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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此後數日,王府中的確很難見到春回院中二人的身姿。

蜻蛉日日領著成玉外出。

東山有高樓,蜻蛉領著她登樓賞景,樓中啟開一壺十八年女兒陳,二人對坐醉飲,山景悠然,清風徐來,蜻蛉問她,郡主可感到悠然麼,成玉覺得這是挺悠然的。

西郊有碧湖,蜻蛉領著她遊湖泛舟,以湖心之水沏一甌蓮子清,再聽隔壁畫舫中歌女唱兩支時令小曲,裊裊茶香中蜻蛉問她,郡主可感到怡然麼,成玉覺得這也是挺怡然的。

蜻蛉有情趣,又有主意,帶著她四處作樂,成玉也就漸漸將季明楓放下了一些,沒怎麼再想起他了。

十來日晃眼即過。十來日後,成玉才再次聽人提起季明楓。

那是個薄霧濛濛的清晨,成玉因追逐飛出春回院的仙鶴,不意撞見兩個丫頭倚著假山咬耳朵。小丫鬟說,前些日季世子出了趟門。

季世子出了趟門,從外頭帶回來一位嬌客,姑娘顏美如玉,有月貌花容,只是世子將她護得甚嚴,不知是個什麼來路。

成玉站在假山後頭想,兩個月前季世子從綺羅山將她撿回來,兩個月後季世子不知從哪兒又撿個姑娘回來。季世子看著冷若冰霜、端肅嚴苛,想不到這樣救苦救難、樂於助人、能撿姑娘。

頭頂大鳥振翅,她回過神來,繼續撒腳丫子追仙鶴去了。

這天是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成玉聽人提起季世子。沒料到,次日她居然就見到了季世子。

這日是四月初八,四月初八是佛誕日。佛誕之日,需拜佛、祭祖、施捨僧侶、去城外的禪院參加浴佛齋會等等。

但成玉今年不在京中,故而這些事統統不用做,她就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街上瞎逛。逛到日落西山時,聽說初夏正是新酒釀成的時候,菡城中二十四家酒樓將於今日戌時初刻同時售賣新酒,每家釀的酒還不是一個味兒,她精神大振,攜著蜻蛉便往酒肆一條街殺過去了。

她二人挨著酒肆街一家酒樓一家酒樓喝過去,喝到第十二家時,蜻蛉沒什麼事,她卻有點飄,中途跑出來吹風醒神,結果碰到了緊鎖雙眉坐在隔壁首飾鋪子門口的秦素眉。

秦姑娘見著她時雙眼一亮,急急喚她:「郡主。」屈身同她行禮問安,行禮的姿勢有些彆扭。

秦姑娘出門,是給在越北齋喝茶的季世子送傘的。秦姑娘行禮彆扭,乃是因途中走得急,把右腳給崴了。秦姑娘出門倉促,也沒帶個丫頭,崴了腳,也沒個誰能替她送傘或將她送去醫館,她只好坐在相熟的首飾鋪子跟前犯愁。見著成玉,秦姑娘如見救星,千求萬求地托付她,請她代她跑一趟,給世子把傘送過去,以防他歸途淋雨。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

成玉抬頭朝天上一望,確有濃雲一層層掩過中天月輪,是有雨的徵兆。

她就應了秦姑娘,連折回堂中同蜻蛉打個招呼都不曾想起,便徑向越北齋而去了。

若成玉清醒著,這事她多半不會這樣處理,可她此時犯著糊塗,雖知季明楓不想見她,但酒氣激發之下,她是這麼想的,她覺得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見季明楓礙他的眼,她是幫秦姑娘送傘麼,師出有名啊,季世子大約也能體諒她罷。

成玉抱著傘,一路逛進清遠街,迷了兩次路,終於找到了越北齋。接引的侍女要去樓上季明楓的雅室幫她通傳,請她在樓下稍等,她懶得等,尾隨著侍女上了二樓,直接去了盡頭的蘭室。

侍女剛將蘭室的門叩開,她已幽魂一般抱著兩把傘飄了過去,單手撐住半開的門扉,微微皺眉:「我和世子哥哥何時生分至此了,我只是來替秦姑娘送個傘,料想不需要層層通傳。」

卻沒有得到回音。

季世子一向不愛搭理她,十來日前他還當她是個透明人,此時這個反應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揉著額角抬起頭來:「世子哥哥你不必如此,我……」一個「我」字卡在了喉嚨口。

這時候她才發現門裡站著的並非季世子,卻是個貌美姑娘。姑娘一身白衣漢裝,但高鼻深目,眉似新月,唇若丹果,面容冶艷,並不似漢人長相,是個夷族女子。

成玉一愣:「哦,走錯了。」邊說邊回頭,回頭看見靜立一旁的侍女,又一愣,「是你領我過來的啊,」她疑惑,「你沒領錯路嗎?」

侍女正要回話,門後的白衣女子開了口:「可是紅玉郡主?」

成玉轉過頭:「姑娘是……」便在此時,一身玄衣的冷峻青年自房間深處緩步行出,擋在了白衣女子面前,冷淡目光自成玉面上掃過,未做停留,抬手便要關門。成玉趕緊將半個身子都卡進門框裡,「世子哥哥此時要關門,就壓死我好了。」

房中靜了片刻,季明楓沒有再嘗試抬手關門,他也沒有再無視她,但語聲極冷極沉:「海伯說得還不夠清楚麼?」海伯是拒霜院中的老管事。

無頭無尾的一句話,成玉卻立刻聽出來其中含意。

季明楓不再將她當個透明人,她覺得這是一種進步,但季世子這句話卻有些來者不善,她抬頭覷了季明楓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楓也看著她,眼中全無情緒,聽到世子哥哥這四個字,還微微皺了眉。她就有點孬了,即便有酒意撐著,亦做不出來再像方纔那樣橫,她有些頹廢地低了頭,囁嚅道,「海伯只是說,讓我不要再去南書房。」又飛快道,「我沒有再去過南書房。」

「你一向聰明,」季明楓回她,聲音平靜:「當然知道舉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書房』這句話還有什麼意思。」

她當然知道,但是卻很認真地搖了頭:「我不聰明,我不知道。」

這一次季明楓沉默了許久,許久後,他盯著成玉:「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這個意思,有那麼難以理解麼?」

越北齋這個茶樓,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樓,有個十分不同之處:越北齋很靜。樓中沒有堂座,僅有雅室,客人們也不吵鬧,便是夥計們來來往往,也皆是悄聲言語,因此當同室茶友不再攀談時,樓中便只能聞得二樓一副竹簾子後頭傳出的古琴聲。此時成玉便只能聽到那古琴聲。她聽出來琴師彈奏的是《秋風詞》。

季明楓仍看著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楓問她有那麼難以理解麼。

其實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她多麼聰明,他是什麼意思,她其實一直都懂。

但此時她卻不禁喃喃:「就是那麼難以理解。」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就是那麼難以理解。」然後她看到季明楓蹙緊了眉頭,蹙眉是煩惱和不認同的意思,她想。只在眨眼之間,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楓不希望她再出現在他面前,可能連看她一眼都嫌煩,但此前只是她心中如此想罷了,並不覺得十分真實。此時聽季明楓親口道出,這突如其來的真實感,就像一把細針密密實實扎進了她心口。她沒有忍住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來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顯然季明楓並不懂得她的傷心,他嗓音微啞地斥責她:「別再像個小孩子,稍不順意便要哭鬧,你虛歲已十六了。」

是了,他厭了自己,因此連她的傷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憤怒。她同蜻蛉說她很明白有時候人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會突然討厭另一個人,沒有理由,但她其實還是想要個理由。他為什麼一下子這樣討厭她,連一點點機會都不再給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個人。

這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將手裡的兩把紫竹傘用力摔在季明楓面前,用盡力氣向他大吼了一聲:「我就是個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傷心了我連哭一哭也不行麼!」

言語顛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季明楓卻像是被她鎮住了,一時沒有出聲。

不斷掉落的淚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季明楓的表情,但她心中還抱著一點隱秘的渴望,希望從季明楓的神色中辨出一點言不由衷來。她也不妄想他會因為她的傷心也感到一點痛心,她一向樂觀,又好哄,因此只要一點憐憫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淚水拭盡後成玉終於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兩人的表情:首先入目的是季明楓身旁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神色中含著探究,打量她的目光中帶著五分不屑,五分可憐。而後才是季明楓,季明楓依然蹙著眉,察覺到她停止了哭泣,他抬手揉了揉額角:「你今夜鬧夠了,回去吧。」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別再像個小孩子。

你今夜鬧夠了,回去吧。

成玉怔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又令人厭憎。她從前是那樣難得憂愁的小姑娘,大多時候覺得世間一切都好,並不知厭憎是何意,今夜卻突然想起來,這世上原有個詞叫厭憎,而那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靜了半晌。半晌後,她輕聲道:「嗯,是該回去了。」她懨懨地,「我今晚可能有些可笑,這樣糾纏,太失禮了,大約是來路上喝了些酒的緣故。」她抬起頭來,「世子不必覺得煩惱,此時我覺著我酒醒了,今夜,」她微微抿了抿嘴唇,「讓世子和這位姑娘見笑了。」她不再說那些愛嬌又任性的言語,這樣說話的她前所未有地像個大姑娘,端嚴、得體、還客氣。

季明楓動了動嘴唇,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可成玉並沒有注意到,像是思考了一瞬,她百無聊賴道:「那就這樣吧,我走了。」說完真轉身走了。

直走到樓梯處,她聽到季明楓在她身後開口:「就這樣,是怎樣?」

她停下腳步來,卻沒有轉身,但仰頭看著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樣,最後她說:「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樣吧。」然後她下了樓。樓梯上傳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是高門貴女應該有的行路之儀。

她沒有再叫他世子哥哥。

自此之後,成玉再也沒有叫過季明楓一聲世子哥哥。

後來當朱槿將她重帶回平安城,她更是徹底忘記了這個稱呼。

那夜菡城一宿風雨,成玉回府已是三更,回首才發現蜻蛉竟在後頭不遠處跟著她,大雨中兩人皆是一身濕透。

開門的小廝惶恐地盯著她瞧,待視線往下時,嚇得話都說不大利落:「郡、郡主這、這是……」她也順著小廝的目光瞧了一瞧,瞧見自個兒半幅裙擺上全是泥漬,軟絲鞋邊上亦糊著稀泥,鞋尖上卻沾著半片紅花,花色被小廝手中的風燈一映,倒有些艷麗。

是在清遠街上摔的。她記得。

初夏的雨來得快,彼時她步出越北齋沒多久,便有落雨傾盆。出了清遠街,她才發現竟走錯了方向,於是又折了回去。

重走近越北齋時,卻瞧見季明楓正攜著那白衣女子步出茶樓。她在雨中停住了腳步,遙見季世子撐開紫竹傘步出屋簷,然後將傘斜了斜,那白衣女子單手提一點裙擺步入傘下,那個小動作是還不習慣漢裝的模樣,季世子的傘朝著那姑娘又斜了斜。兩人共用一傘在大雨中徐行遠去。

成玉在雨中打了個冷戰,待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她才重新舉步。身子被冷雨澆得哆嗦,舉步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目光著地,她才發現街道兩旁的榴花被這場四月落雨摧折下來好些。

入目可見的石榴花樹們皆是被雨水澆得頹然的少年男女模樣,而她能瞧得見的花朵,不過就是這滿地的亂紅落英。如此蕭瑟情境,襯得她也有些蕭瑟。她在地上坐了好些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直到打了個噴嚏,才站起來辨別方向,朝王府而去。

便是有這麼個插曲。

當夜蜻蛉伺候著成玉洗了個熱水澡,又灌了她滿滿一碗薑湯,還給她點了粒極有效用的安神香,她捂在被中一夜安眠,再睜眼時已是次日巳時。

室中唯有冷雨敲窗之聲,蜻蛉坐在她床前,見她醒來,輕聲向她:「世人有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郡主昨日委屈了一場,痛哭了一場,又被雨澆了一場,昨日種種,郡主希望它是生還是死呢?」

成玉打了個哈欠,平靜道:「我希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天子成家,無論姑娘兒郎,性子都烈,有時候連娶回來的媳婦兒性子都烈。成家性子最烈的是二十幾年前的睿宗皇帝。大熙開朝兩百餘年,自開朝便和北衛是死敵,歷任皇帝在位時均和北衛有戰有和,還派公主去和親,唯有睿宗皇帝他說幹就幹然後和北衛至死方休幹了一輩子;睿宗皇帝在位時,熙衛邊境唯有王子埋骨,從無王女和親,便是如此烈性。而這位睿宗皇帝,是成玉她爺爺。

須知紅玉郡主成玉她平生最崇拜的就是她爺爺,其次才是她老子爹。秉續她爺爺的風骨,成玉雖然年不滿十六,較真起來,也是相當烈性。她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那就真的死乾淨了,是絕不可能再搶救一下的了。

定義昨日種種已死乾淨的成玉在房中讀了幾天書,不曉得從哪個犄角旮旯找出來一本皺巴巴的《幽山冊》,裡頭說菡城城外好幾座深山裡都藏著玄妙的幽洞暗窟。成玉對這本書愛不釋手,讀得如癡如醉,讀完就拽著蜻蛉跑去訪幽探秘了。

整個四月,她們都在深山老林裡度過,戰天斗地劈豺狼砍猛虎,影衛出身的蜻蛉根本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直到四月底,季世子找蜻蛉談了次話,大意是說如果她再帶著紅玉郡主出門犯險就將兩個人都禁足,算是給了城外深山老林裡的豺狼虎豹們一條生路。

二十來日,成玉同季世子王不見王。蜻蛉同她談及季世子的干涉時,她也只是點了個頭,道客居在此,主人有令,自當遵從,方是客居之禮。然後規規矩矩去後花園看書餵魚去了。

蜻蛉從未瞧過她這樣一面,一時倍感新鮮。她不知道她眼前這位郡主被自由的花妖們養大,也被威嚴的皇庭所規束,她天真時十分天真,任性時非常任性,規矩起來時,也可以做到極其規矩。

五月,成玉一徑待在府中花園裡溜躂,因此碰到過好幾回季世子以及季世子領回來的那位夷族姑娘。季世子同她還是那樣,倒是世子身旁那位喜著白衣的夷族姑娘對她很有些不同。

有時候這位姑娘同季世子一道,同季世子一道時她會學著季世子,目不斜視當成玉不存在。有時候這位姑娘一個人,她一個人時,卻會假裝不經意自成玉餵魚的涼亭前走過,將眼風輕飄飄掃到她的身上。

成玉是個逢年過節需在皇宮裡討生活的倒霉郡主,宮裡頭最不缺的便是女子的心機,她品得出來姑娘眼風中的探究和輕視。但成玉覺得這其實也怪不著人家,誰叫她那夜在越北齋不顧體面地鬧了一場又哭了一場。

白衣姑娘是個甚來歷,府中有一些傳說。

下人們嘀咕的版本,說這姑娘姓諾護,單名一個珍字,是季世子在十三夷部之一的月令部從一群馬賊手裡救下的;馬賊滅了姑娘滿門,世子憐她,故而領她回府,她若伺候得好世子,便要抬她做妾。

成玉覺得季世子他選朋友挺嚴厲,但抬妾倒是挺隨意的。

不過蜻蛉在此事上和她意見不太一致,蜻蛉覺得,下人們口中這個版本,應是世子他特意放出來的障眼法,為的是迷惑有心之人。季世子選朋友嚴厲,抬妾也不會隨意。

成玉就和蜻蛉賭了五十兩金子。

為了這五十兩金子,蜻蛉很快探出了一個全新的版本。說這位諾護珍姑娘的確是世子從月令部尋得,但並非是從什麼馬賊手裡救下來。這是四個影衛努力了七年才努力出的結果。

說珍姑娘乃是十五年前南冉國宮變之中唯一活下來的南冉先王遺珠。因是南冉孟氏之後,真名其實該叫孟珍。季世子將她帶回來,為的是南冉古墓中所藏的集南冉整個部族千年智慧的南冉古書。

南冉人擅毒蠱之術,又擅奇門遁甲,故而在十五年前南冉政局飄搖時,那樣好的時機之下,麗川王爺也沒能將南冉收入彀中。但若能進入南冉古墓得到那些古書破譯掉南冉的奇方奇術,大敗南冉卻是計日可待。

打開南冉古墓需要聖女之血,而南冉國的聖女,乃是天選。這便是季世子在孟珍身上花費如此多心血的緣由:南冉這一代的聖女,便是這位隱居月令部,化名諾護珍的孟珍公主。

而如今的南冉王自十五年前弒兄竊位後,也一直在尋找這位失蹤的聖女。

講完這個故事,蜻蛉替世子感歎了一句:幸好世子他搶先了一步。又發表了一下自己的預測:可見下一步世子他準備準備便要去探南冉古墓了。

蜻蛉一席話畢,成玉稍稍掩住了口,有些驚訝。為了五十兩金子,蜻蛉她就把季世子給賣了,還賣得利利落落的,一絲猶疑都沒有。她有些為蜻蛉感到擔心:「你就不怕世子他知道了會削你麼?」

蜻蛉點頭回她:「是的,世事一向是這個道理,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幽幽看向成玉,「郡主此時和我知道得一般多了……」

成玉哭喪著臉:「我根本不想知道得這麼多,我裝什麼都沒有聽見還來得及嗎?」

蜻蛉噗嗤笑道:「郡主英明。」頗有深意道,「所以珍姑娘若是有一日挑釁郡主,郡主您也不要理她,您既知道世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便該知道一旦您和珍姑娘爭執起來,世子他為了他的大業和大局,便是郡主您有道理,他也是不會站在郡主您這頭的。」她歎了口氣,「世子他是做大事的世子。」

成玉怔了片刻,表示理解世子的事業心,也理解世子對孟珍的維護,還理解孟珍對她的輕視,但完全不能理解孟珍為什麼會挑釁自己。

蜻蛉斟酌道:「難道郡主未看出來珍姑娘視郡主為勁敵麼?」

成玉覺得奇了怪了她為什麼要視自己為勁敵。

蜻蛉看著她非常發愁,好半天,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郡主不用理解為什麼,聽我的話就對了。」

成玉從未懷疑過蜻蛉的穎慧,也欽佩蜻蛉素來識人有道且有術。但蜻蛉對孟珍的那句預言,她卻並未放在心上。直到四日後。

四日後的清晨,成玉斜倚在花園小亭中一張軟榻裡,頭髮束起,額前扎一條藏青護額,手裡握一把泥金扇,和著面前紅衣歌姬的唱詞有一搭沒一搭打拍子。

這幾日天上落雨落得慇勤,她原本有些在後花園待不住了。尋常人可能覺得玩賞雨中嬌花也是一種雅趣,但成玉踱步其間,打眼望去一院子都是被雨水澆得落魄的美人。蜻蛉在一旁感歎:「瞧這株四季海棠微雨中含羞帶怯多麼醉人……」成玉卻只能瞧見幾天的冷雨將一個橙衣美人打得都要厥過去了……她覺得只有蒼天能明白她的苦。幸而蜻蛉自府中挑出個唱曲唱得好的歌姬陪她打發時間,並且她待的這個亭子周圍也不種什麼花花草草,她就在這個亭子裡一待待了四天。

紅衣歌姬彈著琵琶正唱到「瓊花摧折,冷香盡謝,西風只向無情夜」,本該和她沒什麼交集的孟珍走了進來。

歌姬落音,成玉坐正了些笑問孟珍:「珍姑娘這是聽憐音姐姐她歌聲曼妙,故而也動了興致到此一坐……」看孟珍筆直得跟株楊柳似地站她跟前,半途改口,「到此一站麼?」

孟珍秀眉蹙起,冷冷看著她:「郡主是熙朝的郡主,卻為何將低賤的伶人也喚做姐姐?」

成玉將扇子抵在額頭前。她其實不僅將伶人喚做姐姐,她也將伺候她的侍女喚做姐姐,甚而平安城青樓裡的小娘們,凡她見過的,她都叫過姐姐。姑娘們覺得她嘴甜,又難得是個一擲千金的敗家子,因此都喜歡她,她從來沒覺著這是個什麼問題,頭一回被人如此指責,一時間有點蒙。

孟珍繼續道:「近一月來,我見郡主在此賞花觀鳥,蓄禽垂釣,如今竟還同伶人廝混在一起,郡主便打算日日如此麼?」

成玉覺得自己這樣已算十二分修身養性了,須知她在平安城中要能做到如此,朱槿是要開心得每天燒高香的。她笑了笑,揚眉向孟珍:「我這樣難道還不夠好麼?」

孟珍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眼中浮現輕視意味,微微挑高了眉:「郡主想過這樣的日子,便不應待在麗川王府中。麗川王府同京城中的王府別有不同,容不得一位富貴逍遙不解世事的郡主,郡主在此遲早要拖累世子,不如早一日回你的靜安王府,如此,對郡主、對世子、對王府,都是樁好事。」

成玉用扇子尖兒撐著下巴尖兒。

孟珍淡淡:「還請郡主仔細考慮。」話罷不待成玉回應,已移步邁出涼亭,於微雨中淡然而去。

紅衣歌姬憐音隨意撥弦,重彈起方纔那支小調來,成玉還用扇子抵著她的下巴尖兒,半晌道:「蜻蛉姐姐說珍姑娘會來挑釁我,憐音姐姐,我怎麼覺著珍姑娘這不像是在挑釁我,是在趕我出王府啊。」

憐音微微一笑:「郡主用趕這個字,算不得是個好字,奴婢以為委婉一些,用勸這個字,聽著要好聽些。」

成玉刷地攤開折扇,半掩住臉,動作端的風流,輕輕一歎:「都是想我走啊。」

憐音抱著琵琶幽幽然唱了一句:「瓊花折,冷香謝,西風只向無情夜。」彎眉一笑,「郡主同奴婢聯詞聯曲為樂,何苦為他事多費神思。郡主擇的這一曲本就有哀調,配郡主這句詞,倒顯出十分的傷懷來,奴婢便將這句詞減了兩個字,郡主可覺得是否不那麼寥落了?」

成玉扇子一收,樂出聲來:「憐音姐姐不愧為詞曲大家,是個煉字之人。」

但成玉回頭還是想了想離府這事兒。

她待在麗川王府,乃是因她欲同季世子結交,加之恰巧她的忠僕朱槿那陣子覺得她很討人嫌順勢把她給扔這兒了。

朱槿的意思是半年後再來接她。她初來王府時二月中,此時才將將五月中。

她同季世子走到這一步其實很沒有意思,她再待在王府的確有些說不過去,但麗川不比平安城太平,她就這麼貿然離開王府,若她出事,皇帝的態度不好說,但朱槿一定徒手將麗川王府給拆了……著實是給老王爺夫婦添麻煩。

她覺著還是待著為好。

此後每每同孟珍相逢,瞧著對方隱含著「你怎麼還沒有離開」之意的眼神,她都當瞧不見了。

有一回為了捉一隻飛去花園中那座流泉瀑的彩蝶,成玉躡手躡腳地跟過去,一耳朵聽到山石一側孟珍同她的侍女用南冉語閒話,有幾句說的是她。

那侍女道:「世子殿下這一月來每日都要來花園中走一走,姑娘你……」

孟珍沒有說話。

那侍女恨恨道:「那紅玉郡主為何還不離開?道理姑娘都同她說明白了,她便安心在王府中當一個拖累世子殿下的無用之人不成?她是未聽明白姑娘的意思還是……」

孟珍開了口:「她明白,」淡淡道,「只是中原女子,大約骨頭都輕。」

說著二人步出山石,一眼看到她,那圓臉侍女一臉慌亂,孟珍倒是頗為鎮定,還皺了皺眉。

成玉展顏一笑,豎起手指來放在唇間,同她們比了個噤聲的姿勢,又指了指停在一朵大紅色佛桑花上頭的彩蝶,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朵佛桑花,似只捕食的鷂子猛朝那彩蝶撲了過去,又立刻從花叢裡爬起來煩惱道:「咦,這樣都能叫你跑了!」一路追著翩飛的彩蝶而去。

柔和軟風中聽到身後那圓臉侍女鬆了口氣:「幸好她不懂南冉語。」

孟珍淡淡道:「能聽懂又如何。」聲音中微含怒意,「便是這樣一個玩物喪志之人!」

成玉追著彩蝶而去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若是在平安城,有誰敢說她骨頭輕,她能將對方打個半身不遂,別說打一個蠻族公主,便是打當朝的公主都不在話下。但念及她今日是在麗川王府,如蜻蛉所言,孟珍於季世子有大用,季世子同她雖然這樣了,但總是救過她。且她蒙麗川王府慇勤照拂了三月,因朱槿是個說半年後來接她就必定會在半年之後才來接她的說話算話之人,因此他們還得再照顧她三個月。

終歸麗川王府對她有恩。

她願意為了這個恩,多擔待一些孟珍對她的莫名敵意。

季夏時節,三伏裡赤日炎炎,花園中待著嫌熱,蜻蛉便領著成玉出門聽說書了,倒是很少再看到孟珍。蜻蛉提了一句,說近日前府事多,世子十分忙碌,成玉並不多問,蜻蛉也就不多說。二人只是聽書看戲,玩物度日。

結果那個月末,出了事。

季世子領著精兵良將去探了南冉古墓。前去十八人,回來只得兩人。一個是孟珍,一個是為了救她而身中劇毒的季世子。

季世子身中劇毒,生死一線,照理說這是個緩和季成二人關係的好時機。

蜻蛉瞧了古往今來許多話本,於此深有心得,明白即便世子認為二人間有什麼邁不過的溝壑天塹,只要郡主她以淚洗面日日服侍於世子榻前,病弱的世子怎能抵擋得住,必然就從了。

她前些時日冷眼旁觀,覺著郡主著實是個看得開的人。自以為郡主天真童稚不能與他並肩的是世子,因此而將郡主拒於千里之外的是世子,但隱痛著看不開的那個人,也是世子。她覺著自己有這個打算其實是為世子好。

但問題就在於季世子馭下太嚴太有手段,以至於蜻蛉探得季世子他中毒這個消息,已是三日之後;待她剛在心裡頭勾出一幅借此時機助郡主世子冰釋前嫌的大好藍圖來時,她又立刻探知世子他劇毒已解了。

的確如話本中的套路,翩翩佳公子命懸一線之時是有佳人陪伴照顧還痛哭的,但那不是成玉。

為世子配出解藥的是珍姑娘。

守候服侍在世子榻前的也是珍姑娘。

世子醒時在他跟前哭得梨花帶雨的,還是珍姑娘。

蜻蛉覺得世子和郡主怕是要徹底涼涼了。

成玉得知季世子中毒的消息是在世子回府後的第七日,倒並非全然自蜻蛉口中獲悉,乃是聽拒霜院門口那株櫻樹提了幾句,她再去問了蜻蛉。

成玉在書房中坐了片刻,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前幾日她讀得如癡如醉的那本《幽山冊》。那上頭她拿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做了許多筆錄,添記了平安城外她探過的許多奇山妙嶺,與冊子上記載的菡城山澤遙遙呼應,蜻蛉看過,也覺得很有趣。

她將冊子揣在懷中,便領著蜻蛉去拒霜院探病了。

她們在外堂候人去內室通傳,正碰到孟珍自內室出來,瞧見她二人,皺了眉,卻沒有說什麼,端著藥碗出了外堂。未幾便有小廝出來請她二人入內。蜻蛉隨著小廝走了兩步,才發現身後成玉並無動靜,回首時瞧見她左手端著茶盞右手撐在圈椅的扶臂上,眼睫微微垂著,不知在想什麼。

蜻蛉開口喚她:「郡主。」她才終於回過神來似的,卻依然沒怎麼動,只將撐著額角的右手手指緩緩移到了腮邊,垂著的一雙眼睛淡淡看過來。因沉默和遲滯帶出的些許懶態,與平日之美大不相同,配著微蹙的一雙眉,清清泠泠的。

蜻蛉在心中歎息,想若她是世子,便為著這一張傾城國色的臉,她也狠不下心推開她。

「其實我來得有些草率,」成玉緩緩開口,情緒不大高的樣子,「竟忘了季世子一向嫌棄我,見著我總要生氣,此番他臥病在床,靜養時節,應該少生點氣。」

她頓了頓:「方纔我瞧珍姑娘面色裡已無擔憂,想來季世子已無甚大礙,既然來了,那蜻蛉姐姐你進去瞧一瞧世子吧,我去外頭逛逛,在園子裡候你。」話罷擱了茶盞便要起身,目光落到放在一旁的那本《幽山冊》上,愣了愣。

蜻蛉見她這個模樣,斟酌著道:「世子臥床定然無聊,那這本書我替郡主捎給世子?」

她沉默了片刻,將書拾撿起來:「過我手的東西,季世子他定然也難以瞧得上,算了。」攏著書冊出了外堂。

蜻蛉在後頭靜看了她的背影好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

季世子這一方拒霜院,乃因院中種著許多拒霜花而得名。但因這一院拒霜花的花期比尋常拒霜花要晚些,只見綠樹不見花苞,故而誤入這片花林的成玉也不覺頭大,只覺自己誤打誤撞,竟難得尋到了一個清幽之地。

她走走停停,肆意閒逛,沒注意到此時身處的柳蔭後半掩了一扇軒窗。

軒窗後忽傳來低語:「正事便是如此,那我說說旁的事罷。」卻是蜻蛉的聲音。成玉停住了腳步,接著聽到蜻蛉一句,「她是擔憂你的。」

成玉好不容易舒展的眉頭重新擰了起來,她想起來那扇軒窗後彷彿是季明楓的內室,同蜻蛉說話的,應當是季明楓。

蜻蛉仍在繼續:「她此時就在院中,為何不進來,大約……你也明白。同她走到這一步,便是殿下你想要的麼?殿下其實,並不想這樣吧?」

成玉怔住了。她當然明白蜻蛉說的是她。

季明楓剛拔出劇毒,正值病弱,察覺不出她在外頭是有的,然蜻蛉是何等靈敏的影衛,必定知道她此時正立於屋外柳蔭中。她卻偏同季明楓提起她,想來是以為她不會武,站得又有些距離,絕無可能將二人言談聽入耳中。可偏生她耳力素來比常人強上許多。

她覺著自己應該趕緊離開,終歸事已至此了,她不該想知道他們為何竟會談起她,也不該想知道季明楓私下裡究竟如何看她。

卻在舉步時,聽到了季明楓微啞的嗓音自軒窗後響起:「她只能做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我卻不能要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壓住了一聲咳嗽,「她沒有能力參與王府的未來,早日離開才是好事。」

成玉停住了腳步。

屋中重回靜默。

半晌,蜻蛉再度開口:「那孟珍,便是有能力參與王府未來的人嗎?」

季明楓沒有回答。

蜻蛉低低一歎:「此事其實是我多管閒事,但承蒙殿下一直當我是朋友,我今日便僭越地多說一句吧。世事如此,合適你的,或許並非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或許並非是合適你的。殿下你……既然執意如此選擇,只希望永遠不要後悔才好。」

這一句倒是難得得到了季明楓的回應。

季明楓咳了一陣:「紅玉和我……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說的,你今後也不必在此事上操心了,她在王府也待不了多少時候。」停了一停,放低了聲音,似在自言自語,但成玉還是聽到了那句話,「她離開後,也不大可能再見了。」

房中又靜默了片刻,蜻蛉輕聲:「殿下就不感到遺憾嗎?」

季明楓的語聲如慣常般平淡,像是反問又像是疑問,他問蜻蛉:「有何遺憾?」

那就是沒什麼遺憾了。

成玉微微垂眼,接著她快步離開了那裡。

季明楓和蜻蛉的對話,有些她其實沒太聽懂,譬如蜻蛉那兩句什麼合適的並非想要的,想要的並非合適的。若這話說的是交友,似乎交朋友並不一定要考慮這許多。但季明楓的那幾句話,她倒是都聽懂了。

原來季世子突然討厭了她,是因她「天真不知世事」。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對他、對形勢複雜的麗川毫無助益,而他不交對他沒有助益的朋友。

季世子大約還有些看不上她,覺得她弱小無能,他也並不希望她在麗川王府長待,甚而即便往後他們因各自身份再見一面難於登天,他也不感到什麼遺憾。

哦,他原本就挺煩她,往後二人再不能相見,他當然不會有什麼遺憾。

她從前倒不知道他是這樣看她的。但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方纔她為何要停步呢?

蜻蛉問季明楓,殿下其實並不想這樣罷?他會如何回答,大體她也能料到,著實沒有留下來聽壁角的必要。果真他回答蜻蛉的那些話便沒有什麼新鮮之處。

但再聽一遍總還是令人難受。

可那時候她卻停了步。

明知會難受卻為何還會停步呢?難道她還指望著他面上表現出的那些對自己的厭棄是緣於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走出那片拒霜花林後,她拿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本《幽山冊》敲了一記額頭,敲得有些沉重,腦子都嗡了一聲,然後她責罵了自己一句:「你倒是在發什麼夢呢?」

日暮已至。拒霜雖未到花期,但園中自有花木盛放,被夏日的烈陽炙了一整日,此時再被微涼的暮色一攏,一涼一熱之間,激起十分濃釅的香氣。是白蘭香。

成玉想起來前頭的小樹林中的確生著一株參天白蘭,乃是棵再過幾十年便能化形為妖的千年古樹。她日日上南書房那會兒,很掛念這棵樹開花時會是如何卓絕的美人。微一思忖,也不急著去外堂同蜻蛉會合了,踏著濃釅花香一路向著那株古白蘭而去。

只是沒想到今日竟很有聽壁角的運勢。

依稀可見那株古白蘭飄飄的衣袂之時,有兩個熟人在前頭不遠處擋住了她的視線。負手而立的是孟珍,拿個藥鏟正掘著什麼的是那日成玉在流泉瀑撲蝶時與她有過錯身之緣的圓臉侍女。

二人今次依然用了南冉語交談,依然提了她,依然是圓臉侍女在狠狠地抱怨她。

大意還是那麼個大意,說世子的大事裡頭瞧不見她這位郡主,世子中毒命懸一線之時瞧不見她這位郡主,如今世子安然了她倒是假惺惺來探病了,便是用著一張天真而又故作無知的面孔糾纏世子,真是十分可恨討厭。

成玉因曾無意中聽過一回孟珍同她的侍女議論她,明白孟珍自恃身份,其實不願多評點她。但令成玉感到驚訝的是,今次孟珍竟破了例,忍著厭煩與不耐說了老長一段話:「中原女子便是如此,素來嬌弱無用。中原確是英雄輩出,男子們大體也令人敬佩,但中原的女子,卻不過是男子的附庸罷了,被男子們護著慣著,個個都養成了廢物。」露骨輕蔑透出話音之外,「連天子成家的貴女也不過如是,自幼養尊處優安享尊榮,」冷冷嘲諷,「那張臉倒長得好,不算個廢物,是個寵物罷了,不值一提,今後也大可不必再提起她。」

圓臉侍女訥訥稱是,又道中原女子們的確沒有志氣,鮮見得能有與男子們並肩的女子,便同是貴女,府中此時供著的那位郡主又豈能比得上她家的公主。譬如季世子要做翱翔天際的鷹,她家公主便也能做鷹,季世子要做雄霸山林的虎,那末她家公主便也能做虎,那位徒長得一副好面孔的懶散郡主,也著實不必一提了。語中有許多意滿之態。

孟珍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只叮囑了那正掘藥的侍女一句,讓她別傷了藥材的藥根。

成玉靠著那株三人方能合圍的鳳凰木站了會兒,瞧那一雙主僕一時半會兒沒有出林子的意思,摸了摸鼻子,另找了條偏路,仍向著在月色下露出一段飄飄衣袂招惹自己的古白蘭而去。

連著這次,已是兩次讓成玉撞見這位南冉公主在背後怠慢輕視她。這事有些尷尬。她其實從前並不如何在意孟珍,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因今日她終於知道了季世子究竟是如何看她。而季世子的見解同孟珍的見解本質上來說竟然頗為一致。因此孟珍這一篇話就像是對季世子那些言語的註解,讓她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

在平安城無憂無慮做著她的紅玉郡主玉小公子時,成玉從不在意旁人說她什麼,因世人看她是紈褲,她看世人多愚駑,愚駑們的見解有什麼重要呢。

但季世子是她認可過的人,在意過的人。這樣的人,她生命中並不多,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正因稀少,故而他們說的話,她每一句都聽,每一個詞都在意,每一個字都會保留在心底。而又正因她對這些言辭的珍重,故而一旦這些言辭變成傷害,那將是十分有力的傷害。

能傷害她的人也不多。

這無法不令成玉感到難堪,還有憤怒。

她打小皮著長大,吃喝玩樂上頭事事精通,瞧著是不大穩重,兼之年紀又著實小,些許世人便當她是個草包,能平安富貴全仗著有個為國捐軀了的老父。世人卻不知這位郡主還是十花樓的花主,十花樓中蓄著百族花妖,而僅靠著一個為國捐軀的老父,成玉她能做成大熙朝的郡主,卻做不成百族花妖們的花主。

百妖們為何能認她一個凡人當花主,光靠命好是不行的。花妖雖是妖物中最溫馴的一類,然但凡妖物便總是有些肆無忌憚不拘世俗。花妖們愛重這位小郡主,絕非因她有朱槿梨響兩個護身符。他們愛重她如雛鷹般天真英勇,如幼虎般剛強無懼,他們愛重她無窮的膽量和驚人的魄力,他們還愛重她一等一的決斷力。

有事當前,成玉很少拖泥帶水,她一向是有決斷的。

幽幽月色下,成玉倚著棵尋常垂柳,瞧著在她眼中已化作個黃衣美人的古白蘭,玩轉著右手大拇指上一個玉扳指,笑了笑:「這個扳指姐姐你可能沒有見過,但我想你應該聽過。」

古白蘭原本帶著好奇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成玉,聞言驚訝:「你……是在同我說話?」

成玉換了個姿勢靠在垂柳上,抬頭看她:「姐姐生得很美。」左手手指撫著右手大拇指上光華流轉的玉扳指,漫不經心轉了兩圈,「它有個名字,是牡丹帝王姚黃給起的,叫希聲,說是大音希聲。」

離地三尺浮在半空的古白蘭雙眼圓睜,盯著那白玉扳指直發愣,口中喃喃:「牡丹……姚帝,希聲。」良久,將驚異目光緩緩移到成玉身上。

菡城建城不過七百年,這株古白蘭卻已在此修行了兩千餘年,雖修行至今尚不能化形,但因很早便開智,因此天下之事,她知之甚多。

凡人看這俗世,以為天子代天行權,蒼天之下,便該以他們人族天子為尊,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這只是人族的見識罷了,對於生於凡世的妖物們而言,人族有人族的王,但同他們不相干。人族有人族的大事兒,但同他們更不相干。他們妖物也有自己的王,也有自己的大事兒。

各類妖物中,只花妖一族的情形有些特殊。世間各妖族均有妖王,僅花妖一族,無王久矣,許多年來只是在各處凡世選出萬千花木中有靈性的一百位族長代掌王權,行花主之職。

在古白蘭聽過的傳說裡,其實他們花妖一族原也是有王的。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墮為妖物。他們有過兩任花主。

第一任花主雖並非自他們族中遴選而出,但身份極尊崇,乃是九天之上天君之子、掌領天下水域的水神,那位殿下當年代領九重天瑤池總管之職,順道做了他們的花主。

第二任花主出身雖沒有那麼貴重,卻十分傳奇,自幼生於魔族,乃是株魔性極重的紅蓮。魔性重到那個程度,又是株紅蓮,本就為神族不喜,想要修仙,難於登天。但她偏偏修成了仙,還做了瑤池的總管,成了所有花神、花仙和花妖的宗主。九重天上有一十二場千花盛典出自她手,每一場都精彩紛呈,曾載入仙菉寶籍;第三十六天有七百二十場天雨曼陀羅之儀由她主理,深得挑剔的東華帝君讚譽;而她自培的五百種花木曾助力藥君新研出一萬三千個藥方單子,無量功德惠及六界蒼生……她在位時,世間花木常得萬千尊崇加身。

一十二場千花盛典,七百二十場天雨曼陀羅之儀,是九重天上的七百二十年。

這位花主共在位七百二十年,而後卻因闖二十七天鎖妖塔搭救友人而死。天君震怒,她雖身死,亦革了她花主之位意欲另立新主,未曾想萬花不從,竟甘願墮為妖物追隨供奉已逝之主,惹得天君更為惱怒,原本要將萬花滅族,幸得東華帝君攔勸,才只將他們革除仙籍四處放逐罷了。

但從此世上便再無花仙花神,萬千花木便是如何修煉,也只能修成個妖物。九重天也再懶得管他們的死活,而他們自己,在凡世中久遠的時光流轉裡,也再沒有立過一位花主。

可十五年前,便是在這一處凡世,他們的百位族長竟重新迎立了一位新主。

這位新主還是個本該同他們妖物全無關係的凡人。

這是唯有他們花木一族才知曉的私密,皆知不可與外族道之。

聽說這位新主雖是凡人之軀,卻生而非凡,因初生之軀不能承受體內的非凡之力,故而百族族長合以千年修行,鑄成一枚封印扳指令小花主常年佩戴。

那枚扳指由百族族長中最具聲望的牡丹帝王姚黃親自結印,親自命名,名字就叫希聲。

白蘭瞧著眼前的白衣少女,見她微微垂著眼,月光下側面有些冷淡,但格外美。若世間有一個凡人夠格做他們的花主,那這個凡人必定是該這麼美的。

少女微微抬頭,眼睫眨了一眨,她年紀小,看著原本該有些天真,但那眸子卻似笑非笑,又很是沉著,令白蘭心中一顫,只覺那美竟給了她許多壓力,不自覺地便自半空中跪伏在地,嘴唇顫了幾顫:「花主在上……」

少女微揚了揚手:「行什麼虛禮呢?」平緩道,「《麗川志》《十七道注》《幽山冊》《寂夢錄》……談及麗川地理風物的這些書我大體都看過,大約知道姐姐是整個南邊修行最久的一棵花樹。」她停了停,「姐姐雖未化形,不能離開扎根之地,但數千年來隨風而至的花種,南來北往的鳥群,一定給你帶來了許多消息吧。」

白蘭定了定神,嗓音中再無猶疑:「請花主示下。」

少女微微一笑:「我想知道,南冉古墓,姐姐熟不熟呢?」

白蘭停頓良久:「兩百年前南冉族曾有大亂,大亂之後,再沒有一個凡人能活著進入那座古墓深處。」聲音縹緲,「我知道這座王府的主人想要得到墓中的古書,但終歸不過白白送命罷了,他們拿不到那些書冊的。」

少女挑了挑眉:「那你覺得,我能拿到麼?」

白蘭訝聲:「即便是花主您,也要耗費無窮心力,不過是凡人間的無聊爭鬥,花主何必插手呢?」

少女漫不經意:「麗川王府待我有恩,」她的目光放在未可知的遠處,「這恩,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