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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日轉眼即過,次日便是國師親批出來的適宜皇帝御駕西幸的大吉之日。成玉坐鎮十花樓中,翹首期盼仁安堂處連三的傳信,期盼了四日,沒有等到,喪氣極了。

好在小李處出了些事故,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小李之事,乃是一些煙花之事。說昨日夢仙樓彈琵琶的賽珍兒姑娘突然出家當了姑子,而花街柳陌有許多傳聞,傳仁安堂的小李大夫戀慕珍兒姑娘足有兩載,一直在癡心地攢銀子想替珍兒姑娘贖身。

花非霧擔憂小李大夫不堪這個打擊,故而特地跑了一趟十花樓,讓成玉這幾日多看著小李一些。成玉也覺花非霧慮得是,因此躲了朱槿,一徑去仁安堂約小李,想著陪他去街上虛逛一逛最好。多逛逛能解愁解悶。

仁安堂今日沒什麼病人,小李大夫一張白生生的俊臉上的確泛著愁容,見成玉來邀他,竟像是早料到她要來找他似的,一句話沒有,閉了館便同她出了門。

二人一路從臨安門逛到清河街,從清河街拐個彎又逛進綵衣巷,綵衣巷盡頭坐落的諾大一座樓子便是夢仙樓。

成玉陪著小李在夢仙樓前站了一陣,於冷風中打了兩個噴嚏。

小李凝望住樓側的一棵合歡樹:「走著走著竟到了此處。」

成玉想著這是傷情的小李預備同她訴情傷了,就打點起精神主動靠近了小李。

小李看了她一眼,悵然地指了指方纔他凝望的那棵合歡樹:「猶記前年小正月時,我便是在那一處初見珍兒姑娘,彼時她正被個紈褲公子並幾個惡僕歪纏,要她在那棵合歡樹下彈一曲琵琶行。」

成玉兌起一雙耳朵聽著,並沒有什麼言語。

小李道:「你也說說話。」

成玉她一個性喜蹴鞠的運動少女,對風月之事著實不在行,也不曉得在這種愁雲慘霧的悲情時刻她可以說點什麼,啞了半天,擠出來一句話:「哦,書上也寫過這種,英雄救美都是這樣的開頭……那珍兒姑娘她被惡僕歪纏……然後你過去幫了她,你們就認識了?」

小李遠望天邊:「哦不,那個紈褲王公子其實是我的一個朋友,難得碰上,我們就一起逼珍兒姑娘彈了一首琵琶行,又逼她彈了一曲飛花點翠,我們覺得她彈得很好,後來就常約著去找她聽曲。」小李一臉追思地總結,「這也是不逼不相識了,我也算珍兒姑娘的一個知音罷!」

成玉默道:「你們……這種發展好像和書上那種才子佳人的故事發展有點不太一樣……」

小李謙虛:「並沒有什麼特別了。」頓了頓,話鋒一轉看向她,「我沒有猜錯的話,今日你來找我,是特地來向我打聽如何安慰你們家朱槿的罷?」

成玉道:「嗯……啊?」

小李高深道:「朱槿聽我說珍兒姑娘琵琶彈得好,我來夢仙樓他每每必要跟著來,我其實那時候就看出朱槿他對珍兒姑娘很不一般了,」他點頭贊服自己,「我果然有眼光,」又抬頭看成玉,「此次珍兒姑娘出家,朱槿他果然傷痛得很罷?唉,」他歎了口氣,「朱槿他生得一表人才,珍兒姑娘又是色藝雙絕,兩人能修成正果也是一樁美事,但有時候罷,一段塵緣也並非一定就能修出個結果,此次珍兒姑娘她出家,我想她大約是感到了佛緣的徵召,既是珍兒姑娘有這段佛緣,塵世之緣便……」說著小李同情地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朱槿,你們這幾日多順著他些,看他能不能自己想通罷。」

成玉沉默了一下說:「那個,小李啊,我覺得……」

小李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醫館不能關太久,我得先回了,」又切切囑咐成玉,「就照著我說的,多順著朱槿一些,別讓他更煩惱,醫者雖不醫心,但朱槿啊我是曉得的,你由著他傷心一陣,說不準就過去了,」看成玉一臉茫然,想了想,又提出一個新的建議,「或者,他要實在就是喜歡彈琵琶的,這麼著吧,過幾日我空了便領他去快綠園介紹他結識琵琶仙子金三娘,情傷嘛,呵呵,有什麼情傷是一頓花酒治不了的?」

成玉道:「我覺得這個事可能……」

小李大手一揮,打斷她道:「就算朱槿他堅定一些,一頓花酒把他治不好,我就不信十頓還治不好,我們來十頓的,呵呵,就這樣罷!」說著拍了拍成玉的肩,為自己癡情的好友感歎了一兩句,抬步走了。

成玉目送走小李的背影,沉吟了片刻,覺著動不動就要請朱槿喝十頓花酒的小李,不大可能在癡情地攢著銀子要替什麼清倌人贖身。而至於小李斬釘截鐵說朱槿戀著賽珍兒這事,成玉想她今日從十花樓溜出來時,正聽見朱槿在同姚黃談大熙朝百年後的國運盈虛,言語間頗有唏噓之意。她覺得,若朱槿果真如此喜愛賽珍兒,他該把他所有的唏噓都獻給他自己,他還唏噓什麼大熙朝的國運呢。

朱槿、李牧舟和賽珍兒這一段三角情,她是看不懂了。但總的來說這個事裡頭應該沒有人會想不開,也不會出人命,既然不會出人命,那就是沒事了。

想通了她就打算回十花樓,抬眼時卻看到巷子口一團熱鬧,兩條腿不由自主便邁了過去。

巷口處原來是個老翁在耍猴,兩隻小猴兒藝高且機靈,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成玉亦圍觀了片刻,小猴子演完一段騎木輪後,老翁捧著頂草帽來求賞錢,成玉摸了摸袖子才驚覺今日出門竟未帶錢袋子。小猴子同她做了個鬼臉,她訕笑著受了,意興闌珊地打算一路逛回十花樓。

偏巧老天爺同她作對,所有她平日遍尋不著的趣致物兒都趕著今日堆到了她路過的街面:神出鬼沒的捏面人的面人趙,在綵衣巷轉出來的一條小街上擺了個面人小攤兒;離京好幾個月的糖畫張,在面人趙隔壁擺了個糖畫小攤兒;一月就開幾次店的陳木匠,竟也在今日開店展演起了他新製出來的十二方鎖。

成玉立刻就想衝回去拿錢……可回去後還能不能再從朱槿的眼皮子底下跑出來,就不大好說了,想想只得作罷了。

她磨蹭過面人小攤兒,將攤兒上的蹴鞠小人兒看了又看;溜躂過糖畫小攤兒,將攤兒上的蹴鞠糖畫也看了又看;流連進陳木匠的木器店,又將那把十二方鎖看了又看。這個鋪子跟前站站,那個鋪子跟前站站,閒站得累了,方沒精打采地踱到附近一個涼茶鋪子裡頭。老闆同她相熟,請了她一杯涼茶。

成玉喪氣地喝著茶,喝到一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子忽然冒出來,將背上一個藍色的包袱嘿呦嘿呦解下來放到她身旁的四方桌上,說是有人送她的。

成玉莫名奇妙拆開包袱皮,只瞧見許多精巧的小盒子堆疊其中。打開一個,她瞬間瞪住了眼睛,裡頭竟是那個蹴鞠面人兒;再打開一個,裡頭竟是那個蹴鞠糖畫;她抖著手打開一個稍大些的,花梨木做成的十二方鎖躍入眼中,她彷彿還能瞧見鎖上頭她方才留下的指印兒。再將旁的幾個盒子一一啟開,都是她適才閒逛時在別的鋪子裡或看過或摸過的趣致小玩意兒。

成玉震驚抬頭,欲問小童子話,卻不見小童子蹤影。茶鋪老闆哈哈一笑揚手同她指路:「小公子這是找那童兒?趁著小公子點數這些禮盒時,那童兒去了對街的酒樓,老漢並未見著他出來,許是還在樓中哩!」

成玉左手還捏著那個蹴鞠面人,匆忙謝過老闆,又托他替她看著桌上的盒子,三兩步出了鋪子直往對街酒樓而去。

剛走出茶鋪,她便看到了對街二樓臨窗而坐的白衣青年的側影。

彼時正好有雲移來,將過烈的日頭擋了一擋。清朗的藍天底下,前方的古雅酒樓似個雅正的美人亭亭玉立於這一條老街之上,樓前一株鳳凰木將一根枝條悄悄探進了二樓的軒窗。青年正微微抬頭看著那有些嶙峋的孤枝,臉被枝條擋住了大半,但即便如此成玉也認出了那是誰。

她高興地向青年招手:「連三哥哥!」

青年似乎愣了愣,而後才垂頭向她看來,看了她一陣,撐著腮向她比了個口型:上來。

成玉眉眼彎彎:「那你等等我啊!」

三殿下今日瞧著很閒適,但三殿下十幾日來也不過就得了這浮生半日的閒適。

他當初降到此處凡世,乃是為了方便照看重生再世的長依,才屢建奇功將自己送上了大將軍這個職位。然本朝大將軍在外領兵禦敵,還朝後預聞政事,一向都是忙的。且近日除開那些政務,三殿下身上還添了一樁新事,夜夜都要去京郊附近探看一番,這就更忙了。

這樁新事乃是尋覓真實之神祖媞神的遺跡芳蹤。

三殿下本心其實並不願插手這樁事,然涉及到祖媞神,他雖不想管閒事,卻不得不有一些考慮。

祖媞神身負回溯時光之能,在她神性尚未甦醒之時,莫說是神族鬼族魔族,便是妖族,一旦尋到她,挾制住她也是十分容易之事。而無論哪一族探知挾制了此時的祖媞,於八荒都是劫難。

得到祖媞,便能得到回溯時光之能。於魔族,他們必想再臨洪荒時代,彼時少綰君一統魔族霸領南荒,東制神族西遏鬼族,魔族何等風光;於鬼族,他們必想重返兩萬年前,彼時擎蒼君未被封印,經營得鬼族與神族分庭抗禮,鬼族榮極一時;於神族,神族此時在三族中雖勢力最盛,然一旦得到祖媞,雄心勃勃的慈正帝也勢必會有一些新的計較和考量。

縱觀八荒之中,能護祖媞佑四海而無私心的,大約也只有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同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這兩位洪荒之神了。而要在這樁事體上論靠譜二字,還須得指望東華帝君。

依照三殿下一向做事的體度,他是要將這事禍水東引給東華帝君的,但無奈他此時是個下界之神,難以親自傳言給東華不說,照時間推算,帝君也還在閉關之中,因此他只好自個兒先將這樁事給擔了。

三殿下尋了十來日,並無什麼收穫,但今晨拿到國師粟及的一個柬帖,裡頭倒出乎意料有些線索。國師說新近得了一書,書中竟載錄了一位他從未聽說過的遠古之神,他想找時候同他請教請教。

因此三殿下空出了半日,出門指教國師。

結果半路碰上了成玉。

那時候他其實離她很近,但她蹲在一個做面人的小攤兒跟前,玩賞一個面人玩賞得十分投入,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三殿下瞇著眼看著她,心想:誰說的期盼著同他逛酒樓,要在家中安坐,好好等候他給她傳消息來著?他沒有信她著實是明智。

她大約十分喜歡那蹴鞠面人,拿著根紫檀木簪子扭扭捏捏同捏面人的老翁打商量:「我拿這個簪子同老人家你換這個蹴鞠面人行麼?」老翁不識貨,瞅了眼那根簪子,沒有搭理她。

她又蹲得近一些同老翁商量:「那用這個簪子換我摸一摸你這個蹴鞠小人兒可好嗎?」老翁嫌棄地瞟了一眼她那根簪子:「摸不得,摸髒了。」

三殿下站在她身後數步外的一棵垂柳下,彼時只能瞧見她的側臉,但即便這樣他也瞧出了她的不開心。他目視著她委委屈屈地從小攤跟前站起來,目光還定在攤上那個蹴鞠面人身上,定了好一會兒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走一步還要回三次頭。

她今日穿了身淺綠色的公子裝,頭髮束起來,額上綁了個同色白邊的護額。而她臉上也如同一個真正的小公子般未施粉黛,但那眉偏就如柳煙,那眼偏就似星辰,那容色偏就若曉花,那薄唇偏就勝春櫻,那一張臉絲毫未因無粉黛增妍而折損了顏色。而當她用那張臉做出委屈落寞的神色來時,看著的確讓人很不忍心。

三殿下自覺自己鐵石心腸,他的字典中從沒有不忍心這三個字,但一刻鐘後他盯著懷中的一大堆盒子,竟有一瞬間很是茫然,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他方才似乎跟在成玉後面,幫她買了面人,買了糖畫,買了十二方鎖,還買了她看過摸過的所有小玩意兒。

街頭行人熙熙攘攘,三殿下站在街口第一次對自我產生了懷疑。他覺得成玉看上的這些東西,全都很蠢,比他做的佛塔小僧木刻花旦牙雕小仙差得太遠了,而以他的品味,他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買給成玉,這完全是個謎。

正巧一個童兒從他身邊經過,他閉了閉眼,想著算了,眼不見心不煩,便給了童兒銀錢讓他將懷中亂七八糟的東西全給成玉送了過去。

成玉因是一路用跑的奔上了二樓,到得連三桌前不免氣喘。

三殿下抬眼便瞧見了她手中的蹴鞠面人,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但成玉全然沒有注意到三殿下臉上的嫌棄之色,挺高興地舉著那面人湊到他眼前比了一圈,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這些東西,都是連三哥哥你給我買的嗎?」

三殿下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大約實在不想承認自己在這種蠢玩意兒上花了錢,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轉而問她:「怎麼每次我碰到你,你都在為錢苦惱?」

成玉捏著面人坐在他身旁,想了會兒:「也不只你碰到我的時候了,」她誠實地回答,「你沒碰到我的時候,我也在為錢苦惱。」她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嫗一樣歎了口氣,「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在為錢苦惱了。」彷彿很懂人世艱難似地,老氣橫秋道,「但這就是人生啊,能如何呢?」說完她沉默了一下,「人生真是太難了,你說是不是?」

三殿下看了她一陣,從袖子裡取出一沓足有一寸厚的銀票,遞到她面前,看她怔在那兒不接手,傾身幫她裝進了袖袋中:「人生的事我不太懂,難不難的我也不知道,你拿著一邊花一邊慢慢思考吧。」

成玉抬著袖子,瞪著裡邊的銀票,動作有點滑稽,語聲裡充滿了疑惑:「這是……給我的零花錢?」

三殿下給自己倒茶:「是啊。」

成玉捏著裝銀票的袖子,不可置信:「可我的親表兄親堂兄們,還有朱槿,他們都沒有給過我這麼多零花錢呀!」

三殿下擱下了茶壺,壺底碰在桌上嗒地一聲響。他皺眉道:「我也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麼能容忍你一直為錢犯愁的?」

成玉感到不能讓連三誤會她的親人們待她苛刻,硬著頭皮幫他們辯駁:「那大概也不怪他們了,可能我是個敗家子吧,在亂花錢上頭,總是讓他們防不勝防。」她有些期期艾艾,「可連三哥哥,這個錢,太多了,我是不是不該拿……」

三殿下從茶杯上抬眼:「這段對話有點耳熟。」

成玉立刻想起來當初連三送她牙雕小仙時的強硬態度。「可……」她試探著發出了一個音節,立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連三涼涼的眼神。

她就發愁:「可我總是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總是怎樣?」

她支吾了一會兒:「就是吃你的用你的,現在還拿你的……」

三殿下看了她一眼:「你有錢嗎?」

她琢磨著關禁閉時攢下了多少錢,含糊道,「有、有一點吧。」

三殿下淡淡道:「有一點,那就是沒有了。」又看了一眼她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個蹴鞠面人,「喜歡我給你買的這些東西嗎?」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喜、喜歡的。」

三殿下淡淡道:「那就是很喜歡了。」他繼續道,「想將它們退回去嗎?」

這次她沒有出聲。

三殿下看著她:「沒有錢,卻有很多愛好,要想過得好,除了吃我的用我的,你自己覺得你還能怎麼辦?」

成玉想了一會兒,沒有想出辦法來。

「唉。」她歎氣:「所以我說,人生真的太難了。」

三殿下一錘定音,給此事畫了句點:「那就這樣吧。」

成玉顯然覺得就這樣也不太妥,她低著頭又想了一會兒,趴在桌上問連三:「那……連三哥哥你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她側著頭看著他,輕聲問他,「我學東西特別快,學什麼都特別快,你有喜歡的東西,我學了做給你啊。」

三殿下看了她好一會兒:「唱曲能學麼?」

成玉默了一下:「就只有這個我如何學都學不會,連三哥哥你換一個。」

三殿下換了一個:「跳舞?」

成玉又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和跳舞我如何學都學不會,連三哥哥你再換一個。」

三殿下再換了一個:「彈琴?」

成玉再次默了一下:「就只有唱曲跳舞和彈琴……」

三殿下無奈地打斷她:「你不是說你學什麼都很快?」

成玉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腳尖在凳子底下畫圈圈:「那再聰明的人都有短板了……」

三殿下道:「你的短板還挺多。」

成玉敢怒不敢言,想了半天,提議道:「我射箭不錯,我給連三哥哥你獵個野兔子吧。」

三殿下笑了笑:「我射箭也不錯,能給你獵頭猛虎。」

成玉啞了啞:「那……那我還能過目不忘。」

三殿下挑眉:「真是沒有看出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成玉想起來自己在連三跟前的確常忘東忘西,幾乎次次見面他都能挑出她新近又忘了什麼與他有關之事,她感到了話題的難以為繼,很是無力地為自己辯駁:「那……我要走心才不會忘,可能很多時候……我不太走心吧……」

「哦,不太走心。」三殿下道。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說錯了話,硬著頭皮補救:「或者有時候我喝醉了,或者想著別的重要的心事,那也會……」

今次三殿下比較寬容,沒有同她較真,只道:「但就算你過目不忘,對我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倒是切切實實的。

成玉感到討好連三真是太艱難了,她幾乎絞盡腦汁,終於想起來還有一項絕技:「那我……我會繡花啊!」為著這項絕技她幾乎要雀躍了,「連三哥哥你總不會繡花吧!」

話剛落地,被連三伸手用力一帶。她適才懶懶趴在桌子旁,整個身子都沒用什麼力,連三握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往自個兒身上時,她像一隻懵懂的飛蛾撲向火焰一般,全無自覺、全無道理、也全無抗拒地就撲進了他的懷中。

回神時,她才發現堂中一片嘈雜,原是上菜的小二路過他們後頭那一桌時被桌椅絆倒了,將手中一盆菜湯灑了一地。她方才坐在過道旁,幸得連三及時拉了她一把,才沒有被湯汁濺灑了衣裳。

恍惚中她聽到連三問她:「你還會繡花?」

定神時才察覺和連三挨得極近,接著她震驚地發現自己竟坐在連三腿上,像個小蝦米似地微微躬著身子,一隻手握緊了連三的右臂,而連三的左手則放在她身後穩穩托著她的脊背。

在意識到應該不好意思之前,她的臉先一步紅了,是本能的、無意識的臉紅,因此那紅便有些懵懂。紅著的月季一般美麗的臉,漆黑的眼珠透出惶惑來,看上去有點羞赧。但羞赧也是天真的羞赧。

她坐在他腿上,沒有忘記回答方纔他的提問:「我會繡花啊,還繡得很好呢。」聲音軟軟的,稍稍一擰,就能滴出水來一般。

她顯然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害羞感到不可思議,有些難堪的,又不解地咳了一聲:「連三哥哥,你放我下來。」她輕聲道。

三殿下卻並沒有放開她,他琥珀色的眼睛捕捉住了她,就像一頭猛虎捕捉住了一隻美麗的梅花鹿。成玉本能地有些恐慌起來,掙扎了一下,想要起身。連三的右手猛地按住了她的腰。

她疑惑極了,眸子裡全是驚異,不明白他這個動作是為何,但她的腰在方纔的掙動之間挺直了,因此她再不用仰視他,幾乎可以平視他了。這微妙的高度上的差異,令她不再覺得自己像只梅花鹿了。

她終於敢正視連三的臉,還有他的目光。然後她發現那張臉上竟是沒有什麼表情的。沒有表情的一張臉,卻在她看向他的一瞬間裡,於眉眼之間突然浮出了一點笑容,微熱的氣息靠近她的耳郭:「既然那樣會刺繡,就給我繡個香囊吧。」

「可……」她羞赧得不行,只能憑著本能行事,聲音仍是軟的,含著一點抱怨之意,「不要欺負我不懂啊,」她輕輕推了他一把,當然沒有推動,她低聲認真地同他解釋,「因為鞋帽贈兄長,香包贈情郎,給連三哥哥你,是要送鞋子的。」

他那好看的鳳目中仍含著笑意,右手依舊按著她的腰,他竟學著她也低聲道:「可我就想要個香囊。」微涼的聲線刻意放低了,就如同藏在月夜中的溪流,僅憑著那一點神秘的潺潺之聲,令人依稀辨明它在何處。有一種不能言說的幽昧之感。

那聲音能蠱惑人似的,她不知該怎麼辦,只好輕輕又推了他一把:「連三哥哥你要講道理啊。」

他握住了她推他的手,她極輕地顫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時,他卻已經放開了她。「我的正事來了。」他笑了笑,將她放在了一旁的條凳上,幫她整理了一下褶皺的衣袖,「自己去逛街吧。」又將那個混亂中被她遺落在地上的蹴鞠面人撿起來遞給她,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成玉如在夢中地離開了酒樓,回到涼茶鋪時才有些清醒。清醒後,她對自己產生了疑惑,照理說連三哥哥只是哥哥,他幫她一把,她不小心坐進了他懷中,這全然是個意外,她怎麼會臉紅呢?

她皺著眉頭拷問自己,直坐到涼茶鋪中生意多起來老闆嫌棄她礙事了,她才得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那可能是因為那時候在連三懷中坐得跟個小蝦米似的,自己潛意識裡覺得這動作很幼稚很丟臉吧。

雖然是這樣離奇的借口,但她竟說服了自己,還感到了釋然,並且鬆了一口氣。果然是一個沒有任何風月經驗的無知少女。

三殿下的正事是國師。成玉走後,倚窗候著國師上來的三殿下又是早先那位清冷雅正、孤身飲茶賞花、獨自來偷浮生半日閒的三殿下了。只是視線偶爾會飄到對街的涼茶鋪,直到國師坐到他跟前了才略有收斂。

國師粟及是先帝朝封的國師。國師被他師父哄騙下山輔佐先帝是在四十年前,彼時先帝還是個少年,國師也還是個少年。如今先帝墳頭的松樹苗苗已經長到三丈高,本該垂垂老矣的國師瞧著卻還是個青年,因此滿朝文武對國師都非常敬畏。

看到他那張臉就不得不感到敬畏。

國師被他師父撿上山修道那一年正逢大旱鬧饑荒。彼時國師拜師不過為了一口溫飽飯一個暖被窩,並沒有想到要證道飛昇那麼長遠。然抵不住他天生好根骨,道途就是要多平順坦蕩有多平順坦蕩,以至於後來年成好了他想下山回老家鎮上開個糕點鋪子,求了許多次他師父都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求得他師父煩了,他師父就信手將他扔進了先帝朝中做國師。

先帝這個人,是個很拎不清的皇帝。縱然彼時朝中亦不缺賢明的文官和驍勇的武官,但先帝他是個能把賢明的文官和驍勇的武官統統搞進後宮的先帝,遇到這種皇帝,要保得國朝平穩,也真的只有信玄學,靠國師了。

因此國師在先帝一朝活兒一直很多,壓力也一直很大,朝中傳言他脾氣不大好,那也著實是脾氣不大好,直到先帝駕崩之後,國師的脾氣才變得溫順了一點。

成筠登上帝位後,為大熙朝帶來了新氣象,少年天子,清明有為,國體朝事之上治痼疾養故病,頗有些能為。而因朝廷整肅,慢慢成了一個清明朝廷,國師也就愉快地過上了養老的日子,每天看一看古書研究研究糕點,等著將成筠這一朝對付過去,如果還沒到飛昇的機緣,他就回老家鎮上開他的糕點鋪子。

當今天子是個有心的天子,知道國師的愛好,幫國師開糕點鋪子他雖做不出來,但時常給國師賞賜點珍本古籍是可以的。近日麗川王入京述職,呈上了許多南冉珍寶並南冉古書,天子就將新得的南冉古書挑了幾冊送去給了國師。

國師今日拿來請教三殿下的,正是其中一冊述史之書。

國師將書冊攤在三殿下面前請他一觀,指節叩住一處,道:「便是此處。」書冊上是南冉文字,粟及邊譯邊念道,「……人祖阿布托率族眾移於此世,初至只見天地渺茫,無四時,無五穀,亦無生靈,族眾望此皆泣:『我輩死於此矣。』泫然哀啕。忽有神女自光中降,身披紅衣,足系金鈴,其美如朝雲托赤霞,其態若寒月吐清輝。阿布托尊之祖神那蘭多,攜眾叩拜……」

跳過幾行續道:「獻祭之日,那蘭多裁風雨權作護法之幡,剪素雲以為登天之橋。風幡動搖,天橋乍起,橋中忽起萬千刀尖,密如梳篦。祖神那蘭多挽烏髮,披紅衣,赤足行於尖刀之上,行過處金鈴動,紅蓮開,鴻蒙生輝。天橋百里,紅蓮萬盞,那蘭多行至天橋彼岸而忽化作垂天之光,光似綵鳳垂翼,俯照寰宇,渺茫世界頓然清明,四時化出,草木俱生,鳥鳴獸走,與八荒無異。而族眾嚎啕,哭祖神那蘭多捨身之賜。人祖阿布托大悲,尋祖神仙體三月,得一紅蓮子,」

國師念到此處停了下來,正欲啟口問連三他想問之事,見三殿下主動將書頁翻過,欲往後看。次頁卻是一片空白。三殿下再翻了一頁,倒是有字,上頭記載的卻已是另一樁事體。三殿下皺了皺眉,抬眼看他:「你是想要問我,此中記載的那蘭多是誰,對嗎?」

粟及道:「正是。」

「南冉語中的那蘭多,我想,」他停了停,「應該可以譯作祖媞。」

方才粟及所念的這一段著實令連三有些震動,似這樣完好的關於祖媞的記載,八荒中已不可得,便是將這冊書遞到東華面前,怕帝君都要另眼相待。然而賞玩此冊已久,且將這一段同三殿下朗朗讀過一遍的粟及,在聽到祖媞這兩個字時卻並沒有什麼震動,反而還有點茫然。

三殿下瞧著一臉茫然的國師大人道:「看來你並不曾聽說過祖媞神的名諱。」又道,「想必此前連那蘭多你也未曾聽聞過了。」

粟及沉吟:「實不曾聽聞。」疑惑道,「不過,照此文中所述,凡人當是被一個叫阿布托的君王從什麼地方帶到了這個世間,但彼時此處卻很凋敝,其後有了那蘭多的捨身祭祀,才有了天地化育四時五穀,使得凡人們能生存衍息。照此說,那蘭多該是我等凡人的母神了,可關於天從何處生,人從何處來,各族雖有各族的傳說,我從前卻沒有聽聞過這樣的傳說。中原引為正統的傳說,乃是盤古開天,伏羲女媧兄妹和合而誕下凡人,為我等凡人調風順雨豐饒五穀的也皆為此二神。」

三殿下停了一會兒:「我所知的伏羲神女媧神未曾誕下過凡人,但南冉族提到的這位那蘭多,」三殿下改口,「這位祖媞神,卻是我們神族一直供奉的尊神,也的確是你們凡人的母神。」

粟及一臉震驚。

三殿下將那冊子又翻了兩頁:「這看著並非原本,墨是新墨紙頁非陳,乃是個抄本,」叩住那空白一頁道,「這一頁是抄漏了?此書的原冊可借我一觀否?」

粟及曾輔佐了先帝整整一朝。先帝是個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卻偏愛問十萬個為什麼的皇帝,粟及被他折磨三十多年,早已養成了但凡碰到一個疑問就要把和這疑問相關的祖宗十八個疑問全部搞清楚的習慣。

因此三殿下一問,國師便有對:「殿下說得沒錯,這是個抄本,但皇上賜來的,原就是這個抄本。」

三殿下沒來得及問的,國師大人還有對:「歷代麗川王都想要收服南冉國,南冉接壤麗川,可說是西南夷族中最神秘的一支,擅用毒蠱之術,又擅奇門遁甲,南冉國內還山澤眾多,幽秘難測。說這一代麗川世子打探到南冉有個古墓,古墓中藏有載錄南冉山川地理奇方奇術的許多古書,因此差人探入古墓中抄謄了最為要緊的幾冊書,意欲圖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國師修長手指點了點桌上白底黑字的書冊,「此冊便是當日抄謄的其中之一。但據說原冊加了秘術,遇風則化為揚塵,所以如今世上也沒有原冊,只有抄冊了。」

三殿下目光在書冊上的空白處停了一停:「所以,要知道此頁上記載了什麼,唯一的辦法是找抄錄之人探問了?」

粟及點了點頭:「麗川王治下甚嚴,雖未從他府中打探到此冊的抄錄之人,但我越是把玩這些文字越感熟悉,竟像是出自一位我識得的小郡主之手。那位小郡主聰明絕倫,精通數族語言,有一年以一十三種文字抄經為太皇太后祈福,這十三種文字中便有南冉文。而這位郡主,此前也正是在麗川遊玩。」

三殿下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人祖阿布托大悲,尋祖神仙體三月,得一紅蓮子」這一行字上頭,淡淡道:「那便去問問這位郡主,『紅蓮子』之後,當日她還看到了什麼卻忘了抄錄。」

問也流利答也流利的國師大人此時卻卡了一卡,咳了一聲:「這個……」

三殿下抬眉。

國師大人又咳了一聲:「這個……殿下你還是別說出去是你想問這個事罷,若這事傳到那位郡主耳中,便是我去問,小郡主也不一定告知我了。」

三殿下皺了皺眉:「看來是個脾氣不太好的郡主。」

國師道:「小郡主……脾氣其實是好的,但是對殿下,可能……」

三殿下略有詫異:「我一個外朝之臣,還能同一個養在深閨的郡主有什麼積怨?」

國師大人沉默了片刻:「殿下你退過她的婚。」

三殿下道:「我……」然後三殿下就想起來了,的確有這麼一樁事。還朝之初,太皇太后賜了他一樁婚,但他一個天神同凡人成什麼婚,他就拒了。拒了他就忘了。

三殿下皺著眉,也沉默了片刻,然後道:「沒有退過,只是拒了罷了。」

粟及歎了口氣,很真情實感地點評:「那對於一個姑娘家來說,也沒有什麼太大分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