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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萬感幽單說吳夢窗

我師周曉川先生有《婉約詞典評》一著久行於世。是書選唐代至民國二百一十一家詞人的婉約之作共三百首,各綴以精練的短評,對讀者賞會名作,頗有裨益。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曉川師對南宋詞人吳夢窗《宴清都·連理海棠》的評論。這首詠物之作,我從前也曾讀過,然而那時候只是看到密密沉沉的意象,並不能理解詞人的寄托所在。詞曰:

繡幄鴛鴦柱 。紅情密 ,膩 雲低護秦 樹。芳根 兼倚,花梢鈿合 ,錦屏 人妒 。東風睡足交 枝,正夢枕 、瑤釵燕股 。障灩蠟 、滿照歡 叢,嫠蟾冷落羞 度。人間萬感幽單 ,華 清慣浴 ,春盎 風露。連鬟並暖 ,同 心共結 ,向承恩處 。憑誰為歌 長恨 ,暗殿鎖 、秋燈 夜語 。敘舊期 、不負 春盟 ,紅朝翠 暮。

曉川師評論道:「『 秦樹』『 鈿合』 暗扣李隆基、楊玉環華清密誓,可謂妙於比興。換頭處一句唱斷,『 人間』以下直抒感慨。華清恩寵,夜殿密誓,到頭來不過是一場悲劇。只有連理海棠,不負春光,年年花開似舊。這是單純詠花嗎?不!這是對人間負心行為的批判啊。」他指出,清末大詞人朱祖謀(彊 村)評此詞曰「濡染大筆何淋漓」,是道出了此中深意。

曉川師的見解讓我若受電然,我這才發現,原來夢窗有如此沉厚的氣息,如此悲憫的胸襟。後來再讀清末大詞人陳洵的《海綃說詞》、現代大學者劉永濟先生的《微睇室說詞》,漸漸讀懂了夢窗的詞,也就更能理解,何以這位畢生未中進士,沉淪於幕僚曹官這一類低等職位的失意文人,會被宋末的尹煥推崇為南宋第一,會被周濟許為「 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與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並著為「 宋四家」,會得到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馮煦、張爾田等晚清學者的一致推崇。

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晚號覺翁,浙江四明(今寧波) 人。他本姓翁氏,出繼吳姓為後,他的親哥哥翁元龍也是一位詞人。夢窗曾入蘇州倉幕。所謂倉幕,「倉」 是指「 提舉常平廣惠倉兼管勾農田水利差役事」,這是宋代為宏觀調控而設立的財政機構,夢窗在該機構任幕僚,品級雖低,畢竟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段仕宦經歷。他又曾入南宋名臣袁韶、史宅之及嗣榮王趙與芮幕,不過那都是客卿身份,不是有職銜的官吏。然而,身份的卑微並未妨礙他與當時的名士顯宦如吳潛、賈似道的交往,他的詞在南宋末年已得大聲於天下,至清末更因王半塘淵 鵬運) 、朱彊 村(祖謀) 先後宣導,而風靡一時。彊 村編選的《宋詞三百首》選夢窗詞最夥,至二十五首,彊 村的傳硯弟子龍榆生先生,在他的《唐宋名家詞選》初版裡,選夢窗詞達三十八首之多,同樣冠冕諸家。

夢窗的詞風,前人有評以「 密麗險澀」 的,用這四個字來形容夢窗詞的整體風貌,還是十分允當的。但是,夢窗也有天骨開張、蒼勁雄渾的作品,這類作品正有著周濟所稱的「 奇思壯采,騰天潛淵」 的風格特徵。

比如他的名作《八聲甘州·靈巖陪庾幕諸公游》,就在沉著中寓悲慨,既有騰天直上之雄健,又有潛淵而下之深味:

渺空 煙四遠 ,是何年、青天墜 長星 。幻 蒼崖 雲樹,名娃 金屋 ,殘 霸宮 城。箭徑酸 風射眼 ,膩 水染 花腥 。時 靸 ( sǎ )雙鴛響 ,廊葉 秋聲。宮 裡吳王沉醉 ,倩 五湖倦 客,獨釣醒醒( xīng xīng ) 。問 蒼波 無語 ,華發 奈山青。水涵空 、闌干 高處 ,送亂鴉 、斜 日落漁汀 。連呼酒 ,上琴台去 ,秋與雲平。

這是一首登覽之作。詞人與他在倉幕(庾幕是古人對幕府的美稱,因東晉庾亮幕中多賢俊之士而得名) 的同僚一起遊覽蘇州的靈巖,弔古之餘,不免傷今,遂有此詞。靈巖山是蘇州的名勝,其最高處曰琴台,以春秋時吳國所建館娃宮而知名。山上又有一溪流,水直如矢,故名箭徑。當年,吳王夫差寵信西施,於靈巖山上為建館娃宮(「娃」是美女之意) ,又造了一座地板下挖空、安有特別裝置的走廊,著木屐行於其上,便有樂音生出,謂之響屜 廊,而吳王終以縱逸荒政,被處心積慮矢志復仇的越王勾踐所滅。詞人自然聯想到積弱無能的南宋朝廷,正面臨著北方蒙元政權侵略之大患,而上層統治者卻不思勵精圖治,仍然醉生夢死,作為一名底層的士人,夢窗無力改變時局,只好藉詞句抒寫他心中的憂患與鬱憤。這不是普通的遊覽、泛泛的弔古,而是深具體國經野之心的寄托之作。

《八聲甘州》原是大曲《甘州》的一部分,之所以名「 八聲」,是因為此詞有八個韻。第一韻「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寫的是詞人遠觀靈巖的感受。從遠處望去,靈巖山拔地兀立,周邊是彌望的平原,天地交接之處,彷彿是虛空的淡煙,顯得那樣渺邈。是哪一年天外的流星隕落,才有了孤峙的靈巖山?第二韻「 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精切處在一「 幻」字。蒼崖雲樹,宮城金屋,霸主名娃,與永恆的宇宙相比,都不過是可憐的瞬現瞬滅的幻象。這是詞人對歷史的痛切體悟,也暗承上韻的「 是何年」 三字。第三韻「 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酸風射眼」 是化用唐代詩人李賀的名句「 東關酸風射眸子」,意思是詞人經過箭徑溪,想起當日館娃宮人,洗妝時脂粉流入水中,水面漂起一層油垢,而今繁華安在,不由得熱淚縱橫,如被酸風所激。第四韻「 時靸 雙鴛響,廊葉秋聲」,則是寫秋葉飄落於響屜 廊,發出淒清的音調,恍如當日西施靸 著鞋,行走於其上。靸 ,是把鞋後幫踩在腳後跟下,當拖鞋穿著的意思。第三、四韻其實都是依照詞人遊覽的順序落筆的,但他把遺跡與歷史、想像與感受打混在一起寫,便泯去了針線縫合之痕,是非常高明的藝術手段。

第五韻「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 是詞的過片,需要承擔承上啟下的功能,詞人的處理方法是劈空議論,點明主題。五湖倦客是指吳越爭霸時越國的大夫范蠡,傳說他在功成之後攜西施泛舟五湖(太湖的別稱) ,隱居不仕。「醒」 是醉的反義詞,飲酒後清醒過來謂之為「 醒」,念平聲;「 倩」則是請的意思。這一韻是說,吳王在館娃宮中沉醉,這是主動招致范蠡這樣的敵國大夫,在一邊冷靜地尋找傾覆吳國的機會啊。第六韻「 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 轉為抒情。詞人叩問奔逝的波濤,歷史的教訓如此顯明,怎麼當今的統治者就不知道惕然自省呢?逝水也沒有答案,而詞人不免有年光老去、無所建樹之慨,「華發奈山青」,是短暫的人生面對恆久的自然所發出的深沉喟歎。第七韻用了兩個尖頭句:「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句法參差跌宕,意謂登上闌干高處,極目所見,水天包涵,如成一色,西下的夕陽,向水天相接處的小洲落去,也送著紛飛的烏鴉歸巢。「亂」 是這一韻的點睛之筆,象徵詞人紛亂的內心。值得注意的是,第六韻的感慨才一出來,到第七韻便轉為寫景,而這景又是烘托情致的妙筆,這樣,詞人就不用直露地抒情,而只需要讓讀者在情景交融的意象中自行體會詞人紛亂的心情就可以了。近代詞人陳洵強調,夢窗詞善用「留字訣」,所謂「 無往不復,無垂不縮」,有十分的情感,只說八分,剩下二分,須讓讀者自行體味尋繹。填詞而能「留」,便有了留駐不去的餘味。第八韻「 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隱含著情感的轉折:國事既然不可問了,不如與同僚一起上到靈巖山的最高處琴台去,飲著酒,感受秋氣的高爽吧!

夢窗的登覽之作,往往高蹈中見出沉鬱,讀後常有秋風過雨、一片荒涼之慨。如《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三 千年事殘鴉外 ,無言倦憑 秋樹。逝 水移川 ,高陵變谷 ,那( nuo ) 識當時神禹 。幽 雲怪雨 。翠萍濕空梁 ,夜深 飛去 。雁 起青天 ,數行 書似舊 藏處 。寂寥 西窗久 坐,故 人慳會遇 ,同 剪燈語 。積蘚殘碑 ,零圭斷璧 ,重拂人間塵土 。霜紅罷舞 。漫山色 青青,霧朝 煙暮。岸鎖 春船 ,畫旗喧賽鼓 。

禹陵在浙江紹興,是歷史上著名的賢君大禹安葬的所在。詞的開筆,簡直是老杜的筆致,蒼茫、闊大,極盡沉著之能事。「三千年事殘鴉外」,如同說「 三千年王圖霸業,都付殘鴉」 ;「 無言倦憑秋樹」,意思是弔古之情,積鬱胸中,不知從何說起,只是倦然倚著秋樹,任憑無限感慨從心頭流過。「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 是說時間無情,高高的山陵變成了深谷,永恆不息東流而逝的河川也改變了路徑,當初大禹治水疏浚河川的成績,現在已經無法見到了。接著「 幽雲怪雨」 一句,是驀然而起的插敘,為的是引出「 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 一段奇情壯采的故事。傳說大禹祠正殿的主梁常常像被水浸過,還沾著水生的萍藻,人們不免駭異,後來才知,因名畫家張僧繇曾在禹樑上畫了一條龍,當風雨之夜,禹梁變化成龍,潛入鑒湖與湖龍相鬥,風雨停歇,再飛回到禹祠的正殿。夢窗對典故的剪裁是非常見功力的,他截取的往往是典故中最有詩意的細節,這樣就使得他用典使事,不讓人覺得是在「 掉書袋」「 獺祭魚」,而是靈氣流行,成為詞的有機組成部分。「幽雲怪雨」 四字,見出夢窗非凡的語言創造能力,前人把這樣的能力稱作「 自鑄偉詞」,的確,用前人沒有用過的詞語搭配,卻又不令人覺得生造、突兀,這是一種非常了不得的本領。「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則是轉而寫禹穴。禹穴是大禹藏玉簡書之地,這兩句意思是,大雁從天空飛過,排成「 雁字」,彷彿是當年玉簡書上的奇字。

過片「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是時空的驀地跳轉,補敘與馮深居共登禹陵前夜的情境。老朋友難得一見,到夜晚也捨不得各自安寢,於是久久地在西窗下坐著,剪去燈芯燃燒後炭化的部分,讓燈光更明亮些,說著話,排遣寂寥的情緒。「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又轉回游禹陵,禹碑、玄圭、玉璧等文物,已被苔蘚塵土所積,詞人與友人摩挲古物,自然興起傷時念亂之悲。「霜紅罷舞」 一句,轉寫禹陵山景:經霜的紅葉已凋落乾淨,暗中交代節令。「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則是作者想像,霜葉凋盡後,任憑朝晚間山嵐霧氣蒸騰,時令經冬徂夏,山上的植被,也轉為青綠色,再到春夏之交,會有很多遊人來到禹陵之上,憑高欣賞端午賽龍舟的熱鬧場面。「漫」 是一個虛字,表示「 任憑」「 由得」,直領以下四句,筆力十足雄健,而這個「漫」字,隱藏著詞人對光陰流逝的無奈、悲愁之感。普通民眾「 畫旗喧賽鼓」,渾不覺天地翻覆的巨變即將到來,與詞人憂患時局的情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清代詞論家陳廷焯《雲韶集》評此詞曰:「憑弔中純是一片感歎,我知先生胸中應有多少憂時眼淚。」真是知夢窗之言。

夢窗即身親見宋亡,他的詞中自然不少亡國之音。如這一首宋亡後某年的正月十四日(詞題中的試燈夜)所作的小令:

點絳唇·試燈夜初晴

卷盡浮 雲,素娥 臨夜新梳洗 。暗塵 不起。酥潤凌波地 。輦路 重來 ,彷彿燈前 事。情如 水。小樓熏被 。春夢笙歌 裡。

上片寫天淨無雲,月色明亮,長街經雨,淨潔不生塵土,正是最適宜士女游衍的天氣,然而亡國之人,誰還有心情出來看燈呢?下片則寫自己經過宋朝皇帝御輦專行的道路,當年懸燈布彩、熒煌耀天的太平氣象,徒能付諸想像而已。「情如水」 謂亡國之思如同流水,永無斷絕。「小樓熏被」則暗指春寒陰濕難當,喻亡國後元人統治之殘酷。古人有一種專門放置在被窩裡可以滾動的球形香爐,讓被子乾燥馨香,爐分裡外兩層,外層是鏤空的,裡層貯放香料,用以點燃,不論外層的球如何滾動,裡層始終保持垂直方向不動,這樣便不慮香灰或火星濺出。結拍「 春夢笙歌裡」淡淡五字,卻寫盡了對故國文明的眷戀之情。

再如這一首極有名、幾乎沒有選家不選的《高陽台·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修竹凝妝 ,垂楊駐 馬,憑闌淺 畫成圖 。山色誰題 ,樓前 有雁斜 書。東風緊送斜 陽下,弄舊 寒、晚酒醒余 。自銷凝 、能幾 花前 ,頓老 相如 。傷 春不在 高樓 上,在燈前 敧 枕 ,雨外熏爐 。怕艤遊船 ,臨流可奈清臞 。飛紅若到 西湖底 ,攪翠瀾 、總 是愁魚 。莫重來 、吹盡香綿 ,淚滿 平蕪 。

這首詞應作於夢窗晚年,宋亡以後。詞人與友人分韻聯吟,寄其亡國之思,他感慨春去年衰,其實是在哀挽已為元人覆滅的故國。「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 三句,緊扣「 豐樂樓」 的主題,是說自豐樂樓憑闌望去,樓前 修竹畔倚著端正妝容的佳人,垂楊 樹下繫著少 年的馬匹, 成了一幅天 然的圖畫。「山色 誰題,樓前 有雁斜書」, 仍是說這幅圖畫中的山色, 有誰來題一首詩 呢?樓前 的歸 雁, 在天上 排列成行, 便彷彿是詩句 中的靈動的筆畫了。豐樂樓 景致 不殊, 但正自有人情之異,「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 、晚酒醒余」, 詞意轉為淒 緊哀怨。 醒余,意思是酒意剛過。那惱人的東風, 不管不顧地催送斜陽落山, 還作弄起去年冬天 的寒 意,讓剛從傍晚的酒意中醒過來的人, 心頭平添了幾分淒惻。「 自銷 凝、能 幾花前, 頓老相如」, 是說詞人只 管呆呆地出神, 想著自己年衰力減,如 漢代辭賦家司馬相如 一樣疾病纏 身,還能 有多少 花前 聚首的機緣呢?司馬相如 患有消渴症(糖尿病) ,後世詩 家常以指 代自己的患病之身,李商隱亦有句曰「 茂陵 秋雨病相如」。

換頭三句「 傷春不在高樓上, 在燈前 敧 枕,雨外 熏爐」, 是說真正的悲哀, 不會在大 家一起登樓 覽勝的場面上, 而是在獨自一人, 燈前 雨外, 烘著熏爐、倚著靠枕之時。 詞人的哀樂都比一般人來得深刻, 亡國之思也不例外。「 怕艤游 船,臨流 可奈清臞 」, 不願意泊船靠岸,因為流 水中可以照見清瘦的面容, 而觸 動感 慨。「飛 紅若到 西湖底,攪翠 瀾、總是愁 魚」,暮 春的落 花, 假使 墜到 西湖水底,引逗水中的魚兒攪動綠 波,那些魚也含著愁 思。 魚猶傷春,更 何況是人呢?這裡 的春當然是喻指 國祚。「莫 重來、吹盡香綿,淚 滿平蕪」,春光盡而楊 絮飛,落 在平曠的原野上, 彷彿都是愁 人的眼淚, 詞人飽蘊亡國之慟,觸 目所見, 儘是傷心, 當然要自誓不再 重來了。

這首詞和前 文所舉登覽弔古之作, 都是夢窗 詞的別調, 相對夢窗 的主流 風格, 要清俊得多。更 多的時候, 夢窗沉 浸在他所營造的穠 麗荒涼的精神世 界中, 詞風也以密麗沉 厚為主。

夢窗 詞的最大 成就 是長調,其 有一顯著 特點則 是意象組織方式獨特。 很多人讀 不懂夢窗 的詞,就 是因為夢窗 詞往往不像一般詞人的作品那樣, 有非常明顯的意脈, 而是用 類似於後世 拍電影的蒙太 奇手法, 一個 鏡頭一個 鏡頭地轉換過去, 中間自有一種內在的理路。只 要習慣夢窗 這種獨特的意象組織方式,其 實並不會覺 得夢窗 詞難讀。與 夢窗 差不多同時代的大 詞人張炎批評 他的詞「如 七寶樓 台, 眩人眼目, 碎拆下來, 不成片段」, 實在是因為張炎不習慣夢窗 詞的組織方式而已。

如 這首詠 水仙詞《花犯 》:

小娉婷,清鉛素靨,蜂黃暗偷暈。翠翹敧 鬢。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認。睡濃更苦淒風緊。驚回心未穩。送曉色、一壺蔥茜,才知花夢准。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雲沙遺恨。臨砌影,寒香亂、凍梅藏韻。熏爐畔、旋移傍枕。還又見、玉人垂紺鬒 。料喚賞、清華池館,台杯須滿引。

詞的大 意是說, 養在水盆中的水仙, 花瓣是白色 的,如 同抹 了鉛華(古代美白的粉) 的佳人的粉臉, 花蕊卻 是黃色 的, 似乎偷 得佳人化妝用 的蜂黃。 它的花朵敧 斜生出, 彷彿是佳人鬢髮上 斜插的翠 翹。 接到 朋友送來的這盆水仙, 正是寒 冷的月夜。 一晚上 睡得很沉, 夢裡卻感到淒 冷的寒 風, 醒來時心中還有著對寒 冷的記憶。 看到 晨光曦微中蔥茜的水仙, 才知道 是它給我 的夢帶 來寒 意。 水仙彷彿是娥皇女英 的精 魄變化而成, 她們 在水面上 凌波微步,卻 無以消歇與大 舜死別的終 古之恨。 又或是台階邊上 疏影橫斜的梅花, 受不了酷寒, 把暗香清韻藏到 了水仙花中來。 趕緊把馨 香的水仙挪到 熏爐側、枕頭畔,好 仔細觀 賞。 但見水仙微微下垂 的紺青色 的葉子, 彷彿是美女長而下垂 的鬢髮。 把它放到 水清木華的池館中一併觀 賞的話, 該當飲盡大 杯的酒, 才算對得住它的芳 華吧。

這首詞只 是一篇沒 什麼思想內容的單純的賦體, 當然不是真正的文學, 但是它的意象組織方式是夢窗 的典型作風, 很少 一般詞人常用 的承接性的虛字, 而是一個 鏡頭接一個 鏡頭, 每一個 鏡頭都是活動的, 步步騰挪, 步步閃挫, 這樣意象就 顯得非常繁密, 正像清人戈載所說的那樣,「其 密麗之處, 水潑不進」。如 果把夢窗 詞比作電影的話,其 他作家的詞就 像是在放 幻燈片。

前 人謂, 詞家有吳文英, 亦如詩 家有李商隱。 夢窗 詞也有著玉溪生詩 那樣字 面穠 麗的特點。 戈載說夢窗 詞「 無數麗字, 眩人眼目。如名 花團簇, 隨風而展, 生動翻飛。使 人聞其 香也, 忘其 所歸」, 但夢窗 真正獨特的, 還不是字 面的穠 麗, 而是在穠 麗中見出幻滅之感 、滄桑之悲。 這是因為, 他選字 遣詞有其 特別的心法。

夢窗 慣於選用 那些光學上 偏於濃 烈、暖熱的色調,卻用愁 懷郁志 的詞去修飾, 賦予濃 烈的色 彩以幽暗的情緒, 這就 有了愈穠 麗、愈荒涼的感覺。如 《一寸金》:「 正古花搖落,寒 蛩滿地, 參梅吹老, 玉龍橫竹。」 花本 穠 艷可人, 但「 古花」就帶上 一絲暮氣 老氣 了。 《齊天 樂·會江 湖諸友泛湖》:「 平蕪未剪。 怕一夕西風, 鏡心紅變。」「 紅」 指 的是人少 年至壯盛的朱顏, 但接一個「 變」字, 便覺 興慨無端,百感淒 涼。再如 《塞翁 吟》:「 紅衣卸了, 結子成蓮,天 勁秋濃。」 蓮花凋盡, 謂之「 紅衣卸了」, 冷落 荒寒 之意, 曲曲傳出。 《惜黃花慢》:「翠 香零落 紅衣老,暮愁 鎖、殘柳眉梢。」翠 、紅都是很明亮的色 彩, 但是翠「 零落」 、紅「 老」, 便自哀艷不凡。

夢窗 獨特的藝術 境界與 他的精神氣 質密切相關, 而他的精神氣 質, 最有可能 是因其 人生閱歷, 尤其 是愛情的閱歷, 而終 於形成的。 然而,我們 現在並沒 有確鑿的文獻證據, 可以知道 他一生經 歷過幾段愛情, 以及 每一段愛情的來龍去脈。 所有學 者對夢窗 情事的研究, 都是靠在夢窗 詞中尋找 蛛絲馬跡, 希圖勾勒出若干相對完整的脈絡。前 輩學 者比較有影響力的看法是夢窗 至少 有過兩 段刻骨 銘心的愛情,兩 段情事的女主人公, 一為杭妓, 一為蘇妓。 杭州妓 女可能 是他的第一段戀情,後 來不幸早年下世 ;蘇妓曾 隨他返回 四明, 但中道 分離, 女子重返蘇州, 夢窗 在痛苦咀嚼中度 過了餘生。 近年孫虹教授則 推測, 夢窗少 年時在揚州 還與 一位楚妓 有過一段過從。 不過, 夢窗 詞就 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可以讓不明本 事(詩詞背後的故事叫作本事) 的讀 者, 同樣感 受到 文字 的精 魂。 相比八十年代那些故作深沉 的稚拙白話詩, 夢窗 的詞作才是真正的朦朧詩。

瑞鶴仙

晴絲牽緒亂。對滄江斜日,花飛人遠。垂楊暗吳苑。正旗亭煙冷,河橋風暖。蘭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爭知、吟骨縈銷,漸把舊衫重剪。淒斷。流紅千浪,缺月孤樓,總難留燕。歌塵凝扇。待憑信,拌分鈿。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卷。寄殘雲、剩雨蓬萊,也應夢見。

這首詞表現的是情侶分手後 的惘然追憶。我們用 鏡頭拆分的方法來讀 這首詞, 自然覺 得脈絡分明。「 晴絲牽緒亂。 對滄江 斜日, 花飛 人遠。」 這是第一個 鏡頭。 飄揚 在晴朗空氣 中的蟲絲, 一如 人的思緒一般紛亂, 鏡頭中落 花爭飛, 主人公的身影遠遠 地定格 在大江 邊上, 夕陽側畔。 這是懷人望遠 的影像。 晴絲, 是春天 空氣 中飄浮的蟲絲。 以下鏡頭立 即進行 時空轉換:「垂楊 暗吳苑。 正旗亭煙冷, 河橋風暖。」垂楊 即垂 柳, 柳色由 初春的金黃,再到 仲春的嫩 綠,再到 晚春的深綠, 自然讓蘇州 的園林都籠罩著一層濃 重的色 彩。 旗亭指 酒樓, 酒樓 不做 熱食, 乃是古代寒 食節 的風俗。寒 食時節, 正當暮 春, 在河橋之上, 已經能感 受到 風裡 有了很多暖意。「 蘭情蕙盼。 惹相思、春根酒畔。」 這是第三個 鏡頭, 攝錄的是主人公與 愛侶初逢, 一見傾心的畫面。 正趕上 春天 的尾 巴(春根) , 詞人於酒筵之上, 乍逢絕色, 她的笑容若有情, 若無意, 她的雙眼顧盼生姿, 彷彿蘭蕙一般美好, 他的一顆心,立 即被她俘虜了。「 又爭知 、吟骨 縈銷, 漸把舊衫重剪。」 鏡頭再 一次轉換時空, 是對主人公的特寫。與 她分手之後, 哀樂過人的詩 性人格 導致 自己的身體日漸消瘦, 從前 合身的衣服現在也顯得寬大 很多, 不得不重新裁剪。

過片的「 淒斷」 二字, 相當於電影的畫外 音。「流 紅千浪, 缺月孤樓, 總難 留燕。」 這是兩個 鏡頭的組合。 第一個 鏡頭,「流 紅千浪」 是千溪之水, 盡浮泛著落 紅, 滔滔東流, 是動態的鏡頭;第二個 鏡頭,「 缺月孤樓, 總難 留燕」,則 是如 鉤的月亮靜靜映照著孤 零零的樓 台, 人已去,樓 已空, 是靜態的畫面。「 總難 留燕」,用 的是唐代張說有愛妓 關盼盼, 張說死後, 盼盼居徐州 燕子樓 十餘年, 不更 嫁人之典。「 歌塵凝扇」 一句, 又是一個 特寫鏡頭, 她曾用 過的歌扇, 已經 沾滿了塵土。 轉到「 待憑信, 拌分鈿」, 又是一句 畫外 音。 意謂打算以她的歌扇 作為憑信, 意待挽回,卻只能 接受分手的事實。「 拌」, 意同於「 判」「 拚」, 表示甘願、割捨之意。「 試挑燈欲寫, 還依不忍, 箋幅偷 和淚 卷。」 鏡頭再 轉到 主人公的身上, 主人公挑亮了燈火, 想給對方寫信, 也許是為了責備對方的無情, 也許是為了做 最後 的努力, 然而終 因心中難 受, 寫不下去, 把寫了一半的信箋和著眼淚 一起捲好。「寄 殘雲、剩雨蓬萊, 也應夢見。」 這幾句 相當於電影結尾 的主題歌, 主人公竟如 此深情, 他雖 明知 二人已同陌路,卻 依然抱有萬一的希冀, 希望 她有時還能 想起在一起的情分。

渡江雲·西湖清明

羞紅顰淺恨,晚風未落,片繡點重茵。舊堤分燕尾,桂棹輕鷗,寶勒倚殘雲。千絲怨碧,漸路入、仙塢迷津。腸漫回、隔花時見,背面楚腰身。逡巡。題門惆悵,墜履牽縈,數幽期難准。還始覺、留情緣眼,寬帶因春。明朝事與孤煙冷,做滿湖、風雨愁人。山黛暝、塵波澹綠無痕。

我們 依然用 鏡頭拆分的方式來分析這首詞。「 羞紅顰淺恨, 晚風未落, 片繡點重茵」 三句, 是第一個 鏡頭,大致 是寫春花將 萎, 彷彿眉宇間凝結著愁恨 的女子, 晚風沒 有止息地吹著, 片片落 花落 在了遊客 鋪的蓆子上。「 舊堤分燕尾, 桂棹輕鷗, 寶勒倚殘雲。」 此為承接上 一個 鏡頭的推進, 西湖的蘇堤、白堤如 燕尾 一樣開叉, 湖面的小舟, 湖上 輕快的湖鷗, 堤上「 殘雲傍馬飛」, 結成了一幅動人的畫面。「 千絲怨 碧, 漸路入、仙塢迷津。」 鏡頭緊跟主人公的腳程, 一路分花拂柳, 來到與 女子初遇之地。「 腸漫回」 是一句 畫外 音, 意謂空自惹得人蕩氣回 腸, 而鏡頭中的形象則 是「 隔花時見, 背面楚腰身」, 那是女人在掩 映的花叢中曼妙的身姿, 讓主人公縈迴 心曲, 不能 自已。

過片的短韻「 逡巡」 和以下「 題門惆悵, 墜履牽縈, 數幽期難 准」, 是轉換時空的一個 新的鏡頭。 此當別後再 訪, 不見伊人, 空餘惆悵而已。「 題門」用 典: 唐代詩 人崔護口渴乞漿(古代飲料) , 遇一女子, 彷彿有情, 次年重訪不見其 人, 於其 門上 題詩 ——「 去年今 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 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墜履牽縈」 一句, 是說對她的思念, 便如 遺失 鞋子一樣, 不能 釋懷。「 還始覺 、留情緣眼, 寬帶 因春。」 此三句 是主人公的內心獨白, 別後既 惹相思, 這才明白, 她的眼波已在我 心頭深種情根,由 此也有了傷春情緒, 身體日漸消瘦, 腰帶 也變得寬了。「 明朝事與孤 煙冷,做 滿湖、風雨愁 人。」 這是一個只 有景物而沒 有人物出場的空鏡頭。 緊扣詞題「 西湖清明」,寒 食節後, 即是清明, 故謂「 事與孤 煙冷」。寒 食清明時候, 正值春盡花殘, 往往風雨交加, 這一段愛情, 從一開始就 籠罩著一股淒 涼的氣 息。「山 黛暝、塵波澹綠 無痕。」再 接一個 空鏡頭, 暝色 下眉黛一樣的山色 漸漸昏暗, 初春時麴 塵(酒麴上所生的菌,色作淡黃) 色 的水波也轉為淡綠色,再 至於被夜色 籠罩, 看不見波痕。

與上 一首《瑞鶴仙》相比, 這首詞中所表現的情感, 明顯要淺一些, 冷靜一些。「山 黛暝、塵波澹綠 無痕」 顯然是一種自求解脫、自我 救贖之語。 中間消息,就 在於前 一首中的愛侶, 是主動與 夢窗 分手;後 一首中的愛侶, 是因事羈纏, 暌違難 見。 人最難 忘懷的, 往往不是最愛你的那一個, 而是傷害你最深的那一個, 夢窗 又是性情極敦厚之人, 他愛著一個 人,就 會如飛 蛾赴火般全情投入, 故而一旦失 去, 傷心也甚於常人。 什麼叫 愛情?愛情就 是三個字: 求不得。 這是愛情的真相, 也是人類永恆的悲哀。

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

結束蕭仙,嘯梁鬼、依還未滅。荒城外、無聊閒看,野煙一抹。梅子未黃愁夜雨,榴花不見簪秋雪。又重羅、紅字寫香詞,年時節。簾底事,憑燕說。合歡縷,雙條脫。自香銷紅臂,舊情都別。湘水離魂菰葉怨,揚州無夢銅華闕。倩臥簫、吹裂晚天雲,看新月。

盤門是蘇州 西南的城門名。 這首詞詞采激烈, 是對於過往情感 的執著不回 、癡心不甘。 此詞不用 鏡頭轉換的寫法, 結構樸直, 也就更 有憤激的力量。「蕭 仙」 即艾人,「 結束蕭 仙, 嘯梁鬼、依還未滅」 三句, 寫端午時扎艾人禳鬼的風俗。 梁鬼嘯而不已,則 說明艾人沒 有用 處, 這是暗指 自己內心盤紆不去的鬼, 他對已逝的愛情執著難斷, 想要驅除,終難 驅除。「 荒城外 、無聊 閒看,野 煙一抹。 梅子未黃愁 夜雨, 榴花不見簪秋雪。 又重羅 、紅字 寫香詞, 年時節。」 六句 要當一句 來讀, 力道 極其 凌厲。 盤門在宋時人跡稀少, 故謂荒城。 因睹盤門外野 煙, 而想到雖 未到 梅雨時節,卻 已不禁 夜雨之淒 涼,再 也沒 有她摘下火紅的榴花, 簪在瑩潔的面龐邊上。 秋雪,指 的是女子瑩潔的面龐。只好 遵從時令, 寫一點芳馨悱惻 的新詞, 鄭重地書寫在雙層的絲羅 之上。

過片「 簾底事, 憑燕說。 合歡縷, 雙條脫」, 是說過去的情事, 不忍心再 提,就 讓無情的燕子呢喃低語吧。 但舊情終難 忘記, 忘不了與 她共度 的端午節, 她的粉臂上纏 著五 彩絲(這也是端午習俗) ,與 她臂上 的玉釧相映,更 增奇美。「 自香銷 紅臂, 舊情都別。」 這兩句 是說與 女子歡會未久, 便爾分離, 從前 的情分正如 女人手臂上 點的守宮砂, 漸淡漸銷。「 湘水離 魂菰葉怨,揚州 無夢銅華闕。」前句 以屈原自擬,後句則 是說與 女子再 會無期。 唐時揚州曾 向朝廷進貢江 心鏡, 是端午日在江 心所鑄, 這批鏡子不是百 煉之銅,到 六七十煉已經 很容易就 破碎了。 隱指揚州 情事, 已如 鏡之破裂。「 倩臥簫、吹裂晚天 雲, 看新月。」 作為一篇的結尾, 表明作者決不肯忘情, 而把一腔 幽怨, 化為笛聲, 形於激憤。 臥簫, 是指 橫吹的笛子。 簫聲婉轉低回, 而笛聲則 清健激越, 故能「 吹裂晚天 雲」。

孫虹教授認為, 這首詞是追念 一名揚州 歌伎而作。其 實, 在我 看來, 夢窗 詞背後 的本 事究竟如 何, 並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詞無論憶念 的對象是誰, 最後 都表現為他對愛的執著不捨。 孔子、耶穌都不講 愛情, 佛祖則 讓人斷 捨離 愛, 然而,大概只 有大 智慧者才能做到 揮慧劍、斬情絲, 對於芸芸眾生來說, 看不透、割不斷 、拋 不得, 才是人生的常態, 也是文學能 打動我們 的根源。

一切詩 人, 一切詞人, 首先都是非常自我 的人, 夢窗 也不例外。如 果我們 把「 寫詩 的人」與「 寫詞的人」 剔除開去,只 談詩 人與 詞人, 那麼他們 之間的根本 分別就 是,詩 人在愛自己的同時, 也同樣地愛著人類;而詞人傾向於只 愛自己。 情場失 意讓夢窗 的心靈遭受極大 創傷, 他變得不再 熱愛人類, 他不自覺 地與 整個世 界疏離, 變得只 愛自己, 他的那些彷彿是古蕃錦一樣繁縟華美而又帶 著淒 涼氣 息的詞, 成了他生命的支柱。

讀 夢窗 詞, 很明顯可以感到, 這是一個 畢生生活在痛苦與 絕望 中的人。 然而, 夢窗 的忠 厚便在於, 他的心縱然是絕望 的,卻 總是不讓讀 者也感到 絕望。 他往往在詞的結尾 或過片振起一筆,如:

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瑣窗寒·玉蘭》)

明朝事與孤煙冷,做滿湖、風雨愁人。(《渡江雲·西湖清明》)

倩臥簫、吹裂晚天雲,看新月。(《滿江紅·甲辰歲盤門外寓居過重午》)

前事頓非昔。故苑年光,渾與世相隔。(《應天長·吳門元夕》)

這樣,讀 他的詞就 不會有杜鵑啼 血之感,卻 有一派荒寒 、令人徹悟之致。

王 國維曾 提出一個 讓現實的中國人無法接受的觀 點:「 生百政 治家, 不如 生一大 文學 家。」 蓋因政 治家與 ( yu ) 國民以物質上 之利益, 文學 家與 ( yu ) 國民以精神上 之利益, 在王 國維看來,精神 利益要遠遠 重於物質利益, 而且物質利益只 是一時的,精神 利益卻 是永久的。 循此而論, 夢窗雖 無顯赫之功業, 但只 憑著他的那些感 均頑艷的詞作, 已足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