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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平安城的姑娘裡頭,要論英氣,當屬崇武侯府滿門將星供出來的將軍嫡女齊大小姐齊鶯兒。齊大小姐名字起得嬌嬌滴滴,本人全不是那麼回事,生下來就跟她老父待在邊關,她老父在前頭衝鋒陷陣保家衛國,她就在後頭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八歲上頭才被她老父急吼吼丟回京城。因邊關練出來的義勇,齊大小姐她一把二十八斤重的精鐵大刀耍得出神入化,砍得豺狼劈得猛虎,是平安城名門小姐們當中的一朵奇葩。

平安城名門小姐們當中的另一朵奇葩是紅玉郡主成玉。

這兩朵奇葩走得很近。

但就算是這樣的齊大小姐,也自認為自己在膽色兩個字上頭拼不過成玉。她齊大小姐不畏豺狼虎豹,不懼蚊蟲鼠蟻,她總還怕個蛇,總還怕個怪力亂神,總還怕她們家祖宗祠堂裡供著的那根碗口粗的家法。

但成玉她真是什麼都不怕,說起來她也不會舞槍不會弄棒她連大刀都不會耍,但她就是什麼都不怕。

齊大小姐遙記得有一回,紅玉郡主拖著她一起去訪京郊小瑤台山半山腰一個隱秘山洞。她兩股戰戰,剛走到洞口就不行了,待從夕陽餘暉中瞧見洞裡不遠處橫伏著的幾條碗口粗的大蛇時,她差點就嚇得把成玉當場給掐死了。

成玉居然還很鎮定,就是被她掐得咳嗽了幾聲,拍開她的手:「啊呀,你真的怕蛇呀。」很吃驚似地,又歎氣,「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想帶你來,裡邊真的有很漂亮的東西,你真的不跟我進去看看?」還鼓勵性質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些蛇其實沒毒,沒什麼可怕的。」

齊大小姐將大刀插在地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十四歲半的成玉就很有些沮喪了:「你們一個個怎麼都這樣的,小花她怕,牧舟他怕,湖生他們怕,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了,連你都怕。」

靠在自己二十八斤精鐵鑄成的大刀上的齊大小姐牙齒打著顫建議她:「你去找朱朱朱朱朱朱朱槿。」

成玉攙扶著她從洞口退出來,沉鬱地歎了一口氣:「哎,那就算了。」

的確就算了。

自那以後,成玉有兩年多沒再逛過小瑤台山上的這個山洞,因第二個月,她愛跑去大小瑤台這兩座山上探幽訪秘的事兒就被朱槿發現了。山中凶險,她又是那樣一副命格,甫知此事的朱槿氣得差一點和她同歸於盡,此後那半年防她防得甚嚴。

那半年一過,在她喜迎十五歲之際,朱槿又立刻帶她出了王都去了麗川,因此這個小山洞便被她拋在了腦後兩年多。

夕陽餘暉中,三殿下站在洞口拿折扇撩開垂地的碧綠籐蘿,目光落在洞內蜷臥著的幾條巨蟒身上,停了一會兒,又輾轉至佈滿青苔的洞壁,再輾轉至陰森漆黑的洞底深處,他問了成玉一個問題:「這就是你所說的,」他回憶了一下彼時成玉的用詞,「那個我決計挑不出什麼毛病的,一定會喜歡的新奇地方?」

他思考了一瞬:「我看不出來自己為什麼要喜歡這個地方。」

成玉一邊同連三解釋:「不是啊,穿過這幾條駐守的蟒蛇才能到那個地方。」一邊將驅蛇的紗布丸子取出來綁了自己一身。她綁完自己又去綁連三,三殿下主動退後和她保持了足有三丈的距離:「你不要過來,我不綁那個東西。」

成玉歎了一聲,好心好意地哄勸連三:「這個東西看著丑,但驅蛇管用啊,你不綁著它,我們不好穿過那幾條蟒蛇啊,這是最安全且有效用的辦法,連三哥哥你忍一忍罷了。」說著看準時機飛快地挨近連三兩步。

但三殿下也立刻退後了兩步。

成玉比著繩子無奈:「就綁一會兒,連三哥哥你不要任性。綁上這個才安全,你要是不綁,我就不帶你進去了!」

三殿下看了眼洞中:「只要穿過那個蛇陣就可以了,是嗎?」

成玉幾乎立刻明白了連三的想法,趕緊出聲阻止:「不要亂來,太危險了!」

連三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是太危險了。」話罷身形忽地向後急掠,眨眼已消失在洞中。

成玉腦中一片空白,反應過來後,驚恐地追著連三消失的行跡而去。

洞中極昏暗,濃重血腥味撲鼻而入時,成玉整個人都晃了一晃。她不敢去想那是誰的血腥味,抖抖索索掏出個火折子點燃,火苗的亮光雖於瞬間鋪滿了洞口,但再要照往深處,卻有些羞怯似地。

成玉的腳步是試探的,那光便也是試探的,不太確定地,一寸一寸挪動著爬過深處的黑暗,終於將內洞勾出個模糊的影子來。

連三好端端地站在那模糊的光暈中,成玉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周圍遍地蛇屍,血腥味染了一洞,唯連三站立的那一處未沾蛇血,是塊乾淨地兒。微暗的火光中,連三一身衣衫潔白如雪,他微微偏頭整理著右手的衣袖,影子被火光投在洞壁上,一副沉靜模樣。

看著這樣的連三,成玉終於明白方纔她勸說他洞內危險時,他那句「是太危險了」的附和是什麼意思。她說的是蟒蛇太過危險了,而他說的是他對於這些蟒蛇來說,太過危險了。

成玉不忍地又看了一遍地上的蛇屍,捂著額頭心想,真的很危險啊,連三哥哥你。

連三收拾完畢,抬眼平平淡淡問她:「已經過蛇陣了,你想給我看的東西呢?」

成玉緩了一會兒,一邊兩條腿交叉跳著見縫插針地穿過地上的蛇屍,一邊曲起手朝前頭指了指:「還有一段路,走到盡頭就是了。」火折子的亮光被她帶得一跳一跳。她一蹦一跳的影子投在洞壁上,簡直有點活潑可愛,搞得這麼個大型兇殺案現場都有點生機勃勃的意思了。

連三接過她手中的火折子隨意將前路一照,頓時皺了眉頭,成玉探頭過去,瞧見地上的泥漿和沿途的動物腐屍,訕訕地:「那每個陰森的山洞,都是這樣的了,連三哥哥忍忍罷了。你聽過一句話沒有,叫美景險中來,說的就是這個嘛!」

連三看著前面的小道:「這不叫險,這叫髒。」

成玉胡亂敷衍:「都差不多嘛。」說著她抬腳就要去前面引路,但腳剛抬起來,整個人便被連三攏入懷中。

繼而她感到兩人快速地掠過了那條小道,那種快法風馳電掣,比她騎著最快的駿馬奔馳在最為平坦的大道上還要來得更快速一些。

洞中沒有風,她卻在那極快的剎那間感到了風。

但那種速度下的風卻並不凌冽刺人,反而像自夏夜白玉川上吹拂而過的柔軟晚風,帶著初夏特有的熨帖和溫熱。

溫熱是她的臉頰和額頭。

連三抱著她,將她的額頭臉頰都貼在了他的胸口,大約以為她很難受得住那種快速,因此那是個保護的姿勢。

連三的胸口是溫熱的。

放下她時連三看了她一會兒。火折子是早就熄滅了,此時的光是來自這洞府盡頭的光。或許是連三胸口的熱度感染了她的臉頰,成玉覺得自己的臉熱得有些發燙,就抬手揉了一揉。

手指玉蔥似的,揉在粉面桃腮之上,帶著無心的嬌,眼簾微微抬起,眼神雖懵懂,眼睛卻是那樣水潤,如同早春第一滴化雪的水,純然,嬌,且溫柔。好看極了。

成玉並不知自己此時是如何一副面容,只是有些好奇地看向安靜的連三,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幽深,見他的右手抬起來,像是要撫上來似的,又見那如玉的一隻手最終並沒有撫上來,在半空停了停,收了回去。

成玉注意到了他手指的方向,不由得揉了揉左眼的眼尾,依然懵懵懂懂的:「我的眼睛怎麼了?」

連三笑了一聲,那一聲很輕,含在他的嘴角。她想著是不是沾了什麼東西,不由得揉得更加用力。連三止住了她的手:「沒什麼,只是泛著紅。」他回答她。

「是麼?」成玉不再揉了,有些忐忑,「被我揉腫了嗎?很醜吧?」

連三沒有及時回答她,又看了她一會兒,直將她看得茫然起來,才道:「沒有,很好看。」

她愣了一下,連三已偏頭轉移了話題,他打量著眼前這瀰漫了白霧的山洞,問她:「你說的我一定會喜歡的地方,是這裡?」

成玉便也隨著他一起打量起眼前的白霧來,她有些費解:「就是這裡呀,但從前沒見過這裡起霧,」她猜測地托起下巴,「是不是待會兒霧退了就……」話未完,一洞白霧已風過流雲散似的退了個乾乾淨淨,轉瞬之間將方纔遮掩住的景色全部呈現了出來。卻並不是成玉喜愛的那片勝景,而是一處美麗宮苑。入眼處一派美妙祥和,仔細聽時,耳邊竟還傳來似有若無的歡悅鳥鳴。

這裡明明是小瑤台山的山洞,山洞中卻藏著這樣雕樑畫棟的宮苑。這一瞧就不是什麼自然造化。成玉的臉一點一點白了。恐懼感從腳底蔓延至她全身,待攀到肩頸時,似幻化做一隻凶狠的大手死命扼住了她的喉嚨。

南冉古墓的那一幕再次掠過她的腦海。

連三此時卻並未注意到成玉神色的變化。他有點驚訝。若他沒辨認錯,這白霧散盡後呈現出來的,是個仙陣。且這仙陣還是個洪荒時代的仙陣,只在東華帝君儲在太晨宮的書經上出現過的憂無解。

百般煩憂自心而生,無人可導無法可解的大陣,憂無解。

這是凡間。凡人居住的、眾神並不會在此立身的凡間。

這裡卻開啟了一個洪荒仙陣。

成玉想要給他看的東西當然不會是這個。

憂無解最擅洞察人心,迷惑人心,困囿人心,甚而折磨人心,是個迷心之陣。但此陣唯有殺意方能觸發。三殿下絲毫不懷疑愛帶堆紗布丸子來逛這個山洞,和那群蟒蛇還能和平共處的成玉,從前應是連這陣法的邊角也沒觸到過。

一長串美人自前方的朱漆遊廊款款行來,個個薄衫廣袖,行止間飄飄欲仙。有那等妖艷嬌媚的,有那等孤高清冷的,有那等莊重端麗的,還有那等文雅秀致的。

很顯然憂無解認為連三是風流的,但同時他又太過善變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就連它這麼個專為體察人心折磨人心而生的仙陣,都體察不出來他到底最喜歡哪一款美人,只好各色各樣的都呈了一個出來迷惑他。

那一串美人中走在最前頭的小女孩性子格外活絡一些,瞧見一隻彩蝶飛過她眼前,眼睛一亮便離隊撲蝶去了。待小小彩蝶被她籠在手心時,她開心地笑了笑,又抬頭隔著老遠的距離瞧連三,觸及到連三的目光,不怕生地同他眨了眨眼。

模樣和作態竟都有點像成玉。

三殿下愣了愣,但那愣怔不過一瞬之間,下一刻他像覺得這陣法的舉措挺有意思似地勾了勾唇角,漫不經意斂了目光,只扇子在手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動。

也便是在那一瞬之間,花園之中驀然生出許多彩蝶,引得緩步徐行的美人們一陣驚呼。而又因莫名出現的彩蝶全朝連三而來,因此美人們的笑鬧聲也一路向著三殿下而來。彩蝶翩翩,綵衣亦翩翩,翩動的綵衣薄紗之間暗藏了好些情意纏綿的眼波,含羞帶怯,欲拒還迎。

早先同連三眨眼睛的小姑娘最是大膽,瞧著是追彩蝶,追著追著便靠近了連宋,偏著頭天真狀道:「哥哥你幫我撲一撲那只藍色的蝴蝶可好麼?」

她學成玉學得的確像。三殿下笑了笑,信手一揮,將一隻立在折扇扇尖輕輕展翼的藍蝶送到了少女面前。

斯人斯景,可謂賞心悅目,但眼睜睜瞧著這一切的成玉卻只感到恐怖。

她並非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十五歲的麗川之行,讓她對這世間瞭解了許多,知道越是要人命的危險,越是藏在美妙之處。

她瞧著那妍麗的美人們只像瞧著一隻隻紅粉骷髏,內心的恐慌益勝,幾乎有些腿軟。可乍見那籠著藍蝶的幻境小美人就要作態偎進連三懷中,成玉愣是撐住了自己,搶先一步跨到了連三身後。待那活潑的小美人面帶嬌羞地試圖撲到連三身上時,成玉踮起腳來欲蒙住連三的眼睛。

但可能是連三身量太高,可能是她太過焦灼,雖踮起了雙腳,她的雙手也只碰到他的下頦。

他那張好看的臉冰鑿玉雕般冷淡,可真正觸碰上去,感到的卻是暖意。

她的手指在那未曾預料到的熱度之下蜷縮了一下,接著,她感到他的手指跟了上來,像是有些疑惑似地,劃過她放在他下頦上的四指,輕觸了觸:「你在做什麼?」他輕聲道。

那手指也是溫熱的。

她輕輕顫抖了一下,試著將雙腳踮得更高,因此失去了平衡,緊緊貼住了他的後背。

連三僵了一下,可她來不及注意那些。

他的身體比看上去還要來得更高大一些,抱著他時,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她的雙手胡亂劃過他的臉龐:「連三哥哥,」語聲顫抖,「連三哥哥,」聲音裡帶著驚恐和懼怕,「不要聽,不要看,也不要說話。」

三殿下愣住了。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成玉不但沒有被憂無解迷惑,反而還能有神志來提醒他此地的異樣。一個凡人,在憂無解中竟還能保持本心,除非她一生都快樂無憂,心底從沒有過絲毫痛苦和憂愁。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三殿下有些疑惑,不過此時並不是疑惑的時候。

他無意識地再次碰觸了成玉貼在他臉上的手指,她卻誤以為他想要掙開她,急惶間整個身子貼上來,將他貼得更緊,手指也不再徒勞地尋找他的眼睛,而是整個手臂都放下來環住了他的腰。

她的雙手緊緊圈住他,溫熱的身體貼在他的背後,側臉緊緊挨著他,「你聽我說連三哥哥,」聲音啞而急促,帶著一點顫抖,「這些都是假的,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這些漂亮姑娘們也都……你不要去看她們,不要去想她們,她們很危險!」大約是瞧他沒有再掙扎掙動,她試探著放鬆了對他的禁錮,只一隻手環抱住他,另一隻手則收了回去,探進了她自己的衣領深處。

連三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片刻前成玉抱住連三時,那求著連三幫她撲蝶的活潑少女有些顧忌地遁去了一旁,但眼見成玉並不是個什麼厲害角色,少女又施施然重靠了回來。無視緊摟住連三的成玉,纖纖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來,緩緩撫上連三執扇的那隻手:「方纔我的藍蝴蝶被驚走啦,哥哥再幫我撲一隻?」手指比春夜還要多情浪漫,眼波比秋水還要柔軟深遠。她笑盈盈看著連三。

三殿下垂著眼,目光卻並沒有放在撲蝶少女伸出來誘他的那隻手上,而是停留在圈住他腰的那隻手臂上面。自紫色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發著抖的皓腕,白得有些過於耀眼了,腕骨和尺骨因用力而有些突出,微微緊繃的皮膚像是透明似的,覆在那小巧而精緻的骨頭上。很美的一截手腕。美得近乎脆弱的一截手腕。卻無端地嬌。

那玉臂忽地動了,那白皙、脆弱又嬌美的小手離開了他的腰部,握住了他的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也緊跟著撫了上來,一點一點掰開了他的手掌。那溫暖而柔滑的觸覺令他忽地緊繃了身體,她卻沒有感覺到,只是執著地將一樣東西遞到了他的掌心之中。攤開一看,是一枚符篆,大約剛從貼身之處取出,還帶著人體的微溫。

「不要聽,不要看,連三哥哥。」那兩隻手滑下來再次環住了他的腰,水似的滑,玉似的潤,帶著可恨的天真。她再一次輕聲地告誡他,「不要聽,不要看。」告誡他的聲音裡帶著輕顫。輕顫。這說明她一直很害怕。「這枚護符非常靈驗,曾經護佑我躲避過許多劫難,我牽制住這些漂亮姐姐,連三哥哥你照著來時的路退回去,護符一定能保佑你走出這個山洞。」她說。

這樣害怕,居然還在想著怎麼助他全身而退。這個粗淺的計策當然對付不了憂無解這樣的陣法,但她有這個心卻令他格外開了眼界。

那一直勾纏連三的活潑少女終於找到個空當偎在了他身前,還在試圖討他的歡心,笑得嬌滴滴又軟綿綿地叫他哥哥,讓他再給她撲只黃色的蝴蝶。三殿下將扇子抵在唇上,同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是很緩慢的一個動作,也正因了那緩慢,故而極為雅致,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後愈加嬌軟地貼過去,卻在張口欲言之時突然臉色大變,纖白的手指壓住自己的喉嚨不可置信地望向連宋,三殿下臉上並沒有什麼格外的表情。反應過來後小姑娘空著的那隻手狠狠抓向連宋,三殿下不閃不避,只是微微勾了唇角,然後他搖了搖頭,那一雙芊芊素手便被定在半空,接著那姑娘整個人都像雕像似地快速凍結在了三殿下身前。

三殿下抬眼瞧了瞧遠天的碧雲,執扇的手似落非落在成玉環住他的手臂上,終究是沒有落下去。他停在那兒,似有些思索。

自然,這一切成玉是不知道的,她聽著那活潑少女哥哥哥哥地迷惑連宋,又見連宋始終不言,她終於想起來傳聞中連三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

既然是花花公子,那可能都愛美人投懷送抱。連她瞧著那美貌的小姑娘都有些骨頭酥,連三到底能不能把持住,這事著實不容樂觀。她心中如此作想,下意識便更緊地摟抱住連宋,祈望能借此拴著他的魂魄勿叫人勾走。

她一邊抱著他,一邊還小聲地同他說話,試圖讓他保持清明:「連三哥哥你再清醒一小會兒,我不該帶你來這裡,從前這裡不這樣,我不該惹這樣的禍,」說到不該惹禍時,她茫然了一下,有些疑惑,有些悲傷,「季世子說得沒錯,我膽大包天恣意妄行,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都是我的錯,」她狠狠地苛責自己,聲音發飄,「我總是惹禍,那次沒有讓蜻……」「蜻」這個字剛出口,她奇異地頓住了,整個人都隨之凝滯定格,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似地,卻再沒將那句話補充完整,只是道,「我一定會讓你出去,」像自己同自己發著誓,「這次如果需要誰死掉,就讓我死掉,但我會讓你出去。」那聲音極輕。

連三皺了皺眉,敏感地覺得身後那女孩子的精神狀態似乎出了些問題,但不及他再細察,她已一把將他推向了來路的方向,自己則迎面扎向了嬉笑撲蝶的美人堆中。

成玉雖不會拳腳,但她受百花供養,氣血最是吸引妖物,足以用來調虎離山。幾乎是在扎向那群美人的瞬間,她拔下了頭上的銀簪,簪子利落劃破手腕,帶出一泓細血。鮮血溢出時立刻有就近的美人失神地勾住了她的手腕,口中忽化出利齒。

但想像中的疼痛並未到來,那利齒並未欺上她的肌膚。就像陣風掠過蕩盡塵埃似的,猛烈陣風將她從衣香鬢影翩飛彩蝶之間劫走,欲睜眼時,頭被輕輕一按,抵住了一處堅實胸膛。

「不要聽,不要看,不要說話。」微涼聲音響在她頭頂,含著戲謔。那是她曾說過的話。

她怔了一怔,靠在他懷中,鼻尖處縈繞了似有若無的香。那香亦微涼,如山月之下潺潺的流水。她今夜一直沒想起來那是什麼香,此時卻靈光乍現。那是沉香中的第一等香,白奇楠香。是連三衣袖間的香味。

成玉喉頭發緊,努力抬起頭來:「你沒有被迷惑住,是嗎?」

連三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她的發頂被輕輕一撫:「也不要動。」

她心中大石撤了一半,卻還是擔憂:「連三哥哥,讓我看看你是不是果真沒有被迷惑。」

她感到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後腦勺,而後她的整個頭顱都被埋進了他懷中,一片昏暗中,她聽他低聲道:「不能看。」

她躊躇:「你、你是不是還沒有完全清醒?」

他輕聲一笑:「不是,只是這個世界現在……大約有點可怕,阿玉,你先睡一會兒。」

她遲疑著在他懷中點了點頭,又想起這似乎是連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玉這兩個字自他口中道出,竟奇妙地果真像是珍寶鑄成似的,含著上好的珠玉才有的那種天然潤澤。

但來不及想得更細緻些,便有睏意襲來,不過瞬剎之間,她已沉入了黑甜睡鄉。

連三瞧了會兒成玉的睡顏,將她粘在臉上的髮絲往耳後抿了抿,方抬起頭來:「我以為憂無解果真是能體察人心的陣法,不過,」他向著東天,「你在本君心中所看到的,便是這些無趣之物麼?」

在他話落之際,片刻前還兀自祥和富麗著的宮室竟於一瞬之間轟然倒塌,花草於呼吸間枯萎,彩蝶於剎那間化灰,盛裝的美人們眼睜睜瞧著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腐敗枯折,那些人間難見的美貌驚恐地扭曲,她們在哭鬧尖叫,卻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山洞外戌時已至,雲破月開。當日天君同連三做那個賭約准許連三下界時,確然封了他週身法力。然三殿下乃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水乃屬陰,月亦屬陰。這一處凡世的清月又是至陰之月,似個藥引子般能引出至陰之水中的造化之力,因而便是天君的封印,亦封不住月夜裡連三的法力。

所有的損毀和破壞盡皆無聲,因而顯得陣法中的這一幕十分可怖詭異。而那冷淡的白衣公子立在那唯一一處未被破壞掉的芳草地上,單手摟住熟睡在他臂彎中的紫衣少女,臉上卻是對他親手製造出的這一場天地翻覆的無動於衷。

巍巍殿宇芊芊美人皆化粉揚塵,便在萬物消逝天地都靜的一刻,黑暗中驀然刺進來一道光。待光線鋪開去,陣中又換了新模樣,已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荒漠,搭著半空中一輪相照的清月,冷風吹過,掀起的塵沙止步於三殿下兩步開外。

陣法新造出來的這個情境,每一寸氣息似乎都帶了情緒,含著一種漠然、又含著一種荒涼。三殿下抬眼瞧了瞧四圍情境,垂目一笑:「荒漠?」淡淡道,「有點意思了。」

他懷中的成玉伸手抓了抓臉,似乎近在咫尺轉悠的沙塵擾了她的清夢,抿著嘴一張臉深埋進他胸膛,但依然不是個好睡的姿勢,她就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了一個姿勢。三殿下垂頭看了她一眼,手中折扇忽化做一朵雲絮大小,托住沉睡中的成玉浮在半空之中。

清月,冷風,荒漠,打著旋兒的翻飛黃沙,白衣公子,扇上美人。這一方天地似是無始亦無終,那些靜溢於其間的荒涼情緒像一隻隻細小蟲子,鑽入人的肌理,勾人愁思,令人大憂大悲,連沉睡中的成玉都被擾得不時皺眉,臉上時而流露出痛苦表情。如此千萬憂思襲來,神志一派清醒著本該更能感覺到此種痛苦的連三卻似乎並不拿它當一回事。

躺在折扇上的成玉還拽著三殿下的衣袖,三殿下一邊將袖子從她緊握的拳頭中鬆開,一邊向著眼前的一派虛空道:「洞察人心的陣法中,你也算是八荒首陣了,」他笑了笑,「雖探查出來我的內心是一片荒漠,但你這漫天漫地的悲苦,似乎並不能折磨一個心中一片荒漠之人。」

便在三殿下似笑非笑的話音落地時,清風化陣風,激揚得狂沙漫天,東天驀然湧出一段黑雲,湧動的黑雲後響起一個縹緲女聲:「憂無解已數萬年未迎得一位仙者來闖,尊駕既有好見識,知吾乃八荒首陣,那可知吾亦有溯回時光之能?尊駕心底雖為一片荒漠,但亦有所願之事,尊駕所願,是否……」天地再次翻復,陡然化作妖氣肆虐的二十七天,蒼茫似紅綢的血雨中,矗立其間的鎖妖塔從根基開始動搖,那是行將崩潰的先兆。

凝望眼前此景,連宋的眼睛微瞇了瞇,女聲笑道:「吾猜得可准?」她的語氣輕飄,「尊駕要不要也猜一猜,此是個引誘尊駕的幻境,還是吾溯回了時光,施給了尊駕一個完成心願的機會?」

東天盤繞著形似巨蟒的妖氣,而那一段黑雲亦並未隱去,黑雲背後的女聲帶著玩味和詭異,卻瞧不見有什麼人藏在它後頭,只能感到一道沉甸甸的視線,和一雙巨大的眼睛。

三殿下沒有花心思去猜黑雲後藏著的是誰。他雖未生於洪荒時代,卻因常年混跡於東華帝君的藏書閣,因而對洪荒之事也見解頗深,那女聲甫開口時,他便明瞭了那是此陣之靈。

自盤古一把巨斧劈開天地,神眾魔眾們次第臨世以來,八荒中征戰時起,好勇鬥狠之事不可盡數。以陣鬥法這樣的爭鬥,因趣致風雅,為諸神所喜,因而洪荒時候法力高明的神祇便造出了許多高明的陣法來互相比鬥。高明到了某個程度,陣法便活了,衍生出護陣的陣靈來。

三殿下立在茫茫血雨中,攤開的折扇浮於他身前,短短一柄,扇上的成玉不知所蹤。

而此時倒的確像是回到了四十六年前那一日。不同之處只在於四十六年前當他匆忙自南荒趕回時,鎖妖塔已然崩倒,地煞罩中萬妖亂行,紛飛的血雨裡被鎮壓在縛魔石下的長依已奄奄一息,怒放的紅蓮一路延伸至渺無邊際的煩惱海。

紅蓮盛放預示的是死亡,彼時他再如何全能,所面臨的也只得四個字,無力回天。

而今似乎這一切都還可救,鎖妖塔尚未崩潰,長依也尚未被縛魔石困壓住,他若在此時飛身而入,確有很大可能將長依她帶出死地。可這一切,須如陣靈所言,確是它回溯了時光將他帶回了四十六年前。

一片蒼茫血雨中,三殿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並不太遠的鎖妖塔震顫得更加厲害,塔壁現出裂紋之時塔門忽開,一個俊秀青年懷抱一個受傷的白衣女子狼狽地躲避著隨寶塔崩潰而跌落的碎石。

同他視線相接時,俊秀青年臉上現出一抹驚喜:「三弟,快去看看長依!」便是在同一刻,塔頂突然現出崩塌之象,塔中傳出女子的厲喝:「不要回頭!」那嗓音中摻著決絕與淒厲,俊秀青年一怔之間猛然轉頭,塔中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不要回頭!」俊秀青年一時掙扎,匆促中道:「長依交給你了。」終歸選擇了逃生之路。

然立在數步開外的三殿下他並沒有入塔救長依。

置於寶頂之下的縛魔石驀然墜落,只聽見女子一聲飽含痛苦的低啞驚呼,此後便再無聲息,囚於塔中的萬妖倏忽之間脫困,妖風拔地而起,似要在片刻席捲整個九重天,而後卻被一頂從天而降的地煞罩兜頭困住。此間種種,皆同四十六年前那一幕沒甚兩樣。直到妖氣忽凝成巨大人形,開始兇猛地撞擊地煞罩,妖風肆虐過的寶塔廢墟中,突然傳出女子痛楚的呻吟。隱忍低回的,長依的呻吟。

然而三殿下一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至煩惱海中盛開了毀滅的紅蓮,長依虛弱的呻吟歸於虛無,紛飛的紅雨中含了刺鼻的血腥味,三殿下依然未移動分毫。甚至沒有同從前一樣,入塔去瞧一瞧臨終的長依。只是在一切結束之後,半抬了頭,視線冷冰冰地放在了東天的那一段一直未隱去的黑雲上頭。

黑雲後的陣靈忽地笑道:「卻不知尊駕是何來路,定力委實過人。即便看穿了方才並非時光回溯,乃是一則幻境,可連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傳說中定力一等一的仙者,都曾被吾這一式擾過他的清修亂過他的心境。倒看不出來,尊駕的定力竟尤勝於墨淵上神。」

三殿下收回了冷淡神色,像感覺這一切都頗為無聊似地:「本君不敢同墨淵上神作比,只是或許彼時上神他心中有情,然本君……」他笑了笑,「所以我方才問你,你能如何折磨一個心中一片荒漠之人呢?」

許是此話激怒了陣靈,腥風血雨的二十七天眨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山一扇斷崖,崖壁上斜生出一棵老雲松,雲松上掛著個昏睡的小小少女。松幹和崖壁正正卡住少女的一截細腰,而崖底則圈了好大一群待哺的餓狼猛虎。

陣靈輕輕一笑:「雖不知尊駕方纔如何瞧出了那二十七天是個幻境,不過,尊駕此時不妨再瞧瞧,現在這個是真的,抑或又是個……」

然不等她一席話說完,那虎狼盤踞的崖底忽生出湍急洪流,似誰射出一支長箭,將一干猛物利落地串成一串,裹挾著兇猛水浪扎向不可知的遠方。連三身前攤開的鐵扇則像認主似地疾飛向被險險掛在老松上的成玉,在老松斷枝的一刻穩穩托住了她。

眼看陣靈想要再次幻化情境,天地八方忽生出八道巨大的水牆,陣靈便在此間掙扎,一時化出宮闕樓閣,一時又化出荒漠狂沙,或是荒山斷崖,然無論是荒山斷崖,宮闕樓閣,還是荒漠狂沙,盡皆為水牆傾倒下來的滾滾洪流覆蓋鎮壓,無一倖免。

一時之間天地皆是一片白浪濤濤,三殿下站在最高的那一柱水浪之上,鐵扇正巧將成玉托到他的跟前,他垂頭看了一眼那扇上熟睡的側顏,一撫衣袖將扇子撥到了身後,方抬頭向著那被巨大水繩纏縛其間不得動彈的陣靈道:「還有其他招數嗎?」

陣靈憤怒地掙扎:「黃毛小兒,未免托大,」顯見得動了真怒。傳說中此陣的確沒有什麼好脾氣,此時因難以動彈而變得極為狂暴,「豎子雖能壓制住吾,可若無無聲笛,你還以為能自己走出我這憂無解麼?便看豎子能壓住吾幾時!」

三殿下好涵養,待她罵夠了才微微抬眼:「少綰的那只無聲笛?」右手手掌上忽化出一隻白玉笛來,「你說的,可是這一支?」

陣靈失聲:「你為何……」

連三微微一笑:「看來你的確被困在這凡世太久了,不知少綰在羽化之前,將此笛留給了新神紀的水神嗎?本君,便是這新神紀的水神了。」

成玉從黑甜睡鄉中醒過來時,入眼的首先是連三的下巴。她彼時枕在連三半屈起的一條腿上,連三的一隻手放在她腦後撐著她的後腦勺,因此她醒來並不覺得頭疼難受。

她眨巴著眼睛看著連宋,回想自己怎麼就睡著了,記憶卻有些霧濛濛。似乎是連三不耐煩走那麼髒的路,因此攏著她用輕功步法將她轉瞬間就帶入了洞底。結果今次洞底卻生了霧障。

他們原本打算候著那霧障消失,看洞底美景還在否,結果那霧障似能催人入眠似的,她沒撐一會兒就靠著洞壁睡著了。

嗯,應該就是這麼回事了,她想。

她無意識地在連三腿上動了動,就見連三低頭看她:「醒了?」

「霧退了啊?」

「退了。」

她偏了偏頭。霧果然退了,洞頂嵌著許多明珠,因此洞中一切都很清晰。她的目光正對上洞府盡頭的一片小水塘,水塘雖只佔著洞底極偏極小的一隅,然塘水清清,青碧可愛。最惹人稱奇的是浮在田田蓮葉間的九朵煥發出明亮光彩的異色蓮花,花盞玉盤大,飽滿欲裂,每一盞皆是一種色彩。

成玉一下子就清醒了,幾乎是從連三身上跳了起來,難掩興奮地跑去水塘跟前,兩眼放光地比劃:「這才是我說的連三哥哥你一定會喜歡的新奇地方啊,這個小水塘裡這些蓮花,你難道不覺得它們好看嗎?」

天下花木,凡是花期,她瞧著都是人形,只這一塘蓮花,她瞧著它們仍是蓮花。她知道這可能有些異常,但因不曾感到危險,故而從未對朱槿梨響提及。

她目光憐愛地凝在一塘蓮花身上:「世人說『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的美是清雅之美,但我看這一塘蓮的美,是比蘭花還要增一分幽,比牡丹還要增一分艷,比梅花還要增一分清雅!」

其實她也沒見過真正的蘭花、牡丹以及梅花開起花來是什麼樣,她只看過畫冊,因此這完全是在瞎誇,但這麼頓瞎誇卻把她自個兒給誇陶醉了,她信誓旦旦:「這絕對是世間難見的美景,我根本想不出這個世界上會有不喜歡它們的人,連三哥哥你說呢?」

三殿下有些敷衍:「可能吧。」

不過成玉也沒怎麼在意,她沉醉地拿手挨個兒輕撫那九朵蓮花的花盞,還靠近了同它們私語,抒發自己的相思之情。什麼「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連「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都背出來了,想了一想,感覺不是很合適,又小手一揮重新來過:「哦,這個不算,我再背個別的。」

三殿下在一旁聽著,覺得幸而這一塘蓮花睡著了,不然保不齊就要爬起來打她一頓。

是了,這一塘蓮花,乃是有靈之花。

相傳大洪荒時代,在東海之外大荒之中的大言山頂,生著一塘九色蓮,同根異株,各花色不同,妙用也各不相同:紅蓮能釀酒,紫蓮能為藥,白蓮可製毒,黃蓮又能如何如何。因大言山日月所出,靈氣匯盛,此株九色蓮不久便修成人形,而後受路過大言山的祖媞神點化,賜名霜和,成了祖媞神的神使。

說眼前的這一塘九色蓮便是祖媞神的神使霜和,其實挺說得過去,因憂無解這個陣法,乃是當初少綰神造來護佑祖媞神閉關的一個法陣。

憂無解陣和九色蓮霜和在幾十萬年後竟一同現身於一處凡世,雖令人費解,但也不是不可能之事,畢竟當年祖媞神為護佑人族而羽化歸去時,歸去之地並非仙界,正是在四海八荒之外的凡世。

祖媞神,少綰神,一位是自世間的第一道光中孕育萬年後化生而成的真實之神,一位是魔族的始祖神。兩位誕生於大洪荒時代的女神,同曾經的天地共主東華、崑崙虛的尊神墨淵、青丘之國的狐帝白止以及十里桃林的主人折顏算是同個世代。似三殿下這等在遠古眾神應劫之後的上古時代出生的神祇,其實還同他們差著蠻遙遠的輩分。天地初開,便為洪荒,洪荒之後,乃是遠古,遠古之後,乃是上古,上古之後,方為此代。

關乎這兩位鼎鼎大名的洪荒女神,史冊中記載得或許不少,但至今還能尋到的卻不多。聽說關乎少綰神的史冊,大部分都被戰神墨淵私藏進崑崙虛了,而關乎祖媞神的,最終不知歸處。

世所共知,祖媞神是為助少綰神將人族護送去凡世而羽化的。

彼時人族弱小,於八荒中生存極艱,少綰神憐憫人族,竭盡神力打開了與凡世相連的若木之門,將人族送去了凡世。而彼時十億凡世並無適宜人族生存的自然四時、山川造化,少綰神因此求助祖媞神,便是祖媞神以萬盞紅蓮鋪路將自己獻祭了混沌,化育出萬物來供人族繁衍生息。

自光中化生的真實之神祖媞也就此在凡世羽化,羽化之日六界紅蓮開遍,而後萬千紅蓮齊化為鴻蒙初開時的那道光,消逝於蠻荒之間。

三殿下凝目眺望了會兒那塘九色蓮,半晌,走到近處,掬了紅蓮蓮瓣上的清露來嘗。一直趴在塘邊的成玉有樣學樣,亦掬了幾顆來嘗,立刻十分驚訝:「這是清酒的味道。」又仰頭向連宋,「真奇了,這是酒嗎?品起來竟是好酒的滋味。」

三殿下垂眼:「差點忘了,小江東樓的醉清風你一個人能飲三罈。」

成玉卡了一下,垂著頭嘟嚷:「又不是什麼好事,連三哥哥你總記著這些做什麼。」

三殿下瞧著她,一時有些走神,方纔他已趁她沉睡之時探過她的魂魄,她的魂體呈現的,確然是個凡人模樣。可見她的確只是個凡人。可為何憂無解對她不起作用?難道是憂無解它作為一個洪荒仙陣,不屑去迷惑一個凡人?這倒也有可能。

成玉沒有注意到連三的走神,嘗過了紅蓮清露,十分自然地要去試試其他花盞中清露的滋味,被神思回復的連三抬手止住了。這十成十便是九色蓮霜和,霜和身上除了可釀酒的紅蓮和可為藥的紫蓮,其他幾朵花朵朵不好消受,成玉她一介凡人,哪裡消受得起。

這一塘蓮花,蓮葉青碧可愛,花盞嬌濃飽滿,方纔所嘗之酒亦沒有陳腐之味,可見霜和他是個活著的霜和,只是十分虛弱需要沉睡,因而現出了本體藏在這偏僻山洞中罷了。

三殿下的心中有波瀾微起。

霜和是個神使。眾神應劫後的新世代中,已然沒有神使這個神職,因神使乃是一種血契,與其主同命相連,第三代天君也就是三殿下他老父慈正帝以為此乃不正之術,因此在即位之初便將其廢黜了。神使與其主同命相連,說的是神主既逝,神使則亡,反之亦然。霜和是祖媞的神使,霜和既然重現人世,那麼真實之神祖媞她或許並未真正羽化。

祖媞神生於光中,傳聞說她為護養人族而步步生蓮化光而去,這彷彿是她已羽化的一個實證。但光乃不生不滅之物,生於混沌又歸於混沌,即便是已逝之光,哪一日再生於混沌亦未可知。這些天生天化的洪荒之神,他們的命途和機緣,一向都不好揣度。

三殿下將整個洞府都查看了一番,卻並未感到此處還有什麼其他神跡的遺留。轉身瞧見玩累了的成玉已歪在水塘邊打起瞌睡來,便走過去順手摘了塘裡居中的那朵紅蓮,又抱起成玉來帶她出洞。

祖媞大約真的復生了,但霜和尚在沉睡,這說明即便復生,祖媞她的神性亦尚未甦醒。若祖媞神性甦醒,自然會召霜和前去隨侍。

這一位除開是凡人的母神,能化養萬物外,她還能溯回時光,這是誰都想要的逆天之能。若有一天祖媞歸位,到時候四海八荒,應是很難再維持現下這副光景了。

夜風清涼,平安城四平八穩地紮在山下不遠處,能瞧見城中還有依依的燈火。自鴻蒙初開,八荒中初有了凡人,到少綰、祖媞合力將他們送來這些凡世,凡人的繁衍存續著實不易。彼時這些凡世自然不會有高壯的樹木,青青的山頭,華美的房舍,抑或是柔和的燈火。人族並不像如今這樣安居樂業。

不知兩位女神目睹今日凡世形狀是否會欣慰快意。

連三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這竟然是凡世。

月上中天,他站了會兒,便要帶著成玉下山。偏頭時見趴在他肩頭的成玉半睜開了眼睛。他停下了腳步,就見她反應了一會兒似的,那雙黑瞳在全然睜開後透出了一些亮光,而她的眉頭在此時蹙了起來。

她離開了他,有些憤憤地挪到了一丈開外:「我想起來了!」她抿著唇。

連三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想起了什麼?」

她一臉控訴:「連三哥哥你今早說你一直在等我逛青樓,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等到我,搞得我很內疚,可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們在手藝小店分手時,你根本沒有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因此你根本不可能等著我去約你,你都在騙我,一直把我騙得團團轉!」

連三愣了一會兒,他方纔還全意想著祖媞復歸這樁事,這是何等大事,此時她卻同他說這個。但這樣的對比卻令他感到了樂趣。

他走近了一步:「我的確一直在等你,」他停了一停,「在琳琅閣中等著你。」

成玉懷疑地瞇起了眼睛:「難道你還天天在琳琅閣中等著我不成,」她的唇線抿得平平的,篤定道,「又是騙人,我會去問小花的!」

「我想著你也許在琳琅閣的時候,就會去琳琅閣等著你。你可以去問花非霧,那之後我去了琳琅閣多少次。」說著他又走近了一步。

成玉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這根本沒有辦法回答,因為只有連三他自己知道他去琳琅閣是為了什麼。她簡直都要有點欽佩連三了,平日看著話不多,但說出來的話句句讓人不知如何反駁。她冥思苦想:「那,那……」

便見連三手中那把折扇的扇柄突然落在了她的肩頭。她從未見過他打開那把折扇,此時那把扇子卻被打開了一點,他的拇指落在啟開的兩片扇骨之上,月光照在那洞開了一點點的漆黑扇面之間,那扇面竟似兵器般泛出了鋒利而冷淡的銀光。

可他的動作卻是溫和的。那扇子輕輕點在她的肩頭,他的身體隨著那緩緩施力的扇面壓了過來,而後他的嘴唇挨近了她的耳郭:「不要胡思亂想,誤解別人,」那一定是極近的距離,因那話音就像是耳語,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覺得他應該還低低地笑了一下,「會讓人心傷。」他說。五個字竟像是生了鉤子,粘在了她的耳郭。她一邊覺得那聲音好聽,一邊不知該怎麼辦好。恍惚間那扇子啪地一聲在她耳邊合上了,扇柄掠過她的肩頭,他退到了原來的距離,只那麼清清淡淡地看著她。但眼神中卻是含著一點笑意的。

他明明已退了回去,「會讓人心傷」那五個字卻帶著比耳郭更高的溫度,緩慢地灼燒著她的耳根。成玉簡直有點蒙,既搞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也不知連三的話是什麼意思。隱約覺得應該是抱怨她不相信他傷了他的心,可……,她無意識地撫著耳垂,半晌,含糊道:「連三哥哥你是在戲弄我麼?」

「你說呢?」

她不明白「你說呢」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麼,很莫名地抬頭看他,但只見到了他的背影。她只好軟軟地抱怨:「你怎麼這樣啊!」

「我應該怎麼樣?」他在前面問她。

她認真想了一會兒,卻沒有想出來,她也不知道什麼樣的連三才該是連三,冷淡是他,溫和是他,挑剔是他,難以捉摸是他,咄咄逼人是他,令人生氣也是他,對她好的,還是他。

她就深深歎了一口氣,含糊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什麼樣的連三哥哥,都是連三哥哥吧。」說著趕緊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連三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因為他沒有再說話。而挨著他時,她突然瞧見了方才在山洞中被他摘下後拿在手中的那支紅蓮,奇異地發現明明是離根之花,花蕊中卻突然浸出一些水澤來。就像是幽幽夜色中,一朵花在悲傷落淚。沒來由地,竟讓她也感到了一點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