 逍遙九霄,雖 不能 至, 讓人產生類似的錯覺, 也總是好 的。 登仙之感, 意味著對紅塵濁世 的暫忘與 超越, 脫俗即是雅, 駕霄亭提供的是高 雅的審美享受。

而張鎡 的同僚王 簡卿,則 向時人講述 了他親歷的張鎡 所辦以牡丹為主題的一次聚會。 這次聚會, 當時傳為佳話:

眾賓既集,坐一虛堂,寂無所有。俄問左右云:「 香已發未?」 答云:「已發。」 命捲簾,則異香自內出,郁然滿座。群伎以酒餚絲竹,次第而至,別有名伎數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繡牡丹,首戴照殿紅一枝(一種山茶花) ,執板奏歌侑觴。歌罷樂作乃退。復垂簾談論自如,良久,香起,捲簾如前,別十伎,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所謳者皆前輩牡丹名詞。酒竟,歌者、樂者,無慮百數十人。列行送客,燭光香霧,歌吹雜作,客皆恍然如仙遊也。

一次聚會動用 的名 伎樂工竟達百 人以上, 每飲酒一巡,則 換一批歌伎, 頭上 所簪之花,與 身上 所著之衣, 都有不同, 一共換了十輪之多。 每一輪花與 衣色 彩的搭配都非常細緻, 那些衣服, 顯然都是為了這次聚會而專門裁製的。「 恍然如 仙遊」, 這是親歷者的直觀感 受, 張鎡 以其 超凡 的審美品位, 奢華到 極致 的藝術 手段,帶 領客 人一起超越現實人生, 進入夢幻般的境界。

玉田出身於這樣顯貴清華的世 家, 又有家學 的熏染,再加上 他過人的天 資, 自小才華穎發。 他辭采過人,精擅 樂理,能 書善畫, 尤長於畫水仙,如 果不曾經 歷乾坤板蕩、亡國破家的慘禍, 他本 可以成為承平時代繁華世 界的記錄者。 但宋恭帝德祐 二年(1276)三月丁丑, 蒙元軍 隊攻陷 南宋都城臨安, 二十九歲的玉田人生就 徹底改變了。

他的祖 父張濡,曾 以浙西安撫使 參議官 守獨松關。其 時蒙元派遣禮部尚 書廉希賢、侍郎嚴忠 范與 宋議和, 張濡的部下襲殺嚴忠 范, 又抓獲廉希賢押送臨安, 不久廉希賢因傷口惡化去世。 元世祖 聞之大 怒, 遂下令全力攻宋。 張濡的愚蠢行 為,加 速了南宋滅亡的進程。 臨安城破後, 張濡被廉希賢之子殘酷報復, 遭寸磔(千刀萬剮) 而死。 戰亂中玉田的父親張樞亦不知 所終, 家財被元兵籍沒, 家眷賣做官 奴, 玉田倉皇逃竄, 這才得全首領。

宋亡以後, 玉田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 一方面, 元人的統治極其 殘酷, 玉田隨時可能 被當作漏 網之魚, 遭到 戮身之禍;另 一方面, 家財籍沒後 養家餬口都很困難, 他不像孔子那樣「少 也賤, 故多能 鄙事」, 所擅 長的技藝,大 抵都是要花錢來養卻 不容易賣錢的。 他的祖上,曾經 非常大 方地資助 過姜夔、孫季蕃這樣的文士, 但在玉田落 魄之時,卻再難 有既 有經 濟地位, 又懂得鑒賞文化高 下、認同文化價 值的縉紳之士了。 元人征服大 宋, 不只 是改朝換代,更 是野 蠻對文明的毀滅, 是暴民對貴族的踐踏, 一直承載著兩 宋文明的士大 夫階級, 作為一個 整體而遭遇滅頂之災。 向時的賢德之士, 宋亡後 普遍陷 入困頓,能 真心賞識玉田才華的, 多已下世, 稍能 接濟玉田一點的,卻 顧不得他的長貧, 解決不了他生計的根本。 然而, 貴族就 是貴族, 即使 是心懷國仇家恨, 飽看世 態炎涼, 玉田的詞作卻沒 有一絲一毫劍拔弩張,沒 有一丁點乞兒相寒 酸氣, 他那清空騷雅的詞風, 實在折射 出的是他高 峻芳 潔的人格。 作為大 宋的遺民, 玉田畢生不曾 向元人屈膝, 八卷《山 中白雲詞》, 無一首宋亡以前 的作品, 他用芳馨悱惻 的絕代文字, 書寫出文化遺民高 峻入雲的絕世 風標。集名「山 中白雲」, 當出自齊梁時著名 隱士陶弘景的詩 《詔問山 中何所有賦詩 以答》:「山 中何所有, 嶺上 多白雲。只 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齊高 帝詔書起征陶弘景, 問「 山 中何所有」, 弘景答道:山 中只 有嶺上 的白雲, 但它是屬於隱逸高 懷的, 紅塵濁世 中人,任 你權勢滔天, 也無法理解個 中真趣。 光是這個 詞集名,就 體現了玉田不肯降志辱 身的堅貞志節。

集 中的壓卷之作(古時壓卷指集子裡的第一篇作品) , 是《南浦·春水》。 因為這首詞賦春水而深得春水神致, 玉田被當時人稱作「 張春水」。 這是他在宋亡以後 的第一篇作品,大概 是與另 一位遺民詞人王 沂孫(號碧山) 的唱和之作。 表面上 看, 這首詞僅僅是一篇體物瀏亮的詠 春水之作, 實際上 它寄托 著玉田沉 郁蒼涼的遺民哀怨。

南浦·春水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淨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詞的開篇, 先從作者最熟悉的西湖春水鋪陳開去,「 波暖」 「 燕飛 來」, 暗點節 令正當春時。 蘇堤的曉色 何以好 ?拂曉時分, 西湖、蘇堤都籠罩在一片輕霧之中,朦朧 中隱現的是故國江山, 故曰「好 是蘇堤才曉」。「 魚沒 浪痕圓,流 紅去、翻笑東風難 掃」, 是說我們 這些遺民, 便如 魚潛浪底, 花流 水上,任 爾東風掃蕩,我 自江 湖深隱。 東風, 喻指 元朝統治者。「 荒橋斷 浦, 柳陰撐出扁舟小」,放 扁舟於五 湖, 是隱者的經 典意象。 昔日重樓 傑閣, 清歌檀板, 而今卻寄 身荒橋斷 浦, 漁隱生涯, 這是何等殘酷的對照!「 回 首池塘青欲遍, 絕似夢中芳 草」, 表面上 是用 了《南史·謝惠連傳》的典故:著名詩 人謝靈運非常喜歡他的堂弟謝惠連,與 惠連相處時往往會靈感 迸發, 有佳句 成詩。 有一次在永嘉西堂構思作品, 一整天 都沒 寫出來, 不得已去睡覺,卻 因夢見惠連, 得到「 池塘生春草」 的佳句。 但實際上 暗用 的是淮 南小山 的楚辭《招 隱士》中的名句:「王 孫游兮 不歸, 春草生兮萋萋。」 以芳 草暗指王 孫, 是對自身王 孫落 魄的自憐。

過片「 和雲流 出空山, 甚年年淨洗, 花香不了」, 是說春水無心爭競世 事, 挾著雲氣 從空山流 出,經 過山外 水流 的沖刷,卻 依然帶 著山 中落 花的香澤。 那不正是玉田、碧山 這些恫懷故國的遺民的內心寫照嗎?「 新淥乍生時,孤 村路、猶憶 那回曾到」, 昔時曾經 的孤 村, 何以又要拿出來說呢?請注意「 新淥乍生時」 一句,其 含義是異族臨朝, 改了年號, 這才使 得不肯降 元的遺民們 對從前 的一村一溪, 都無限眷懷。「 餘情渺渺」 四字, 謂遺民們 對大 宋的眷懷不捨之情, 渺渺綿綿, 不絕如 縷。「 茂林觴詠如今 悄」,則 以東晉時王 羲之等人的蘭亭雅集 自擬—王 羲之《蘭亭集 序》有句 云「 此地有崇山 峻嶺, 茂林修竹……一觴一詠, 亦足以暢敘 幽情」, 隱約點明這首詞是遺民們 結社吟詠 時的命題之作。 一結「 前度 劉郎歸 去後, 溪上 碧桃多少」,則用 東漢明帝永平五 年, 剡縣劉晨、阮肇入天 台遇仙的故事。 據《太 平御覽》引《幽明錄》, 劉、阮二人入天 台採藥,失 迷路徑, 飢餓難 耐, 先見一大 桃樹, 遂攀爬到 桃樹下, 采桃子充飢, 於是又發現一條小溪, 溪水上 有蕪青葉、胡麻飯流 出, 乃溯溪而上, 遇二仙女, 成就 宿緣。 劉、阮二人與 仙女生活半年後, 思家求歸,回到 家鄉才發現原來已過去七世, 二人再 想回到山 中,卻再 也找 不到 向時的路徑了。用 這個 故事, 是說大 宋朝已經 風流 雲散,我們就 算再 對它忠 悃不忘, 過去的美好 光陰也不會回 來了。

這首詞是遺民的絕望 吟唱, 《山 中白雲詞》的全部作品, 便因這首詞而定好 了基調。

此詞尚 有另外 的版本,與今本 相同的, 僅「 和雲流 出空山, 甚年年淨洗, 花香不了。 新淥乍生時,孤 村路、猶憶 那回曾到」 數句, 可知 這幾句 正是全詞著力所在。 別本 一結或作「 試問清流今 在否, 心碎浮萍多少」, 或作「 賦情謾逐王 孫去, 門外 潮平渡小」, 遺民情懷都比今本 要來得顯豁。

如 果我們尚 對這首詞背後 的寄托 有所懷疑, 不妨來看一看另 一位遺民詞人王 碧山 的同題之作:

柳下碧粼粼,認麴 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縠 紋初遍。別君南浦,翠眉曾照波痕淺。再來漲綠迷舊處,添卻殘紅幾片。葡萄過雨新痕,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有淚珠千點。滄浪(lang )一舸,斷魂重唱蘋 花怨。采香幽徑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

這首詞關鍵之處在於「 滄浪一舸,斷 魂重唱蘋 花怨。 采香幽徑鴛鴦睡, 誰道 湔裙人遠」 數句。「 滄浪」 是水名, 古之隱者有《滄浪歌》。「 蘋 花怨」, 典出唐代詩 人柳宗 元的名 作《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 破額山前 碧玉流。 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 欲采蘋 花不自由。」 亡國之人, 自由 成了奢侈品, 故曰「斷 魂重唱蘋 花怨」。「 鴛鴦」 與「 湔裙」, 出自唐李商隱的《柳枝詩 並序》, 洛中少 女柳枝, 愛慕 李商隱的詩 才, 訂約「 湔裙水上, 以博山 香待」,詩 中則 有「 畫屏繡步障, 物物自成雙。如 何湖上望,只 是見鴛鴦」 之句。 李商隱與 柳枝未能 成就 姻緣, 《柳枝》詩 表達的是詩 人永久的遺憾。 故國淪亡, 同樣是碧山 永久的遺憾, 但他用「 誰道 湔裙人遠」 這樣一句 反問句, 讓絕望 中又生出一絲希望, 故而更加 深婉動人。

除了被稱為「 張春水」, 玉田還被時人稱為「 張孤 雁」, 這緣於他的另 一首詠 物名 作《解連環·孤 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詞中的「 寫不成書,只寄 得、相思一點」, 聯想自然真切, 比喻新奇, 被當時很多人傳頌,「 張孤 雁」的美稱, 便是沾了這幾句 的光。 然而這首詞的真正佳處, 並不在體物的精 微、比喻的巧 妙, 而在於詞背後 的政 治寄托。

宋恭帝德祐 二年(1276)正月, 蒙元兵逼臨安城下, 攝政 的太 皇太后 謝道 清攜著年僅五 歲的小皇帝向元人投降。 元軍 統帥伯顏擄宋恭帝、恭帝生身母親全太后 以及 宮中妃嬪、朝臣等北上大 都, 謝太后 因患病在床, 暫時留在了臨安, 直到 當年八月, 才以臣虜之身押赴大 都。 玉田的這首詞,就 是對謝太后 未行 之時的追述。 他以孤 雁喻指 謝太后, 以「 伴侶」 比喻宋恭帝等人。 過片「 誰憐旅愁 荏苒。 謾長門夜悄, 錦箏彈怨」 數句, 是說誰會惦念 謝太后淒 苦漫長的旅途呢?任 憑樂師在淒 涼的夜晚、淒 冷的故宮, 彈奏錦箏,寄托 哀怨。「 長門夜悄」 是從唐代詩 人杜 牧的《早雁》詩「 仙掌月明孤 影過, 長門燈暗數聲來」 化出,「 錦箏彈怨」 也暗扣「 雁」字, 因為箏上 有斜柱, 形如 雁行, 謂之為「 雁柱」。「 想伴侶、猶宿蘆花, 也曾念 春前, 去程應轉」, 是說謝太后 在宋亡後, 還抱有萬一的希望, 希望 宋恭帝等人在入大 都朝覲完元世祖後,能 被元朝放 還。 人生最大 的痛苦, 並不在於絕望, 而在於明知 絕望卻 仍然不肯放棄 微茫的希望。 這幾句 是杜鵑啼 血般的哀斷 之音,既 是謝太后 心境的真實寫照, 也是玉田和他的遺民朋友們 共同的心靈印跡。「暮 雨相呼, 怕驀地、玉關重見」, 是說希望終 究破滅, 不是宋恭帝一行 被元人放 還, 反而是謝太后 於當年八月, 也被擄北上。 一結的「 未羞他、雙燕歸 來, 畫簾半卷」, 化自北宋詞人晁端禮《清平樂》詞的名句:「莫 把朱簾垂 下, 妨他雙燕歸 來。」 是說在遺民的心中,始終 都有著對謝太后 的一分尊敬、一分掛懷。

宋亡以後 的十多年間, 玉田大 抵只 在杭州 、紹興兩 地活動。 他仍不時躑躅在西湖邊, 那裡 有他的回憶, 有他的綺夢。 但西湖風物如 舊,江山 已染膻腥, 他只 有把一腔 故國之思, 盡洩為詞。 這首《高 陽台》便是其 中的一篇傑構:

高陽台·西湖春感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詞的上 片, 先用 白描 式的賦筆, 勾勒出春日西湖游 船的澹蕩從容, 而轉以「能 幾番游, 看花又是明年」,立 刻進入正題。 春日將 逝, 繁花盡萎,只能 明年再 賞勝景了, 傳達的是亡國之人對西湖邊每一時每一刻的勾留都無限珍視。「 東風且伴薔薇住,到 薔薇、春已堪憐。」 三句 意思層層折 進, 愈轉折, 而情愈深。 古人把從小寒到 谷雨的一百 二十日分作八氣, 每氣 十五 日, 又分作三候, 每五 日為一候, 每候應一種花的花期, 共二十四候, 稱作二十四番花信。 花信始 於梅花,終 於楝花, 薔薇花開的時候, 是驚蟄的第三候, 薔薇花凋謝以後,就 進入春分的節氣, 春天 也就 過半了。 詞人希望 春神能 伴著薔薇的花期停 住腳步, 詞人的敏感 讓玉田不必等到「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開到 荼蘼花事了」,就 已經 傷春不置。 那正是亡國之人憂懼的情懷啊!「 更淒 然, 萬綠 西泠, 一抹 荒煙」 三句, 是借景傳情的典範, 詞人深邃的情感, 是通過這一蒼鬱到 恍如 水墨的畫面婉曲地透露出來的。 宋時西泠是西湖邊的村莊, 平時人煙稠密, 宋亡後卻 是一派死寂之氣。

過片「 當年燕子知 何處, 但苔深韋曲, 草暗斜川」, 連用 了三個 典故卻 不讓人覺 得堆砌。 首句用 唐代詩 人劉禹錫《金陵五 首·烏衣巷》的詩 意:「 朱雀橋邊野 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 謝堂前 燕,飛 入尋常百 姓家。」 玉田本 來就 是宋代的王 謝烏衣子弟, 他的家財全被籍沒, 故居 也淪於新貴, 他的感 慨,只 有比劉禹錫的懷古之作更加 深沉。 韋曲是唐代長安城南的一處權貴聚居 地, 現在卻 罕有人跡, 地上 覆滿青苔, 隱喻貴族淪胥之歎。 晉朝遺民陶淵明不願臣事劉宋,歸 隱柴桑, 在五 十歲時與 二三鄰曲同游 斜川, 各疏年紀鄉里,用 意卻 是繼 承晉朝貴族於孟春酉日游 宴的典制遺習。「 草暗斜川」 是說故國的承平氣 象, 已被春草深遮。 這三句, 正是此詞的題眼所在。

「 見說新愁,如今 也到 鷗邊」, 寫得含蓄而蒼涼。 連本 該忘機的水鷗, 也承受了塵世 的痛苦,則 人心之巨慟, 自可想見。 是什麼樣的痛苦能 讓忘機的水鷗也一同經 受?當然只 有亡國破家之痛。「 無心再 續笙歌夢,掩 重門、淺醉 閒眠」 是說落 魄之際,再沒 有心思去追憶 當初的繁華世 界、極樂人生,只好 把門戶重重關閉, 喝到 微醺薄醉,偷 閒睡睡覺。 玉田是用 淡語寫深情, 淡是為了雅, 雅淡的文辭底下, 是以血書寫的深情。 玉田生怕你真的覺 得他的情感 是冷淡的, 馬上用 下面的句 子挑明了他的哀傷:「莫 開簾, 怕見飛 花, 怕聽啼鵑。」落 花漫天,杜鵑啼 血, 不僅是春盡的怨 曲,更 是亡國的哀歌。

元世祖 至元二十七年(1290), 玉田四十三歲。 這一年, 元朝統治者想出了一個羅致 故宋遺民的主意, 乃用 金屑混入松墨之中, 詔求才藝 之人抄寫藏經,凡 糜黃金三千二百 四十兩, 歷時數年乃成。 玉田這一次終 於沒能 逃過元人的耳目, 當年秋天 被詔北上, 赴大 都寫金字 藏經。 同行 者有沈堯道 、曾 子敬。

元人徵召才藝 之士寫金字 藏經,其 目的是引誘故宋遺民為其政 權服務, 而更 重要的是, 通過這樣的方式來侮辱 宋朝。我們 且看歷史上任 何一個 殘暴的開國之君, 他在上 台後 都要逼前 代的遺民出山 為官, 向他稱臣。 暴君的朝堂之上, 並沒 有非遺民不可的職位, 但暴君之所以是暴君,其 實是根源於他內心的自卑陰暗, 他要通過逼迫遺民臣服來滿足自己的自卑心態, 讓自己更 有「 真龍天 子」 的感覺。 元人入主中原, 建立 了人類史上前 所未有的巨大 帝國, 但在深受孔子之教的中國人的心中, 他們始終 是夷狄, 是不文明、未開化的民族, 這是元朝統治者內心自卑的根源。 遺民為前 朝守節, 便如 仇人的妻 子為仇人守貞, 這是自卑陰暗的元朝統治者萬萬不能 容忍的, 他們 要讓遺民屈膝, 便正如 獸性的人總要強姦仇人的妻 子才解恨。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 玉田被脅迫北上, 成了被侮辱 的對象。 但是, 從遺民的立 場來看, 被征寫金字 藏經, 畢竟是一種文化活動,與 在元朝直接做官 還是很不一樣的, 這些被征者也就沒 有激烈地反抗。

玉田在大 都只 待了不足一年,就 南返杭州 了。 他的這一段屈辱經 歷, 同時人的記載非常含蓄, 不敢直言玉田的真實心境。 然而只 要我們 細加 尋繹, 仍可從那些看似平淡的文字 背後,讀 出他們與 玉田一樣的深沉 拗怒。

舒岳祥《贈玉田序》說玉田「 自社稷變置, 凌煙廢墮,落 魄縱飲, 北遊 燕薊,上 公車、登承明(漢代的宮殿名) 有日矣。 一日, 思江 南菰米蓴絲, 慨然帕( fu ) 被 (整理行裝) 而歸」。大 意是說玉田在宋亡之後,流落 無依, 縱酒狂飲, 被詔赴京繕寫金字 藏經, 眼看著很快會被元朝薦用,上 金殿為官,卻 有一天 像晉代張翰一樣, 思念江 南的菰米蓴菜, 遂整頓行 裝返歸 鄉里。 需要注意的是「上 公車, 登承明」 六字。「 公車」本 是漢代官署名, 臣民上 書和被徵召, 都是由 公車接待。 可知 並不是玉田想要求仕, 而是元朝要公車徵召,「上 公車, 登承明」 實出諸脅迫, 而非出諸玉田的本 意。 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 序》說玉田「 嘗以藝 北遊 不遇,失 意亟亟南歸」, 彷彿玉田想靠著自己的才華在大 都謀取一官 半職,卻 不得朝廷的任用,只 得失 意地倉促南歸。 但我們只 要想一想以玉田的身份才華, 以及 史書所載元人對江 南技藝 之士的喜好, 他何至於求一 官職而不 得呢?戴序在 後面說 玉田南 歸以 後,只能靠旅食度日,但酒酣氣張,歌平生所作樂 府,依然是 「高情曠 度,不可 褻企」,實際上已經暗暗透露 了個中 消息。(註:舒岳祥和戴表元的序,都是贈序,古代用以贈人的一種文體,不是給書籍寫的序。)

壺中天·夜渡古黃河,與沈堯道、曾子敬同賦

揚舲 萬里,笑當年、底事中分南北。須信平生無夢到,卻向而今遊歷。老柳官河,斜陽古道,風定波猶直。野人驚問,泛槎何處狂客。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衰草淒迷秋更綠,惟有閒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雲去,銀浦橫空碧。扣舷歌斷,海蟾飛上孤白。

《 壺中 天》是《 念奴嬌》的 別名。此詞是 玉田與沈堯道、曾子 敬一同 被詔北上,夜渡黃河所作 。沈堯道,名欽,曾子 敬,名遇,二人都是當時的 名士 ,也同樣 被元 朝統治者注 意上,強令赴 大都 寫金字藏經。照詞題 看,沈、曾二人也有同題之作 ,不 過今天我們已經見不 到了。

玉田的這 首詞 頗有一些 湖海豪氣,不 知是 否是 得了北地江山之 助。然而詞 意「豪而不 放」,豪宕之 外,更多的是 激憤孤高之 意。自「揚舲 萬 裡」到「卻向而 今遊歷」四句,是說 百餘年來 ,大宋 與北方政權南 北對 峙,本以為即 使是 夢中 ,也不會 夢到宋 疆以 外的古 黃河 ,不 想如今卻真的 放船萬 裡,親身遊歷了。這 四句詞 ,尤其是 「笑 當年 」 「須信」「卻向」數語,蘊藏 著對元人 吞 並南宋的無 限 辛 酸。 詞人十 分 注重詞 意 的 含蓄蘊藉,稍事點染 之 後, 馬 上轉 為白 描繪景:「 老 柳官 河 ,斜陽 古 道, 風定 波猶 直 。」「 風定 波猶 直 」 是說風 止 而 浪 不定 ,浪頭高起如 人直 立。「野 人 驚問,泛槎 何處狂 客」,回 一筆 寫到自身, 說的是 船 中的三位 名 士 ,雖 然 被迫 赴 大 都 ,但志氣 不 沮, 在 船上 狂 嘯高吟,讓郊野 之人為之側 目。最 早的狂 客, 是《 論語 》中 那 位在孔子跟 前高 歌 「鳳兮鳳兮, 何 德 之 衰……今 之從 政 者 殆 而 」 的 楚 狂 接輿, 可以 想 見 , 這三人同 行途 中 , 必定以 氣節 互相 砥礪,約 定 決 不 降 元 , 這才以不 願 出 仕 的 楚 狂為 榜 樣 。

過片「 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 行跡」 1 ,是說秋 葉飛落,飄拂在人的 臉上,遠遠望去 ,只見 流水與沙洲,故都 汴梁十 分遼遠,沒有可 能一 踐其地。這三 句另一 版本作 「 雲 外散發吟商 ,任天荒地老 ,露 盤猶泣」,用魏明 帝西取漢 武帝時所 造銅塑捧露 盤仙人 ,仙人 臨載 潸然下 淚的故 事,對故都的 緬懷之情 就更加明 顯。「衰草淒迷秋 更綠,惟有 閒鷗獨立」 亦作 「 水闊不容 鷗獨佔 ,一 棹芙蓉香濕」,秋 日淒迷的 衰草,映襯著 草間 獨立的 閒鷗,更顯綠意,閒鷗獨立,蓋謂丈夫之 氣終不可 奪,寧 願如沙鷗逍遙江湖,不 能臣事元 朝。「浪挾天浮,山邀雲去 ,銀浦橫空碧 」 三 句,蒼涼悲壯,堪稱 奇警。銀浦即 銀河 ,古人傳說 黃河 源頭上通天河 。

清代詞 論家陳廷 焯評論此詞 ,說 「 『 揚舲 』 等句,高絕,超絕,真 絕,老 絕……結更高更曠 ,筆 力亦勁……壓遍今古 。」(《雲韶集》卷九) 一 結「 扣舷歌 斷,海蟾飛上孤白 」 的 確高曠 沉雄 ,力破餘地。「海蟾」就是 月亮,月亮從 海面升起,升到孤飛的白雲之 上,這一 靈動的 意象實際隱 藏著詞人的 自誓:君 且看我心 ,便 如這明 月白雲一 般瑩潔淨白 ,決不會 被功名富貴所 玷污。

抵達大都 後,玉田時時 憶念故鄉 ,「片霎歸程,無 奈夢與心同 」 (《聲聲慢·都下與沈堯道同賦》 ) ,「梨花 落盡,一 點新愁,曾到西泠」 (《 慶春宮 》) ,「舞扇招香,歌 橈喚玉,猶憶錢塘蘇小」 (《 台城路 》) ……杭州的風 物人情 ,牽縈著他的 旅夢。他在 大都 偶遇舊日相 識的 杭妓沈梅嬌,後者為生 計輾轉到此 ,同是 天涯淪落,相 逢各話 淒涼,自不 待言 。儘管時 移世換,梅嬌還能歌 北宋詞人 周邦彥的《 意難忘》《台 城路》 二曲 。古人歌 與唱是 兩個概念,唱是有 固定的 旋律,相對 簡單,歌是要深 切理解文辭的 五音 四聲 ,再根 據文辭的 四聲 確定 旋律,根 據五音 確定 發聲 吐字歸韻,要 難得多 。周邦彥的詞音 律最講究,梅嬌能歌 周詞 ,說明 其本人 亦有相當 程度的文 化素養。北人 性情輕 躁,更喜歡繁音促 節的 北曲 ,梅嬌在 大都 ,可 能不歌 周詞 久矣,大概只有 玉田這樣的 知音 ,才真 正懂得欣賞。

兩個被時代所 播弄的人 ,他鄉 再遇,想起從 前的 繁華 ,對照 如今的 落魄,內心深處 共同 飄蕩著對故國的 緬懷。玉田為 梅嬌寫了一 首《國 香》 ,詞成 後寫在 羅帕上,贈送給梅嬌。詞中說 「 相 看兩流落,掩面凝 羞,怕說當時 」,是 二人心 境的真 實寫照 。宋 朝時的中國 ,文明 程度冠於 世界,而有著極 高文明的 大宋 ,竟然 被蠻夷滅亡 ,兩個本來都有著 安定生 活的人 ,卻都他鄉 流落,梅嬌的歌聲中不 得不飽 蘊淒涼:「淒涼歌 楚調,裊餘音不 放,一 朵雲 飛。」在 玉田聽來 ,真是 餘音 裊裊,恍如飛雲 了。歌 闌酒盡,梅嬌深情 款款,苦 留玉田不去 :「無端 動人處 ,過了黃昏,猶道休歸。」這是 噙著 淚的 絮語,帶著 哽咽的溫 存,兩個異鄉 淪落的可 憐人 ,在 寒夜中 給了彼此以溫 暖。

玉田集中 最佳之作 ,要 數這一 首《 甘州》 :

甘 州

辛卯歲,沈秋江同余北歸,秋江處杭,余處越。越歲,秋江來訪寂寞,晤語數日,又復別去,賦此餞行。並寄曾心傳。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載取白雲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州。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堯 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沈秋 江就是 沈堯道,曾心傳 則是 曾遇曾子 敬。元 世祖至元 二十 七年 庚寅( 1290)的 大都之 行,玉田與沈堯道、 曾子 敬同 往,相 約同出同 歸,然而 次年 只有 玉田與堯道回到了南 方,子 敬卻留在 了大都 獲得官職,可 能直 到元成 宗大德元年( 1297)才 回到家中 。(清吳升撰《大觀錄》一書卷十五,抄錄了曾遇舊藏《溫日觀墨葡萄圖卷》的題跋,最末是曾遇的詩,署年為大德改元,詩中有「萬里歸來家四壁,沙鷗笑人空役役」 之句。) 元 世祖至元 二十九年 壬辰( 1292) ,沈堯道從 杭州到紹興 探訪玉田,數日後離去 ,這 首詞是 玉田贈給堅貞不 移的同 道沈堯道的 餞行之作 ,但還要 寄給在 京戀戀不去的 曾子 敬,顯寓 諷喻規勸之 意。

細心的 讀者 肯定 已經發現以 上所引 玉田的這 首名作 ,其小序 及詞中 「 弄影中 州」 的 「 州」字,與通常 我們讀到的 版本不同 。的 確,上詞 據的是明代 水竹 居鈔本,晚 清詞人 王鵬運《 四印齋所刻詞》 本「中 州」 作 「 中 洲」,與通行本一 致,但小序 與水竹 居本無 二。通行本小序作 :「庚寅歲,沈堯道同 余北歸,各處 杭越。逾歲,堯道來 問寂寞 ,語笑數日,又 復別去 。賦此曲 ,並 寄趙學舟。」差別殊巨。吳 則虞先生 考證四印齋 本《 山中白雲詞》所 據為元 鈔本,是 現存玉田詞的 最古 版本,水竹 居本則為 玉田詞第 四古 本,四印齋 本、 水竹 居本的 小序 ,應該才是 玉田原 稿的 面目。

這 首詞 寫得非常見 身份,玉田的 身上流淌著的是貴 族的 血液,縱使迫於 強權,不 得不 含垢忍辱,赴 大都 繕寫金字藏經,但他心 底的一 份孤傲、一 份自尊,卻是 誰也 奪不走、 毀不去的 。「記 玉關 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意思是 北方天氣的 酷寒,政治形勢的 嚴峻,沒有 讓我屈服,只當是一 次旅行罷了。清游,是不求 功名利祿的 遊歷。對於 被詔赴 大都的 屈辱行程,詞人 只是 用了淡到極 致的 「 事清游」三 字提領。元人為 了折辱故宋士 大夫,煞費苦心 ,收穫的 卻是 玉田輕 蔑的一 顧。「傍枯林古 道,長河 飲馬 ,此 意悠悠」,追 憶庚寅年秋 天北上路途所見 ,白 描景致,清雅蒼渾,「此 意悠悠」 四字尤堪玩味。他的心中 裝著 太多 太多的東 西,那些對 往昔的 緬懷,對 現實的 忍受,對 未來的憂 懼,多 到訴之不 盡,不 如什麼也不說 ,他 知道沈堯道必 能明白 。「短夢依然 江表,老 淚灑西州」,用東 晉羊曇在 舅父 謝安去 世後,不 忍過西州路之典 ,明 確表示,在 北方的 日子 ,哪怕只是 做一 個短暫的 夢,也總會 夢到江南 。「老 淚灑西州」,是 自誓忘不 了臨安城破死難的 祖父 和父 親。「一 字無題處 ,落葉都 愁」,則說滿 天的 落葉,都載不 動亡國 破家的 愁苦 ,紛紛下 墜,我待要把心曲 化成 詩句,題 寫到落葉之 上,又有 哪一 片落葉能載 得動如許的 愁怨呢?

過片「 載取白雲 歸去 ,問誰留楚佩 ,弄影中 州」,隱 藏著對 友人 曾子 敬的 譴責。子 曰:「不 義而 富且貴 ,於 我如浮雲 。」「載取白雲 歸去 」,謂沈堯道與自己皆鄙棄新朝富貴 如浮雲 ,卻有人 眷眷於 懷中 楚佩 ,不 忍撒手 ,在 北方中 州之 地,戀棧不去 。《列 仙傳》載 :江妃二女,出 游漢 水之 皋(江岸曰皋) ,遇見一位 叫鄭交甫的 青年 ,便解下 衣上的佩 飾贈給交甫,交甫把佩 飾放入 懷中 ,往前走 了數十 步,再回頭去 看,二妃倏已不見 ,懷中的佩 飾也不見 了。可見此 用楚佩 (漢水屬楚地) 之典 ,指的是 功名富貴 到頭不 過一 場虛空,又何必 戀棧不去 呢?「 折蘆花 贈遠,零落一 身秋 」,化用南 朝陸凱《 贈范曄》 詩:「折花 逢驛 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 枝春 。」問題在於是 誰折蘆花 ,又是 贈給誰?杭越之間 ,不 得謂之為 遠,我以為是 玉田折江南的 蘆花 ,贈給遠在 大都的 曾子 敬。他 想讓子 敬憶念江南的秋 色,早早 歸來 ,然而 自己先感受到了蕭瑟的秋 意,霎時 佈滿全 身。

通行本「中 州」 寫作 「 中 洲」,小序中 「 並 寄」 的對 象也不是 曾心傳 ,而是 趙學舟。以 前的 學者都 認為 ,「問誰留楚佩 ,弄影中 洲」 化自《 楚辭·九歌·湘君》 裡的 句子 「 捐余玦 兮江中 ,遺余佩 兮澧浦」及「君不 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 洲」。而 「 折蘆花 贈遠」 出 自《 楚辭·九歌·湘 夫人》 裡的 「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 遺兮遠者 」。循此解 讀,這 五句表達的是 堯道欲行而 夷猶,玉田相 送,依依不 捨的情 愫。我以為這樣解說 ,看似 圓融,恐怕是把 玉田複雜的 遺民心 志看得清淺了。

「 向尋常、 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 舊沙鷗」,形容 世事變遷 ,人情變 幻,從 前相 交的 好友,現在 能如沈堯道一樣 始終知心的 ,又 能有 幾?一 結「 空懷感、有 斜陽處 ,卻怕登 樓」,用三國時 王粲登 樓懷故國 ,作《登 樓賦》之典 ,這 本來是一 個熟典 ,但加上「有 斜陽處 」,意境便 完全不同 。初 升的 朝陽,帶給人的是無 限希望,迫近崦嵫的 夕陽,卻讓人 哀傷,讓人 絕望。更須知天下何處無 斜陽,凡有 斜陽處 ,便不 忍登 樓,是說無 論走 到哪裡,亡國之人的 愁苦也會跟 到哪裡。1932年 ,現代 女詞人 沈祖棻 痛感「九一 八事變 」後山河 破碎的 現實,寫了一 首令她一 舉成 名的《 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 勝游。江山依 舊豁吟眸。鼓 鼙聲 裡思 悠悠。三 月鶯花 誰作 賦,一 天風 絮獨登 樓。有 斜陽處有春 愁。」結二句正是從 玉田詞 化出 。

玉田的詞風可以 用清空騷雅來 形容 。清空是相對 質實而言的 ,清空的美 學風 范,便 如中國畫中的南 宗,不直 接敘事、 抒情 ,而是 通過寫意的、 大量 留白的手段 ,引 起欣賞者的 聯想。如上引《 高陽台· 西湖春 感》的 「 萬 綠西泠,一 抹荒煙 」,《 壺中 天· 夜渡古 黃河 與沈堯道曾子 敬同 賦》的 「 老 柳官河 ,斜陽古 道,風定 波猶直 」「 衰草淒迷秋 更綠,惟有 閒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雲去 ,銀浦橫空碧 」,《 甘州》的 「 傍枯林古 道,長河 飲馬 ,此 意悠悠」,皆是 清空的筆 致。騷是《 離騷》 ,此 指芳馨怨惻之情 ,雅是《 詩經》中的《 大雅》《 小雅》 ,代 表著 雅正。中 正平 和,樂而不 淫,哀而不 傷,這才是 雅,才是 正。同時的 舒岳祥這樣 評價他 :「詩有 姜堯章深 婉之風 ,詞有 周清真 雅麗之思 ,畫有 趙子 固( 孟堅) 瀟灑之 意,未脫承平 公子故態 ,笑語歌 哭,騷姿雅骨,不以 夷險變遷也 。」無 論人生的 境遇怎樣變 化,玉田詞 始終不 過情 ,不 逾禮,懂得情 感的 節制,這才是 承平 公子的風 流,這才是貴 族的 氣象。

何 謂貴 族?在 我看來 ,凡是把追求美 看得高於一 切的 ,便是貴 族,反之便是非貴 族。這 世間 唯有美是不 帶一 毫實用精神的 ,愈追求 實用,便 離貴 族精神愈遠。美 看似 最柔最弱,然而 唯獨美才具有 穿越時 空的 價值。況且,玉田詞的 騷姿雅骨,猶有一層 更深的 精神在 。

有人 給《 山中白雲詞》作序 ,說 :「吾 識張循王孫 玉田先輩 ,喜其三十年 汗漫南 北數千 裡,一 片空狂 懷抱,日日化雨為 醉,自仰扳姜堯章、 史邦卿、 盧蒲江、吳 夢窗諸名勝,互相鼓吹春聲於 繁華 世界,飄飄征情 ,節節弄拍,嘲明 月以 謔樂 ,賣落花而 陪笑,能令後三十年 西湖錦繡山水,猶生 清響,不容 半點新愁,飛到遊人眉 睫之 上,自生一種 歡喜痛快。豈無 柔劣少年 ,於萬花叢中 ,喚取 新鶯稚蝶,群然 飛舞,下來為之 賞聽?」

這段話的 意思是 ,玉田詞以 騷雅為 宗,雖經亡國之 慘,卻不作 哀斷之 語,而是 讓人 通過他的詞 ,仍然 感受著 往昔 承平之 日西湖的美 好。它不是 如市井之詞一樣 賺人 熱淚,而是 讓聽詞、 讀詞的人心中生出一種 歡喜痛快,從而不 忘故國 ,更加熱愛故國的文 化。說這番話的人 ,在 大宋亡國 後,坐必南 向,畫蘭不畫 土,以 表不 忘故國 ——他 叫鄭思 肖,是 著名的 志士 。

誠哉吳 則虞先生之言 !「 讓西湖山水,『 猶生 清響』 ,『 自生一種 歡喜痛快』 ,換言之 ,即對於故國 山河有一種 愛護和留戀在 !不 止是 流連光景,而有一種 希望在 。」(吳則虞校輯本《山中白雲詞》序言) 愛國 ,首先是 愛一 個國 家的文 化。玉田晚年 ,窮困潦倒到在 鄞縣賣卜( 給人算命 打卦) ,但在 那樣 艱難的生 涯裡,玉田還是 完成 了詞 學巨著《詞 源》 。他不 止自己的 創作 騷姿雅骨,更全 力推崇清空騷雅的詞風 ,這是因為 ,玉田要 努力呵護,全 力捍衛宋代 精緻高雅的文 化,與蒜酪味殊重的元代風 格誓不 共戴一 天。這是寂寞的 靈魂守望,更是 高峻的文 化自尊,他無 愧於一位真 正的 愛國者 。

政治、 道德、國 家、 民族、 英雄、 遺民……一 切都可 能湮沒,唯有美才是 永恆的 。

註解:
1 這三句很多學者標點成:「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實則依《詞譜》正格,不該這樣點。《山中白雲詞》中有很多首《壺中天》,除了《詠周靜鏡園池》一首過片作「不恨老卻年光,可憐歸未得,翻恨流水」,其他過片三句均作六字、四字、五字的句式。我疑心此三句本來應該是「不恨老卻年光,可憐歸未,翻得恨流水」,最早抄錄這首詞的人,就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