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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成玉次日被朱槿關了禁閉,說是夜不歸家眠花宿柳有失德行。

她頭一晚躺在連三的馬車上,一路從小瑤台山睡回了平安城,三殿下叫她不醒,便順道將她放進了琳琅閣托給了花非霧。

花非霧左手接過成玉,右手就派了個小婢子去十花樓通傳,說她許久不見花主,十分想念,留她一宿說些體己話。

花非霧自認為自己在人間混了四年餘,凡俗世情以及這人世間的禮節該是個什麼樣她已把握得滴水不漏,這樁事她辦得極妥。因而甫聽聞成玉歸家後仍被朱槿拘了,很想不通,當場便撇下了來邀她遊湖的尚書公子急奔去了十花樓。

得知成玉其實被關在仁安堂,又轉奔去了李牧舟的仁安堂。

至於關禁閉這回事,玉小公子這回有點淡然。但同時她又有一點凝重。

仁安堂後院的小竹樓裡,玉小公子面前攤了個抄書小本兒,正拿一筆狗爬般的楷書照著抄《古文尚書》,顯然又是在做她的抄書生意。

花非霧坐在一旁罵朱槿:「……若他不喜花主你歇宿在我那裡,昨夜他大可遣人來將你領回去,何必隱忍一夜,而後卻誣賴你一個眠花宿柳的罪名?眠的是什麼花,宿的又是什麼柳?他又不是不曉得你是個女兒身,你如何眠我宿我?他便是花主你真正的兄長,管束你也管束得太嚴苛了些,何況他還不是花主你的兄長!如此行事,太過可恨!」

若是往常,成玉早附和上花非霧了,今次她卻欲言又止了好半晌:「你不要責罵朱槿,朱槿他吧,他其實那麼喜歡關我禁閉,不過就是……」她鼓起勇氣,「我覺得他就是想有機會多來看一看小李罷了。」

花非霧道:「哈?」

成玉語焉不詳:「我從前其實很想不通為什麼好多次朱槿他關我禁閉都要關在仁安堂。」

花非霧道:「不是因為朱槿他自個兒沒有那麼多空閒看著你,牧舟日日待在仁安堂,方便看著你麼?」

成玉看了她一眼,壓低聲音:「其實每次我被關過來,朱槿日日都會來看我,有時候能從清晨坐到午後,更有時候,他還要在這裡過上一夜。」她默了一默,待花非霧將一張檀口張得碗口大,繼續道,「比之將我關在十花樓,我覺得他這樣行事,可能要更加費神一些,」又問花非霧的意見,「小花你覺得呢?」

小花沒有什麼意見,小花合上嘴巴沉默了。

此時樓下傳來腳步聲,竹樓不大隔聲,兩人齊齊屏住了呼吸,就聽見李牧舟的聲音飄飄而來:「往常禁閉頭一天,阿玉總還是要淘些氣想法子溜出去,今兒倒奇了,我去瞅了三趟了,只在看書練字,是個知錯的樣子。你上去再教訓她一頓,差不多了就將她放出來麼。」李牧舟這是在幫她說好話,這等好話是說給誰聽的,她同花非霧對視一眼,氣息不約而同地斂平了。

果然接著就響起了朱槿的聲音:「阿玉那裡……我不大急。」又道,「今日風好,你陪我在此坐會兒?」

李牧舟道:「我前頭還有些事,要麼我給你沏壺茶來,你飲著茶自個兒坐坐?」

朱槿停了一停:「方纔進來時看到你新采的草藥,竟有許多我都不認得,在此閒坐也是閒坐,先去前頭幫你切切藥材,待你有空了再教我辨識辨識那些草藥,你看如何?」

李牧舟的毛病是好為人師,一聽朱槿有求教他之處,他一顆傳道授業之心怦然而動,十分歡欣地從了這個安排。

兩人一路說著話遠去。

花非霧看向成玉:「朱槿他一個花妖,凡間的草藥,他能有哪一株識不得?這顯然是篇胡……」「胡話」二字未及出口,也算是在風月機關裡闖蕩了四年餘的花非霧驀然回過味來,一臉震驚。

成玉道:「小花你怎麼了。」

小花道:「天哪。」

成玉道:「小花你淡定。」

小花道:「天哪天哪。」

成玉遞給小花一杯涼茶壓驚。

小花接過茶盞道:「朱槿他不曉得李牧舟一直思慕著夢仙樓的賽珍兒,還籌謀著替她贖身這件事罷?」

成玉道:「天哪。」

小花一把扶住她。

成玉道:「天哪天哪。」

小花將手裡的茶盞復還給成玉壓驚,成玉撐著桌子坐下來:「那我們朱槿怎麼辦啊?」

兩人凝重地對視了許久。

朱槿的意思是要將成玉關足十五日。

成玉在仁安堂中寫寫畫畫,有時候還和來看她的小花相對而坐,說說小話同情同情朱槿,日子也並不難捱,一轉眼,十天過去了。

這一日一大早,梨響匆匆趕來仁安堂,說因天子將率群臣前往皇城外的行宮曲水苑消夏,同行的太皇太后念叨成玉,玉口親點了她伴隨鳳駕,懿旨今日一早遞到了十花樓,因此托太皇太后娘娘的福,她的禁閉提前結束了。

成玉打著哈欠繫著衣帶子站在一旁,任梨響收拾她的衣物和賴以賺錢的一個繡架及幾個小抄本兒。這件事並沒有讓她很開心,因為去行宮中伴隨太皇太后的鳳駕和在此關禁閉到底哪個好受些,這是很不好說的一件事情。

成玉她昨夜抄書抄得晚了些,今日起早困乏,跟著梨響出竹樓,到得李牧舟坐診的大堂時眼睛尚有些睜不開。

時候已經不早,堂中李牧舟正替一個病老翁切脈,走在前頭的梨響上前向小李大夫告辭道謝,還在鬧著瞌睡的成玉則在後頭同一條將她纏掛住的門簾作鬥爭。

有個人上來幫了把手,替她解開了被門簾上一個小鉤纏掛住的衣扣,成玉從布簾中脫困,人也沒看清便胡亂拱手道謝:「多謝多謝。」謝完了才想起來抬頭看看恩人。這一看瞌睡立時沒了。

她十日前曾在雀來樓下的大街上見過兩位故人:一位是季明楓季世子,一位是他新聘的世子夫人。此時她跟前站著的就正是一身白衣的世子夫人秦素眉。

秦素眉見她認出自己,微微一笑,款款開口:「前些日在朱字街上碰到郡主,本該過去拜見,只是事體有些特殊又倉促,不意今日竟在此處見到郡主,便擇簡向郡主問安了,不知郡主這半年多來,一向可安好?」

秦素眉是麗川王爺親批過的溫良賢惠識大體,說話處事一向親切周全,但即便為親切周全故,她方才說這個話以她世子夫人的身份而言也算太謙了。

但成玉並沒注意到這個,她本心中不欲同麗川相關的任何一人打交道,聽秦素眉問安,幾乎是本能地皺了皺眉,只在嘴中敷衍道:「勞夫人掛念,紅玉諸事皆安,想必夫人你也十分安好,方才多謝你,」眉頭很自然地又皺了皺,「不過此時我有些急事,需先辭一步了。」說著腳上已跨出兩三步去。

秦素眉面容微驚,成玉自然沒看到,只聽到她在身後追問:「郡主如此,是當真對麗川毫無留戀?」

成玉的腳步頓了一頓,終究沒有留下來,也沒有否認秦素眉的話,低頭邁出仁安堂時同人撞了一撞,她垂著頭讓過來人,口中胡亂抱歉了兩句,與那人擦身而過。

她沒察覺出來被她撞了的人是季明楓。

季明楓甫進仁安堂便被成玉撞了滿懷,他右手本能地扶了對方一把,鬆手時才發現撞了他的人是誰,一時怔在那裡。直到成玉走到隔壁的書畫鋪子,季明楓才回過神來似地抬眼望住了她的背影。

秦素眉前幾日傷了腿,來仁安堂是來看腿傷,此時她一條腿還有些不便,慢慢走到季明楓身邊,分辨他的神色,低聲道了句:「郡主似乎對我有些誤會,」又緩緩斟酌,「怕郡主她的確是有什麼急事才走得這樣匆忙,倒不見得是在躲我,或者是躲世子您。」

季明楓微垂了眼睫,他沒有回她的話,望住成玉背影的身姿像是一棵玉樹,卻是立在懸崖邊的一棵樹,從骨子裡透出孤獨感來。

成玉匆匆而行,是要殺去琳琅閣。因她終於想起來禁閉前她允諾了連三一個月帶他逛十回酒樓這事兒。可禁閉這些時日,日日同小花擔憂著朱槿和李牧舟,她居然忘了這一茬。連三這人,挑剔又難搞,脾氣還不大好,她整整十日音訊全無,必然又會記她一筆賬。想到這裡她不禁心如死灰。她其實也不知該去何處尋他,唯有琳琅閣這麼一個地方,她覺著她去了他應該就能曉得。

在禁閉中時還不覺得,也沒怎麼想起過連三,可一旦被放出來,站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瞧見這久違的街景,入得腦海的第一幅畫面竟是那日小江東樓下他攔住自己的去路,她抬頭時見他微微含笑的樣子。

她也沒想過這是為什麼,但心中未免動容,一邊歎著氣匆匆而行,一邊恨不得還能有從前的好運,在街上隨意逛逛便能再同他來一場偶遇。

結果沒碰到連三,卻在離仁安堂五百步的綢緞莊前,碰上了連三的侍女。

一時兩人都有些怔然。

天步初見成玉時便很震驚,再見依然震驚,但今次震驚的點不大一樣。天步上下打量了她足有三遍,才緩緩開口:「玉……姑娘?」

成玉今日一襲白衫裙,圖著方便,只讓梨響簡單將頭髮給她編了髮辮,在髮辮上簪了一二白玉釵環。雖裝束得簡單,但只要不瞎就能認出這是個少女,而非少年。

成玉很高興天步將她認了出來,將天步身周數丈都掃了一遍,沒瞧見連三,有些失望,又同她確認:「連三哥哥不在呀?」

天步一邊得體地回應她:「公子不在,只奴婢一人來綢緞莊閒逛買些布匹,玉姑娘找公子是有事麼?」一邊在心中感歎:是個少女啊。自上回在雀來樓中見過成玉後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鬆了下來。其實彼時天步便瞧出了連三對成玉的不同。三殿下對一個少年那樣不同,讓作為忠僕的天步這些時日想起來就甚覺揪心。今日始知成玉她原來是個姑娘。成玉她是個姑娘,這可真是謝天謝地啊!

成玉卻不知這短短一瞬間天步內心的波瀾起伏,想了想道:「我原本想去琳琅閣找連三哥哥的,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姐姐,那煩請姐姐帶個話給連三哥哥好了,就說我……」她彎起食指來揉了揉臉頰,像有些不好意思,「就說我被關了十日禁閉,今日剛被放出來,」她抬眼看了看天步,說話時又將眼睫垂下去,不大確定似的,「想約他明日逛酒樓,不知他有沒有空。」

天步的目光全然被成玉的小動作所吸引。她這麼一副少女打扮,眉梢眼角都是靈動表情,令天步不由自主便瞧得入迷,心中忍不住想這姑娘生得如此好看,便是三殿下果真要待她不同,她也很匹配這份不同。作為一個凡人,她在身份上固然與三殿下不大般配,但那些神女們,身為神仙長得還沒一個凡人好看,又真的能匹配三殿下了?也不盡然了。

難為天步她內心中演著一場辯論賽,耳中竟還聽清了成玉在說著什麼,還能有條有理地回答她:「公子這幾日都十分忙碌,難以見得他影蹤,明日得不得空,這個卻不大好說,需問了公子才知曉,不如奴婢尋機去問問公子,得了准信再來通傳玉姑娘?」

成玉呆了一呆,有些落寞:「那就是說他沒有空了。」凝眉想了想,她讓步道,「那,那就不將日子定在明日吧,太急迫了,還累姐姐來回通傳。我過幾日要去看我……祖母,這四五日其實都空,若連三哥哥何時得了空閒,便差人來……」她又想了想,回頭看了一眼仁安堂的牌匾,指著晨曦之下的醫廬道,「便來仁安堂通傳我一聲好了。」

回想了一遍,覺得這個辦法很妥帖似的,抿起嘴角同天步笑了笑:「姐姐便這麼同連三哥哥說罷。」

梨響在綢緞莊不遠處候著自家郡主,雖然成玉同天步談話聲低,但梨響是個妖,耳力總比常人好些。

大熙朝是個祖上曾出過女皇帝的王朝,至當今天子成筠他爺爺一朝,朝中還有好幾位權重的女官。雖到成筠他老爹一朝,女官們都被他老爹給搞去後宮了,但直至今日,大熙朝女子的地位仍然很高,男女交往上大家也不拘束,都看得很開。

故而,當梨響聽明白她家郡主新近似乎結交了一位什麼貴公子時,她並不在意。反倒是立在仁安堂門口,似一株孤獨玉樹的季明楓季世子,讓梨響挑了挑眉。

「這位可是麗川王府中的季世子?」她三兩步踱到了季明楓跟前,敷衍地同他施了個禮。

直至梨響離開,秦素眉依然十分驚訝季明楓竟能容一個奴婢在他跟前如此放肆。

大熙開朝之初,封了六位異姓藩王,迄今唯留麗川季氏一脈。

季明楓是當今麗川王最器重的嫡子,乃麗川季家第十四世孫。

秦素眉她爹是王府主簿,她自小同季明楓一起長大,懂事起便開始崇拜季明楓。在秦素眉心中,季明楓霞姿月韻,允文允武,是當世最為傑出的俊才,甚而有時候她覺得麗川若有十分靈氣,這十分靈氣便都匯在了季明楓一人身上。只是這十分靈氣生成的季世子大約在降生時單缺了一味日暖之息,因而生得性子寒冰也似。

可能因他爹是顆情種,曾為情誤事,寒冰也似的季世子生平最恨紅顏誤事,於女色上的不上心,比個和尚也差不離。能同季世子走得近的女子,在秦素眉印象中只得三人,一個她,一個紅玉郡主成玉,還有一個後來的諾護珍。

據她所知,紅玉和季世子的緣分,始於去年春日。彼時紅玉郡主遊玩麗川時遭遇強匪,同家人離散,被路過的季世子順手搭救,又順手帶進了麗川王府中。

在秦素眉的回憶裡,這位郡主被救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傾慕季世子,無論世子去往何處,她總愛沾前沾後地跟著,左一聲世子哥哥右一聲世子哥哥。世子不搭理她,她也不怎麼生氣。

因她纏得多了,後來世子似乎也同她親近過一段時日,但那段時日並不很長。

不久後世子便救回了那位異族姑娘諾護珍,世子對諾護姑娘很是另眼相待,之後便同郡主越來越疏遠了。郡主似乎很是傷心了一陣。

而後便發生了南冉古墓之事。這位郡主不知做了什麼,惹得一心想征服南冉的世子大怒,世子當夜之怒連她都是平生僅見,竟將闖禍的郡主關在了王府中。

再然後,便是這位郡主不告而別。

在那之後,秦素眉便放寬了心,並不覺得季明楓對成玉有什麼別念。有時候她還會想,無論開初有沒有情分,到成玉離開麗川時,季明楓應該多多少少是有些厭憎她了。若不然,在發現成玉不告而別的當夜,他為何什麼表情都沒有,表現得那樣平靜?且那之後他也沒有派人去尋找過成玉,甚而在王府中的半年多來,他連提也不曾提起過這位在麗川王府中暫居了半年的郡主。

可此次入京再次逢見這位紅玉郡主,世子的態度卻讓秦素眉的心中波瀾頓生,直覺過往有些事,她要麼未曾留意,要麼留意過的那些,她看得不夠分明。

她腦海中又響起方纔那美貌丫頭一番咄咄逼人的高談。

「郡主在麗川流落時,幸得世子大義相救,又允郡主在麗川王府中暫居了半年,我們十花樓十分感謝,本應著厚禮相酬。但南冉古墓一事,貴王府卻不厚道,看我們郡主孤身落難在王府,便以狠言羞之辱之,又以威權迫之壓之,著實欺人。不過恩怨兩重,就算兩兩抵過罷,這些事我們十花樓也不再計較。只希望世子往後若再見到我家郡主,便如今日一般只做陌路視之罷了,正巧我們郡主也只想同你們麗川之人做回陌路……」

世子竟沒有惱怒,只是打斷了她的話:「你說,她想同我做回陌路?」

那伶牙俐齒的婢子冷笑了一聲:「我們郡主就在前頭,世子若是覺得我妄言,不如直接過去問問她本人如何?」

世子沉默了許久,綢緞莊前成玉已結束了與人的交談,沒有回頭,逕自朝前面的街角走去,那婢子便對他們哼了一聲,然後小跑著跟了過去。季明楓一直一言未發。

他們在那兒站了許久,直見到成玉和那婢女均消失在街角,又站了會兒,季明楓才領著她進了醫堂。

季世子和紅玉郡主之間到底如何,秦素眉原以為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此時卻又覺得撲朔迷離模模糊糊。

或許撲朔迷離的從來不是他們之間曾發生了什麼,她想。

撲朔迷離的,只是季明楓的態度。

天步回府時,聽婢子說煙瀾公主來了府上,正在書房中同三殿下弈棋,天步愣了愣。

方才在綢緞莊時她並非誆騙成玉。近些時日三殿下夜夜晚出日日晚歸不知在忙些什麼,在府中休憩也不過午時前後的個把時辰。煙瀾公主雖來過幾次尋他,次次皆是錯過,今日這個時辰他竟在府中,天步也感到十分稀奇。

在書房中伺候的小婢子下來換茶時悄悄稟她,說公主此次是來求字,公主她帶了幅「蝶戀花」,栩栩如生一幅畫呈上來請公子給題幾個字兒。公主原本的興致像是很高,還幫著公子磨墨濡毫來著,公子的興致也像是不錯,公主請他題字,他就題了。

小婢子說,她不識字,因此並不曉得公子題了什麼,只瞧著那些字龍走蛇行,體骨非常,是很好看的字,公子還題了整整四行,她想著公主是該高興的。可公主讀完那四行字臉色頓時就不好看了,默默收了畫,喝了一盞茶,又欲言又止了一盞茶,最後卻也沒說什麼,只是請公子再陪她下局棋。她印象中煙瀾公主求的事,公子很少不依的,故而兩人一直下著棋,直下到此時。

小婢子說評書似地同天步稟完,很有些為自家公子鳴不平:「公主想要什麼,公子可都依她了,但公主的臉色卻一直沒好起來過,」她偷偷向天步,「奴婢覺得,公主的脾氣是越發古怪了。」

天步歎了口氣。小婢子稟的這樁事,顯見得是煙瀾她以畫傳情,結果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因此落花自傷罷了。這倒讓她憶起一樁舊事。

當年長依戀著桑籍時,忍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也曾作過一幅「春鶯啼繡閣」圖請桑籍題字。

拿「春鶯啼繡閣」喻她對桑籍的一段閨閣之情,確是太文了,也含蓄得忒狠了,倒不怪桑籍沒瞧出來,竟在上頭題了一句「春鶯喜鬧新柳綠,曉風一拂青天白」。

長依揣著這句詩回去解來解去,也不過解出這幅傳情圖可能激發了桑籍的一些大志,使他想如曉風一般滌蕩八荒重建一個清明天地這樣的意思……

長依很神傷。

天步走了一會兒神,暗道入凡後的長依,別的一概忘了,性子也變了許多,唯一保留了的,竟是愛以畫傳情的這份小心思,著實令人感歎。

煙瀾還在書房中同連三耗著。

甫入此凡世,三殿下便吩咐了讓她多看著些煙瀾,天步琢磨,那就是說煙瀾的一舉一動她都該瞭如指掌,那今日煙瀾呈了什麼圖,三殿下題了什麼字,她似乎也該瞭解一下。

小婢子在一旁囁嚅:「彼時是蘭問姐姐在一旁伺候公子筆墨。」蘭問是連三案前的筆墨侍女。

蘭問來到天步跟前,神色很是複雜,先給她做了一點鋪墊:「當是時……煙瀾公主攤開畫來請公子題字,是幅『蝶戀花』,蝶戲秋海棠,乃是前朝劉子隆劉才子的大作,公子沉默了一下,問公主題什麼,公主含蓄地說題一些對這幅畫的註解便可。」

天步點了點頭:「『蝶戀花』,若配註解的詩詞,當然該配兩句彩蝶如何戀秋花的艷詞。」她在心中佩服煙瀾,這暗示頗為大膽,以煙瀾的性子,定是鼓了許久的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天步不禁好奇三殿下究竟題了什麼竟能讓煙瀾臉色立變,她向蘭問:「你在旁伺候著,有瞧見公子他題了什麼嗎?」

蘭問語重心長:「奴婢方才有沒有提過,那幅畫上畫的是秋海棠?」

天步不解:「你是提過,不過這關秋海棠什麼事?」

蘭問就面無表情地背了起來:「秋海棠,多年生草本,蘭月開花,桂月結果,塊莖可入藥,多治咳血,衄血,跌打損傷。」

天步的臉色逐漸凝重:「你不要說它們是……」她沒有把話說完。

蘭問沉默了一下:「嗯,」面現不忍,「就是公子給那幅畫題的註解。」又補充道,「因此公主看了臉色不好。」

「……」天步一時竟無話可說。

天步既回了,連三跟前自然是她去伺候著。剛為他二人換上熱茶,桌上的一局棋便了了,公主欲辭,天步注意到公主辭別的神情中別有一絲悵惋。

天步很是同情煙瀾,只覺煙瀾竟還能癡迷地看著連三滿面悵惋,說明用情很深。她試想了下要是她違反天條有了個心上人,這個心上人卻在她攤開來藉以傳情的名畫上寫秋海棠多治跌打損傷,她感覺不用天君來棒打鴛鴦,她自個兒就能先和人割袍斷義了。

煙瀾走後,連三信手在棋盤上重擺了一副殘局,又伸手問她要茶。天步趁著遞茶的當口上前稟道:「今日奴婢去綢緞莊買布時,遇見了那位玉姑娘。」

連三低頭喝著茶,聞言停了一下,是讓她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天步緩緩道來:「玉姑娘認出奴婢來,請奴婢帶句話給殿下,說她被關了十日禁閉,今日方從禁閉中出來,想邀殿下去逛酒樓。因殿下這幾日難得在府中,故此奴婢照實回了,玉姑娘說那便看殿下的意思。她因幾日後要去探望她祖母,大約不在城中,但這四五日,她都很空,說殿下若籌得出時間有那個空閒,便差個人去橫波街的仁安堂傳個話給她。」

連三擱了茶杯微凝了眉,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兒,天步聽他開了口,語聲有些奇異似地:「她穿了裙子?」

這似乎是和他們所談之事全然不搭邊的一個問題。

天步心想玉姑娘她不是個姑娘嗎,一個姑娘穿裙子這到底是件多稀奇的事兒啊?她躊躇著反問連三:「玉姑娘她……不該穿裙子麼?」

連三撐著額角看著棋盤,右手拈著一枚黑子欲落不落,淡淡道:「我沒見過罷了。」待黑棋落子後,他才又問了句,「是什麼樣的?」

偶爾會覺得自己善解人意是朵解語花的天步在連三面前經常體驗自信崩潰的感覺。因沒聽懂他在問什麼,她鸚鵡學舌一般謹慎地又詢問了一遍:「殿下是說,什麼……什麼樣?」

連三看了她一眼:「她穿裙子是什麼樣?」

天步回想了一下:「好看。」

連三看著棋盤:「還有呢?」

天步又回想了一下,篤定地:「是條白裙子,非常好看。」

連三從棋局上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自身旁書架上取了一冊書扔到她面前:「拿去好好讀一讀。」

天步垂頭瞧了一眼封皮,書封上四個大字「修辭通義」。「那……和玉姑娘的約呢?」她撿起書來躊躇著問連三,這就是天步作為一個忠僕的難得所在了,話題已被連三歪到了這個地步,她竟然還能夠不忘初心。

連三一時沒有開口。

天步追憶著過去連三身邊那些美人們,試圖回想當年她們邀約三殿下時,三殿下他一向是如何回應的。但印象中似乎並沒有誰曾邀約過連三,無論是多麼高貴的神女,伴在連三身邊時,大體也只是候在元極宮中,等著三殿下空閒時的召見罷了。有些神女會耍小心思,譬如裝病誆三殿下去探望,博取他的憐愛和陪伴。但這也不算什麼邀約,且很難說三殿下他喜歡不喜歡姑娘們這樣,有時候他的確會去瞧瞧,有時候他又會覺得煩。總之很難搞清他在想什麼。

然三殿下同這位玉姑娘相處,似乎又同他當初與那些神女們相處不太一樣……天步打算幫玉姑娘一把,穩了穩神,幫玉姑娘說了一篇好話:「玉姑娘說這四五日她都空著,專留給殿下,便看殿下哪時能騰出工夫罷了。奴婢瞧著她一腔真意,的確是很想見見殿下。」

天步自以為這句話雖樸素卻打動人,三殿下應該會吃這一套。可惜三殿下鐵石心腸,並不吃這一套。

連三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她誆你的罷了。」

天步吃驚:「……奴婢不解,玉姑娘為何要誆奴婢?」

「是誆我。」就聽連三平淡道,「被關的那十天竟忘了讓花非霧通知我一聲,怕我生氣。」

「這……」天步猛然想起來那夜連三自小瑤台山回來後,第二日,第三日,乃至第四日,他日日都要去一回琳琅閣。原是為了玉姑娘。

天步震驚了片刻,又細思了一番:「可當奴婢說殿下近日繁忙時,玉姑娘看上去十分沮喪,」她琢磨著,「奴婢還是覺著,她說想見殿下並非是誆殿下,倒真是那麼想的。」

「是麼?」連三的目光凝在棋盤之上,嘴角勾了勾。

天步試探著:「那殿下……要去見她嗎?」

等了會兒才聽連三開口:「不用,」他笑了笑,摩挲許久的黑子落進了棋格中,「讓她也等一等。」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