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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今冬常下雪,並不常下雨。這還是天步隨三殿下回到平安城後遇到的第一場夜雨。

長夜飛雪,自有它的靜美,然冬夜的雨,淅淅瀝瀝,落地生寒,卻無所謂美不美,只令人覺得煩憂罷了。

天步候在外間,透過茶色的水晶簾朝裡看,見三殿下靠坐在一張曲足案旁,那案上已橫七豎八排布了七八隻空酒壺,天步不禁更憂慮了。

今晨,照慣例,三殿下領著煙瀾公主去小江東樓喝茶。趁著三殿下有事下樓,煙瀾找她說了會兒話。煙瀾問她,這些時日,私下裡三殿下可曾再提起過紅玉郡主?天步自然搖頭。煙瀾有些歡欣,但興許也知道此時歡欣不合時宜,唇一抿,壓平了微勾的嘴角,細思一番後,又試探地同她道:「先時見殿下畫紅玉的那幅畫,我還道殿下或許對紅玉……可如今殿下歸京,知紅玉去國遠嫁,卻並沒有什麼反應,可見我之前是想岔了。不管紅玉如何想殿下,」說到這裡,語聲略帶嘲意,「可殿下對她卻是沒什麼心思的,從前與她那些,也只是消遣時光罷了,你說對嗎?」

天步自幼服侍連宋,能在挑剔且難搞的三殿下跟前一聽用就是兩萬年,說明她不是個一般的仙,論知進退和懂分寸,唯太晨宮中東華帝君跟前的重霖仙官能將天步壓一頭。這樣的天步,自然明白煙瀾的那些小小心機和小小試探,故而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公主問奴婢殿下的心思,殿下的心思,奴婢並不敢妄自揣測。」

未從她這裡得到連三確然對成玉無意的保證,煙瀾有些失望,靜了一瞬後,輕聲自語:「烏儺素苦寒艱辛,早前去往彼地和親的公主們俱是芳年早逝,踏上西去之路,基本上已等於送了半條命。紅玉西去,殿下若想將她換回來,自會有辦法。想當年長依身死鎖妖塔,殿下散掉半身修為,也要保她一命,可如今,卻任紅玉去和親了,說明紅玉還是沒有辦法和長依相比。」說完這篇話,她還想了會兒,大約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面上容色重又好轉回來。

可當真是如此嗎?

此刻站在外間守著扶案醉飲的三殿下的天步,卻不這麼認為。

她沒有騙煙瀾,私下裡,連三的確從沒提起過成玉。初回平安城的那一段時日,甚至連她都以為,三殿下從前待郡主的不同,都是她的幻覺。但半月之前,一個偶然的機緣下,她才發現自回京後,三殿下竟然夜夜都無法安睡,幾乎每一夜,都是在房中枯坐到天明。當然她無法肯定三殿下夜夜失眠一定是為了成玉,可若不是為了成玉,她也想不出他還能是為了誰。

失眠的夜裡,三殿下並沒有主動要過酒,酒是天步自作主張送過去的。酒能解憂。她的初衷是希望三殿下能以酒釋憂,憂愁釋了,便能入眠了。可誰知道一開了飲酒的口子,三殿下便一發不可收拾,夜夜十壺酒,直要喝到大醉才算完。醉了他也不睡,反要出門,且不讓人跟著。天步也不知道三殿下每夜都去了何處,料想應該不遠,因為第二日一大早他總能回來。似乎太陽升起時,他就正常了,便又是那個淡然的、疏冷的、似乎並不將成玉的離京放在心上的三殿下了。

子夜已過。天步又覷了眼室內,見那曲足案上又多了兩隻空酒壺,料想時間差不多了。下一刻,果見三殿下撩簾而出,天步趕緊將手裡的油紙傘遞過去:「殿下帶把傘吧,今夜有雨,恐淋著您。」

三殿下卻似沒聽到般,也沒接傘,逕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天步試著跟上去再次遞傘,卻分明聽三殿下冷冷道:「不准跟來。」

天步抱著傘站在廊簷下,看著步入雨中的三殿下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

五更。

連三自睡夢中醒來,只聞窗外冷雨聲聲。房中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之中茫然了一陣,微一抬手,房中便有光亮起。妝台梨鏡,青燈玉屏,芙蓉繡帳,次第入眼。是女子的閨房。十花樓中成玉的閨房。他又來到了這裡。

三殿下失神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無論白日裡如何壓抑自己,一旦入夜,萬籟俱寂之時,所有關於成玉的情思便無所遁形。自第一夜大醉後在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醒來,他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比他想像的還要喜歡她得多,否則夜夜失眠的他,怎會只在躺於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時方能得到片刻安眠?

但這又如何呢?

他探索過她的魂體多次,得出的結論都一樣:她只是個凡人。就因了他對她的喜愛,他便要誘一個凡人愛上自己,然後讓彼此都走上萬劫不復的前路嗎?他不能。不是不敢,不想,不願,而是不能。

就讓她做一個凡人好了。做一個世世輪迴的凡人,固然也會有種種磨難,但比起仙凡相戀她需要承受的苦痛和劫難,為凡人的磨難,著實算不得什麼。他們就當從沒有認識過好了。

三殿下緩緩地坐起來,揉了揉額角,覺著是時候離開了。然,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方才於安眠中偶得的一夢忽然自腦海中掠過。他又停下了腳步。

其實是個沒什麼邏輯,也沒什麼道理的夢境。

夢裡,他和成玉並沒有鬧到現今這地步。她依然很是依賴他。大敗北衛率軍還朝後,他第一時間趕來十花樓看她,侍女卻不知為何將他帶到了她的閨房中。他便站在她的繡床前等她,就如此時他站在此處。

彼時,他站在這裡,很快便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噌噌噌地落在木地板上,像是一頭小鹿輕靈地奔在山間。接著,門被一把推開了,她亭亭地立在門口,大約是跑得急了,還在輕輕地喘著氣。

他望進她的眼中,看到她的眼裡仿似落了星星。下一刻,她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裡,像一頭小老虎似的。他因毫無準備,被她撲得倒退兩步,坐在了繡床邊沿。她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倒咯咯地笑了兩聲。

然後,她停了笑,雙臂愛嬌地圈住他的脖子,頭埋在他的右肩上,聲音軟軟地朝他撒嬌:「連三哥哥你怎麼去了那麼久,而且也沒有書信回來,我因為擔心,特地住進了宮裡,就為了從皇兄那裡打探一點你的消息。住在宮裡真的好悶,我又好想你。」

言語幼稚,然一字一句,飽含眷戀,令他的心軟作一團。他柔聲回她:「是我不好,下次出遠門,一定日日給阿玉書信。」

但即便他這樣保證了,她也並不滿足,離開他一點,站直了,低頭看著他,不高興地抿著嘴。

他圈住她的腰,將她拉近:「怎麼了?」

她微揚起小下巴,大約是想做個傲慢的姿態,卻又想看到他的臉,就垂了眼睫。表情矛盾,卻顯得很是可愛。

她抱怨:「我都說了很想你了,你為什麼不回答你也很想我?」她狐疑地蹙眉,「難道連三哥哥出門這麼久,竟一點都不想我嗎?」三分刁,七分嬌。

他被她逗樂,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說呢?」

她一本正經:「要你說出來才可以。」嬌嬌地催促他,「你快說啊。」

「嗯,很想阿玉。」他回答她。

她有些滿意了,唇角勾了勾:「那我們很要好對不對?」

他當然點頭:「嗯。」

她終於徹底滿意了,又高興起來,重新圈住了他的脖子,還愛嬌地蹭了蹭他的臉:「那我們既然這麼要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

她的頭仍擱在他的右肩上,嘴唇貼住了他的右耳,如蘭的氣息將他的耳郭熏得燥熱。

「那夜,連三哥哥在溫泉池裡親了我,是因為喜歡我吧?」低軟的嗓音響在他的耳畔,他整個人立刻僵了。她卻軟得像是一株籐蔓,抑或一泓細流,更緊更密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她的嗓子越發低,越發軟,簡直是氣音了,撩撥著他的耳:「我也喜歡連三哥哥,好喜歡好喜歡。」

那一剎那,他的腦中似有煙花炸開,控制不住力道,猛地摟緊了她:「你說什麼?」

她沒有掙扎,輕輕地笑了聲,在他的耳畔再次低語:「我說我喜歡連三哥哥,想做你的新娘。」語聲天真調皮,語意飽含引誘。

「阿玉,」他靜了許久,才能艱澀地回她,「這種事,不能開玩笑的。」他極力地控制住了那一瞬間的情緒,將她鬆開了一點,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弄明白她到底是認真的,抑或只是在戲弄人。

就在那個時候,他醒了。

一個簡單的夢境,扯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其下被掩住的,是他對她的愛念和慾念,是他在內心深處對她最真實的想望。

理智上他十分明白,她最好永遠也不要喜歡上自己。可當醉後、夢中,這種理智不在的蠻荒時刻,他卻沒有一瞬不在渴望著她能喜歡他,能愛上他。他對她有極為隱秘的渴望,他渴望她能和自己永世糾纏,哪怕萬劫不復。驕矜的水神,其實從來都很自我,想要什麼,總要得到,也總能得到,從沒有嘗試過這樣地去壓抑、克制本心所求。他不能再想她了,否則,他不知道自己的理智還能支撐得了多久。

雨停了。啟明星遙遙在望。

國師站在十花樓的第九層,肅色叩響了面前的門扉。過了會兒,房中方有動靜,門吱呀一聲打開,現出白衣青年頎長的身影來。國師蒙了一下:「三殿下?!」

連三看著攜了一身寒氣的國師,不明顯地皺了皺眉:「你在這裡做什麼?」

國師吃驚了一瞬,也顧不得琢磨連三為何會在此處,上前一步,急急相告:「殿下,郡主失蹤了!」

三殿下愣了愣,而後像是沒聽清似的,凝眉問了句:「你說什麼?」

成玉失蹤的消息是入夜傳至皇宮的。

戌時末刻,來自薊郡郡守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奏疏呈上了皇帝的案頭。奏疏呈報,說半月前絳月沙漠突發洪水,千里大漠一夕盡覆於洪流之下。沙洪來時,郡主一行已出疊木關六日,應正行至沙漠中。洪退後,薊郡郡守立刻派人入漠中尋找郡主,卻一無所獲,郡主不知所蹤。

皇帝得此消息,龍顏失色,立刻召了國師入宮,請國師起卦,占成玉吉凶。國師聽聞這消息亦是震驚,立刻以銅錢起卦,不料卦象竟是大凶,好在凶象中尚有一線生機。國師使出吃奶的勁兒參悟了整整一個時辰,方斷出這卦約莫說的是成玉此時已為人所救,應是沒什麼生命危險的,懸的是接下來的西去之路必定險象環生,不時便有血光之災殃及性命,需有貴人相助,方能得保平安,否則走不走得到烏儺素都是兩說。

國師參得此卦,頓覺茲事體大,不敢在皇宮久留,胡亂安慰了皇帝兩句便匆匆跑出來找連三了。他冒著夜雨尋了三殿下整半宿,一無所得,筋疲力盡之下正要打道回府,掠風經過平安城上空時,忽見十花樓中有燈亮起。國師一個激靈,以為是樓中那個會法術的小花妖梨響救了成玉將她帶回了京城,興沖沖地飛身下來查看,沒想到門一打開,沒見著郡主,他尋了一夜的三殿下倒是站在門後頭。

國師與連三一外一內,立於門扉處。

國師三言兩語道完了郡主失蹤的始末,又細述了一遍他給成玉起的那則卦象。他一邊說一邊觀察連三的表情,見三殿下微微垂眼,倒是在認真聽他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淡漠。

國師琢磨著三殿下這個反應,這個神情,心底有了數,但為著和成玉的那點交情,還是硬著頭皮試探了一句:「卦中既然說,郡主需得由貴人相護才能平安抵達烏儺素,且這貴人還非同一般,我琢磨著,這貴人所指的彷彿正是三殿下。既然郡主命中其實有殿下這麼一個貴人,那麼殿下就算插手幫一幫郡主,也算不得亂了她的命數吧。」

三殿下沉默了許久。「她的貴人不是我。」許久後他終於開了口,抬手一揮,半空中出現了一團迷霧。

國師不明所以地望向連三。

三殿下微微抬頭,看著那團迷霧:「追影術下,她此時身在何處,本該明明白白顯現在這裡,但此時你我面前卻是一團霧色,那必然是有人自沙流之中救了她,並以術法隱了她的蹤跡。」他停了停,語氣聽不出什麼,「若她命中注定有一個貴人,那人才是她的貴人。」

能在三殿下眼皮子底下隱去郡主的蹤跡,必定是法力非凡之輩。國師驀然想起來一人:「殿下說的是……」

三殿下仍看著那團霧色:「不錯,我說的是他,帝昭曦。」

國師喃喃:「這麼說,半月前的沙洪之中,是帝昭曦救下了郡主……」話到此處,國師突然想起了昭曦對成玉的執念,不禁悚然,「可依照帝昭曦對郡主的心思和佔有慾,若是他救了郡主,還有可能再將她送去烏儺素嫁給敏達王子嗎?」國師越想越是驚心,「若他還是季明楓,為著天下安定之故,自然不至於劫走和親的郡主。可他如今是人主了,我瞧著他那邪性的脾氣,說不定並不會將這人世的興衰更替和家國氣運放在眼中,」思維一旦放飛,國師就有點收不住,「最怕,便是他雖救了郡主,卻罔顧郡主的意願劫了她或是囚了她……對,這太有可能了,否則他何必施術隱去郡主的蹤跡讓我們無處尋她。」國師憂慮得不行,「殿下,你說……」

卻不待他把話說完,三殿下便打斷了他:「夠了。」

國師閉上了嘴,眼睜睜看著連三轉過身去收了半空那團迷霧,恰此時,琉璃燈碗裡的燈花啪地爆了一聲,三殿下提了剪子俯身去剪那燈花。

國師想不通,連三既這樣無情,成玉無論是死是活似乎都不再同他相干,那為何今夜他又會來這十花樓呢?這些日子,三殿下一直都冷冷的,脾氣也不大好,國師本不想觸他的霉頭,可此時竟有些沒忍住,歎了一聲道:「我自然知道郡主即便被昭曦所禁所囚,那也是她的命數,只是我私心不忍罷了。殿下不願施以援手,其實也是應當。不過我有些疑惑,既然殿下對郡主已沒有半分憐憫了,為何今夜還會出現在此樓中呢?」這話其實有些不敬,脫口後國師便覺不妥,敲了敲自個兒的額頭懊惱道,「我今晚也是糊塗了,問的淨是些糊塗話,殿下當沒聽到吧。」

但三殿下卻回了他,他不疾不徐地剪著燈芯:「我的確還有些放不下她,人之常情罷了,這同我選擇不干涉她的命數,有矛盾嗎?」

放不下的確是放不下,但也只是有一些放不下罷了。國師聽懂了這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他今夜四處尋連三,目的原本就只有一個,便是將成玉的命卦告知給他,就是否幫一幫成玉這問題尋他一個示下。既然三殿下表明了態度,他的事也了結了,可以回了。

雨雖已停,風卻淒淒,國師打了個噴嚏,正打算告辭離去,卻忽逢一人從他身後躥出來,閃電一般擦過他身側,撲通一聲就跪進了內室。

女子的淒楚之聲和著窗外淒風一同響起:「郡主既有如此磨難,還求國師大人和將軍大人救救我們郡主!」

國師瞪大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花娘子?」

來人正是花非霧。

今夜雖是淒風寒雨,卻擋不了青樓做生意,直至寅時,琳琅閣中歡宴方罷。小花卻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輾轉反側後拎著那個裝著殘經和香包的小包裹來到了十花樓。既然她見不著連三,這經頁和香包也就沒了用途,放在琳琅閣中徒令人生愁,她便打算今夜將它們還回去。然現身於樓中時,卻碰到國師也剛飛身而下,她本能地躲進了轉角,沒想到連三也在郡主房中,更沒想到的是國師竟帶來了那樣的消息。

小花以頭觸地,長跪不起,求人的姿態很虔誠。這小花妖如此講義氣,令國師心生敬意,不由上前一步提點並規勸她:「非是我們不想救郡主,你也是個花妖,應該知道凡人有凡人的命數,貿然相擾,恐有後患。」

但國師其實高估了花非霧,小花還真不知道這事,有些懵懂地抬起頭來。

國師一看小花這樣,懂了。他一邊納悶小花一個花妖,這種基本常識都不明白她是怎麼長這麼大的,一邊歎著氣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讓貧道相幫郡主,這很簡單,但貧道不是郡主的貴人,貿然干擾了她的命數,後患如何,貧道著實無力預測,也無力把控,更無力承受,不如就讓郡主順命而活罷了。」

小花凝眉做思索狀,國師其實有些懷疑,這花娘子一看就糊里糊塗的不聰明,難道那漂亮的小腦袋瓜還真能思索出點兒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不成?

就見花娘子看了自己一眼,又看了轉過身來的三殿下一眼,然後將目光定在了三殿下身上:「此前,我以為將軍不過就是國朝的將軍罷了,但今夜聽聞國師與將軍之言,方知將軍並非此世中人,便連國師大人亦對將軍尊敬有加,那麼我猜想,干擾郡主命數的後果,國師雖無法承受,但將軍應該是可以承受的吧?」

國師訝然,這傻傻的花娘子居然誤打誤撞抓住了華點,的確如此,天君的小兒子,便是違了天庭重法,刑司處大約也能通融通融,與自己這等白身證道之人自然不同。

冷風自門口灌進來,吹得那琉璃燈碗裡的燭火搖搖欲滅。

連三找了個配套的燈罩,將那燭火護在燈罩之下,然後在桌旁坐了下來,方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花非霧:「國師誇大其詞了,」他蹙了蹙眉,「帝昭曦的品行並不至於那樣,有他在阿玉……」他停了停,繞過了那個名字,改口,「有他在她身邊,她會平安無事,無需我插手什麼。」

這一番令人定心的話卻並沒有安慰到花非霧,小花擰緊了眉頭:「可我不信他,我只信將軍!」

連三笑了笑,是有些不耐煩的意思了:「你不信他,卻信我,但我和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不同。」語聲裡含著一點不易讓人察覺的譏嘲。

難得小花竟聽出了那譏嘲,急急辯駁:「你和他當然不一樣,我信將軍,是因為郡主她喜歡將軍,將軍是郡主唯一所愛之人,郡主信任將軍,我自然也信任將軍!」

一語落地,房中一片死寂,那颯颯拂動樹葉的風聲,刻漏的滴水聲,都像被寒冰封凍住了似的,在這一瞬間戛然靜止。

好半天,連三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響起:「你……在開什麼玩笑?」他臉上那冷淡的笑意隱去了,雙眉緊蹙,因此顯得眉眼有些陰沉,但那眸光卻並不凌厲,倒像是含著懷疑和無措。

小花振聲:「我沒有開玩笑!對了,有這個,」她手忙腳亂地打開手邊那個小包裹,取出兩頁殘經和一隻香囊,「這是前一陣將軍你出師北衛時,郡主以指血為墨,抄來為你祈福的經卷,而這個是她特地為你做的香囊……」小花驀然想起,又從衣袖裡掏出一面小鏡子,急急道,「對了,還有,郡主離京前,我因捨不得她,故而每次見她都將和她相處的畫面收進了這面小鏡中。郡主喜歡你是她親口所訴,將軍若不信,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小鏡中銀光乍起,投映到半空,隨著那銀光淡去,半空有畫面浮現。

小花輕聲:「這是郡主在平安城中的最後一夜。」

臘月十六夜是成玉留在平安城的最後一夜。

是夜月如冰輪,圓圓的一盞,半懸於天。

因次日成玉便要離京,花非霧著實不捨,故而冒著寒凍,漏夜前來十花樓,想再見她一面。

小花找到成玉,是在十花樓第十層的樓頂上。成玉裹在一領毛披風裡,盤腿坐在屋脊上,拎著個酒壺正在那兒喝酒,腳邊放了只小巧的炭爐,應是被打發走的梨響不放心留在那裡的。

雪雖停了有幾日了,然陳雪積得厚,只化了皮毛,這外頭仍是天寒地凍,一隻小炭爐其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小花擔心成玉被凍著,上前第一句就是勸她下去。成玉醉眼迷離地看了眼小花,語聲卻很是清醒:「你別擔心,我就是上來,最後再看看這城。」微有惆悵似的,「終歸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想想其實有些捨不得。」

成玉喝醉了才會爬高,小花在這屋頂上找到她,原以為她必是醉了,但此刻聽她說話如此清明,又有些不確定。同時,情感豐富的小花還被成玉兩句話說得傷感起來,想了一瞬,自告奮勇道:「往後要是你想念故土,就召喚我,我帶你回來探親!」

成玉就笑了,笑了會兒卻垂下了眼,將那笑意斂住:「不用,你若是修煉精進,可日行萬里了,那偶爾帶小齊和小李來烏儺素看看我就行了。」她輕輕歎了口氣,「這平安城裡,其實也沒有幾個我惦念的人。」邊說著這話,未拎酒壺的那隻手裡邊把玩著一個東西。

今夜成玉說話,一句一句,皆是雲淡風輕,但句句都令人難過。小花傻是傻了點,情商還是可以,不欲表現得悲傷更增離愁,轉移話題地看向成玉手中,故作輕鬆地:「咦,你手裡那是個香包嗎?」

發問令成玉怔了一下,不自覺地鬆開了左手,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一直捏在手中無意識把玩的是個什麼物什一樣,低頭看了一眼。小花也就看清了,那的確是只香包,藕荷色錦緞做底,以五色絲線繡了盞千瓣蓮。此蓮名若其實,花瓣繁複,最是難繡,但那香包上的蓮盞重瓣錦簇,白瓣粉邊的色彩如同暈染上去,栩栩宛在眼前,一看便是成玉的手筆。小花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這香包,應該不是繡來自用的吧?」

成玉的神色驀然一僵,一時沒有回答。

小花目光一頓,又注意到了炭爐爐腳邊散著的幾頁經書,撿起來一看,吃驚道:「這是血經啊!」小花掏出一顆明珠來,藉著明珠亮光,認真地翻看手上的殘頁,喃喃,「這字……這是你抄給……」小花陡然領悟,住了嘴,抬眼看向成玉,然終歸沒忍住,「這……這怎麼有些像是被燒過似的呢?」

成玉垂眸半晌,再抬眸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重將那香包握住了:「沒什麼,原本也是要將它們燒了的,喝著酒就忘了。」小花還沒反應過來,她已將那香包投進了炭爐中。

小花腦子雖然轉得慢,手卻挺快,一把將那香包自燃著零碎火星的銀骨炭上救了回來。小花拍撫著香包上被火星舔出來的一小點焦斑,一臉心疼:「我沒猜錯的話,這香包是專門做給連將軍的,這血經也是特地為他抄來祈平安的吧?」

聽得小花此言,成玉有些發怔,過了會兒,像是反應了過來,容色就那樣冷了下去:「是或者不是,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小花訥訥:「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東西,這麼燒了,不覺得挺可惜嗎?」

似乎覺得小花言語可笑,一絲涼淡的笑意浮上成玉的唇角:「有什麼可惜呢?」她輕聲道。看著小花懷裡的殘經和手裡的香包,「反而它們的存在,讓我顯得既荒唐又可笑,這樣的東西,難道不該燒掉嗎?」

小花心裡是不贊同的,不禁試探:「我始終覺得,你和連將軍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小花對自己那套邏輯深信不疑,「因為照你此前同我所說,將軍他不是親過你嗎,那他肯定……」

成玉打斷了她的話:「他只是見色起意罷了。」見色起意,這是多大的羞辱?這句話出口,像是難以忍受這種羞辱似的,她抬起右手,又灌了自己幾口酒。

小花看著成玉冷若冰霜的面容,不知該說什麼好,生平第一回 感到了自己的口笨舌拙。這種時候,好像什麼都不可說,也不該說。她歎了口氣。

但小花確實也是個人才,歎氣的當口還能趁著成玉不注意將那殘經和香包藏進袖中。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它們藏起來,本能地便藏了。

三更已過,這銀裝素裹的夜,連月光都凍人。酒壺裡最後一滴酒液入口,成玉將那空壺放在腳邊,平靜地坐那兒眺望了會兒遠處。

當小花再次鼓起勇氣想將成玉勸下去時,卻瞧見靜坐的成玉毫無徵兆地落了淚。兩滴淚珠自她眼角滾落,很快滑過臉頰,跌進衣襟,徒在面龐上留下兩道細細的水痕。成玉並不愛哭,幾年來小花從未見成玉哭過,就算失意這一段時日少女心事沉重,她看上去也是淡淡的,讓小花一度覺得可能連三傷她也不算深。此時卻見成玉落淚,小花內心之震撼可想而知,不禁喃喃:「郡主……」

成玉彷彿並不知道自己落了淚,輕聲開口:「香包贈情郎,鞋帽贈兄長。那時候他一定要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包,彼時我不懂,只以為他是逗著我玩。後來自以為懂了他的意思,想著他原來是想做我的情郎嗎。開開心心地繡了那香包,邊繡邊想,待他得勝回朝,我將它送給他,他會有多驚喜呢。」她停了停,臉上猶有淚痕,唇角卻浮出了一個笑,那笑便顯得分外自嘲,「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罷了,他的確從頭到尾只是逗著我玩。」

小花聽到此處,心疼不已,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見成玉側身又去拿酒,忙勸道:「酒雖也算好物,卻不宜多飲……」奈何小花此人,心一軟,聲音也便跟著軟,軟軟的勸止根本沒有被成玉聽入耳中。

成玉開了另一壺酒,喝了一半,再次怔怔地看向遠方,良久,用執壺的那隻手抵住了額頭。她閉上了眼睛,有些疲憊地喃喃:「他讓我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那會有多開心,卻又那麼快將那些東西都收了回去。他騙了我。」她輕聲地對面前唯一的聽眾傾訴,「小花,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小花心口一窒,終於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話:「若是這麼傷心,那不如忘掉也好吧。」

成玉靜了良久,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嗯。」

「時候不早了。」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聲音仍很清明,像是沒有喝醉。但小花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成玉真的是喝醉了,所以她才會在自己面前哭,才會說那些話。她趕緊站起來,想要扶一扶成玉,卻被她推開了。

月色荒寒,夜色亦然,成玉搖搖晃晃地走在屋脊上,背影孤獨幽靜,透著一絲不祥的悲涼。

菱花鏡中的畫面在此時消失。

國師一直注意著連三,見今夜一直波瀾不驚的三殿下,在成玉的身影出現在菱花鏡投射出的幕景中時,那淡然完美的表情終於出現了裂痕。而當成玉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香包投入炭爐,自嘲地說它們的存在反而讓她顯得荒唐又可笑時,三殿下的面容一點一點變得煞白。

三殿下反應這樣大,讓國師感到吃驚且不解。他不能明白,聽到郡主遠嫁、乃至失蹤的消息,在消化完後都能疏淡以對的三殿下,為何看到成玉的一個側影、聽到她半明不白地承認對他的喜歡,便會如此震動。

他當然不明白。

於連三而言,所有理智的安排、清醒的決斷,以及基於此的那些疏遠和所謂的一刀兩斷,都建立在成玉並不喜歡他的基礎上。他從來沒有想過,成玉竟對他有情,她是喜歡他的。

她喜歡他,可他卻對她做了什麼?

其實早在那夜她前往國師府隔著鏡池執著地問他是否曾有過許多美人時,他就應該察覺到的,否則她為何要在意他過去是否有過女人?可他是怎麼回答她的?他說是,沒有任何解釋。而當她顫聲問他她是否也是一個消遣時,為了使她死心,他居然沒有否認。在那之後,他還自顧自做出同她一刀兩斷的決定,任她遠嫁,不聞不問亦不曾管。今夜國師前來告知他關於她失蹤的消息,他甚至自以為客觀冷靜地將她推給了帝昭曦……

腦海中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的線,啪的一聲,斷得徹底。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他控制不住,不禁扶住了一旁的桌角。

她一邊落淚一邊對花非霧說:「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淚水細細一線,掛在她緋紅的眼尾,飛掠而出,擰成一把無形的絲,細細密密勒住他的心臟,令他痛不可抑。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好呢,我多希望我從來不懂。

她酒醉的哭訴雖傷心,卻很平靜,但他從那平靜的語聲裡聽出了血淚的味道。聲聲泣血,一字一字,是在剜他的心。

國師瞧見三殿下蒼白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轉身踏出了房門,在踏出門檻之時,竟不穩地絆了一下,扶了門框一把才沒有摔倒。

國師在後面擔心地喚了一聲:「殿下。」

門外已無三殿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