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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乞巧節那夜的後半夜,連三領著他們一行人自冥司回到了凡世。他們是如何回來的成玉記不大清了,因她是在睡夢中被搖醒帶回來的。

剛從冥司出來時她醒了一小會兒,稀里糊塗覷見竟是國師一路背著她,連三則一個人走在他們前頭。

她蒙了一會兒,兩下掙開國師,急跑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連三的手臂。她整張臉都埋進了連三的胳膊,沒瞧見連三的表情,只在混混沌沌的意識裡,聽到連三沉聲問國師:「不是告訴你讓你看好她?」

國師很委屈:「是郡主她突然掙開我,我著實沒有預料到,有些猝不及防。」解釋完這一茬,國師對她的行止還提出了一點看法,「是不是郡主覺得靠著將軍更加安全?」分享完了這個看法國師還挺感慨,「郡主即使在睡夢中也這麼謹慎,了不起啊。」

國師絮絮叨叨說著話,她打了個哈欠,只覺睜不開眼,頭一點一點直往連三身上靠,困意極盛,又迷糊起來。

她記得自己好像嘟囔了一聲「困」,連三有點冷淡,沒搭理她。但下一刻,他的手卻伸過來攬住了她,停了一會兒,他還將她抱了起來,讓她能夠枕在他的懷中好好安睡。

次日她在春深院中醒了過來。

那之後她便沒在曲水苑中見過連三了。

梨響打探來的消息,說是大將軍已離開曲水苑回京郊大營練兵去了,成玉私底下失落了一陣,也就罷了。

自冥司歸來後,成玉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皇帝和太皇太后都沒看出什麼。

自那日擊鞠賽後,西園明月殿前的鞠場便一直沒被封上,齊大小姐沒事就找成玉去鞠場玩些新把戲。皇帝看在眼裡,除了教訓過她們一句要折騰也別頂著烈日折騰,別的倒沒有再拘束成玉什麼,因此她日子過得還挺愉快。

成玉同齊大小姐蹴鞠時季明楓也總來,剛開始只在場邊看著,後來齊大小姐邀季世子賽了半場,驚艷於季世子的球技,便做主將他納進了她們這個小分隊。故而時不時地成玉也同季世子一道玩。

馬球打了七八日,成玉對明月殿前這方豪奢鞠場的熱情漸漸消退,越來越想念起連三來。盼了幾日碰到國師,聽國師說連三因軍務太過繁忙之故,不大可能再回曲水苑伴駕了,她又開始見天地琢磨著溜出去。溜了三次,被皇帝逮著三次,跪了兩次,關禁閉關了一次。

待從禁閉室中出來,已過了處暑,暑氣漸消,整個行宮都在為還京做著準備,她可高興壞了,想著沒兩天就能重返十花樓重獲自由,難得安生了幾日。

她琢磨著連三也該練兵回來了,打算一回城就去他府上找他去。

結果回城先撞上了小花。小花說找她有急事。

小花的意思是,她新近看上了一個和尚,但她也知道出家人戒情戒欲,戒嗔戒癡,不大會願意同她好,她十分苦悶,不知該怎麼辦,一直在等成玉回來,想找她談一談心,訴訴情傷。

成玉聽小花說明來意,沉默了片刻:「你不是喜歡我連三哥哥嗎?我記得上上個月你還同我說我連三哥哥品貌非凡不容錯過。」

小花也沉默了片刻:「哦,連將軍……連將軍他已經是今年春天的故事,眼下已是秋天,」小花遠目窗外,給了她一個很詩意的回答,「每個季節,都應該有每個季節的故事。」

小花的理論成玉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只是很為小花發愁。因小花畢竟是個妖,成玉覺得,但凡是個正經和尚,看到小花的第一反應都該是把她給收了或是鎮了,就像法海把白素貞給鎮了一樣。

為了讓小花迷途知返,成玉帶小花去聽了一下午小曲,小曲的名字叫《法海你不懂愛》。

去大將軍府這事只能順延到次日。

結果次日,她滿腔期待去到大將軍府,還是沒能見到連三。天步出來迎她,說將軍他仍在京郊大營,不知歸期。

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成玉日日都去一趟大將軍府碰運氣。天步一再同她保證,說若是連三回府,定然第一時間同他稟報她來尋他這事。但即便如此,不知為何,成玉卻總覺難安,非要日日都過去看看。

後來有一次,天步語含深意地歎息:「郡主如此,倒像是十分思念我家公子。」

她沒聽出來,挺老實地也歎了口氣:「是很想連三哥哥,我們好久不見了。」

天步帶笑看她:「郡主為何如此想念我家公子、想見我家公子呢?」

為何如此,她沒想過,或許想念連三,同想念親人也差不多,她回道:「就是老見不著他吧,心裡有點空落落,還有點著急。」說著便又感到了那種空蕩與失落,有點煩惱地道,「唉,既然今日他還不在,那我明日再來吧。」說著就要轉身。

天步卻攔住了她:「郡主等等。」待她疑惑停步,天步認真地看了她一眼,「若是公子他一直不在呢?郡主你會每日都來嗎?」

她有點詫異:「他為何會一直不在啊?」

天步道:「假如呢?」

她蹙著眉頭想了想:「我當然要來的,他不會一直不在的,即便又有什麼戰事需連三哥哥他率軍出征,也需他回城行出征儀,那時候我總能見上他一面吧。」

天步有點無奈:「我說的不是……」但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完,頓了一下,搖了搖頭,笑道,「沒有什麼,今日我同郡主說的話,郡主都忘掉吧。」那笑容中含著一絲憐憫。也不知是對誰。

不過成玉沒有看出來。

成玉去將軍府的時辰不定,有時候清晨,有時候日暮,但沒有在晌午前後去過。

這幾日裡,季明楓日日來邀她遊湖遊山,晌午時分她幾乎都跟著季明楓在城外閒逛,並不在城中。其實若只是季世子一人邀她,她也就拒了,但季世子回回都帶著齊大小姐。齊大小姐是個不大愛交朋友的人,竟能同季世子走得這樣近,著實難得;看齊大小姐興致這樣高,他們來邀她,她也就跟著一道去了。

成玉印象中,季明楓是個很沉悶的人,沒事就愛在書房待著,但近來跟著他和齊大小姐出城瞎逛了幾日,才發現原來季世子也挺有情趣。比起她來可能差點兒,但比起一說找樂子就只會賭球和上青樓喝花酒的小李大夫,真是強了不要太多。

譬如季世子帶她們去過小瑤台山半山腰的一片桂花林。秋陽和煦,桂香纏綿,季世子帶了一整套酒器酒具,就地採了山梅在桂樹下給她們煮酒,她和齊大小姐蹲在樹下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譬如季世子還帶她們去過大瑤台山背後的一條清溪。秋風送爽,溪流潺潺,季世子取溪中水給她們烹茶,還砍了果木生火給她們烤溪魚,她和齊大小姐蹲在烤魚的火堆旁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再譬如季世子還帶她們去訪過一位深山隱士。天朗氣清,山鳥和鳴,季世子同隱士一邊談玄論道一邊在菜園子裡挑青菜給她們做素宴,她和齊大小姐蹲在菜園子旁邊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耍骰子玩牌九,一整天都很開心。

跑了幾日,成玉覺得跟著齊大小姐和季世子出門,的確比她一個人悶在城中要有意思許多。

齊大小姐自覺自己是個粗人,但就算她是個粗人,她也察覺出這些日子成玉有心事。自然,同她一道玩樂時成玉她也挺高興的,但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時不時地她就會突然走神。

成玉、連三和季明楓三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齊大小姐雖然不太明白,但成玉為何會走神,她卻大致猜得出。

這些日子,成玉一直惦念著連三。

此事旁觀者清。

連三待成玉如何,齊大小姐不清楚,不過季世子一看就是對成玉有意。而成玉,傻不愣登的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總當著季世子的面提連三。

季世子帶她們去桂林,成玉拾了一地桂花,說此地花好,要帶回去給連三,供他填香;季世子帶她們去溪畔,成玉灌了一葫蘆溪水,說此地水好,要帶回去給連三,供他煮茶;季世子帶她們訪隱士,成玉她還拔了隱士菜園子裡一把青菜,說此地青菜爽口,要帶回去給連三,讓他也嘗嘗鮮。

每當這種時候,季世子就很神傷。

齊大小姐有些同情季世子,還有些佩服季世子,覺得他見天被這麼刺激還能忍得下去,是個不一般的世子,同時她也很好奇季世子能忍到哪一日。

答案是第八日。可見真是忍了很久。

但季世子即便發作起來,也發作得不動聲色,大約因天生性格冷淡,情緒再是激烈,也像是深海下的波瀾,只他自己明白那些洶湧和煎熬,旁人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

「他不值得你如此。」季世子說。

彼時成玉正和齊大小姐叨叨獵鹿的事情。齊大小姐聽清季世子這七個字,明智地感覺到應該把舞台讓給身旁二位,一言未發,默默地勒了馬韁繩自覺走在了後頭。

成玉也聽清了季世子的話,但她靜默了片刻,似是想了一會兒,才開口:「世子剛才是說連三哥哥不值得我如此是嗎?」她抬起頭,「季世子的意思是,連三哥哥他不值得我如何呢?」

季世子座下的名駒千里白行得比成玉座下的碧眼桃花快一些,多探出一個頭,但他並沒有回頭看成玉:「不值得你總是提起他,」他道,「亦不值得你從不忘帶禮物給他,更不值得你每日不論多晚都要去將軍府一趟打探他的消息,還不值得無論何時、何地,你……」看似平靜的語聲中終顯了怫郁之色,似乎他自己也覺察到了,因此突然停在了此處,沒有再說下去。千里白停下了腳步,走在後側的碧眼桃花也跟著停了下來。季世子靜了好一會兒,終於回頭看向成玉:「你將他放在心中,但他又將你放在了何處呢?」

成玉單手勒著韁繩騎在馬背上,一張臉看著挺鎮定,但此時她整個人都有點蒙。她覺得無論是她每日去找連三還是她總記得給連三帶點兒什麼,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因為她閒著也是閒著,說連三不值得她如此著實小題大做。但季世子他為何如此小題大做?她想了會兒,記起來季世子好像同連三不大對付,可能他不太喜歡她沒事總提連三吧。

她就點了點頭,並沒有太當這是個什麼事,雙腿夾了夾馬腹,一邊催著碧眼桃花走起來一邊道:「那我明白了,以後我就不提連三哥哥了吧。」

季明楓卻調轉馬頭擋在了她面前:「你什麼都不明白。」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看似平靜的一雙眼眸中有一些極深的東西她看不真切,但他的語聲她卻聽得真切,「他騙了你。」他似是有些掙扎,但最終,他還是再次向她道,「連三他騙了你。」

成玉不解地眨了眨眼,季明楓沒有再看她,似乎他要告訴她的是一樁極殘忍之事,故而不忍看她的表情。他低聲問她:「你今晨去大將軍府,他們是否告訴你連三他仍不在?」

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今日一大早她前去大將軍府,此次出門迎她的並非天步,卻是個從未見過的小廝。倒是個秀氣的小廝,生得很秀氣,說話也很秀氣,告訴她將軍不在,天步也不在。

聽到她的回答,季明楓靜了一會兒,蹙著眉頭道:「連三他昨夜便回府了,你今晨去他府上探問時,他其實就在府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沒有看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有辜負你的人,你都願意為他們找借口,你想說或許他太忙沒空見你,又或許他的侍女忘了向他通傳你每日到訪之事。」

他頓了一頓,似是接下來的言辭難以為繼,但終歸他還是將它們說出了口:「但今晨你走之後,煙瀾公主便帶了繪畫習作前去將軍府向他請教,那位公主並沒有被拒之門外,而後,他又領了那位公主去小江東樓喝早茶,他看上去不像沒空。」

成玉沒有出聲,她走了會兒神。

她聽明白了季明楓的意思,說的是連宋在躲著她。如若連三的確昨夜就已回府,那這個做派的確有些像在躲著她。但,為何呢?

她還記得同連三在一起的最後那夜,明明那時候還好好的。她雖然曾經從季世子身上學到過一個人會突然討厭另一個人,沒有原因,也沒有理由,但她想那不會是她和連三。連三的確有時候喜怒無常,難以捉摸,但他從來待她那樣好,那些好都是真的,他會在她哭泣時擦乾她的眼淚,在她疼痛時握住她的雙手。連三是絕不會傷害她的人。

回神時她發現季明楓正看著她。她蹙著眉頭,無意識地扯了扯背在身側的那把弓箭的弓弦,繃緊的弓弦發出極輕微的一聲顫音,她抬頭看向季明楓:「可能真的有什麼誤會?侍女沒有呈報給他也好,小廝誤傳了也罷,或許他真的不知道我在等他呢。」

季明楓安靜地看著她:「阿玉,他不值得你對他的那些好。」

煙瀾沒想到今日竟能同連三一道來小江東樓喝早茶。

自乞巧節後她便不曾見過他,算來已一月有餘。除了連三領兵在外的時節,她其實很少有這麼長時間見不到他,因此昨夜在太后處聽聞皇帝提及連三回府之事,今晨一大早她便尋了借口跑來找他了。

半路上她也想過連三這一整月都在京郊大營,那大約正事很忙,此行她說不准見不到他。不承想,到了大將軍府不僅見到了人,連三還主動開口領她出門吃早茶。

那時候煙瀾覺得他今日心情應該是好的。

但此時,煙瀾卻不這麼想了。

竹字軒中她同連三對坐弈棋,不過數十手他便將她逼得投子認輸,從前這種情形是沒有過的。自然她的棋藝同他相比不值一提,但過去他總會花點心思讓著她,不至於讓她輸得太過難看。

一局棋畢,第二局起手時連三讓了她二十四子,可她依然很快便敗在了他的凌厲剿殺之下。他今日不想費心讓她了。第三局依然如此。

總輸棋的是她,卻是連三皺著眉頭先行離開了棋桌:「讓天步陪你下吧。」他今日話也少,像是覺得下棋也好,在這房中的她和天步也好,都讓他心煩。

煙瀾其實不想和天步下棋,但她不敢辯駁,只好一邊敷衍著天步,一邊悄悄看他。

小江東樓的竹字軒正對著碧湖金柳,一派大好秋色。幾步之外,煙瀾見連三倚窗而坐,的確將目光投在窗外,卻並非閒坐賞景的模樣,他一直蹙著眉頭。她有些忐忑,不知他今日怎麼了,為何連這窗外的碧湖白汀也無法取悅他,又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將目光放在那些美景上頭?這樣的連三讓她感到不安。

樓下忽有喧嚷之聲傳來,小二推門進來添茶,侍女問及,才知是一幫蹴鞠少年在一樓宴飲,少年人好熱鬧,故此有些吵嚷。

聽小二提起蹴鞠二字,煙瀾猛然想起上回同連宋一道來小江東樓時,也是眼前這小二來給他們添茶。彼時這健談的小僕還同他們介紹了一番這些民間的蹴鞠隊伍以及他們之間的可笑爭執。她對這些是不感興趣的,但她記得連三那時候認真聽了,不僅聽了,還下樓去會了會小二口中盛讚的一位蹴鞠少年。那少年似乎叫作什麼玉小公子。

想到此處煙瀾心中一動,開口叫住了欲離開的小二,輕聲問道:「開宴的是你們開源坊的那位玉小公子嗎?」她是這麼想的,今日連三心煩,若那蹴鞠少年就在樓下,帶上來作陪,說不定能取悅連三。

小二不知她心中算盤,只以為她也被他的偶像玉小公子的魅力折服,立刻挺高興地回她道:「貴人也知道我們玉小公子啊。」又撇了撇嘴,「不過樓下的宴會不是我們玉小公子辦的,是安樂坊的老大辦的,上回的蹴鞠賽我們十五比三把他們踢哭了,安樂坊一心報復,最近他們新請了兩個蹴鞠高手,意欲一對一單挑我們玉小公子,樓下這個宴會是給新請來的兩個高手接風洗塵的。」

小二回話時,煙瀾一直偷偷看著連宋,但見他仍瞧著窗外,並沒有對他們的談話顯露出什麼特別的興趣來。她心中失望,再同小二說話時便有些敷衍:「對手請了幫手,那你們玉小公子定然很煩惱了。」

小二笑道:「貴人說笑了,我們小公子有什麼好煩惱呢?平安城一百二十坊,每年想單挑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不是他們想同我們小公子單挑,就能單挑得成的,還得看小公子願不願意接他們的戰書。」又道,「我們小公子一般是不接這種單挑戰書的。」

煙瀾這時候還真是有點好奇了:「為何呢?」

小二撓了撓頭:「我聽說小公子的意思是,大夥兒一塊踢還成,遇到踢得爛的隊,反正對方有十二個人,他對於他們的憤怒也就分散了。但是一對一,這就太挑戰了,要是那個人踢得太菜,萬一他控制不住自己動手打人怎麼辦,要被禁賽的,因此算了。」

煙瀾愣了一愣,笑道:「輕狂。」

小二有點心虛地點了點頭:「的確也有人說他這是輕狂,」但他立刻很堅定地補充,「可我們小公子的球著實踢得好啊,他又長得好看,因此他這樣說,我們只覺得他可愛,並不覺得他輕狂。」

煙瀾不再言語,她今日帶出門的小侍女卻是個好強的性子,聽完小二的一番誇讚,很不服氣:「我們小姐說他是輕狂,他就是輕狂,好看又怎麼樣了呢?再說又能有多好看。」

煙瀾抬頭看了侍女一眼,小侍女立刻閉了嘴,但眼神卻還是不服氣。小二居然也是個不認輸的人,挺較真地辯駁道:「姑娘還真別說,我們玉小公子的好看,整個平安城都曉得,那小人是沒讀過多少書,形容不出有多麼好看。不過,」他想了想,「不過最近我們玉小公子交了一位同樣長得很俊的公子做好友,他們日日一同出遊,從我們樓前路過時,我們掌櫃倒是有過一句很文氣的形容,說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活脫脫是一對璧人。」他挺高興地總結,「所以我們玉小公子就是像璧人那麼好看了。」

小侍女沒忍住,嘁了一聲:「一對璧人指的是男女很般配好嗎,」嘲諷道,「那他倆到底是誰長得比較娘氣,因此你們掌櫃才這樣說呀?」

小二一張臉漲得通紅,著急道:「胡說,我們玉小公子雖然長得是俊,但堂堂七尺男兒……」

小侍女像是覺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有趣,轉了轉眼珠,竊笑:「那既然都是器宇軒昂的男子,卻被稱作一對璧人,想必是他二人雖同為男子,彼此間卻……」

「夠了。」小二驚訝地看到落座在旁的公子竟突然開了口,一時忘形胡言的小侍女被嚇得雙膝一軟,立刻跪倒在地。小二惴惴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煙瀾愣了一下,天步低垂著眼睫自棋桌上起身,向她施了一禮,並無別話,利落地將那跪倒在地的小侍女拖帶了出去。

小江東樓常有貴人蒞臨,貴人發怒是什麼樣小二也見過,眼下這種場面他卻從來沒經歷過。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隱約聽得室外傳來低聲:「你們家小姐身體不好,沒有心力管教你們,你們自當管教好自己,怎麼就能這樣大膽,小姐還在跟前,就什麼樣的齷齪言語都能脫口而出呢?」明明是親和又溫柔的聲音,他覺得茶樓裡掌櫃責罵他們時比這個何止凶狠十倍百倍,但那小侍女卻像怕極了似的不斷哭泣求饒。

小二並不知王公貴戚這種大富之家的規矩竟森嚴至此,今日見識一番只覺駭然,而此時兩位貴人都沒有讓他離開,他也不敢隨意離開,即便駭然,也只能戰戰兢兢杵在原地。

好一會兒,他聽到棋桌旁的那位小姐試探著開口道:「是我們太吵鬧了,令殿下感到心煩了嗎?」又輕聲自辯,「我以為那位玉小公子是殿下的熟人,殿下願意聽我們說起他,並不知道會惹得殿下更加煩心。」

那倚窗而坐的公子並未回答,只是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他大著膽子微微抬頭,看見那位小姐咬了咬嘴唇,在那公子經過棋桌時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她微抬了眼簾,眼睛微紅的模樣極為美麗,也極惹人憐愛,她的芳音也甚為溫柔:「我同殿下一道去,可以嗎?」

成玉並不覺得季明楓會騙她,也想不出他為何要騙她,因此季明楓說連宋昨夜便回了府,今晨還帶了十九公主煙瀾去小江東樓喝早茶這事,她覺得應該都是真的。

不過季明楓猜測連三在躲著她這事,她思考完,卻覺得這必定是一篇無稽之談,並且立刻就要打馬回城。

她挺耐心地同季世子解釋:「我覺得今晨真就是小廝誤傳了。你看連三哥哥他,京郊大營一待就是一個月,看來真是很忙了,說不定只有這半日有空,下午就又要回營呢,所以我得趕緊回去。」說著她真心實意地羨慕起煙瀾來,「唉,煙瀾真是好運,正好被她趕上連三哥哥空閒的時候,我沒有這麼好運,只有努力看看趕緊回城能不能見上他一面了。」

季世子顯然是被她面對此事時的清奇思路給震撼了,一時無話可說,臉色很不好看。齊大小姐完全能夠理解季世子,有點同情季世子,還想給季世子點個蠟。

三人所馭皆是良駒,因此回城時不過午時初刻。

碧眼桃花載著成玉直向小江東樓而去。她原本所有心神都放在開道快奔上,卻不知為何,從子陽街轉進正東街時,分神向左邊一條幽深小巷望了一眼。一道白色身影恍惚入目。

可恨碧眼桃花跑得快,待她反應過來勒住韁繩時,胯下駿馬已載著她跑到了三四個店舖外。

她也不知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碧眼桃花還沒停穩便從它身上翻了下來,因此跌了一跤,但她完全沒在意,爬起來便向著那小巷飛跑過去。

急奔而至時,她卻愣在了巷子口,並沒有往裡走。

巷子狹窄,夾在兩座古樓之間,即便今日秋陽高爽,陽光照進去也不過只到半牆。

青石碎拼的小路掩在陽光無法撫觸的陰影中,延向遙遠的盡頭,令整個巷子看上去格外深幽。數丈開外,方才令成玉驚鴻一瞥的白衣青年立在這一片深幽之中。

她沒有認錯人,那的確是連三。

但他並非一人站在巷中。他懷裡還抱了個姑娘。是橫抱的姿勢,一隻手攬住了那姑娘的膝彎,另一隻手撐著她的背部,姑娘的雙手則妥帖地環著他的脖頸,似乎很依戀似的將臉貼在了他的胸口。因此成玉看不清那姑娘的臉,但從她那身衫裙的料子判斷,她覺得那多半是十九公主煙瀾。

的確是煙瀾。但煙瀾卻沒注意到成玉。方才從小江東樓出來,她陪著連三閒逛了一路,因連三今日心情不好,她跟在他身旁也有些神思不屬,不過街上忽然響起馬蹄聲時她還是聽到了,但還沒反應過來,便被連三從輪椅上攬抱起來閃進了首飾鋪子旁的一條小巷中。

剎那間她只猜出來連三是在躲著誰,但到底他在躲誰,打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沒有心思去探究和在意。

成玉站在巷口處,目光在煙瀾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她無意識地皺起了眉。

突然得見連宋的所有雀躍都在瞬間化作了一塊冰磚,毫無徵兆地壓在她心頭,有點冷,又有點沉。

她早知道連宋是煙瀾的表兄,因此並不驚訝連宋會帶煙瀾出來喝早茶,但她從來沒想過他們是這等親密的表兄妹。因為她同她的堂兄表兄們就並不親密。

原來連宋還有另一個他會去體貼疼愛的妹妹,她想,他此時抱著煙瀾,就像過去的無數種場合,他擁抱著她一樣。那是否煙瀾哭泣時他也會為她拭淚?煙瀾痛苦時他也會握住她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陣生氣。但她又是那樣懂得自省,因此立刻明白這生氣毫無理由。

連宋正看著她。明明隔著數丈之遙,且她身後便是熙攘的長街,但目光同他相接之時,她卻感到了寂靜。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目,似乎很認真地注視著她,但她並未在那眼神中看到任何期待。就像他從不期待會在此地同她相遇,或者從不期待會和她再次相遇。那目光中的漠然令她有些心慌。

是因一月未見,所以他對自己生疏了嗎?她立刻為他找出了理由,往前走了兩步,祈望著拉近一點距離便能消除那令人不適的隔閡感。卻在她邁出第三步時,她看到他的目光驀地移開了。

她停住了腳步,壓在她心頭的冰磚更沉了,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踟躕了一下想要叫他,卻見他像是猜測到她的用意似的皺了皺眉頭。就在她開口之前他轉了身,像是打算離開。

她怔住了,愣怔之中她聽到了極輕微的一聲鈴鐺響。

她失神地望過去,看到左側古樓伸出的簷角上掛了一隻生銹的舊風鈴。一陣風吹過,風鈴歡快地響起來,卻因為老舊之故,聲音很是沉鬱。

連三便在這時候抱著煙瀾離開了,轉瞬間身影已消失在小巷盡頭。

巷子很快空無一人,半空中只留下了風鈴的輕響。

成玉站在那兒,臉色有些發白,就像舊風鈴那些沉鬱的響聲敲在她的心上,終於敲碎了壓在她心頭的那塊冰磚,那些細小的冰碴兒順著血液流往四肢百骸,在片刻之後,令她難受起來。

成玉獨自難受了片刻,卻還是在午膳後又去了一趟大將軍府。因在她冷靜後的深入思考之中,並沒有找到該對連三生氣的理由。

的確,他沒有理她,讓她很不開心。但她又想,或許方才連三同煙瀾有正事,譬如說煙瀾也有什麼心結,需要連三幫她開解一二,這種時候,她上前打擾的確挺沒有眼色的。她越想越覺得可能,因為煙瀾是個自幼就居住在皇城裡的公主,而常年生活在皇宮裡的人,心理是比較容易出問題,像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皇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毛病。

但問題在於即便想通了此事,她心中的難受卻並沒有因此而減少半分。她懵懂地有些想到原因,但又立刻將閃現在腦中的那些原因拋諸腦後了,因為她覺得自己不至於那樣荒唐。

將軍府上,仍是天步出來相迎,同成玉解釋,說連三他的確昨夜就回府了,但此時十九公主在府上,因他同十九公主有約在先,故而今日不便見她。又傳達了一下連三的意思,說若成玉有急事,可明日再來找他,不過他這幾日都有些忙,不大有空,若她沒有什麼急事,其實不必日日過府候他。

成玉心裡咯登了一下,她靜了半晌,向天步道:「連三哥哥他覺得我有點黏人了,是不是?」

天步看上去有點驚訝,卻只道:「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成玉就咳了一聲:「哦,那、那你幫我轉告連三哥哥我這時候過來也不是……」她違心道,「也不是一定想要見他什麼的,我就是剛才在街上碰巧看到他了,然後順便過來一趟想和他打個招呼,」她努力想裝作隨意一些,卻無法克制聲音中的落寞,「但既然他有其他客人,那、那就算了吧……」

天步有點擔憂地看著她。

她拿食指揉了揉鼻子,掩蓋住驀然湧上心間的委屈,佯裝正常地道:「既然他忙,我這幾日就不過來了。」

卻聽天步突然開口詢問她:「郡主的手,是怎麼回事?」

她愣了一愣,看向自己的左手,發現袖口處有些斑駁。將袖子拉下來一點,她抽了一口氣,才覺出疼,發現小臂處不知何時竟多了老大一片擦傷。可能是方才拉扯衣袖時布料擦破血痂之故,傷口又開始流血。

天步立刻伸手過來,想要查看她的傷口,她卻趕緊退了一步,冒冒失失地將衣袖放下去遮住那片可怕傷痕,想了想,解釋道:「可能是剛才沒注意摔了一跤,沒有什麼。」又佯作開朗,「姐姐回去同連三哥哥覆命吧,我也回去了。」說著便利索地轉了身。

將軍府內院臨湖有一棵巨大的紅葉樹,樹下有張石桌,連三坐在石桌旁雕刻一個玉件。煙瀾在不遠處的湖亭中撫琴。天步對凡世的琴曲不大有研究,因此沒聽出她撫的是什麼曲,只覺調子憂傷,聽著讓人有些鬱結。

近得連三身旁時,天步有些躊躇,她不大確定連三是想要立刻聽她回稟有關成玉之事,還是不想。猶豫了片刻,感覺也並不能揣摩透她家殿下此時的心思,就沉默著先去給他換了杯熱茶。

新換上來的茶連三一直沒碰過,只專注在手中的雕件上。那是塊頂部帶了紅沁的白玉,連三將它雕成了一對交頸之鶴,那紅沁便自然而然成了鶴頂一點紅,雖只雕了一半,鶴之靈性卻已呼之欲出。

天步在一旁聽候,直待煙瀾撫過三支曲子,才聽到連三開口問她:「她怎麼樣了?」

天步輕聲:「郡主她是明白事理的郡主,聽完奴婢的話,並沒有為難奴婢,很聽話地自己回去了。」

「好。」連三淡淡,仍凝目在手中的玉件之上,仔細雕刻著右邊那只鶴的鶴羽,像方才不過隨意一問,其實並不在意天步都回答了他什麼。

「但郡主看上去並不好。」天步斟酌著道。便見連三的動作頓了一頓,但只是極短暫一個瞬間,刻刀已再次工致地劃過玉面,便又是潔白的一筆鶴羽。

天步低聲:「她以為殿下您不喜歡她太黏著您,因此讓我轉告殿下,她並沒有那麼黏人,只是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您,因此順道過來一趟和您打個招呼。」

湖亭中煙瀾一曲畢,院中瞬間靜極,紅葉樹下一時只能聽見連宋手中的刻刀劃過玉面的細碎聲響。

天步繼續道:「不過奴婢不認為那是真的。」她垂眼道,「她來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像是急跑過,或許在追著殿下回府時不小心將手臂摔傷了,半袖都是血跡,她卻沒有發現,直待奴婢告訴她時,她才覺出疼似的,但也只是皺了皺眉。」她停了一停,「可當奴婢說殿下不能見她時,她看上去,卻像是要哭了。」

玉石啪地落在石桌上,碎成了四塊。天步猛地抬眼,便看到那鋒利刻刀扎進了連宋的手心,大約扎得有些深,當刻刀被拔出來扔到一旁時,鮮血立刻從傷口處湧出,滴到石桌上,碎玉被染得殷紅。

天步輕呼了一聲,趕緊從懷中取出巾帕遞上去,連三卻並未接過,只是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掌心。良久,他隨意撕下一塊衣袖,草草將傷處包裹起來,抬頭向天步道:「再取一塊玉石過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成玉一路踢著小石頭回去。她中午也沒吃什麼東西,但並不覺著餓,路過一個涼茶鋪時,突然感到有點口渴,就買了杯涼茶。今日涼茶鋪生意好,幾張桌子全坐滿了人,她也沒有什麼講究,捧著茶在街沿上坐了會兒。

她蹲坐在那兒一邊喝著茶一邊歎著氣。

她簡直對自己失望透頂。在天步告訴她連三因煙瀾之故而無法見她時,她終於明白了,她真的就是那樣荒唐。

她在嫉妒著煙瀾。

她今日之所以會難受,會不開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於她突然意識到,連宋待煙瀾似乎比待她更好。

但這嫉妒其實很沒有道理,因煙瀾才是連三有血緣關係的表妹,他們自幼相識,感情更深一些也無可厚非,連三待煙瀾更好,實乃天經地義。雖然她叫連三作哥哥,但其實他並非真的是她哥哥。若有一天他不再想讓她做他的妹妹,她同他便什麼都不是。她其實從來就無法同煙瀾相比。

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心中竟瞬間有些發寒,因此喝完涼茶她又要了杯熱茶,想暖一暖身。

喝完茶她踢著石頭一路往回走,眼見得十花樓近在眼前,才想起手臂上的擦傷,又調轉頭向小李大夫的醫館走去。

她踢球時也常常這裡擦傷那裡擦傷,因此小李大夫並沒有多問。但小李大夫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斷只胳膊缺條腿的,在他眼中都不算傷,故而給成玉包紮完傷口後,看她坐那兒發呆像是挺閒,還讓她幫忙抄了兩百個藥方子。

成玉覺得小李真是沒有人性,但她也很對不起小李,因為她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抄著藥方子,結果兩百個藥方子沒有一個抄對。太陽落山時小李來查驗她幫忙的成果,打死她的心都有了,但注意到她的臉色,小李克制住了自己。平靜下來後,小李坐到了她身邊,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點頭嘟噥:「算是吧。」

她同小李本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她嫉妒連三的親表妹這種事,連她自己都覺得不成體統,小李一定會覺得她神經病,因此她也沒有同小李細談的意思。

小李挺感慨:「哦,我們阿玉也到了擁有不能和我分享的心事的年紀了。」

成玉皺著眉頭看著他:「你就比我大兩歲。」

小李大夫非常自信:「但是花酒卻比你多喝了許多頓。」

成玉不服氣:「也不見得。」

小李想了想:「你那種去青樓找花魁涮火鍋,或者青樓的花魁去十花樓找你涮火鍋,都並不能算作喝花酒。」

說著將她領入了仁安堂的酒窖中,很仗義地提了兩罈子好酒送她,並且豪氣地指點她,說人長大了,是容易有心事,但沒有什麼心愁是喝兩罈子烈酒還澆不滅的,如果有,小李又提了兩罈酒給她,道:「那就喝四壇。」想到成玉一向的酒量,感覺四壇也不是很把穩,乾脆又再送了她兩壇湊成了六壇,挺滿意地道,送禮就是該送六六順。又告訴她今日朱槿去莊上收租了,明日才會回來,她今夜可以自由發揮。

因此當夜,成玉就自由發揮了,然後她就喝醉了。

成玉的毛病是,一醉得狠了,她就愛爬高。

上次小江東樓的醉清風她喝到第三壇,她爬上了樓外一棵百年老樹的樹頂,因方圓一百丈內就數那棵樹最高。這次小李送她的烈酒也是喝到第三壇,她爬上了十花樓第十層的正脊,因方圓一百丈內就數這座樓最高。

她暈暈乎乎地蹺著腳坐在屋脊上,白日裡的煩心事早已忘得差不離,只覺坐得這麼高,差不多能俯視整個平安城,真是暢快。同時小李送她的酒又這樣好喝,小李真是好朋友。

她坐在屋頂上喝得酒罈子見了底,一時也沒想到樓下還有三壇,瞧見不遠處的街道上有幾個幼童提著燈籠玩著追影子,覺得很有趣,就扔了酒罈子自個兒在房頂上蹦蹦跳跳地追逐起自個兒的影子來。她自幼蹴鞠,有絕佳的平衡力,因此雖瞧著每一步都搖搖晃晃像要摔下去的樣子,但每一步她總能穩住自己。

她自顧自玩耍了一會兒,目光掠過樓下鞠場時,卻捕捉到鞠場旁那株參天古槐的樹幹後隱現了一片白色衣袂。此時並非槐樹的花期,那不該是古槐的衣袂。

她的目光定在了那處,一片濃雲突然遮蔽了月色,那白色的衣袂也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待濃雲移開、月光再現之時,卻什麼都沒有了。

若沒有喝醉,大約成玉會疑心自己眼花,但她今夜畢竟醉了。喝醉的成玉完全沒有懷疑自己的眼睛。她站在屋簷邊上想了一會兒,轉了個身,將右腿對準了沒有瓦當承接的虛空,右手放在左手手心裡敲著拍子鼓勵了一下自己:「一,二。」「二」字出口時她閉上了眼睛,右腳一腳踩空,跌了出去。

在成玉的設想中,她應該會像一隻受傷的白鳥,倏然跌進夜風之中。但來人的動作卻比她預想的還要更快一些,雖然右足踏空令她失去了平衡,但她的左腳還沒能夠離開屋簷,那人便接住了她。

鼻尖傳來似有若無的白奇楠香,就像今夜的月光,幽寂的,靜謐的,帶一點冰涼。果然是連三。成玉就笑了。

尚來不及睜眼,連三已抱著她在屋簷上重新站穩,然後他鬆開了她。

「你在做什麼?」那聲音也像頭頂的月色,帶了秋夜的微涼。並且,那是一句責問。但她酒醉的大腦並沒有接收到他語聲中所包含的怒氣,只是純粹地為能見到他而感到開心,故而挺高興地同他分享起來:「哦,我猜是連三哥哥你在那裡,我想如果是你的話,那你一定會接住我的,我就跳下來啦!」

她無愧於心地看著他。目光落到他緊鎖的雙眉上,再移到他的眼睛,才終於看清了他沉肅的容色。他也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裡沒有任何溫暖情緒。這是冷淡的,並不期待見到她的連三。

白日的一切忽然就回到了她的腦海中,委屈和惶惑也遽然湧上心頭,她愣了片刻,突然就傷心起來:「為什麼連三哥哥一見到我就生氣?」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蹙眉道:「你醉了。」

「我沒有醉。」她立刻道,但想想自己的確喝了很多酒,就比出了三個手指頭,「嗯,喝了四壇。」她又再次強調,「但是沒有醉。」腳下卻突然一軟。

他伸手撐住了她,扶著她再次站穩,她仔細地分辨他臉上的神色:「連三哥哥不想看到我嗎?」

他依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道:「如果不是我呢?」

她雖然不願承認,但她的確醉了。不過雖然醉了,她的反應卻很快,立刻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十花樓一共十層樓,她指著七樓處突出的一個望月台,很是輕鬆地回答他:「那我就摔到檯子上啦,也不高,又摔不死。」

「是嗎?」

她這時候腦子比方才要清楚一些,因此靈敏地察覺到了那聲音中的冷意,她有些疑惑地抬起了頭,正好接觸到他同樣冰冷的目光。

他冷淡地看著她:「只要不會摔死,摔斷手腳也無所謂是吧?我以為你長大了,也懂事了。」

她靜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在生氣。」突然抬頭非常嚴厲地看向他,「為什麼一見我就生氣,」看來是又想起了方才令她難過,卻因為他轉移了話題而被她短暫遺忘了的重要問題,她又是憤怒又是傷心地看向連三,「你見煙瀾你就不生氣!」

他淡淡道:「因為她不惹我生氣。」

聽了他的回答,她像是要立刻哭出來似的:「煙瀾是不是比我好?」

他靜靜看著她:「你為什麼要和她比?」

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搖頭。她只是感到有點累,因此坐了下來,想了一會兒,她捂上了眼睛:「那你就是覺得她比我好了。」她沒有哭,那聲音卻很輕,也很疲憊,然後她悲傷地歎了一口氣,「你走吧。」

她覺得他立刻就會離開了。她還覺得今夜他根本就不想見到她,他為何不想見到她,她也問出了理由,因為她總是惹他生氣。因此他白天的態度也全有了答案,就是她惹他煩了吧。

今晚她偶爾腦子不太靈光,因此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曾做了什麼令他不快,可他一向比她聰明,那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也不知該如何挽回,只是感到一陣沉重。她責備著自己為什麼要想起那些不開心的事,本來她已經忘了,忘了的時候她就感到很快樂。

她等著他離開,但預想中的腳步聲卻遲遲沒有響起。

巨大的月輪照亮了整座平安城,夜已深了,整座城池都安靜下來,唯有遠處的街市還亮著若有若無的明燈,像是自夜幕中降落的星辰。風也安靜了,卻還是冷,遊走過她身邊時令她打了個噴嚏。

有什麼東西遞到了她面前,她抬眼看過去,卻是一件白色外裳。「穿上。」那本該離開的青年低頭看著她。她看了一眼他手中衣衫,又看了一眼他,然後她偏過了頭,她沒有理他,只專注地凝視著腳下自己的影子。

他頓了一頓,便坐在了她身旁,那外裳也隨之披上了她的肩頭。她吃驚地轉過頭來,正好容他握住她的右手穿過展開的衣袖,她呆住了,任他像照顧一個稚齡幼童一般為她穿好他的外衣。

她愣愣地坐在那兒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她覺得她應該有點骨氣,於是掙扎著就要將那已然被他穿得規整的外衫脫下來,卻被他制住了:「不要任性。」他皺著眉道。

今晚她已聽夠了他的指責,因此毫不在意,挺有勇氣地同他嘟囔:「我就是要任性,你管不著!」掙扎得更加厲害。

他突然道:「是我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他將她已掙扎著脫掉一半的外衫重新拉上來合好,看著她道:「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突然就紅了,她努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大聲道:「就是你不好!」卻沒有再執著地要脫下那件外衫。她低著頭給自己挽袖子,挽了會兒就開始歷數他的罪行:「你不理我,你也不見我,你還凶我,你還說煙瀾比我好!」卻因為說得太快又太憤怒,自己被自己嗆住了。

連宋的手立刻撫上了她的後背,他似乎有些無奈:「我沒有那樣說過。」

她就回憶了一下,但腦子裡一片糨糊,著實也記不得他方才說了什麼,因此她點了點頭:「哦,那就不是你說的吧。」

但煙瀾比她好的這個印象一時間卻令她悲從中來,她紅著眼眶問連宋:「煙瀾有我好看嗎?」卻不待他回答,自己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我覺得根本沒有我好看!」

又問他:「煙瀾有我聰明嗎?」依然不待他回答,自己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我覺得根本沒有我聰明!」

再次問他:「煙瀾有我體貼嗎?」這一次她終於給了他時間回答,但他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她,他的容色終於不再冰冷,但那堪稱完美的容顏裡究竟包含了什麼,她看不明白。她從來就看不明白連三,因此並不在意,她只是想,哦,這個問題他不想要回答。她就自己想了一陣,但關於體貼這一點她卻不是那麼自信了,因此有些猶豫地道:「那……我覺得我們可能一樣體貼吧。」

她還想問得更多:「煙瀾有我……」卻煩惱地搖了搖頭,「算了。」

在她安靜下來時,他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和她比。」

但這似乎並沒有安慰到她,她低著頭,看著被他握住的雙手,良久,她輕聲道:「其實煙瀾會彈琴,會唱歌,畫也畫得很好,她會的那些,我都不太會。」她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鼓起勇氣向他坦白,「我、我特別不像話,我不喜歡煙瀾,是因為煙瀾其實是個好妹妹。」

「她是不是一個好妹妹,又怎麼樣呢?」他問她。

她突然撲進了他的懷中,她的手臂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肩膀,她的臉緊緊貼住了他的胸膛,她哽咽著說出了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因為我害怕我不再是你獨一無二的那個人,我害怕你早晚有一天會離開我。」

有一瞬間,連三屏住了呼吸。他不記得這世間曾有一個人,光靠一句話就能讓他失了心緒亂了方寸。良久,他閉上了眼睛。卻沒有回應她的擁抱。

是的,他早晚會離開她。因此她需要早一點習慣。

今晚已然太超過了,這樣下去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他今晚根本不該來這個地方;或者就算來了,也不該出現在她面前;或者就算出現在她面前,也不該再給她親近的錯覺;或者就算他控制不住親近了她,這個擁抱他也絕對不能回應——這一切都必須到此為止。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將她推開,卻在此時,她抬起了頭。那麼近。

他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她像是要哭了,眉梢、眼尾、鼻尖,都染著櫻花一般的紅意,是溫軟的、鮮活的、帶著悲傷的紅,那紅巧妙地點綴在雪一般的肌膚之上,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瑤池中有一種蓮叫作舞妃,通體雪白的花盞,只是一點嬌紅染在花瓣的邊緣,這時候的她,便像極了那種花。她漆黑的眼睛裡蓄了淚水,含著孤寂和悲鬱,就像是暉耀海的最深處。

她的眉梢眼底皆是情緒,是悲傷乞憐的意思,可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本能地維持著她的自尊。她只是那樣看著他,她不常如此,或者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此時自己是這個模樣,但那悲鬱的美和那同樣悲鬱的柔弱卻幾乎令他無法抗拒。

但他終於還是在屈服之前推開了她。

可他忘記了她的固執,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已再次抱住了他,身下的瓦楞一陣輕響,失神中他被她壓在了身下。匆忙之中她的嘴唇掃過了他的頰邊,是冰冷的唇,卻像是一點火星燒過他的臉龐。

他驀地看向她,她卻沒有注意,一隻手撐著他的胸膛,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肩側,她依然沒有哭,臉上也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卻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固執地看著他:「連三哥哥,你不許走,我們還沒有……」

他猛地握住她的衣領將她拉了下來,然後他吻住了她的嘴唇。他感到了她身體的陡然僵硬,但這一次,他沒有再放過她。

他的左手扣住了她的腰,使得她的身體緊緊貼住他,那亦使得她無法反抗,但她也沒有反抗。他想她是被嚇呆了,但她不能說話,因為她的唇被他堵住了。

他吻得有些用力,因此那紅潤卻冰冷的唇瓣在他的唇舌之下很快變得溫暖起來,亦變得柔軟起來。她唇齒間有酒香的氣息,更多的卻是花香的氣息。隨著熱吻的加深,那花香驀地濃郁起來,她本能地喘息,換來的只是他更用力地咬著她的唇瓣,糾纏著她的唇舌。

在他的纏吻之下,她僵硬的身軀舒緩下來,臉上那悲鬱的、櫻花一般的紅也變得冶艷,甚至整張臉都透出了粉意,像是一朵出水的木芙蓉花。手掌之下,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亦在一點一點升溫。她全身上下唯一理智的似乎只有那雙眼睛了,那帶著淚意的眼底像下了一場大霧,含著茫然和驚顫。

她喝醉了,他乘人之危。他猛地停了下來。

月光安靜地照在他們身上,照在銀白的屋脊上,附近的樹上,街道上,遠處的街市上……遠處街市的燈籠也滅了。整座城池都跌入了睡夢之中。

成玉不明白是否自己也跌進了一個睡夢之中,她呆呆地從連三身上起來,手指撫過自己紅腫的唇,撫過自己的心臟,眼中滿是震驚:「為什麼……我不明白……」她輕聲喃喃。她根本沒有搞懂這是什麼狀況。這不能怪她。今夜她喝醉了,清醒時的她亦未必能掌控眼下情形,遑論她此時。

她看向連三。他仍躺在瓦楞之上。她的連三哥哥從來都那樣堅定可靠,可此時他望著天上的銀月,神色間竟出現了一絲脆弱,良久,他道:「我也不明白。不過,」他低聲道,「你不用明白。」

「為什麼?」

「因為,」他閉上了眼睛,「這只是個夢,這所有的一切,明早醒來,你就會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