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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已知的是,學劍之說,本就是成玉一片私心一點小聰明。她原本想著為了能在季世子跟前兜住,起早一些跟著蜻蛉意思意思學幾日也不妨事,幾日後拿自己著實沒有根骨這個借口將此事廢掉便罷了。

然當她次日提著把小劍去找蜻蛉時,在院中小塘旁喂鶴的蜻蛉看到她卻挺驚訝:「郡主這個時候,怕是不應該來找我學劍吧?」

成玉一頭霧水:「我來早了麼?那我等蜻蛉姐姐你喂完鶴再來。」

在她提劍欲走之時蜻蛉叫住了她:「郡主知道有個擅打探消息的影衛做你的護衛,有什麼好處嗎?」

不及成玉回答,自顧自道:「世子院中有兩個書房,一個南書房一個北書房,北書房是議事之地,在拒霜院最裡側,一向把守甚嚴,旁人難以靠近;而南書房,可謂整個王府中藏書最豐之地,前臨煙雨湖後倚松濤小閣,因此處不存什麼要緊文書,故而守得也不如北書房嚴密。世子他閒暇時愛在此處消磨時光。」

蜻蛉停了一停,一雙笑眼望向成玉:「今日,世子便有許多閒暇。」又道,「其實近日,世子都算閒,可能要閒好一陣。」

成玉愣了好一會兒,睜大眼睛:「咦?」

蜻蛉將一尾小魚扔給展翅近前的孤鶴,好笑道:「咦什麼咦,難不成郡主竟是真心想同我學劍?」她轉身看向成玉,目光在她一張漂亮小臉上流轉了一會兒,笑言,「我只問一個問題,郡主此時是想同我學劍,還是想去找世子?」

成玉訕訕地:「蜻蛉姐姐你看出來了啊。」

蜻蛉含笑。

成玉提著劍柄在地上畫圈圈:「我是想找世子哥哥玩啊,可他是冰塊做的,就算你告訴我他現在在書房,那我要是師出無名地去找他,也一定會被他扔出來的,他一定還會質問我為何不好好同你練劍,」她歎了口氣,「他啊,他很難搞的。」

大概是她稚氣的言語和天真的情態取悅到蜻蛉,蜻蛉抿了抿唇,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敲:「小笨蛋,難搞,是因為你欠一點策略。」

世人有許多詞彙,用以形容遇到一個天生便與自己相合之人,譬如「一見如故」,譬如「一拍即合」。

成玉覺得自己同蜻蛉便是天生相合。成玉是靜安王府中的獨苗,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但她從小就想要個姐姐。

她想像中的姐姐美麗聰慧,下能御王府,上能制朱槿,對她疼惜憐愛,會給她大把錢花,還從不關她禁閉,她有什麼心事都能說給她聽,她就會幫她拿主意。

蜻蛉雖然不能給她很多錢花,但是她聰慧多思,瞭解她的心事,還願意幫她出主意,因此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將蜻蛉當做是個護衛,而是將她看做了自己的姐姐。

因在麗川王府中,除了交好季明楓外,她其實也沒有什麼別的心事和願望,因此蜻蛉幫她出的主意基本上都圍繞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個主題——「如何搞定季世子」。

而因蜻蛉她原本就是季明楓的影衛,對世子可謂瞭解甚深,更要命的是她還精於打探消息,故而一出賣起季明楓來,簡直一出賣一個准。

成玉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自從蜻蛉來到她身邊後,她在搞定季明楓這樁事情上的如虎添翼。

譬如蜻蛉教給她的去書房歪纏季明楓的小策略,就十分有用。

「學劍這個借口如何了結?這個簡單,你去書房見著世子時,便推到我頭上,說我教了你一招兩式後見你著實沒有根骨,不願再教你。既然沒有根骨,你便也斷了此心,但在春回院中閒得無聊,想找他借幾冊書打發時間。

「兩三冊書世子他自會借你,但此時還不宜提你想在他書房中待著看。你將書拿回來,兩個時辰後還回去,就說你閱得快,已看完了,想再借幾本。這一次得了書,你半個時辰後就還回去,說這次挑的書不如人意,你挑著看了幾頁,不是很有興致,想換幾本。

「世子自會允你換書,換完後你假意翻幾頁,說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趣,若拿回去看,最後卻覺得沒有意趣,又要走一段長路來找他換,來來回回挺麻煩,不如就在南書房中看一會兒罷了。」

成玉照著這個法子,這些說辭,竟果然在季明楓的南書房中賴出了一席之地。

且第二日她再去南書房,挑了書假裝自然地坐在昨兒落座的圈椅上垂目翻閱時,世子也沒有趕她。世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將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書信之上。

蜻蛉吩咐過她,便是世子不趕她,也不可得意忘形,這幾日切忌主動同世子搭話,一定要裝出個真心向學的模樣,這樣才能長久賴在南書房中。賴得長了,時機自然便有。中途也別想動什麼小腦筋行什麼小聰明,因這些對世子統統不管用,能得世子高看一眼的,唯「耐心」二字罷了。而時機,世子什麼時候願意主動同她搭話,什麼時候便是時機。她耐心候著便是。

成玉很贊同蜻蛉這個見解,她是個有毅力的人,因此即便季明楓寡言到她若不開口南書房中便能整日無聲這個地步,她也愣是忍住了自個兒想說話的慾望。

頭兩日的確難捱,但第三日她發現了南書房中某本小冊竟是以她不識得的文字寫成,令她大感新奇,一心想要讀懂此書,不知不覺倒將一個假向學弄成了一個真向學,一不留神就在南書房中向學了六七日。

第七日上頭,當成玉已全然忘記了自個兒來書房的初衷,只一心埋頭苦讀之時,蜻蛉所謂的時機,默默然降臨在了她的頭頂。

申時初刻,秦素眉秦姑娘蓮步輕移來到了南書房中,給世子送來了一盅百合蓮子甜糖水。

成玉前兩日才搞明白她如今研讀的文字乃霍塗部的古文,這幾日為了便宜查閱資料,她泰半時候都將自己埋在與梁齊高的書架之間,據守在查書的高座之上。若有一個外人進入書房,其實壓根瞧不見她。因而秦姑娘入內時便沒有瞧見她。

秦姑娘在外頭一邊盛著糖水一邊同世子說了兩句貼心話:「方知近幾日你都在南書房中習字看書,你身邊那兩個伺候的小廝心粗,料定記不得你春日裡愛喝糖水。雖曉得你看書時不愛人打擾,便是我惹人煩罷,想想還是照著你的喜好燉了一盅給你送來,蓮子是我自采,百合亦是自種,便是季文記得吩咐廚房做給你,估摸廚房也燉不出這個口味,你嘗嘗看。」

季明楓嘗了一口。秦姑娘輕聲問他:「還成麼?」

季明楓回道:「不錯。」

「真的?」秦姑娘語聲中含著顯見的和悅,「那明日這個時候我再燉一盅送過來罷。」卻又輕呼了一聲,「哎呀,差點忘了明日我要陪王妃去報恩寺進香,只有後日再燉給你了。」

季明楓道:「隨你有空。」

秦姑娘笑道:「那後日還是蓮子百合?」

秦姑娘的聲音緩緩飄入成玉耳中,成玉只覺那聲音十分柔婉,如春風送綠,令人聞之心怡。

自成玉踏入麗川王府,雖見秦素眉也有好幾次,但其實沒怎麼在近處聽過她開口。此時真切聽得秦姑娘玉口開言,她自覺終於明白為何連千金難買一言的季世子也願意同她多說話了。

秦姑娘她著實有把好嗓子,光聽她說話便有調絲品竹之樂。

成玉在心中暗暗讚歎。

她一邊讚歎,一邊站到了書梯頂端,欲取一部束在書閣最高處的霍塗古語詩集。不料手一滑,偌大一冊書啪一聲摔在了地上。

秦姑娘輕喝一聲:「誰?」

成玉扶著書梯下來撿書,聽到這聲輕喝正要應答,卻聽季明楓聲無波瀾:「大約是老鼠。」

老鼠?她一個不小心最後一階沒踩實,啪嗒自個兒也摔了下去,所幸最底下那一級離地不高,摔下來其實不疼。

她揉著腦袋坐起來,有些憤憤,心裡很不可置信:老鼠?我?老鼠?

便在此時,季明楓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說你是隻老鼠,你還真跑地上打滾去證明你自己了?」

成玉回頭,季明楓繞過第一面書架走過來,一隻手撿起落在地上的古詩集,另一隻手遞給她,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成玉對季明楓說她是老鼠這事兒很是憤慨,但又不敢太過憤慨,指著身後的梯子小聲辯駁:「做什麼說我是老鼠,我又不是故意弄出聲響,剛剛我從書梯上摔下來了,摔得還挺疼呢。」

季世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整日在書閣中窸窸窣窣翻來翻去,那就是老鼠。」又道,「果真摔疼了便讓蜻蛉帶你回去,找個大夫看看。」

她當然不想蜻蛉帶她回去,立刻道:「哦那其實也沒有摔得那麼疼了。」撇著嘴揉了揉手腕,這時候才注意到一同站在書架旁的秦素眉。

秦姑娘神色裡含著震驚,但在與她目光相接之時已壓下了這份震驚,彎了彎嘴角朝她有禮一笑,又有禮一福,聲音溫溫和和道:「不知郡主亦在此處,卻是素眉失禮了。」

成玉揉了揉鼻子:「秦姑娘何處失禮,倒是我取書時不大留意,擾了二位暢談之興,且不用管我,你們談你們的,我還有本書要取一取。」

季明楓問她:「還有哪本書要取?」

成玉道:「《霍塗語辨義》,」有點疑惑,「可秦姑娘不是還有話同世子哥哥你講麼?」

季明楓將目光移向秦素眉,秦姑娘也看了一眼世子,臉白了一下,但幾乎立刻回復了容色,現出個溫婉笑容來向著成玉道:「我其實無事,本打算這就走的,因聽到此處響動,才多耽擱了一時片刻。」矮身向成玉一福,「那麼素眉不打擾世子同郡主讀書,便先告退了。」轉身時臉上仍帶著方纔的溫婉笑容,但仔細留神,會發現那笑容有些僵硬。

不過成玉彼時並沒有注意到秦姑娘的神色,秦素眉關上書房門時,季世子飛身攀上書架抽取了一本挺厚的書冊,落地時隨手扔給了她,成玉低頭一看,羊皮封面上正是「霍塗語辨義」五個大字。

她謝過季世子,愛惜地將書冊上的灰塵拍了拍,抱著兩冊書跟著季明楓繞過書架去到外室,在往常看書的圈椅上坐定,便開始翻閱起來。

直讀到第二十頁,成玉她才突然想起來,她來此處,似乎不是來念學的。她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應過來世子今日竟破天荒同她說了好幾句話。

照蜻蛉的意思,世子主動開口之日,便是她可以耍點小聰明去親近他之時了,這時候絕不至於她一開口同他套近乎,他就將她趕出書房。

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啪一聲合上了書,坐在窗旁的季明楓聞聲看了她一眼。

唔,不可忘形。她咳嗽了一聲,假裝無事地撿起那本《霍塗語辨義》掩住了自個兒半張臉,待世子收回目光,才越過書緣又偷瞄了他兩眼。

季世子一邊喝著糖水一邊臨窗閱書。

窗前有青槐綠柳,堪將吐翠新枝列於戶牖,似一副綠簾攬住門窗。慵懶日光穿過簾隙游入室中,平將一間端肅的書室扮出幾分和暖春意來。

便連季世子這麼個冰塊在這一室暖意一室春意之中,看上去也沒那麼冰冷難近了,故而成玉瞄著瞄著就忘了遮掩自個兒的目光。

季世子被她盯了半柱香,抬起頭來:「想喝?」

成玉眨了眨眼。季世子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她。

成玉立刻蹭了上去,沒有錯過這個同季明楓搭話的時機,自以為親近且不失自然地開口:「世子哥哥請我喝糖水麼?」抓起湯匙來給自己盛了多半碗,「謝謝世子哥哥了,那我就嘗一嘗吧!」

季世子看著她這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聽著她這行雲流水的一套言辭,默了一下:「我應該沒有表達出邀請你品嚐的意思吧?」

成玉愣住了。但盛都盛了,她盯著手裡的瓷碗,乾笑著給自己找台階:「呵呵,盛都盛了,一碗糖水麼,世子哥哥你不要小氣。」順勢喝了兩口,糖水入喉,立刻皺眉,「我天,這也太甜了!」

季明楓看了她一眼:「我覺得剛好。」

「這樣甜,還剛好麼?」七個字脫口而出時成玉才想起來,方才秦姑娘說這一盅甜湯乃是照著季世子的喜好所燉。也就是說,季世子就是喜歡這種甜得發膩的口味。只有小孩子才愛吃甜得發膩的甜食,季世子竟然也愛吃這樣的甜食。

成玉覺得這可太新奇了,她就像發現了新大陸,捧著瓷碗探過去一點兒,與季明楓僅一書之隔:「世子哥哥你居然喜歡吃甜食啊,你有點可愛啊!」

季明楓:「……」

成玉退回去將只喝了兩口的糖水放回托盤:「你喜歡這麼可愛的口味,但我就不太喜歡這種小孩子的口味,太甜了,我不喝了,謝謝啊。」

她說完這一番話,看季世子始終沒有回應,覺得可能是因為在季世子那兒,每天和自己說多少話是有額度的,方纔他已經和她說了好幾句話,今天的額度用完了,因此他又不想理她了。她也沒有太失望,來日方長嘛,她就打算退回去重新看書了。

沒想到季世子竟攔住了她:「喝完。」

成玉第一反應是,咦,今天的額度居然還沒用完麼?第二反應是:「呃,喝什麼?」

季世子拿指節在瓷碗前叩了一下:「你自己盛的甜湯。」

成玉盯著那甜湯看了半晌,選擇了拒絕:「我不喜歡這麼甜的。」

季明楓無動於衷:「我知道,」他抬起頭看著她,面色冷淡,唇角卻彎了彎,「你不喜歡,才請你喝,不喝完明天就別來看書了。」

成玉呆了呆:「你……」她有些反應過來了,雙眉蹙起,狐疑道,「我不喜歡喝,世子哥哥卻一定要我喝,是不是因為我剛才說了你可愛,你才非要灌我喝這個啊?」她趕緊為自己辯解,「但是可愛,其實是一句稱讚人的好話來著,我是因為……」

季世子打斷她:「你是還想再喝一盅嗎?」

她立刻搖頭。

季世子淡淡:「你不想喝,也可以不喝,不過明天就別過來南書房了。」

成玉懊惱:「怎麼可以這樣!」

季世子沒有理她。

成玉磨蹭了一會兒,終歸還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著鼻子將一碗甜糖水灌盡,又立刻摸到一隻大茶缸,將一缸子茶水也灌進肚才緩過勁來。

終歸還是不服氣,不禁小聲嘟噥:「但是你很可愛,這真的是一句好話來的,我們用可愛這個詞,難道不是我們想稱讚一個人的時候,才用這個詞的嗎,世子哥哥你為這樣一句好話難為我,真是太小氣了。」

季世子翻了一頁書:「看來你真的想再喝一盅。」

成玉沒忍住做了個鬼臉:「你不要再拿這個威脅我,已經沒有糖水了。」又搖頭唏噓,「你這個人啊,真的是不講道理。」

季世子放下書,看著她:「我可以讓素眉再現燉一盅。」目光落在空了的托盤上,「比這個還甜,然後我定住你,給你灌下去。」

成玉愣住了:「你不可以這樣!」

「我可以這樣。」季世子神色淡然,「因為我這個人真的很不講道理。」

「你……」成玉懨耷耷地垂下了頭。

季世子問她:「還要繼續和我辯論嗎?」

她懨耷耷地搖了搖頭。

季世子滿意地點頭:「不辯了就回去好好看書。」

這一日在南書房中剩下的時刻,二人便全然在看書中度過了,一看就看到了酉時二刻華燈初明。

在出拒霜院的路上,成玉回憶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表現。然後,她反省了很久。

那之後,季世子今天再沒同她說過話,連她方才離開書房同他道別,他也只是嗯了一聲。

她覺得,她大概率是惹季明楓不高興了。而且她很快找到了癥結所在。

她可能真的不該說季世子愛吃甜食很可愛。

季世子他是個身長八尺的英偉青年,為人處事又冷峻凌厲,似他這樣的青年,可能確實不喜歡別人說他可愛。

哎。她有些煩悶地撓了撓頭。

像秦姑娘就很懂世子,適才她雖沒有覺得秦姑娘同世子說的那幾句話有甚特別,但事後回想,秦姑娘說話可謂句句都能熨帖到世子心中。

譬如秦姑娘知道世子看書不喜旁人打擾,送甜湯來時便說是自個兒惹人煩才要給他送來;再譬如她留秦姑娘同世子繼續攀談,秦姑娘聽世子說要幫她取書,便含笑先說自己要走,不攪擾他二人讀書。

她雖沒聽過秦姑娘同世子說更多的話,但已可以料想,秦姑娘應是不同世子抬槓的,也不專挑世子不喜歡的話湊上去討沒趣。

可她,她就委實太愁人了。

哎,今日,今日已然這樣了,只好明日再接再厲罷。

可明日她見著季世子又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這也是個難題。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愛聽什麼。

她滿懷心事地一路走出拒霜院,面上糊著一片愁容。

她這滿面的愁容被躺在拒霜院外的早櫻樹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等她的蜻蛉瞧了個正著。

成玉同蜻蛉傾訴自己的愁緒,一愁世子不好捉摸,二愁自個兒不夠善解人意,主要還是愁世子不好捉摸。

蜻蛉將手中的酒葫蘆蕩了幾蕩:「依我看,你們今日處得甚好麼,再好沒有了。在世子面前,你本心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本心想如何對他便如何對他,著實沒有必要像秦素眉那樣刻意討好。」一笑,「世子他……不一定喜歡你像秦姑娘那樣待他。」

蜻蛉的話讓成玉有點糊塗,但她也沒有深究,見蜻蛉一副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自個兒也有了一點信心,高高興興和她一道回春回院了。

次日成玉並未如往常一般一大早便去拒霜院。因昨夜和蜻蛉對飲,蜻蛉同她說起菡城城郊青雀山莊的鶯啼乃是麗川府春景一絕,言彼處絕非是俗地,年年總有許多才子驕客前去聽鶯。

蜻蛉話不多,但極擅言,因此講起這一處踏青聖地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彷彿果真瞧見遊人以酒求詩,才子扶醉聯句,而佳人調弦相和之景。

成玉對才子們聯詩沒有什麼興趣,但對歌姬們的唱和大有興致,被蜻蛉之言勾得心裡直癢癢,次日一早便和蜻蛉前去青雀山莊聽鶯去了,至申時三刻才回到府中。

因她是個運動少女,並無一般小姐們的嬌弱,走了大半日玩鬧了大半日,也不覺十分辛苦。回府後想著平日在南書房中看書要看到酉時,她此時過去還能趕得上到季明楓跟前點個到,因此未想什麼便去了拒霜院。

是日天好,成玉踏進拒霜院,老遠便望見了季明楓。南書房挨著煙雨湖,湖畔遍植煙柳,雜了幾株杏樹,綠絲霏霏,春杏馥馥,一派春好之景。

成玉走得近些,瞧見季世子一身藍衫,手握一卷,臨窗而坐,清俊非常。但世子的目光並未落在書頁之上,世子他微蹙眉頭遠望著湖景,不知在想什麼。

成玉隔著好遠便揮起手來同季明楓打招呼:「世子哥哥!」

得她聲音入耳,季世子微微一怔,從湖上收回目光望了她一眼。但世子並沒有回應她,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又重新投向了湖中。

成玉揉了揉鼻子,全不在意地朝書房門走去。世子不搭理她是個常事,她並不在意,至於世子方才皺眉觀湖……季世子今日可能不大開心。

那她不應該來打擾季世子啊今天,應該讓他獨處,人不開心時不是都喜歡獨處麼?可來都來了,轉身就走也不大好,或者應該先進書房問候一下季世子,然後再找個借口離開?對,這麼辦很妥當。

她就推開了書房門,問候了一下季明楓,接著在自個兒的圈椅跟前胡亂磨蹭了兩下,忽然想起來似地:「啊,答應了蜻蛉姐姐今日要和她一起繡雙面繡,我怎麼又跑到南書房來了,世子哥哥,我還有點其他的正事,今日我就……」

季明楓看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打斷她:「那算什麼正事。」頓了一頓,伸手點了點桌面,「過來喝糖水。」

成玉一愣,果見季明楓身前的書桌上擺了只白瓷湯罐並一隻白瓷碗。她不大明白他叫她喝糖水是什麼緣故。難道她昨日說他一句可愛他竟記恨到了今日,曉得她討厭喝甜糖水,因此備好了這個專在此候她?他不至於如此罷……

成玉狐疑地探身過去,季明楓已將糖水盛好,擺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則執筆開卷,在方才翻閱的書冊上批注什麼。

成玉虛瞟了一眼,世子察覺到她的目光,亦抬眼看她,她趕緊收回了目光,磨蹭著顧左右而言他地誇讚起世子那一筆書法來:「一般來說用軟毫筆寫小楷容易將字寫得沒精神,但世子哥哥你這一筆字卻是形神俱得,你可真厲害啊!」

世子沒有理她這一茬,右手筆耕不休,左手食指在盛著糖水的白瓷碗前點了點,言簡意賅道:「喝。」

成玉又磨蹭了會兒,許久,她道:「世子哥哥,我其實不太喜歡吃甜食……」

世子的筆停住了,抬頭看著她:「所以?」

「所以我覺得,」但見季世子眉峰蹙起,她突然想起來今日世子不開心。不是昨日才反省過自己麼,便是沒有秦素眉解意,她也不能這種時刻上去觸霉頭啊。她立刻打住了,直挺挺地轉了話鋒,臉上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所以我覺得……雖然我尋常時候不愛甜食,」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句,「但這是你給我留的糖水,既然是世子哥哥專程給我留的,我就不該挑食啊。」說著一邊觀察著季明楓的神色一邊端起了白瓷碗,見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她一點空子也鑽不了,只好破釜沉舟地抿了一小口。

糖水沾唇,她咦了一聲:「這個百合蓮子糖水怎麼是涼的?」

季世子淡淡:「你來遲了,糖水涼了,是糖水的錯?」

她認錯認得倒快:「是我的錯。」但終歸還是不想喝。

她躊躇了半晌,又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出來:「不過我想,既然涼了,我還是不喝這碗糖水為好,」她神色真誠,「這也是為世子哥哥著想,因為,」她探過去一點,為他講解這事兒的內在邏輯,「你看啊,這個涼掉的糖水,萬一我一喝,結果喝病了,最後會麻煩誰來照顧我呢,當然是世子哥哥你啊,豈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季世子看也沒看她一眼,提筆蘸墨,波瀾不驚道:「麻煩不了我,齊大夫就住在你隔壁院子,他治吃壞肚子很是在行。」

成玉心裡咯登一聲。呃,她大意了,世子不像小花和梨響那樣好騙,她一個在山匪窩中還能安之若素、又跟著他一日一夜趕路也全然無事的郡主,要讓他相信她突然嬌弱得能被一碗涼湯放倒,的確是為難他。

她端起那白瓷碗,不情不願地嘟噥:「那我喝就是了。」

然糖水入腹,才發現竟然還挺好喝。成玉很是吃驚,狐疑地向季世子:「今天這個怎麼不太甜的?是你和秦姑娘講不要燉那麼甜嗎?不對,秦姑娘今天不是去進香了嗎?」

季世子聞言頓了頓筆墨:「天底下只秦素眉一人會燉湯嗎?」

「哦,不是秦姑娘燉的,那這是誰燉的呀?」她小口小口地邊喝邊問,看季世子不回答,她開了句玩笑,「總不可能是世子哥哥你燉的麼。」

季世子突然抬頭:「怎麼不可能是我燉的?」

成玉沒有立刻回答。成玉嗆著了。嗆著了的成玉咳嗽著問了季世子一個問題:「世子哥哥你專門給我燉的?」

世子沒有回答。

成玉拍著胸口試圖讓自己從嗆咳中緩過來:「真、真的嗎?」

季世子終於受不了似地回道:「燉給自己喝,燉多了。」

成玉總算停住了咳嗽,不解道:「可你喜歡吃很甜很甜那種很可愛的口味啊。」

季世子挑眉:「你再說一個可愛試試。」

成玉不說話了。

季世子淡淡:「我今天不想吃那麼甜了,不可以嗎?」

成玉點了點頭:「那好的吧,那是可以的。」

但世子在甜湯上的口味始終令她好奇,成玉忍不住問:「你也喝甜的也喝不太甜的,那你覺得不太甜的好喝一些還是甜的更好喝一些?」

今天世子竟沒有嫌她話多,反而問她:「你覺得哪一種好喝?」

她將手裡的白瓷碗抬起來:「當然是這個好喝啦。」又沒話找話,「從前我總以為若論燉糖水,我們梨響才算燉得好,沒想到世子哥哥你也燉得很不錯啊。」

季世子垂頭在書上寫了幾筆,待她將一整碗糖水都喝完,突然淡淡道:「那我做的和你們家侍女做的,相比如何?哪一個更好?」

成玉脫口而出:「當然是梨響……」眼看季明楓神色不善,她機敏地頓了一下,「她比不過世子哥哥你了。」

季明楓停筆看了她好一會兒。成玉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季明楓又不是傻的,她如此說話在傻傻的小花跟前矇混得過去,在季明楓跟前怎麼矇混得過去。

看著季明楓冰冷的面色,成玉內心不無感慨,今天,她又惹季明楓不高興了,她可真是個天才啊。算了,今天先回去吧,跟蜻蛉取取經,明天再接再厲好了。她將碗放回去,在季明楓能凍死人的視線裡垂下了頭:「我可能還有點事,我先……」

季明楓冷冷道:「回去坐好,看書。」將方纔批注的書冊扔給她,便低頭忙別的再也不看她一眼了。

厚厚一本書冊砸進成玉懷中,她覺著有點眼熟,翻到封皮一看,正是她這幾日忘我學習的那本霍塗語辨義。她隨手往後翻了翻,便見到季明楓的小楷註解,全是難點釋義。越往後翻越是吃驚,她不禁開口:「世子哥哥你……」

季明楓冷冰冰打斷她:「想學霍塗語便好好學,一時去聽鶯一時又去刺繡,何時才能學會?」

成玉愣了愣:「我其實是學著玩兒,沒有那麼……」

季世子看著她,眉眼間俱是嚴厲:「要學就好好學,沒有什麼學著玩兒。」

成玉努力理解著季世子的隱含之意,半晌,有些疑惑地問:「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我現在,不可以回去是麼?」

季世子揉著眉心:「這是個好問題,你說呢?」

成玉默了片刻,又問:「那明日……是不是也需早早過來呀?」

季世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好學習該是如何一回事,我覺得應該不用我教你,聞雞起舞,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你可能都聽說過。」

成玉愣愣抬頭:「聞雞起舞就不用了罷,卯時就雞叫了,即便我那時候就來南書房唸書,世子哥哥你也一定不在啊。」她一頭霧水,「又不是上學館,那樣早我就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唸書,太傻了。」

季世子另取了一冊書,低頭翻了幾頁:「你怎麼知道我一定不在?」

「因為南書房不過是你閒暇時候消磨時光的一個地方罷了,哪有人閒到卯時雞叫就開始消磨時光的。」

季世子淡淡:「也許我就是那麼閒。要不然我們試試看?」

成玉默了一默,季世子這就是要和她較勁了,和季世子較勁她是贏不了的,她立刻就放棄了:「那我還是不試了……」她想了一會兒,硬著頭皮,「但是我覺得世子哥哥你日理萬機,更應該多多休息,我們著實沒有必要聞雞起舞,所以……」

季世子將手中翻了幾頁的書合上,遞到她手中:「將此書看熟了,你再來同我談條件。」

成玉低頭一看,季世子專為她挑揀出的書冊上頭印著斗大幾個字——霍塗部千年古事。是本史書。看這個書名,是記載了霍塗部整整一千年歷史的一部史書。

成玉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一下書冊的厚度,足有三寸,她覺得此書這個厚度對得起一千年這個時間跨度,同時她也對麗川的書冊裝訂技術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成玉兀自對著自個兒左手分開的拇指和食指發蒙,季世子看著她:「怎麼了?」

她發愁:「這個厚度……還全是霍塗古語……我感覺我一時半刻可能看不大完……」

季世子理解地點了點頭:「所以你要加油。」

「……」

這一日成玉在南書房中直坐到點燈時分,季世子才准許她離開。

自此,成玉過上了每日伴著東天的啟明星前去拒霜院南書房畫卯唸書的可怕生活。

熟識成玉的人都知曉,紅玉郡主她雖有種種不靠譜之處,但她穎慧絕倫,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時靜安王爺教她文章,她便能過耳成誦。雖因長在十花樓之故,一天學塾沒上過,只是跟著朱槿讀讀書,但到八九歲時她已將十花樓中上千藏書翻了個遍。翻完十花樓的,又去宮裡借歷代皇帝藏於皇家藏書室源遠閣中的。旁人看書一字一吟,她看書啪啪啪一頓猛翻一目十行乃至一目一頁,她還能過目不忘。

一句話,紅玉郡主在唸書這檔子事情上頭,天賦極佳,慧極近妖,故而,季明楓逼她上進念學,她是不怎麼怕的。但她長這麼大,一向是個晚睡晚起早睡也會晚起的少女,從沒有在辰時之前起過床,基本不知道啟明星長什麼樣,此番季世子卻要她伴著啟明星去南書房畫卯,她怕的是這個。

蜻蛉督促著她早起了四五日,四五日裡她被蜻蛉提到南書房時季明楓皆已安坐於窗邊攬卷閱書。她很佩服季明楓。

因日日難以飽睡,成玉動不動就要在書桌上打瞌睡,奇的是季世子牢牢卡著她上書房的時辰,卻對她打瞌睡這事漠不關心,她就算在書桌上一睡半日,季世子也無可無不可,有時候她睡醒了揩著口水從桌上爬起來,給自個兒倒茶的季世子還能給她也倒杯熱茶喝一喝。

她就搞不太懂季世子了,有一回實在沒忍住,去季世子桌前領熱茶時問了一句:「你剛才看到我在打瞌睡嗎,世子哥哥?」

季世子看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麼?」

她鼓起勇氣坦白:「我其實每天早上都在書桌上打瞌睡來著,你都看見了吧?」

季世子道:「所以呢?」

「所以,」她斟酌了一下,「我覺得,既然你都能忍得了我打瞌睡了,我是不是卯時來唸書應該也沒有什麼所謂了,再則我這麼早來唸書,日日都睡不飽,你看著這樣子的我,你難道沒有對之前的那個決定有點後悔或者內疚什麼的嗎?」

季世子笑了笑:「你看我像是在後悔或者內疚的樣子嗎?」

「……不太像。」

季世子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又看了她一眼,「愣著做什麼,你可以坐回去用功了。」

成玉磨蹭了半天磨蹭回自己的書桌,將老厚一本《霍塗部千年古事》翻開時,不死心地又掙扎了一句:「那我要怎麼樣才能遲一個或者半個時辰來書房呢?」她歎了口氣,「早起真的太艱難了啊!」

季世子垂目喝茶,平靜無波地回答她:「不是告訴過你,將你手中那本書讀熟了再來和我談條件麼?」

季世子指出的這個方向,令成玉看到了一絲脫離苦海的曙光。

接下來的兩日,她不僅聞雞起舞,她還懸樑刺股,不僅在書房中用功,還把書借回去用功,幸好王府中燈火足,不用她鑿壁偷光。

蜻蛉瞧她如此,好笑地指點她:「小笨蛋,世子他其實並非是要拘著你念學,不過是找個借口想讓你早早去書房罷了;讓你熟讀霍塗部那本古書,也不過一句戲言,你新學霍塗語,他知道那樣厚一本書你便是再聰慧,沒有幾個月也讀不下來,你倒是當真了。」

成玉在此番涵義幽深的指點之下有點茫然,咬著筆頭看向蜻蛉:「他為什麼想要我早早去書房?我早一點去書房晚一點去書房有什麼區別麼?」

正在半月桌前溫酒的蜻蛉聞言一笑,將一隻翡翠荷葉杯推到成玉面前,和暖燭光之下,只見翡翠無瑕,玉杯潤澤,成玉認出來這是蜻蛉常玩賞的一隻酒杯。

蜻蛉抿唇道:「我其實有許多酒具,但你常見我玩賞的不過這一隻罷了,你道為何?」不及成玉回答,已執起空杯,將手放在窗邊,使手中玉杯能燭月同浴。

她瞧著在瑩潤月光沐浴下更為青碧可愛的翡翠杯:「因為我最喜歡這只杯子,覺著它有千種精緻,萬種可愛,在燈下是一個樣,在月下是一個樣,在日光下又是一個樣,瞧著它我就心生歡喜,恨不能一睜眼便瞧著它,」她帶笑看向成玉,「郡主聰慧,我這樣說,郡主可懂了?」

成玉傻了好一會兒:「你是說世子哥哥他因為挺喜歡我,挺願意見到我,所以才令我早早去南書房畫卯來著?」

蜻蛉笑道:「郡主果然聰慧。」

成玉趴在桌上琢磨:「我一心交好他,這麼說,我們已經算是……交好了?是朋友了?」她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不對,如果是朋友了,就應該如我同小李一般,我可以邀他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談天說地攜手玩鬧……我們都是平等對之,可我和世子哥哥……都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可以有意見也不可以反駁,我也不敢約他去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更不要說談天說地一起玩笑……」

蜻蛉撐腮看著她:「那明天你約他試試,喝茶看戲逛街吃果子,都約一約,你怎樣待小李,便怎樣待他,」口吻中充滿鼓勵,「你若想同他玩笑,明天也可以試一試。」

成玉想了好一會兒,有點擔憂:「那他不會揍我?之前,有一次我想和他聊天,約他來著,他和我說不許聊天,那樣子像我再多說一句話他就會揍我一頓似的。」

蜻蛉瞧著她皺成一團的小臉忍俊不禁,同她保證:「從前是從前,但明天他不會。」又面色神秘地補充了一句,「以後他都不會。」看她表情仍舊糾結,再補了一句,「要不要同我賭一賭。」看了眼桌面,「就賭這個翡翠荷葉杯。」

成玉合上書,賭這個字,她太熟了。

那就賭唄。

次日自然又是在南書房中用功。

蜻蛉昨夜點化了成玉許多言語。為著蜻蛉的點化,成玉今日見著季明楓,有點高興,又有點緊張,破天荒沒打瞌睡,三心二意地握著書冊,鬼鬼祟祟地在書冊後頭偷瞄季明楓。

她功夫不到家,偷瞄了幾眼就被季世子發現,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有尷尬,很大方地向著季明楓笑了一笑。季明楓沒有理她。結果沒多久又逮到她偷瞄自己,被發現後她撓了撓腦袋,又向自己裂出個大大的笑容。

季明楓莫名其妙:「你今日是睡傻了?笑成這樣,是想要幹什麼?」

成玉也很莫名其妙:「不幹什麼啊,」她慢吞吞地,「我就是覺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別的親近,我坐在這裡,看你在燈下看書,覺得真是好看,就想多看兩眼,但是被你發現了,所以就對你笑一笑囉。」

她天真地剖白自己的心跡:「因為世子哥哥最近對我很好,我很高興,特別是今天,我看著世子哥哥你就覺得開心,我想你看到我也應該是……」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因為季明楓此時的神情有些奇怪。

他看著她,但那目光卻沒有凝在她身上,似乎穿過了她。他像是在發愣。

成玉試探著叫了一聲:「世子……哥哥?」

他沒有回她。

成玉躊躇地站起來,想過去看看他是怎麼回事,結果不留神踩到地上一個圓潤小物,一滑,她驚慌中欲扶住一臂遠的季明楓的書桌,伸手卻抓住了桌上的硯台。啪,硯台摔了,啪,她也摔了。

季世子此時才從愣神中反應過來,他垂目看著成玉,眸中神色難辨。半晌,他繞過書桌站到了成玉面前。成玉正皺著眉頭撈著袖子看上頭的墨漬,季世子走過來時她首先看到的是季世子腳上那雙皂靴。然後,她看到了這雙精緻皂靴旁摔成了兩半的那方硯台。

好罷,季世子書桌上就屬這漕溪臥佛硯最為名貴,她逮個什麼摔不好,偏要逮著這個硯台摔。她耷拉個腦袋喪氣地坐在那兒等候季世子教訓。

良久,卻並未等來季世子的教訓。

她忍不住抬頭,目光正好同季世子對上。

季世子看著她,像是在沉思,雖然沒有說話,但好像也沒有生氣,她膽子大了點,主動開口賠罪:「摔了世子哥哥的硯台,很對不住,不過這個硯台我家裡有一樣的,我以後賠給你。」

她手指絞著袖邊:「不過剛才你要是肯搭一把手,我就不會摔壞你的硯台了,連帶著將我自己也摔得好疼啊。」這是她的小聰明,明明是她的錯,她卻偏要將此錯推到二人頭上,她還要賣一句可憐,顯得季世子再要開口訓她便是不地道。

這是長年在朱槿手下討生活令她無師自通的本領,但她也知道自己強詞奪理,故而又有些心虛,看季世子依然沒有說話,就有些忐忑。

她忐忑季世子是不是已看穿了她的把戲,故此才不理她,越是腦補越是忐忑,因此剛抱怨完被摔疼了,又趕緊做小伏低地挽回補救:「但、但其實也沒有那麼疼,就是剛摔倒時疼了一下,倒是沒有什麼。」說完還自個兒乖乖從地上爬了起來,做得好像她從頭至尾都是這麼懂事聽話,根本就沒有蠻不講理使過什麼小聰明。

季世子仍沒有出聲。她在朱槿的鎮壓之下無師自通的手段統共不過這幾板斧,施展完後就不知道自己可以再做什麼了。有點尷尬地站了片刻。

許久也沒有等來季明楓隻言片語的回應,她小聲地咳了咳:「那、那我回去看書了。」

到這時候,季世子才終於開了口,卻問了不相干的話:「我適才問你為什麼那樣笑,你回了我什麼?」

成玉不解。她想了想。她方才說話的聲音挺大的,他當然不至於未聽清她回了他什麼,卻冷肅著一張臉這樣問她,是不是……是不是在以此問提醒她,她方纔的所言所為十分逾禮,她很沒有規矩呢?

想到這裡,她心一沉,一下子有點慌。

她今日之所以會逾禮,因她滿心滿意地相信蜻蛉所言,認為她已和季明楓很是親近了。卻哪知蜻蛉昨夜說給她聽的那些話,原來都不對。蜻蛉看走了眼。世子並沒有挺喜歡她,也並沒有和她成為朋友,世子並不是她可以與之嬉笑玩鬧之人。

晨風拂入,燭火輕搖。她一時又是後悔又是委屈,期期艾艾地開口:「我、我忘記我說了什麼,可能我今日說了世子哥哥不喜歡聽的話,但我、我就是會常常說胡話,世子哥哥可不可以不要當真?」

燭火又晃了幾晃,所幸天邊已有微曦,並不需燈燭房中便依稀清明。只是暮春時節,清晨仍有薄霧,春霧入窗,和著將褪未褪的黎明暗色,將房中之景渲得皆如淡墨暈染過。

朦朧朝曦朦朧景。

一派朦朧中,令成玉覺得清晰的,唯有季明楓那似玉樹一般的身形。那身形似乎在她說話的一瞬間有些僵硬,她拿不準,因為在她再次抬頭看他時他全沒什麼異樣,問她的話也很正常,是他會問她的話。

他問她:「你不想要我當真?」

季明楓這個問法,略熟。這是一種在她和朱槿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她經常見識的套路。她必須要說不想,然後朱槿斥責她一句:「不想要我當真,不想惹我生氣,就需懂得自我約束,下不為例,去禁閉室領罰吧。」事兒才能了了。

季明楓在她低頭思忖時又催問了一句:「你不想要我當真,是嗎?」

「不想不想,」她趕緊:「本就是沒規矩的胡話,一千個一萬個不想世子哥哥當真。」

她說完乖乖垂著頭等待季明楓的斥責,等著事兒就這麼了了。但季明楓並沒有斥責她,事兒也並沒有就這麼了了。季明楓看了她好一會兒,聲音有些啞:「哪些話是胡話?」

季明楓並沒有重複朱槿的套路。

成玉迷茫地看著他。

季明楓走近一步:「覺得我好看,喜歡看著我,看著我就覺得開心,這些話是胡話嗎?」他的聲音並沒有刻意提高或壓低,仍是方纔的調子,連語速也是方纔的語速,但不知為何,成玉卻能感覺到其中暗含的怒氣。

她方纔的確說了這樣的話,彼時她還說得分外愛嬌:「我就是覺得今日看到世子哥哥你,就感到特別的親近,我坐在這裡,看你在燈下看書,覺得真是好看……」此時想想,其實這些話有些佻薄。

她自小跟著花妖們長大,同親熱的人說話,一向沒分寸慣了,但季明楓是個重禮教的修身君子,他們修身君子,可能覺得此種言語對他們是極大的冒犯和唐突。

她很是惶然:「我不知道那些話讓世子哥哥你……」

季世子平日裡耐性十足,此時卻像是全無耐性,沉聲打斷她道:「我的問題沒有那麼難以回答,也不需要長篇大論,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她輕輕顫了一下:「我錯了。那些都是沒規矩的胡話。」

季明楓一時沒有回應。

她十分小聲:「世子哥哥,你不要煩我,我都是胡說的。」她咬了咬嘴唇,「對不起,我以後絕不再胡亂說話,你不要生我的氣。」

她不知道道歉可不可以挽回,能不能令季明楓滿意。她覺得他應該不滿意,因為他看著她的目光很是冰冷。可她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

她垂頭站在季明楓跟前等候他發落,良久,卻聽到無頭無尾的幾個字在頭上響起:「我原本以為……」不過季明楓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完整,過了片刻,她又聽到飽含憤怒的半句話,「你連我為什麼……」但他依然沒有說下去。這些欲言又止,像是對她極為失望。但她卻茫然地根本不知道他在失望什麼。

室中一時靜極,許久之後,季明楓喚了她的封號。

「紅玉郡主,」他道,聲音已回復了慣常的平淡,平淡中含著真心實意的疑惑,「你處心積慮想要待在我的身邊,這一點我不是不知道,你如此費心地每日都來見我,留在我身邊,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我……」成玉抬頭看向季明楓,觸及到他冰冷的目光,瑟縮了一下,「我沒有想做什麼,我只是……」

被季明楓打斷,他不耐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說實話。」

「想和你做朋友。」她小聲道。

「做朋友。」季明楓重複這三個字。他抬眼看向窗外,一時未再開口。辰時已至,窗外一湖煙柳已能看清,清霧一天一地,卻只能將湖畔碧玉妝成的翠色遮掩個兩三分,倒是幅風流圖景。

好一會兒,季明楓問她:「做怎樣的朋友?」六個字聽不出喜怒。

她垂著頭:「就是一起玩的朋友。」

季明楓仍看著窗外:「你有多少這樣的朋友?」

她依舊垂著頭:「不太多,有幾個吧。」

「聽起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她立刻抬頭辯解:「不是,沒有,世子哥哥你……」

他卻再次打斷了她,他終於將目光自煙雨湖中轉了回來,淡淡道:「郡主,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可我不想做你的朋友。」

她愣了愣:「可世子哥哥你前些日子沒有覺得我煩,蜻蛉還說你挺願意見到我,今天你只是、只是……」她「只是」了半天卻「只是」不出個所以然來。

季明楓將她的話接住,平靜地看著她道:「只是從今日開始,我覺得你煩了。」

季明楓離開書房許久後,成玉仍待在原地。她其實有些被嚇到了。

玉小公子膽色過人,馭烈馬如馴雞犬,闖蛇窩似逛茶館,什麼妖物也不曾懼過,便是朱槿是她的剋星,她其實也未曾真正怕過朱槿。但今日的季明楓卻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她害怕季明楓生氣,季明楓真的生氣了,又讓她更加害怕。她其實並不理解季明楓為什麼會氣成這樣,她雖犯了錯,但她覺得那並非多大的過錯。

她不想讓季明楓生氣,因此最後季明楓問她的那些問題,她全是據實以答,可令她茫然的是,這些實話裡,竟然也沒有一句話令季明楓滿意。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遭遇,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去揣摩一個人的心思,謹小慎微地去討好和逢迎;她沒有交過如此難以捉摸的朋友,沒有過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交友經歷。

她早知道季明楓難以接近,因此十分努力,但今日不過行差踏錯一步,她和季明楓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她覺得傷心,也覺得灰心。

她呆呆地在南書房中坐了整整一日,一忽兒想,季明楓不想做她的朋友,那就不做朋友麼,她心底是遺憾,但這也沒有什麼,這一輩子她總要遇上一兩個她十分喜愛但卻又交不上的朋友。她還老成地安慰自己,人生嘛,就是這樣充滿遺憾了。

但過不了一忽兒,她又忍不住想,也沒有道理這樣快就灰心,何以見得季明楓他不是在說氣話呢?雖然初識時季世子也覺得她挺煩人,但自她來了南書房,這半個月來他顯見得沒覺著她煩了,他還幫她在書冊上寫過批注,這就是一個證據。雖然今天她說錯了話,讓他又開始煩她,但說不准明天他氣消了他就又改變看法了。

她一忽兒極為樂觀,一忽兒極為悲觀,自我掙扎了一天,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樂觀面對這件事。因為在書房中思考到最後,她不禁問了自己一個問題:要是她真如此討人嫌,那最煩她的人其實怎麼著也輪不上季明楓,必定該是朱槿;但朱槿恨不得一天揍她三頓也不願意拋棄她,不就是因為她也很可愛嗎?

她就被自己說服了,認為季明楓一定也只是說說氣話。

酉時末刻她離開書房時,已下定決心要慢慢將季世子哄回來。卻不料她剛回春回院,院中便迎來了季明楓院中的老管事。

隨行的小廝將一大摞書呈到她的面前,頂上頭是那本她今日留在書房中未取走的《霍塗語辨義》。老管事壓著一把煙槍嗆出來的啞嗓子,不緊不慢同她解釋:「世子吩咐老奴將郡主近日觀覽的書冊全給郡主送過來,世子還說郡主明日起便不用去南書房中用功了,若是還想要什麼書冊,讓蜻蛉去南書房中取給郡主即可。」

她愣了好一會兒,試探地問老管事:「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說,他氣消了我才可以再去南書房中是麼?」

老管事沉默了片刻,斟酌著道:「老奴以為,世子的意思可能是,郡主今後都不要再踏足南書房為好。」

此事瞞不了蜻蛉,自然,連同日間在南書房中鬧出的一場風波,也瞞不了蜻蛉。

成玉也未曾想過瞞騙蜻蛉。她孤身一人來到這麗川王府,也沒有旁的熟人,多半月來同蜻蛉日日相處,早已十分親近,在心中將她視做姊姊。她什麼心事都願意說給這個姊姊聽,因她聰慧解意,麗川王府中無有她看不透的事體,也無有她解答不了的難題。

果真蜻蛉並不將季世子今日的生氣當一回事,燈影下似笑非笑瞧著她:「世子會同郡主生氣,無外乎……」卻又住了口,只將蔥白似的手指十分悠閒地撐住左腮,「世子不讓郡主去南書房,郡主便先順著世子兩日罷了,這也並非什麼大事。讓世子他先氣兩日,過了這個風頭,再由我去探探世子口風,看看世子究竟想要郡主如何賠禮,也省得郡主走彎路,如此豈不妙哉?」話罷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俊不禁道,「世子鬧這個脾氣,其實鬧得有些好笑。」

成玉在此事上並沒有蜻蛉的洞悉和膽量,因此並不敢覺得季世子今次發脾氣發得可笑,她只覺得可怕。不過蜻蛉如此鎮定,也不免給了她更多信心,認為季世子應該終歸是哄得回來的。

但也不是沒有一絲忐忑。

因著這一絲忐忑,第三日一大早,成玉便催著蜻蛉前去拒霜院尋季世子。蜻蛉一出門,她又立刻犯了緊張,來不及多想,已循著蜻蛉的足跡追了上去。

遙遙跟個小尾巴似地綴在蜻蛉身後時,她心裡暗暗思忖,她就偷偷地、遠遠地看一眼季世子,看看他今日臉色是不是比那日好些,看看他是不是還那樣生著氣。

蜻蛉在拒霜院門口撞見了季世子。

蜻蛉似對世子說了什麼,成玉瞧見世子抬頭朝她所在處望了一眼,那一眼十分短暫,她來不及反應,世子已轉身向前頭一個六角亭而去,蜻蛉亦跟了上去。

成玉也慢吞吞跟了上去,但她不敢站得太近,因此在亭前草徑的盡頭處便停住了。這樣的距離,她既聽不清二人言語,亦看不清二人面容,但再走近些她又疑心季世子可能不會再忍耐她,因此歎了口氣,蹲在那裡扒著草根候著他們。

他二人倒並未攀談許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季明楓已步出木亭,成玉趕緊扔掉手裡的草根站起來,規規矩矩立在草徑旁。季世子走近時她嚥了口唾沫,小聲道:「世子哥哥,我……」季世子面無表情與她擦肩而過,視線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她愣了愣,立刻轉身向著季明楓的背影又叫了一聲:「世子哥哥。」世子卻寸步未歇,像是方才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此時他什麼也沒有聽聞。

直到季世子已步入拒霜院,蜻蛉才來到她身旁。素來笑不離唇的蜻蛉此時竟沒有笑,眉間擰成了個川字。她不曾見過蜻蛉如此煩惱的模樣,心中發沉,許久才能開口:「世子哥哥果真厭了我,一刻也不想見到我了,所以已經沒有賠禮的餘地了,是麼?」

她其實是希望蜻蛉立刻否認的。

但蜻蛉並沒有立刻否認。

她心中發沉,有些透不過氣。

蜻蛉見她傷心,立刻柔聲安撫她:「郡主如此聰慧可愛,這世間怎會有人對郡主心生煩厭呢?」

但蜻蛉也知她並非三歲小兒,任人誇讚兩句便能立時遺愁忘憂,蜻蛉斟酌著同她解釋:「往日我贊同郡主結交世子,是因世子對郡主確有許多不同,世子是喜……不反感郡主的。世子朋友少,性子又嚴厲冷淡,郡主性子活潑,正可以暖一暖世子的性子,郡主想做世子的朋友,我以為這樣很好。但……郡主和世子性子差得太遠,可能的確不適合做朋友。」

蜻蛉勉強笑了笑:「郡主也無須煩惱執著,不交世子這個朋友,又能如何呢?」

成玉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不能怎的,我只是……」她黯然道,「我只是私心裡想待在世子哥哥身邊,覺得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太好了。」

蜻蛉神色深沉,問她:「郡主想要待在世子身旁,可世子又不願做郡主的朋友,那郡主有沒有想過,其實世子妃,也是能一直待在世子身邊的角色……」

成玉驀地抬頭:「世子妃?」

蜻蛉看了她好一會兒,搖頭苦笑:「當我沒有說過,是我想得太多。」

成玉十分驚訝:「難道蜻蛉姐姐覺得我做不了世子的朋友,卻做得了他的世子妃嗎?這太沒有道理了,做朋友他都嫌我煩,況且,」她認真道,「我是個郡主,我將來有極大可能是要被送出去和親的,不可能做你們麗川府的世子妃。」

蜻蛉勉強笑了笑:「那不過是我的想法罷了,做不得數,在世子他覺得,」她頓了頓,「您也並非世子妃的好人選。」

成玉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知道的。」

蜻蛉歎了口氣:「今次世子他著實有些……」

成玉咬了咬嘴唇:「我明白的。」她輕聲道,「有時候一個人突然就會討厭另一個人,這沒有什麼理由的。」

她的眼圈微紅,帶著一點大夢初醒如在雲霧的愣怔與恍惚,又帶著一點後知後覺勘透現實的灰心與傷情:「世子哥哥是徹底厭棄了我,我不該再纏著他,那樣只會讓他更加惱怒我。」

蜻蛉瞧著她發紅的眼圈和泛著水色的雙目,再次歎息了一聲:「世子他……」卻皺著眉未將此話說下去,轉而道,「郡主便當做是這樣罷,但也不用再想著世子,麗川還有許多趣致風物,明日我便領著郡主出門遊山玩水去,過不了幾日,郡主便又能開心起來。」蔥白的手指將她下垂的嘴角微挑起來,輕聲安慰她,「如人意之世事,世間能有幾何?隨意隨緣,瀟灑度日,方是快事,遇到世子之前,郡主不就是這樣度過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