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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蜻蛉覺得自她們去拒霜院探病歸來後,成玉便有些不同了。

她話少了些,笑也少了些,整日都有些懶懶的。

上個月天兒不好,十日中有個七八日都風大雨大,那些風雨亦將她熬得有些懶,卻不是如今這種懶法。那時候她要麼讓自己作陪,要麼讓伶人作陪,看書下棋聽小曲兒,是公子小姐們消磨時光的尋常玩法。

如今她卻愛一個人待著,找個地兒閉目養神,屈著腿,撐著腮,微微合著眼,一養起來便能動也不動地待那兒半日。

蜻蛉將這些一一報給了季明楓。

季世子倚在床頭看一封長信,聞言只道:「她沒有危險便不需來報了。」

如此孤僻了十來日,有一天,成玉有了出門的興致,說想去訪一趟漕溪。

漕溪縣位於麗川之南,背靠一座醉曇山,醉曇山後頭就是南冉。

天下名硯,半出漕溪,成玉她平日裡愛寫兩筆書法,想去漕溪瞧瞧無可厚非。

去一趟漕溪,馬車代步,路上要走兩日,這算是出遠門,且漕溪臨著南冉,蜻蛉琢磨著雖然郡主她此時還沒有危險,但去了說不定就能遇著危險了,這個是應當報給季世子的。

季世子沉默了片刻:「她原本便是來遊歷,出門散一散心也好,讓季仁他們四個暗中跟著。」

漕溪之行,蜻蛉騎馬,成玉待在馬車裡頭。

路上兩日,風光晴好,因此馬車的車帷總是被打起來。自車窗瞧進去,成玉屈腿臥在軟墊之上,單手撐腮,微微合目,是同她在府中全然一致的養神姿態。

這是蜻蛉頭一回如此接近地端詳成玉這副姿態,心中卻略有奇異之感,覺得她這副神態不像是養神,倒像是在屏息凝神細聽什麼。

她聽力算是卓絕了,亦學著她閉眼凝聽。但除了遠方村婦勞作的山歌、近處山野裡婉轉的鳥鳴,卻並未聽到什麼別的聲音。

到得漕溪縣後,成玉終於恢復了初到麗川王府時的精神,日日都要出門一逛。

先兩日她訪了好幾位制硯大家;第三日特去產硯石的漕溪領教了溪澗風光;第四日她意欲進醉曇山一觀,不過蜻蛉同她進言山中不太平,她便沒有強求,只在山腳下歇了個午覺,便同蜻蛉重回了鎮中。

後頭幾日她日日去街上瞎逛,今日買幾粒明珠一壺金彈,明日買一張彈弓兩匹綢布,後日又買一把匕首幾雙軟鞋,沒什麼章法,瞧著像是隨便買買,碰到什麼就買了什麼。

而後又有一天她突然問蜻蛉孟珍是不是很擅長製毒解毒,蜻蛉答是,次日便瞧見她不知從哪裡找來本毒典,日看夜看,一副誓與孟珍比高低之態。因她們下榻的客棧附近便有個藥鋪,藥鋪子也就成了成玉常待的地兒,時而見她從藥鋪裡搞些藥材回來搗鼓。

蜻蛉並未懷疑什麼。

她著實想不到別處,因在她心中,她也是全然地贊同著季世子,認為成玉的確是一個天真不知世事的郡主。便是成玉已來到了醉曇山下,她也未料到這天真的小郡主其實是為探南冉古墓而來。

因照常理,這不滿十六的小姑娘根本不可能得知南冉古墓正是隱在醉曇山中;且照常理,她便是有什麼機緣得知了墓葬方位,也不可能那等魯莽地去孤身探闖這座剛折了季世子十六個高手的凶險古墓;再照常理,沒有聖女之血,她根本破不了墓門入不了墓中。

因蜻蛉將萬事都用常理量度了,故而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糊塗,讓成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不緊不慢地集齊了探闖南冉古墓的所有工具,以及藥物。

八月初二夜,成玉拎了壺桂花陳,爬上了客棧的東牆,躺在牆上喝著小酒看月亮。

花妖們最愛重他們這位花主的勇直無畏,但成玉她並非是個孤勇之人。季世子在古墓中吃的虧令她十分明白墓中的凶險,故而今次她慎之又慎,且不惜摘下了希聲。

同季世子院中那株古白蘭長談之後,她便摘下了希聲,那正是一月之前。

因此她已有一個月不曾歇個好覺了。

算命的說她這輩子有三個劫,第一個是病劫。她週歲上犯了這個劫,國師雖沒算出來她到底得了什麼怪病,但算出來要治她這個怪病得靠她老爹去求取百種花木,立樓供奉。然後說不準是她老爹尋到了朱槿還是朱槿主動找到了她老爹,接著一百位族長也一一被請進了十花樓中,事兒就這麼成了。

其實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她爹娘一直稀里糊塗,在他們淺顯的認知中,一直以為她是撞了邪。

她也是長大了才聽朱槿提起。

那不是病,是生為花主的非凡之力覺醒罷了。而那所謂的非凡之力,乃是能聽聞天下所有花木言語心聲的能力。他們花木一族管它叫全知之力。

因為成玉不愛八卦,因此根本不知道這種能聽到天下花木心聲的能力有什麼作用。讓她自個兒選,她更希望來得俗套些,御劍飛仙這種她也不強求了,她就想要個點石成大額銀票的能力。可惜沒得選,老天爺只賜給了她這個什麼用都沒有,且淨帶給她苦頭吃的全知之力。

猶記那時候她還是個週歲小兒,幼小且脆弱,那能力甦醒時如有千萬個聲音跨越千里萬里響在她的耳畔灌進她的腦海攪亂她的心神,她無法躲避也無法承受,虧得朱槿和姚黃他們動作快,為她造出了希聲,在她受不住差點一命嗚呼之時,顫巍巍撿回了她一條小命。

希聲是封印,她戴上它便能封印體內的異能,令她安然成長。

希聲也是修行重器,要日日吸食百花之長們的靈力,好在她一個肉體凡軀之內再塑花主靈身,使她終有一日能掌控花主的全知之能。

朱槿說若掌控了這靈力,便是摘下希聲,那千萬個聲音再次湧進她的心中,她也將再無煩惱痛苦,反而能自由地徜徉於心海之中。萬千花木便有萬語千言她也能在一個瞬剎之內聽聞,在一個瞬剎之內辨出,且在一個瞬剎之內領悟,她若想知道得更多,還能在心中與萬里之外的花木交談,真正是居於幽室而能聞天下諸事,的確可說得上是一種全知之力。

希聲需吸食百花靈力十五年以塑花主靈身。

這就是成玉需在平安城待十五年的緣由。

而這被禁錮的十五年,說成玉離不開十花樓,其實是她離不開希聲。

希聲離不開十花樓,她因此亦無法離開十花樓。

希聲此時被成玉掛在那白瓷酒壺的壺嘴上,她喝一口桂花陳,希聲便往她的上嘴唇撞一撞。

拒霜院中那株古白蘭確然博聞廣識,提及古墓中的毒障機栝頭頭是道,但花木也會說謊,有時候記事還記不大清楚,故而還原南冉古墓全貌,她得聽許多意見,做許多準備。

初摘下希聲的那一夜,她被腦子裡千萬個聲音逼得差點兒沒死過去,還是希聲在她體內所塑的花主靈身當了大用。她雖然耳鳴頭疼,雙眼還充血,卻終於沒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暈死過去。

苦不堪言地熬了幾日,便漸漸分辨得出那些聲音都在說些什麼了。

直至今日,雖摘下希聲她仍舊頭疼,且至多只能分辨方圓百里地內花木們傳達的信息,但與初時相比,已好了太多。且對探訪南冉古墓來說,做到這個地步倒也夠了。

她折騰了自個兒一個月,南冉古墓裡頭是個什麼樣,她基本上已打探清楚。來漕溪的路上,她覺得最大的問題只剩下如何取得孟珍的聖女之血好破墓門了。

季世子著實將孟珍護得嚴,王府中二十天來她都無從下手。她藉著覽硯之名來漕溪,原本是想向附近百里的花木打探打探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破墓。

她原本也沒抱著什麼大指望,想著若不行再回王府從長計議罷了,卻沒料到這個問題竟很快解決了。

那日她在醉曇山腳下歇午覺時,古墓旁的一棵古柏和深山裡的一棵迎客松告訴她,朔日乃一月之始,也是生氣之始,便在每月朔日子時至未央時分,以古墓為中心,照著先天八卦的八個方位,依序自天然造化的河湖溪澗中採集映月之水,將八方之水合為一瓶,稱做水神靈鑰,亦能打開古墓墓門。

昨日便是朔日,她昨晚將蜻蛉迷暈後便將這樁大事幹好了,此時左手裡的青瓷瓶裡就裝著那講究的開墓靈鑰。

前些日她事多,並沒有空閒再在腦海中會會那株古柏和那棵迎客松。今日她諸事了結,萬物具備,只待明日進山,因此有了閒暇,打算探探他們提給她的這個新奇的開墓之法緣自何處。

千萬個嘈雜的聲音裡頭,分辨出那株古柏的聲音:「花主是問為何八方之水亦能啟開古墓之門?那是因那蘭多神的夫婿,乃是掌管天下水域的水神大人哪。」

成玉琢磨著那蘭多神是個什麼玩意兒。

古柏善解人意:「花主沒有聽過那蘭多神吧?這不奇怪,今世的凡人們早改了信仰,就連妖族裡也沒有多少還記得那些古早的傳聞。」

他解釋:「古早的傳說裡,那蘭多神乃凡人們的母神,是此處凡世裡最初的凡人們所供奉的神。而最初的凡人們的君王名叫阿布托,被稱為人主阿布托,是那蘭多神的神使。醉曇山中的這座古墓,與其說是南冉族祖先的墓葬,不如說是整個人族祖先的墓葬,因墓中所藏的乃是人主阿布托的遺骨。誠然千年萬年的……」

成玉有點跟不上,擰著眉頭:「你說慢一點。」

古柏調整了下語速:「誠然,千年萬年的時光流轉裡,凡人們早已遺忘了,這座古墓中埋葬的是誰,只記得,此乃聖地……」

成玉差不多已能抵擋住腦子裡的疼痛,跟上他的速度了,打了個響指:「也不要這麼慢。」

古柏:「……」

古柏恢復了語速:「因記得此乃聖地,凡人們對古墓進行了成千上萬次的整飭和重修,這讓古墓的格局和功用在後世裡都變得不成樣子了。但即便如此,開墓之法凡人卻是無法更改,要麼得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遺血,要麼就得是朔日裡所取的八方映月之水。傳說這兩種開墓之法都是人主阿布托在世時所親定……」

一旦跟上古柏的語速,成玉的腦子反應是很快的,她立刻抓住了重點:「這個阿布托很有意思嘛。如果此墓是那蘭多之墓,那倒可以理解為何水神靈鑰亦可打開墓門,水神是她丈夫嘛。可此處葬的是阿布托,開墓卻需用水神靈鑰,難不成這個阿布托也喜歡水神?」

敬業的古柏沒忍住卡了一下:「花主,我剛才有沒有同您提起過,人主阿布托他是個男的,水神也是個男的?」

成玉道:「哦,他倆都是男的,我忘了,男的是不該喜歡一個男的。」

見多識廣的古柏不由得要反駁她這個落後的觀念:「花主您這個觀點也不盡然……不過阿布托不可能喜歡水神,因為阿布托是喜歡那蘭多神的,聽說還是真愛。」

成玉:「……這種八卦你都知道?」

古柏謙虛了一下:「無意中耳聞罷了。」一看話題扯遠了,咳了一聲回歸正題道,「此墓雖葬著人主阿布托的遺骨,算是人主的墓,但據說此墓卻是建在那蘭多神羽化之處。那蘭多神乃是自光中化生的神祇,彼時為人族而羽化後,也是回化作了垂天之光,消失在了混沌之中。

「人主阿布托曾是那蘭多神的神使,長年跟隨那蘭多神,那蘭多神羽化後,阿布托懷念她,著了一冊,錄了那蘭多神生平許多言語。

「那冊中記載那蘭多神曾與阿布托有過一次關乎為她建墓的交談。那蘭多神曾告知人主:『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因信息量太過豐富之故,成玉有一陣沒反應過來,消化半天,她總結道:「所以說,這座古墓其實並非阿布托一人之墓,或者並非阿布托之墓,它只是收殮了阿布托的骸骨罷了。此墓真正的墓主其實是那蘭多,這是阿布托為那蘭多所建之墓。」

成玉疑問:「他期望終有一日,羽化的那蘭多能夠在收殮了他骸骨的這座墓中,降下她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是嗎?」

古柏唏噓:「人主情深啊。」

成玉喃喃:「『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她好奇:「就算阿布托對那蘭多情深,可那蘭多喜歡的是水神吧?」

古柏高深莫測:「誰知道呢?據人主的筆記記載,說那蘭多神羽化之時,她的丈夫水神還沒有降生呢。」

「……」成玉感覺自己白腦補了一出三角大戲,一頭霧水道,「所以水神他們家是跟那蘭多神定了娃娃親?」她吃驚,「聽你的意思,那蘭多也是十分了得的一位古神了,怎麼就能答應且認定一個未出生的孩童做丈夫呢?」

古柏婉婉到來:「誰也無法逼迫得了那蘭多神,那蘭多神認定水神,乃是因她有預知之能。人主的筆記中說,那蘭多神曾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她便告知人主,說數萬年後誕生的水神將要成為她的丈夫。」

成玉歎了句:「封建迷信造的孽。」又問,「那蘭多她怎麼什麼事都告訴人主?」

她提問的角度有點新穎,古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天,道:「……可能也沒有什麼別的朋友吧……」

成玉哦了一聲,又問:「那蘭多神她到底做了個什麼夢?」

古柏有問必答:「什麼夢不知道,人主並沒有載錄。」

「花主不知羽化是何意,因此不知此事的關竅其實並不在那蘭多神做了什麼夢上頭。」

「須知天神若是羽化,便是神魂俱滅,湮滅灰飛,再無可能復生的。可那蘭多神卻在為人族羽化之前做了預知夢,說她自己未來會嫁給水神,這其實是說她即便羽化了亦會復生,因此阿布托建造這座古墓,並非只為了求得那蘭多神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他是想讓那蘭多神在這座古墓中復生。」

成玉沉默了片刻,再次做出了總結:「南冉古墓到現在還好端端立在那兒為難意欲進墓之人,可見那蘭多還沒有復生。」

她突然想起來:「不過,那位那蘭多認定的水神大人,他如今降生了麼?」

古柏靜了好一會兒:「可見花主並沒有好好熟悉我花木一族的歷史過往啊,」他意味深長,「花主難道不知道,我族的第一任花主,便是那位水神大人麼?」

成玉飲完了酒,聽完了古柏說給她的這個睡前故事,爬下了東牆,又重新套上了希聲。

她預備睡了。

往常便是只摘下希聲半個時辰,她也要在床上頹起碼一個半時辰方能入眠,還睡不踏實。今次古柏那個神神叨叨的傳說甚吸引她,因此她摘了希聲整整一個時辰。

她預感今夜無法安眠,只能在床上閉眼養一陣罷了,卻未料到竟很快就入睡了。睡前她又想起了那蘭多的那句話。

「你若為我建墓,那就讓所有能進入墓中之人都崇奉水神,這樣我便是羽化了,我的最後一束不滅之光,也將降臨在那座墓中。」

她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像是有些情深的樣子,但明明那蘭多從未見過水神,卻說得出這樣鄭重又情深的話,聽著讓人有些遺憾,或許還有點心傷。她想著那蘭多那時候到底做了個什麼夢,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

然後她就做了個夢。

成玉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在夢中,她卻並未想過要醒過來。

恍惚間她行走在一段漆黑的長廊上。她什麼也看不見,卻知道如何才能走到長廊盡頭。她似乎走了許久,終於瞧見一點白光,回神時她發現自己已赤足站在一片戈壁之上。

碎石將她的腳底硌得生疼,那感覺十分真實。

月輪巨大,掛在天邊,天卻極近,銀光覆蓋了整片戈壁。胡楊樹點綴其間,儘管是在夜裡,金黃色的林木卻似乎仍帶著陽光的灼烈。風從林木中來,貼住她的臉龐,拂起她的裙角,竟是溫暖且柔軟的。

這是深秋的戈壁,她雖從未去過戈壁,卻知戈壁上深秋的夜風絕不該如此溫柔。那些邊塞詩人們常有好句描繪這荒無人煙的邊陲之地,那些句子從來便如刀刃一般冷硬鋒利。她想像中戈壁上的一切都該是像離群索居的孤獸一般兇猛,又蕭瑟,但此時這月、這金色的胡楊林、這林間追逐著草木香氣的輕軟和風,卻似乎比春日的平安城還要溫柔令人沉醉。

這溫柔的一切縈繞在她微微揚起的裙邊,撓得她一雙赤足微微發癢。

月也溫柔,風也溫柔,像是整片戈壁都被誰馴服了。

她禁不住閉上了眼睛,便在閉眼之時,她聽到了她自己的聲音,似在同誰喃喃低語:「那你要怎麼彌補我?」那聲音極輕,極軟,帶著半真半假的埋怨。

她不記得自己會這樣說話,她也確信自己沒有開口,但那確實是她的聲音。

她猛地睜眼,眼前竟出現了一座精緻木捨。

男子的低語聲自木捨中傳出,回應著那句埋怨。「送你一句詩,好不好?」男子道。那聲音有些啞,有些微涼,是很好聽的音色,可她並不熟。

「什麼詩?」她自己的聲音竟也自那木捨中傳出。

男子低笑了一聲:「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

「你不要糊弄我啊。」依然是她的聲音,依然極輕,極軟,貓撓似的令人心癢,響在那木屋之中。

她忍不住去推門。

木門緩緩打開,她終於看清房中的情景。一盞昏燈,一張大床,重重白紗被床頭的銀鉤懶懶鉤起。因她將房門推開了,有風進來,那一點昏黃的燈火便搖曳了起來,那白紗的床帳亦隨著微風和燭火輕輕舞動。

幽室之中暗生旖旎。

但躺在床上雪白綢緞中的兩人卻像是並沒有注意到那忽然洞開的房門,以及站在門口的她。當然他們也沒有注意到突然吹進室內的,這深秋的,帶著奇異溫暖的夜風。

成玉倚在門旁,迷茫地看向那躺在下方的女子,目光隨著包裹住她纖長身軀的鮮艷紅裙一路向上,停在了她幼白的頸項上。

再往上便是一張雪白的臉。她每天清晨梳妝時都能在鏡中瞥見那張臉。她自己的臉。本該是十分熟悉,卻又並不那麼熟悉。

因她從沒有見過那樣的自己。

昏燈全不中用,月光倒是明亮。

明明月光裡,那一雙杏子般的大眼睛裡含著水汽,眼尾泛著紅。那薄紅微微挑起,一直延到眉尾,就像是抹了胭脂。濕潤雙眼襯著那胭脂似的薄紅,看人時眼風便似有了鉤子。

她心裡狠狠一跳。

就見那躺在白綢緞上的她輕輕咬住了下唇。明明咬住的僅是下唇,可當牙齒鬆開後上下唇都變得榴花似的鮮紅。榴花她是見過的,當它們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濕,就有一種純潔卻又放縱的美態。

她心裡又是狠狠一跳。

她看到她說話了,還抬起右手不大用力地推了伏在她身上的青年一把,嘴角微微抿住,便有些天真:「不要糊弄我。」又像是在生氣,可就算是生氣也像是假的。

「你不要糊弄我啊。」

「不要糊弄我。」

每一個字,每一個吐息裡都帶著撓人的鉤子。

成玉一張臉漲得通紅,若不是倚著門,便站也站不穩。但躺在床上的那個她卻似乎很是自然地,便做出了那樣的姿態。

她聽到那伏在上方的青年輕聲回道:「怎麼會。」接著她看見青年白皙的手指撫向床上那個她的耳畔,一副明珠耳墜驀然出現在那一雙小巧耳垂上,青年低聲道,「明月。」那手指在耳垂處略一停留,緩緩下移,便在此時,成玉只感到天旋地轉,再次定神時卻發現是她自個兒躺到了青年的身下,而她似乎和床上那個她合為了一體,但她的視線卻有些模糊。

她終於能感到那手指的溫度,帶著高熱,燙得她有些戰慄,但一時也不知道究竟是青年手指的溫度還是她自己的溫度。那手指移到了她的頸項,伴隨著青年的低語:「紅玉影。」被青年撫得發燙的脖頸上一涼,那是項鏈的觸感。

明月,紅玉影。明月初照紅玉影。

然後那手指滑到了她的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無名指,青年的聲音再次響起:「蓮心。」她偏頭,那是一枚戒指。

她的手指和青年的手指纏在了一處,都同樣的白皙,定睛看去,她卻覺得也許青年的手指更白一點,像是白瓷,又像是玉。她的手指原也是白皙的,只是在他的輕揉之下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泛著一層薄粉。

青年又捏了捏她的手指,才將右手潛進她袖中,手指繞著她的腕骨撫了一圈,便有手鏈的觸感,她靈光一閃,搶先道:「袖底香。」

蓮心,袖底香。蓮心暗藏袖底香。

明月初照紅玉影,蓮心暗藏袖底香。

他說送她一句詩。卻原來詩不是詩,是一整套首飾。

青年悶笑了一聲:「我們阿玉很聰明啊。」手指卻依然沒有停下來,頓在她火紅的裙衫上,順著她的腰線、她的腿,一路滑到了她的腳踝,最後終於撫上了她裸露的足踝骨。他握住了她的足踝,掌心發燙,有些用力。

她整個人更勝方才十倍地燙起來,幾乎啜泣,但她用力咬住了嘴唇,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她微微動了動右腿,聽到了極微弱的鈴鐺聲,腳踝處有細繩的觸感。她腦子發昏,啞著嗓子問青年:「詩裡只有四件首飾,這一條足鏈,又叫什麼呢?」

青年的手指終於離開了她的身體,他似乎低頭看著她,他的左手就撐在她右肩肩側,她偏頭便看到了他白色的衣袖。她甚至能看清那衣袖上用銀色的絲線繡了雅正的瑞草流雲紋,但當那視線攀著衣袖一寸一寸移上去,移到他的臉上時,她卻無法看清他的模樣。

她睜大眼睛,也只能辨清他的嘴唇和下頜:膚色白皙,像是冷玉,嘴唇的弧線瞧著很有些冷峻。他似乎笑了一下,那弧線便微微勾起來了,因此也不見得冷了。

她只能瞧見那樣一點面容,但也可以想見當那面容全然呈現出來時,一定十分英俊。

然後她看到他俯下了身,接著她感到他貼住了她的耳郭,吐息灼熱,微啞的嗓音擦著她的耳根灌進了她耳中。

「這是……步生蓮。」青年說。

成玉突然就醒了過來。

次日是八月初三。

蜻蛉覺得今日成玉起得很早。郡主她自從和世子鬧掰無須上南書房後,就再也沒在卯時起過床。可今日啟明星還掛在東天,遠處的醉曇山也還只是朦朧晨光下的一片剪影,成玉她竟然就坐在院子裡喝起茶來。

蜻蛉問她:「郡主你昨夜睡得不好麼?」

成玉在想事情,眼中現出了一點迷茫,瞧著像濕潤雙眼中下了一場大霧。聞聽蜻蛉之言,她皺了皺眉,語聲含糊:「昨晚做了個夢……」

蜻蛉好奇:「什麼夢?」

她更加含糊:「不大好……的夢。」抿了抿唇角,有些煩惱地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待一待,我們待會兒去堂中用點粥。」

蜻蛉倒沒有再問什麼。

成玉在院中又待了一待。

她昨晚突然自夢中驚醒,在床上坐了半天,手抖得厲害,心也跳得厲害。

她自三更坐到黎明,卻一直沒有平復,以為讓風吹吹能好些,才輾轉到了院中。被晨風吹了半個時辰,手倒是不抖了,心跳也不那麼惶急了,臉卻還燙得厲害。

她覺著這是一種不舒服,因此認定導致這一切的那個夢並非什麼好夢。

夢裡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稍一動念便令她呼吸紊亂。朱槿和梨響誰都沒有教過她這個。誰也沒有告訴她世間還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夢。

倘若她的摯友花非霧在,便可為她解這個夢。她會告訴成玉,這樣的夢,叫春夢,姑娘們到了年紀可能就會發這樣的夢,其實並沒有什麼。

但因為花非霧不在她身邊,因此成玉並不知道這其實沒有什麼。

不過吹風還是有效。

在日光將晨風烤得灼熱之前成玉終於恢復了正常。她就給蜻蛉泡了杯茶,茶葉還是用的她貼身藏著的那一瓣朱槿花。

對蜻蛉這樣見多識廣的影衛而言,世間最頂級的迷藥也不一定藥得了她。問題是成玉藏著的這瓣自朱槿原身上取下的花瓣雖有迷神之用,卻顯然不是什麼迷藥。雖然說一個好的影衛絕不會在同一個坑裡栽兩次跟頭,但因為成玉對她幹的已經完全進入了怪力亂神的範疇,故而蜻蛉毫無懸念地再次栽進了坑裡,一杯茶下去,睡得很沉。

成玉看著天色,將前些時候買的東西鼓鼓囊囊地裝了一個百寶囊,翻身便跨上了蜻蛉的那匹額間雪。蜻蛉這匹馬跑起來極快,僅有一個問題,就是烈。但成玉騎馬馴馬都是好手,故而應付起來並沒有花太多心思。令她正兒八經花了許多心思的是一直綴在她後頭的那四個用來保護她的暗衛。

初離開菡城時,蜻蛉便提起過季明楓放了幾個人在她身旁,她就留了心。

她不會武,打肯定打不過這些暗衛,不過醉曇山林幽木深,是個佈陣的好地兒。來武的她不會,來文的和來玄的,就好辦很多。她小時候見天覺得自己是個仙女,就是因為她學東西極快。十天時間精通一個幽玄陣法於她而言不太是個事兒。故而今日,她果然將四個暗衛都困在了醉曇山山腳。

似乎一切都依照她的計劃發生了,但她也明白她只有這一次探墓的機會,若她失敗了,便不會再有第二次。季明楓不會讓她有第二次機會。她今次如此順利,一半靠她籌備得宜,另一半,靠的其實是季世子對她的掉以輕心。

成敗只在今日,此時,一次。

申時三刻,日哺之時,南冉古墓便在眼前。古樹參天,鱗次櫛比地挨著,碩大的樹冠層疊相連,似給半山遮了一條起伏的綠毯,令日芒只得零星探入,無端將墓地方圓數里都籠得陰森。

而倚山而建的古墓卻並不如成玉想像中那樣隱蔽,墓門前竟昭昭然立著兩尊凶神惡煞的鎮墓獸,似乎根本不懼讓世人知曉此地便是南冉族先人埋骨之處。

當成玉往墓門的凹槽裡盛放水神靈鑰時,守墓的古柏認出她來,斯時斯地,千言萬語僅能化作一頓深沉叮囑:「自兩百年前南冉族那位具有盛名的工匠進去修整了古墓後,南冉便發生了宮變,有關古墓機關的秘密也遺落在了那場宮變之中,兩百年來,便是這些凡人們打開了古墓,也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進入最後一層墓室。我們告訴你的有關這座古墓的秘密,皆是兩百年前的秘密,並不完全,花主你……定要小心,見機行事,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四個字掠過成玉耳畔,她右手微微一抖,最後一滴水自青瓷瓶中灌進石製凹槽,墓門霍然洞開。

她表情平靜地收回瓷瓶,將它放進了肩上的百寶囊。

踏進這道門後非生即死,她很清楚,但她一步也不曾猶豫,不曾停留,她也不曾回頭。墓門處僅透進去一點光亮,像一張血盆大口,要將所有闖墓者嚼碎了吞進墓中。

要如何才能在這座古墓裡活下來?

火把是不能用的,因些微熱量便會揮發染在墓壁上的毒素,需用夜明珠。

要輕手輕腳,不要吵醒了沉睡在墓底深處的毒蟲。

要留意身邊每一個細節,因誰也不知道兩百年前那個工匠進墓後又為此處添加了什麼新的機栝。

然後沿著主墓道往前走。

走到三分之一,會遇到一汪水池,池中乃化骨之水,上有木製索橋,過橋需十分小心。

索橋之後,可見墓道兩旁巨石林立,石上有彩繪浮雕。不可觸摸,亦不可以火把探近,因石上每一種色彩都是一種劇毒,極易揮發,通過肌理入侵,若百毒入體,便藥石無醫。而在這一段墓道之中,便是以明珠為光源,亦不可靠近細看石上浮雕,因畫雖是好畫,卻會迷魂,要攝人魂魄,勾人心神。

若能安然行過這一段危機四伏的巨石長廊,便會碰到一字排開的五個過洞。需選擇正中的洞口。若選擇其他四個過洞會遭遇什麼,這一點成玉不大清楚,花木們沒有告訴她。在花木們的記憶中,凡活著走出這座古墓的人,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中間的過洞。

過洞之後該是一方天井。

成玉端詳著面前的高牆。按照花木們的說法,此時她面前本該是一方天井。而花木們口中那座巨大天井也正該是整座古墓中最為凶險之地:整個天井都是一個化骨池,七十二個做成不倒翁的銅俑立在化骨池對面,搖晃了正確的銅俑,便會有一條路自池底升上來助人穿過天井,而若搖晃了錯誤的銅俑,升上來的卻將是化骨於無形的池中之水。

該搖晃哪些不倒翁,像是不斷變動的密碼一般,每一天都不一樣。不過這個成玉已背下來了,她還準備好了彈弓和金彈用來射擊銅俑。原本她覺著這一關應該不是那麼難以通過,可此時她面前卻立了一堵高牆,將她和護著墓室的最後一道凶關隔離開來。

若通不過這道高牆,她今日就算已走到此處,大約比近兩百年所有入墓之人都走得更遠了,卻也不過是做無用功。

她當然不能做無用功。

這大概就是兩百年前那位工匠新添的機栝,沒想到是個大宗。

成玉高高舉起手中的明珠,抿著嘴唇細看面前的高牆。

這是座石牆,牆壁上卻無半分拼接痕跡,像是原本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巨石立於天井之前過洞之後。可天底下哪裡有這樣巨大的石頭。牆面從左至右分成三個區域,以橫列十八格的基準,一路繪下來許多格子,密密麻麻,不知何用。其他的倒沒有什麼特別了。

南冉族慣愛使毒,她不敢徒手試探這座石牆,掏出匕首在邊角之處敲了幾敲,聽見幾聲空響。這石牆竟並非實心。而不知是否錯覺,在她那胡亂幾敲之後,石牆似乎朝她這一面斜了幾分。成玉一驚,頓住了手。不自禁退後一步,石牆竟在此時肉眼可見地壓下來一大截,告知她她走錯了路,移錯了步子。

低頭時她發現她腳下亦踩著一隻格子。

格子。

成玉腦中突然一亮,若說起格子來,她其實一直都在走格子。

此墓巨大,主墓道也極為寬大,她踏上墓道之初,便注意到墓道上橫繪了十八個格子,墓道朝墓內延伸,那些格子十八格十八格地延伸下去,就像一張棋盤連著一張棋盤,一直延到這座高牆之前。

她初時只以為那是墓中的裝飾,但也算留了心。此時再瞧石牆之上的三幅棋盤格:第三幅最短,第二幅最長,第一幅是第二幅的二分之一……第一段指的應是墓門到化骨池,那是三分之一的墓道;第二段指的應是化骨池到過洞,那是三分之二的墓道;第三幅指的應是過洞到這段高牆之前,她記得自己一共走了一百二十一步。

她瞬也不瞬地盯著牆上那第三幅棋盤格,一隻格子一隻格子往下數,橫格十八,豎格,一百二十一。

她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手有些抖。古柏說過造這機關的乃是個頗負盛名的工匠,那便一定是工匠中的天才。夠格來此墓中效勞才智的都該是天才。天才們喜歡玩的花樣不一定複雜高深,但一定充滿機巧。

成玉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她從行囊中取出以防萬一的一捆粗繩來,打了個套環,甩上去掛在墓頂一朵蓮花浮雕上。她拽了拽繩子,挺穩。便順著繩子攀了上去,抽出匕首來,目視著石牆上第一幅棋盤格的第一排格子。

良久,她屏住呼吸,拿匕首尾端輕輕敲擊了第一排自右往左數的第十二格。那是她進入墓中,邁步踏過的第一個格子。咚地一聲,她整個人都顫了顫,石牆內也發出咚地一聲,像是回應匕首的敲擊。但牆壁卻沒有像方纔她在地上移錯步子那樣突然往下傾斜。石牆紋絲不動。

她就鎮定了些。拿著匕首,就像拿著個鼓槌,在那異形的棋盤上一路敲下去。咚、咚、咚、咚,每一擊都是她踏入墓中後所踏過的格子,走過的路。

她有絕好的記性,第一段第二百一十二步時她一步跨了兩個格子,第二段第一百一十三步時她踩中了第十三和第十四格之間的實線,這些她都記得。因古柏囑咐了她務必謹慎,因此便是無用的東西,她也一直很留意。而她留意過的事情,她很少記不得。

敲擊完最後一個格子時,轟隆聲自地底傳來,如困獸的怒吼,整座石牆驀然陷入墓底,還沒反應過來,她已摔在了地上。右臂摔得生疼,自攀上石牆便屏住的氣息終於得以鬆懈。她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猜對了。這面高牆竟然和整條主墓道相連,而移牆之法竟是闖墓者一路行到此處所走過的路徑。這的確是難以言說的巧奪天工。

成玉此時才感到後怕。若沒猜錯,幸而她今日是一人闖墓,才有這活的生機。

以方纔她所經歷的來研判,主墓道應是一次只能記錄一人的步伐,傳至石牆,而後還需得闖墓之人一步不錯地熟記來時所踏的棋格,復現在牆壁之上,方能通關。

若再有一人隨她而入,怕是石牆機關早被觸動,只待二人踏完最後一隻格子來到高牆之前,那石牆便會壓下來將他們砸成肉醬。便是她一人來此,若解不出牆上奧秘,要原路返回,重踏上回途的格子,那石牆也勢必塌下來將她壓得粉碎。片刻前她移步時不意踩中地上的最後一排格子,那石牆忽地傾斜,便是對她的警示。

這的確是又一次非生即死。幸而今日的運勢在她這裡,她解開了這謎題。

但誰也不知兩百年前那位工匠是否還在這墓中留了其他機栝。她已十分明了這位工匠的本事,故而絲毫不敢放鬆,即便過了此關,依然緊緊地繃著精神。

閉眼休憩了良久,方敢睜眼細辨下一關等待她的又是何物。

夜明珠的微光中,白霧沉浮裡,可見一方陰森的天井,一汪浮著白煙的化骨池,以及凶池盡頭造型詭異的七十二隻銅俑。化骨池旁立著一塊石碑,上頭一筆連體寫了三個字「玉虛海」。

成玉鬆了一口氣。

這是花木們口中那道護著墓室的最後一道凶關,是她熟悉的關卡了。

她鎮定地從行囊中取出彈弓和金丸來,瞄準了正中那只面帶笑容的騎馬射日俑。

初三蛾眉月,深照玉虛海,騎馬射日來,金路始鋪開。

金丸飛了出去。

成玉在申時三刻入墓,於酉時初刻成功進入了南冉古墓的主墓室。

因傳說中南冉古墓所藏之書集整了南冉部千年智慧,故而成玉站在墓室外頭時,還想著室中即便不是汗牛充棟之象,那裡頭要是有個棺材,估計一棺材書總是藏了。

然踏入墓室才曉得,棺材的確是有個棺材,但棺材裡裝的卻不是書,乃是具古屍。

石棺無蓋。

成玉看到古屍的一瞬間才想起來,這是座古墓。

一座古墓,它原本就不是用來藏書的,而是用來藏屍的。

她其實有些懼怕古屍骷髏之類,但因今夜所經歷的一切都過於凶險了,以至於整個人此時都很麻木,瞧著躺在石棺中的古屍也生不出什麼懼意來,還不知所畏地俯下身去認真端詳了一番。

明珠微光之下,可見那古屍身著黃金盔甲,首掩黃金面具,無數年的黑暗之中,金子的光輝雖已顯暗淡,卻難掩貴重和華麗。她將明珠移得更近一些,就看清了那黃金面具的模樣。她盯著那面具瞧了許久,從那高挺的鼻樑和極薄的嘴唇處瞧出令她驚異的熟悉感來:這黃金面具上閉目沉睡的臉,竟有七八分像麗川王府中那位季世子。

她在怔然中注意到了那古屍躺在棺中的姿勢。這樣一位一身盔甲威武外露的武士,他躺在棺中的姿勢卻是極內斂而靜穆的:兩手置於胸前,黃金指套掩住了那可能已經森然的指骨。武士本該持刀拿劍,便是要在棺中放置明器,於一位武士而言,也該在他手邊安放一柄用作禮器的玉劍。但這黃金武士合攏的雙手間,卻溫柔地捧了一朵顏色妖異的紅蓮。

成玉湊近了去看,那蓮以紅玉雕成,在夜明珠的微光之下暗生華彩,光暈流轉。栩栩如生的紅蓮,若不細看,只以為它剛剛才被人從覆著晨露的荷塘中採摘而來,納了清晨的第一縷日光,帶著溫柔和珍惜,被英俊的武士握在了手中。

這長得像季明楓的黃金武士,武士手中的紅蓮,這數百年來未曾有人靠近過的古棺,這古墓。

成玉在墓室中找尋了片刻,卻並未找到關於棺中所納之人的記載。

她的確想起來古柏同她提起的那個傳說。在那神秘的異族傳說裡,說在凡世之始,這世上最初的凡人們的君王叫做阿布托,被稱做人主阿布托,而南冉古墓正是阿布托的埋骨之處。

可若要論及凡世之始,畢竟是太過遙遠的歲月,彼時的遺骨如何能保存至今?故而這個念頭只在她腦中一閃,便如一朵浮雲掠過渺無蹤影了。

她琢磨著季世子祖上也同南冉部通過婚,棺中之人約莫是季世子的哪位先祖。

因此很快便不再糾結,專心尋找起南冉族藏在墓室中的古書來。

事實上並沒有汗牛充棟的一屋子書,也沒有一棺材書,連一箱子或者一架子書都沒有。成玉找遍整個墓室,唯找出五冊書來。

極古舊的書,墨運於紙,線裝而成,薄薄的五本冊子。但其上的墨卻數百年不曾陳褪,所用紙張數百年不曾腐蠹,裝書之線亦是數百年不曾斷裂。

這著實令人驚奇,因此即便只找出這五冊書來,成玉亦是興致不減,翻來覆去把玩了好一陣,注意到書封上空無一物,連個書名也無,就打算翻翻看每一冊書中都是什麼內容。

不曾想翻著翻著便迷了進去,大約在子時三刻前,藉著夜明珠的幽光,成玉將五冊書都讀完,才反應過來她待得太久,是出墓的時候了。

這五冊書,一冊山川地理,一冊史記傳說,一冊奇門遁甲,一冊毒典,一冊蠱簿。她極喜前兩冊,後頭三冊看得似懂非懂,但也覺有趣。

在此後的人生中,成玉曾一次又一次地責問自己,為何那時候她會忘記時辰,若她能提前離開墓室哪怕一刻,興許蜻蛉就不會死。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無法重來。

那一夜,她子時末才抱著五冊古書離開墓室原路返回,然後在走到那巨石長廊的三分之二處時,她瞧見了前面的火光。

接著便是在無數個最深的夜裡,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的那場噩夢。

她在墓中待得太晚,自沉睡中掙扎而醒的蜻蛉終於猜測到了她身在何處,來古墓中尋她了。

如同每一個不知古墓秘密的探墓之人,蜻蛉點了火把照明。火把的高溫和松脂的香味喚醒了墓底沉睡的毒蟲,亦喚醒了墓中無處不在的藥毒。還好蜻蛉入墓不深,而成玉事先又做了許多解藥,能暫解二人身上之毒。

她們一路奔跑,眼看就要渡過墓門近處的那方化骨池,將毒蟲隔在墓中找到生路,但池上唯一的那座索橋卻不知被誰砍斷了。

為了將她平安送到化骨池對岸,蜻蛉死在了化骨池中。

她最後一次聽到蜻蛉的聲音,是她在她背後那句微啞的急聲:「郡主,快跑!」

她最後一次看到蜻蛉的身影,是自洞口透進來的微光中,化骨池裡猛然濺起的白色水花。

蜻蛉死的這一年,不到二十八歲。

無論是清醒還是在夢中,成玉都不記得這一夜她到底是如何從化骨池畔走到了古墓外。

她的記憶有一段空白。

關於古墓中的記憶,僅能停留在那個極其冰冷而絕望的時刻,她顫抖著聲音呼喚蜻蛉的名字,向那灼人的池水探身而去。

清醒時她從不敢去回憶那一刻,因此她從來無法弄清那時候已被蜻蛉推到對岸的她,又哭著爬回去是想要做什麼。或許她是想要抓住蜻蛉。

貼近池水時她的手便立刻被蒸氣灼出水泡來,可見被池水淹沒的蜻蛉確然已屍骨無存。她不該那樣愚蠢,想要去抓住她,她根本抓不住她。她從不是愚蠢的人。可也許那一刻她也沒有辦法,她只想抓住她,是生是死的她她都想抓住。

然後便是一段失魂一般的空白。

但那空白並未持續太久。

下一段關於墓外的記憶是伴著月光出現的。

彼時天上淺淺一彎蛾眉月,月在中天。仍是夜半。

古墓之外,有兩列鐵騎一字排開,黑衣的王府侍衛如靜謐石雕列於馬上,唯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那暗黃色如同晨曦的光芒,將墓門、鎮墓獸、還有墓門前陰森的林地映得不啻白晝。

季明楓騎著一匹棗紅駿馬立在那些黑衣侍衛之後,成玉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感到他的目光含著冷意落在自己臉上。

片刻後,他緩緩開了口:「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她三日前便在街上碰到過季明楓,彼時他正攜孟珍上酒樓,未瞧見她。她想他們到此必然是為第二次探墓,故而她在初一夜取到水神靈鑰後,只休整了一日便來醉曇山闖墓了。她想趕在他們之前。

便在昨夜,她還想過,若她能帶著古書活著出墓,她大概想選一個靜夜將那些書送給季明楓,將他的救命之恩徹底了了。她同季明楓結緣是在二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在一個明月夜結緣,在另一個明月夜將這緣徹底斷掉,似乎有一點宿命的無奈感,那是很合適的。

但命運的劇本卻由不得她顧自安排。

她活著出了古墓,活著帶出了那些古書,但蜻蛉死了。

可她還不死心,她試著開口,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隱在鎮墓獸巨大的陰影裡,嗓音沙啞地詢問數步之外的季明楓:「蜻蛉呢?」

馬蹄聲響起,季明楓近前了兩步,他的臉在火光中清晰起來。是極冷肅的面目,她聽見他冷酷的聲音響起:「她死了,因你而死。」

他像是有些困惑:「當日你讓蜻蛉帶你循著《幽山冊》去訪幽探秘時,我便令她告誡了你不要闖禍,你是真的就算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是麼?」

如利劍一般的話語,刺得她重重喘了一口氣。

是了,蜻蛉死了。

古墓中蜻蛉落水那一瞬她所感到的疼痛再一次襲遍全身,但這一次她沒有發出聲音來。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滿是血泡的右手用力握緊胸口的衣襟,因太過用力,血泡被擠得破裂,將白色的布料染得一塌糊塗,她卻並未感到疼痛。

她喘了好一會兒,但那喘息有一種本能的克制,故而無人注意,當她終於能出聲時,季明楓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她身上。

她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任何人:「是這樣嗎?」嗓音仍是沙啞,像是用砂紙砂過一遍似地難聽。問過之後她又想季明楓說的是對的,蜻蛉是因她而死。因此她又輕輕回應了自己一句,「是的,是這樣的,是我的錯。」

沒有人回答她。火光離她有些遠,月光離她卻是很近的,但它們灑在她身上卻只讓她感覺冰冷。

好一會兒,季明楓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不再像方纔那樣絕然地冷酷,他淡淡道:「蜻蛉,」他閉了閉眼,「她為你而死,是職責所在。但她的死總該有些作用,」他遙遙看她,目光中含著逼視,他問她,「郡主,從此後你是否能安分一些,不要再那樣魯莽了?既然自己無法保護自己,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張,總將自己置於險境了?」

她反應了很久,有些艱難地道:「你是想說,既然我沒用,就不要總是給人找麻煩是嗎?蜻蛉她……」光是念出這個名字,便讓她哽咽了一下,但她忍住了,抑住喉頭的巨大哽痛,她啞聲道,「蜻蛉的死,不應該那樣輕,她不應該只是為一個郡主的頑劣和無知埋單,」她嘴唇顫抖,「我們這一趟並非全然無用,我和她,我們一起取回了你想要的南冉古書。」

說著她用已經不甚靈活的手指顫抖地打開了隨身的那只百寶囊。在她即將取出那五本古冊時一個女聲慌張地插進來:「不要。」是一直與季明楓並轡的孟珍。

隨著那一聲冷厲尖銳的「不要。」成玉眼睜睜看著五冊古書在瞬間化為紙塵,夜風一吹,那紙塵便揚散在無邊夜色之中,像是煙花燃過徒留下一幅無用的煙灰。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紙塵的遺痕上,有些發愣。

巨大的沉默之中,忽聽得孟珍咬牙責難:「郡主既然能從機關重重的墓室中取出我族的聖書,怎就不知這些聖書只該留在墓室之中待人抄錄?怎就不知它們每一本都加了秘術,遇風便要化為揚塵?」

胯下那匹駿馬徑直向前行了五六步,她面色鐵青:「郡主此番探墓探得真叫一個好字,硬生生將我們這條路斷乾淨了。依我之見,蜻蛉之死,豈是輕於鴻毛,簡直……」

成玉臉色蒼白。

季明楓突然開了口,他問她:「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這是最開初他問她的那個問題。她方才便沒有回答,此時他像是也不需要她回答,像是不可思議似地繼續問她,「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問題卻一個接一個:「你來取南冉古書,為何不告訴我?你可知這些書有多重要?有了它們,戰場之上能減少多少無辜的犧牲?」

她嘗試著開口,只說了一個我字。

他卻閉上了眼,拒絕聽她的任何辯駁,哪怕是懺悔,他像是極為疲憊似地,又像是終於壓抑不住對她的憤怒,他的聲音極為低沉:「紅玉郡主,你真是太過膽大包天恣意妄行,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今日蜻蛉因你而死,來日還會有更多麗川男兒因你這次任性喪命,這麼多條人命,你可背負得起?」他還要冷酷地揣度,「或許你貴為郡主,便以為他們天生賤命,如此多的性命,你其實並不在意?」

這已然不是利劍加身的疼痛。

她坐在那裡,迷惘間覺得今夜她也陪著蜻蛉掉了一回化骨池,卻被撈了起來,沒有死成,但骨與肉已然分離,她還活著,卻要忍受這種骨與肉分離的痛,這是比死還要更加難受的事情。

也許只是因她還好好地坐在墓門前,她沒有哭,她看上去剛強而冷酷,因此他們便覺得她是足夠剛強冷酷的。沒有人知道她痛到極處從來就是那樣,因此沒有人在意她的疼痛。

季明楓像是再也不想看她一眼,在那幾乎令她萬劫不復的一番話後,便調轉了馬頭揚鞭而去。後頭跟著孟珍和他的護衛們。

她想她壞了季明楓的事,他的確是該如此震怒的。

她沒有怪他,她只是很疼。

很快古墓前便重歸靜寂,亦重歸了陰森。

月光是冷的,風是冷的,她能聽到一兩聲夜鳥的啾鳴,那鳴聲是哀傷的。

她終於支撐不住,癱倒在了鎮墓獸籠罩出的陰影裡。

她在那陰影裡緊緊抱住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整整一個月,沒有人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折磨。正如當日古白蘭所言,便是她,要取得南冉古書,也要耗費無窮心力。

沒有人知道摘下希聲之後,她如何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沒有人知道那些嘈雜的聲音是怎樣在每一個白天和黑夜令她生不如死;沒有人知道取水神靈鑰的月夜裡她所經歷的艱險;更沒有人知道今夜。

今夜,在那些命懸一線的瞬間,她其實是懼怕的。

而後蜻蛉的死,忽然化灰的古書,和季明楓的那些鋒利言辭,她其實沒有一樣能夠承受得住。

她痛得都要死掉了。

她急需要誰給她一點溫柔,讓她別再那麼疼,但自她來到麗川,只有蜻蛉給過她純粹的溫柔。可此時想起蜻蛉來只讓她更加疼痛。近時她還得到過怎樣的溫柔?在冰冷而沉痛的回憶河流中,只有昨夜那個夢似乎是暖色的,浮了上來,像一顆暖的明珠,碰到了她的手指,給了她一點熱。那夢裡有一片溫柔的戈壁,月光是暖的,風也是暖的。那時候有個人在她身邊,柔聲對她說:「送你一句詩,好不好?」那是一個待她好的人,即使只是一個夢裡人。

因著這一點點溫暖,她終於有力氣哭出聲來,哭聲迴盪在陰森的林地中,就像一匹失去親人的小獸。

而因為沒有人在她被自責壓得崩潰時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告訴她她並沒有錯得那樣厲害,蜻蛉的死只是一個大家都不想發生的意外,因此,這回憶中的一點點溫暖給予她的力氣和勇氣,卻反而讓她在心底接受了讓她萬劫不復的那套說辭。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蜻蛉,而她的無知讓蜻蛉的死變得一文不值,這是無法挽回的錯誤,她要一輩子為它負罪。

故事的後來,於成玉而言依然是有些模糊的。

那夜的後半夜裡似乎王府的人將她帶了回去,兩日舟車勞頓後她回到了麗川王府中,然後她被關了起來。

她生了病,成日裡恍惚度日,因此也不清楚究竟被關了幾日。

她印象中沒有再見過季明楓,倒是有一日聽照顧她的丫頭說王府中要辦喜事了,秦姑娘要嫁進來當主子。她恍惚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秦姑娘究竟是誰,想著應該是要嫁給季明楓,然後就又犯了困。她那些日子裡總是犯困,睡不夠的樣子。

彷彿是次日,朱槿和梨響就來接她了。他們是悄悄來的。

在看到朱槿時,她的神思才得以清明,她才不再那樣渾渾噩噩。而青年震驚地抱住她,悔恨難當道:「若早知你會受這樣的苦,我必然不會將你一人留在此處!」所以朱槿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瞧著最嫌棄她,但其實最珍重她。而她心力交瘁得只來得及告訴朱槿,讓他去她記憶裡搜尋那五冊南冉古書,抄錄下來留給麗川王府。她闖了禍,必須得彌補。而後便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已在挽櫻山莊。挽櫻山莊是皇家別苑,雖也在麗川,但離菡城很遠。

朱槿並沒有同她打商量,便將那些她清醒時無力亦無法承受的對蜻蛉的愧疚封印了起來。所有那些令她痛苦難當的情緒,和在每一個夜夢裡深深折磨她的同蜻蛉死別的幕景,全被朱槿封印在了她的內心深處。因此麗川的一切,好的壞的,在朱槿的封印之術下,於她而言,都只留下一個不帶情緒的、籠統的殘影。

半年後重回平安城的成玉,便又是十五歲前未曾邁出過平安城一步的成玉,未曾長大過的成玉。

白玉川旁垂柳依依。夜已然很深了,金三娘竹樓上的琵琶聲早已停歇,被琵琶聲帶走的那些屬於花街的歡然氣息,也愉快地同子夜告了別,全沉入到了一個又一個風流旖旎的歡夢中。因此整條白玉川都冷了下來,只剩河水還在潺潺地流動,夜風還在輕輕地吹。

連三屈膝坐在草甸之上,單手撐著腮,微微皺著眉頭。

成玉便有些惶惑。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回憶這段往事,告知連宋的那些過往雖並不完全,但大致便是如此。那些無法示人的秘密無論何時都不可示人,她曾在十花樓中立過誓,因此關乎花主、關乎希聲、關乎那些古早傳說以及同花木們的交流,包括墓中那古屍,她一概囫圇過去了。又因著一些少女心思,故而關乎一些私密之事,譬如那個戈壁夢境,她也一字未提。

可連三那樣聰明,她不知自己在故事中的種種粉飾是否瞞過了他。她也不知如此半遮半掩地同他談及這段過往算不算誠實地面對了自己。因此她看著他微皺的眉頭,心跳便隨之而劇烈,她悲哀地想她是不願意騙他的,只是她不得不。

但三殿下想的並非那些。

他皺眉時想著的,是那個無助的夜裡,那陰森的古墓之前,坐在他面前的這個眼眶微紅的女孩子,她是如何將自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是否就像他在她內心四季裡所看到的那樣,孤孤單單一個人蹲在飄雪的街上,緊緊抱住自己,想要自己給自己一點溫暖。那讓他心底發沉。

此時這個封印解除了的成玉,才是真正的成玉,是剛剛長成便被折斷了翅膀的成玉。她身上壓著的是單憑那稚嫩雙肩決然無法承受的痛悔,她卻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剛破繭便折翼的蝶,被殘忍地定格在了那痛苦的蛻變途中。

她無法重鑽進繭中做回一隻無憂無慮的蛹,卻也不能展開雙翅做一隻自由自在的蝶。她痛苦地靜止在了那裡。

在有些令人發慌的靜默中,成玉是先說話的那個人。

她問連宋:「我是個壞人,是不是?」

青年的手指撫上了她的肩膀,月光之下,那手指泛著瑩潤的光,比最好的羊脂玉還要通透光潔,他輕聲回她:「不是,他們在胡說。」

「可……」她喃喃。

連宋的手指點在她的肩側:「將這些情緒和記憶再次封印進你的身體裡,你能再次無憂無慮,」成玉迷茫地抬頭看他,卻突然感到他靠近握住了她的手,聽到他低聲,「可阿玉,我還是想讓你繼續長大。」

成玉感到那聲音擦過自己的耳郭,微微低沉,灌入她耳中,有些熟悉,但到底熟在哪兒,她一時也沒有抓住。便是一陣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