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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自那夜大洪水後,絳月沙漠的天氣便詭譎難定,時而炎陽烈日,時而暴風驟雨,近幾日又是大雪紛飛。

駝隊尋到了一片小綠洲紮寨。成玉裹著一領鵝黃緞繡連枝花紋的狐狸毛大氅,站在附近的一座沙山上遠望。

昭曦則立在不遠處凝望著成玉。從前他也總是這樣悄然凝視祖媞的背影。

這場景和二十多萬年前那樣相似,讓他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季明楓所愛的紅玉郡主,和昭曦珍藏在心底二十餘萬年的祖媞神,在性子上,其實有很大的不同。成玉活潑嬌憐,祖媞肅穆疏冷,她們唯一的相似之處,是眉宇間那一抹即便生於紅塵亦不為紅塵所染的純真。可此刻,遠處沙山上那抹亭亭而立、清靜孤寂的背影,竟與腦海中祖媞神立於淨土的神姿毫無違和地重合在了一起,令昭曦的心一震。

正在他怔然之時,身邊忽有人聲響起:「郡主她越來越像尊上了,對吧?」

昭曦轉過頭,看清來人,微微蹙眉。來人是從來和他不對付的殷臨,入凡後化名為朱槿。

朱槿的目光在他臉上略一停留,淡淡道:「你在想什麼,我其實都知道。」

聽得此言,昭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

朱槿看向遠方,良久:「你苦戀尊上多年,一心想將她據為己有,可一旦尊上歸位,你便毫無機會了。你當然不希望她歸位,是吧?」

昭曦僵了一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地回答:「若你是怪我在洪水中救了郡主,那時我並不知洪水乃是天道為尊上所造的劫,可助她悟道歸位。」他停了停,「我並非故意破壞這劫。同為神使,我為尊上之心,同你是一樣的,歸位既為尊上所願,我自然會肝腦塗地助她達成此願。」

然朱槿畢竟不是天真遲鈍的霜和,也不是溫和寬容的雪意,他一向犀利靈敏,難以糊弄。果然這一番話並未將朱槿糊弄過去,他面上浮現出了一個瞭然的神情,唇角微勾,便顯嘲弄:「可知何謂神使?神使存身於世的唯一使命便是侍奉神主,神主之所願,便是神使之所向。尊上當年令你在凡世耐心等候,待她重臨世間,你便能同我一起好好照看她。可你才等了三萬年,便因私而自入輪迴,」話到此處,他淡淡一笑,「所幸沒有你,我也順利輔助尊上轉世了十六世。昭曦,你在我這裡,早已沒有任何信用可言了。說什麼會幫尊上達成心願,這些鬼話,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昭曦靜默了片刻,聲音冷下來:「既不信,尊駕所為何來?」

朱槿收斂了那嘲弄的笑意,視線落在數丈外成玉的背影上,半晌,沉聲道:「這是最後一世,也是尊上的最後一劫,完成這一劫,她便能順利歸位。郡主必要嫁去烏儺素,必要嘗遍這世間苦楚,完成這最後一世的修行,這一劫,我不允許它出任何岔子,若有人膽敢破壞,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他回頭定定注視昭曦的眼睛,神情凌厲,瞳眸中含著森然的冷意,「你聽明白了嗎?」

朱槿離開後不久,成玉也從沙山上下來了,昭曦卻在那兒又站了會兒。

朱槿揣測他的那些話和最後那句恫嚇,他齊齊生受了,並非朱槿的言語太過強勢令他無力招架,他只是懶得做戲去反駁。畢竟,朱槿都猜對了。

可他來威脅他,卻是威脅錯了人,昭曦想,他應當還不知道,這些日子,連宋一直在尋找成玉吧。也對,朱槿畢竟不如自己那樣清楚他二人之間的糾葛,不如自己那樣關注水神的動向,因此棋差一著了。

將要破壞此劫的人不是他,而是水神,或者應該說不全是他,還有水神。

於洪水中救下成玉後,昭曦其實是想帶著她立刻離開的,為避免被追蹤,他還隱了蹤跡,且囚了絳月沙漠的四方土地,以幫他保守秘密。哪知朱槿就在近旁,很快便現身,他著實無法在朱槿眼皮子底下將人帶走,本想一路跟著尋找時機,孰料無意中從水鏡中得知,連宋竟也開始尋找成玉了。細思良久後,他覺得,這可以是個機遇。

昭曦並非時刻窺視著水神,因此連宋為何會違了誓言千里萬里地尋找成玉,他亦不甚清楚,預想中應是得知了她因洪水而失蹤的消息,終究不忍。不忍,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風雪簌簌,昭曦微微垂眸,手中化出一鏡,鏡中見到白衣的水神冒著風雪於大漠戈壁一寸一寸翻找成玉的匆忙身影,他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祖媞神在一方山瀑前對他訴說她的預知夢境。

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嗓音含情,卻不是為他而含情,她說:「我看到宮室巍峨,長街繁華,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絕域,而他為我踏遍山河,輾轉反側,心神皆郁,愁腸百結。然後終於有一夜,他尋到了我,告訴我說,他喜歡我。」

那個夢,指的就是目下吧。昭曦冷冷地想。無法尋到土地指引的水神,於每一個白日黑夜,疲憊地行走在這片剛被洪水洗禮不久的、沒有任何生靈存在的沙海中,徒勞而焦慮地尋找失蹤郡主的蹤跡。彼時無情無慾的祖媞神在夢中見到這一幕時不禁落淚,那時她是不知前因,如今知道了前因,明白連宋尋她為的不過是「不忍」二字,她可還會落淚?昭曦抿了抿唇角,不會了,他想。

他垂目繼續凝視著水鏡,在幾乎將絳月沙漠翻過來的搜尋中,連三已很是接近他們了,鏡中此時連宋所站之地,正是他們前日所經的路徑。但昭曦並不打算提醒朱槿。據姚黃說,連宋或許認識朱槿,那一旦水神到來,為了不暴露成玉的身份,朱槿定會選擇避其鋒芒暫時離開。而那,正是他將成玉帶走的絕佳時機。

昭曦面無表情地將水鏡收入袖中,垂眸之時,看到了沙山下那抹向小綠洲踽踽獨行的鵝黃色身影,他靜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藉著視野上一點錯位的親近,將那虛影籠入了掌中,然後小心地、緊緊地拽住了。

昭曦估算得沒錯,連宋果然很快便追上了他們,就在次日黃昏,比他所料的還要更快一些。

雪已停了,落日只是一個圓的虛影,遙遙掛於天邊,靜照在這片為薄雪覆蓋的無涯孤漠上。被洪水蹂躪的巨木殘根自雪野裡嶙峋地突起,為這片廣漠平增了幾分蒼涼。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成玉騎著一隻白駝,側坐在兩隻駝峰之間,正在駝鈴聲中昏昏欲睡。

駝隊卻突然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抬手將遮住眼睫的兜帽撩起,然後,手便停在了那裡,雪白的面容上呈現出驚訝之色。那訝色似一朵花,在她精緻的臉龐上緩緩盛開,開到極盛之時,卻唯留一片空白。

她將手放了下來,保持著空白的表情,目光落在立於駝隊前的白衣青年身上,淡淡一瞟,然後便移開了目光。

他出現在此,必是因了皇命,有什麼事需交付給送親隊,總不會是為了她。她沉靜地想,重放下了兜帽,蓋住了半邊面容。

冰天雪地中,整個送親隊都著裝厚重,唯有這突然出現的青年突兀地穿著不合時令的白單衣。青年身上有櫛風沐雨的痕跡,面上略顯疲憊之色,但這無損他高徹的神姿,依然令人覺得他形如玉樹,姿態風雅,卻又內含威儀。

負責送親的李將軍率先認出了面前這位被尊為帝國寶璧的大將軍,立刻攜眾叩拜。連宋卻並未看他們,目光定在不遠處端坐在駝峰間的成玉身上,靜了好一會兒,方低聲吩咐:「你們先行迴避吧,我有事同郡主說。」

眾人循令退去遠處,連宋方抬步,緩緩走到了成玉的白駝前。

白駝靈性,感受到這高大青年內斂的威壓,立刻馴服地跪臥下來。

連三方才吩咐人下去時,成玉並未聽見,此時還陷在眾人為何突然退下的茫然中,白駝一動,她回過神來,才發現手被來人握住了,一拉一拽之間,竟已被青年抱了起來。

白駝溫馴地跪於一旁,她被青年攬在懷中,擁抱的力度幾乎令她感到了疼痛。但她沒有掙扎。她在思考:他這是在做什麼呢?

「我找了你很久,阿玉。」青年終於開口,在她耳邊低聲道。那聲音有些啞,含著一點疲頓之感,卻很溫柔。溫柔得令她感到困惑。

大約是在冰天雪地中待得太久了,青年的懷抱是冷的。成玉的心也是冷的,並不能因一個久違的擁抱就溫暖起來。她一直沒有吭聲。

直到青年察覺出了她的反常,主動鬆開她,她才順勢離開了他的懷抱,微垂著眼,平靜開口:「將軍來此,是因皇兄聽說了沙洪之事,不放心我,故而派您前來尋我,是嗎?」他為何突然出現在此地,這是她能想出的最合理的解釋了,「如將軍所見,」她無動於衷地繼續,「我很好,送親隊也正按照原計劃向烏儺素趕路,不會耽誤國之大事。煩勞將軍向國朝陳明,且代我向皇兄報個平安吧。」

天邊那冰輪似的冷陽像要掛不住了,緩緩西沉,天地間籠上了一層朦朧的暮色。

聽聞成玉平靜冷淡的言辭,連宋並沒有立刻回答,待她等得不耐,重抬起下垂的眉眼,淡淡看向他時,他才輕聲:「我來尋你,與皇命無關,是我自己非要找到你不可罷了。」趁著她發愣,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問我為什麼,對嗎?」但不等她點頭或搖頭,他已凝視著她的眼眸說出了答案,「因為我喜歡你,不能容許你嫁去烏儺素。」

成玉怔住了,片刻之後,緩緩睜大了眼睛。

連三瞭解成玉。

成玉是那樣的,受傷後慣會以棘刺包裹自己,但無論她表現得多麼拒人千里,她的心卻比誰都軟,都真,所以她一直是很好哄的。

四處尋她之時,他已將他們的重逢在腦中模擬過千遍。他預料過她見到他時或許會很冷漠,他知道他該怎麼做。只要讓她知道他的真心,她便會收起週身小刺,雖不至於像夢中那樣立刻撲進他的懷中,但她必定會諒解他,或許會再鬧一會兒小脾氣,但此後就會軟軟地依靠上來同他和好。他是這麼想的。

驕矜的水神,被這世間優待太多,自負刻進了骨子裡,從未懷疑過或許這一次他對他的心上人判斷有誤。

直到此時,分辨出成玉的臉上並未出現哪怕一絲欣悅的表情,他才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種事態或許會脫離掌控的慌亂悄然自心底生起,令他的心猛地一沉。

便在此時,成玉終於給出了回應。她像是聽進了他的話,自言自語:「喜歡我嗎?」停下來想了會兒,面上浮起了一個不經心的笑意,她搖了搖頭,「你或許的確有些喜歡我,但只是一些罷了。」這麼點評了一句之後,她抬起頭來望住他,那笑便不見了,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無悲無喜,「因為將軍曾親口說過,我嫁給敏達也好,嫁給誰都好,那是我的命數,你不便相擾,難道不是嗎?」

連宋一震。

成玉繼續道:「所以我有些困惑,明明將軍初回平安城,聽聞我遠嫁的消息時,並沒有任何觸動,此時卻為何會來尋我,且還說出不能容我遠嫁的話呢?」她用那杏子般的眼眸望住他,那眸子仍是可喜的水潤,像時刻含著汪清泉,此時卻是清泉無紋。

為何如此,這是一時半刻無法解釋清楚的一樁事,可為何她會知曉他那些言不由衷之語,而後更深地誤會他,瞬息之間他便明白了:「那些話,是季明楓告訴你的,是嗎?」

她移開了視線。夜幕已臨,是該安營的時候了,幸而附近便有一小片綠洲。李將軍正指揮著兵丁紮寨生火,季明楓亦站在那一處,卻游離於忙碌的眾人外,面向他們這一處,似乎正在看著她。

成玉再次收回了視線,她搖了搖頭:「與他人無關,是我親眼所見。那時得知我和親,將軍其實並無不捨,小花不欲我遠嫁,想請將軍幫忙,將軍卻連一面也不願見她。」說到此處,她停了一停,忽地斂眸,自嘲一笑,「也是,若要將我換回,只能派十九皇姐前去,才能遂烏儺素之願。十九皇姐乃將軍的掌中寶,將軍自不會令她遠嫁。既然沒有換回我的辦法,不見小花也是應該。」

若兩人再無相見之機,這些話她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他的狠心令她生痛、生怨,一月不到的時間,著實不足以令那些傷痕痊癒。她拼盡全力想平靜地面對他,可心中痛未滅,言語間難免怨懟。似是察覺了自己言語中的怨憤之意,她立刻住了口,聲音重變得古井般枯寂沉靜:「在我和十九皇姐之間,將軍早已做出了選擇,此時卻又來尋我,將軍是什麼意思,我很糊塗。」

這些話,她說得越是平靜,越是刺心。話罷她便斂了眸,因此沒有看到青年臉上的痛意,只聽到良久之後,青年出聲道:「你說我做了選擇,的確,我曾做過一個如今令我後悔萬分的選擇,但這選擇卻與煙瀾無關。阿玉,你不必如此在意煙瀾,我們之間的事,和她沒有關係……」

「是的,我們之間的事同十九皇姐沒有關係。」少女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他,嘴唇顫了顫,像要勾出一個笑,卻終究失敗了,她就含著那個失敗的笑,輕聲道,「我很明白,所以你放心,我必不會因此而記恨皇姐。」她頓了頓,「如將軍所言,和親是我的命數,我已接受了這命數,將軍請回吧。」

連宋直覺成玉是又誤解了什麼。向來穎悟絕倫的水神,這一刻,面對眼前將真心深深藏起的心上人,卻驟然失去了抽絲剝繭分析的能力。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今日對她說的話,她一句都不曾相信。

他看著她,直看到她不能承受地移開了目光,才疲憊地開口:「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呢?」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微啞的語聲裡竟含了一絲委屈。

成玉靜了許久。「我是不能相信你。」她輕聲,「叫我怎麼相信你呢。」停了一會兒,她又道。這像是個問句,但顯然她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注視著不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你喜歡長依,為救她不惜散掉半身修為,為了她而入凡,連做大將軍,都是為了保護她的轉世,付出這樣多的心血,這才是喜歡吧。」有風吹過,拂起她的髮絲,她抬手將髮絲拂至耳後,眼眸中流露出了一絲看透一切的厭倦,「將軍說喜歡我,可為了我,你又做過什麼呢?無論我是生是死,是遠嫁還是失蹤,將軍都不關心的,這,怎麼能說是喜歡呢?」

連宋怔住了。「你原來,是這麼想的。」良久,他說。

他是真的從來沒想過,在她內心深處,竟是這樣定義他,這樣定義長依,這樣定義她自己。飽覽宇內經綸的水神,參透十億娑婆人世,卻參不透意中人的思緒。

他自認對長依無情可言,折半身修為救她,只為驗證「非空」的存在。他也從不覺得自己的半身修為值個什麼。折修為,救長依,證非空,都不過是漫漫仙途中幾件尚可算作有趣且有意義的事罷了。做,就做了,不做,也無所謂。唯有對成玉,他是思之不得,輾轉反側,執著在心,無法紓解。

在他看來,為成玉而起的貪慾和嗔癡心,比半身修為難得太多,可在凡人看來,他對成玉所做的,的確不及對長依千萬分之一。

「我對長依,不是你想的那樣。」

到最後,他竟只能說出這句話,他自己也知道這句話有多無力。但她厭世般的面容和他內心無法忽視的郁窒之感卻堵得他喉頭生疼,無法說出更多的言語。

然後,他就看到她流淚了。那淚來得突然,就在他那句蒼白的解釋之後。

她依然是不信他的,他無力地想。

「我其實有些恨你。」她安靜地開口。

她在他面前哭過很多次,她的淚,他是很熟悉的。她傷心得很了會大哭,但傷心得狠了卻不知如何是好時,她的淚從來是很平靜的。

「我自己也知道,其實我沒有理由恨你。你曾經告誡過我,讓我離你遠些,是我不願聽,所以落到這個地步,是我的錯。但我卻忍不住恨你。」她歎息了一聲,說著恨他的決絕話語,但轉過頭來看著他時,卻眼尾緋紅,分明是一副柔軟可欺的模樣,但她的拒絕又是那樣堅定,「將軍,我這一生,其實都不想再見到你。」她說。

似有一盆雪水當頭潑下,涼意直入心底。連宋僵在了那裡。

她令他憐,亦令他痛。

從前總以為她只是個嬌嬌小兒,不識情字,因此當用那些風刀霜劍般冰冷殘酷的言語斬斷二人緣線時,他並不覺會傷她多深,只以為她懂得什麼呢,痛的人唯有他而已。可如今才知,他究竟傷她多深。他不能怪她受傷後築起利甲保護自己,不能怪她不信他,更不能怪她一生都不想再見到自己。

在說完了那些話之後,成玉便轉身背對了他,再次出口:「所以,將軍,請回吧。」

天地都靜,連宋只感到渾身冰冷。那冷意極尖銳,迫得他無力以對,如同置身於北海海底那懲罰罪人的萬里冰域。

送親的駝隊一路向西而去,按照輿圖,再行兩日便能到達被譽為沙漠之心的翡翠泊。翡翠泊後坐落著一片廣袤的戈壁。靜謐的桑柔河自高原而下,繞流過沉默的戈壁灘,而在桑柔河的盡頭,便是大熙與烏儺素的國界所在。

國師一手牽著駱駝一手拎著張地圖看了半天,不解地同走在他身旁的天步搭話:「天步姑娘你伺候殿下多年,應該對殿下很是瞭解吧。」

天步謙虛道:「不敢當。」

國師沒有理會天步到底敢當不敢當,自顧自繼續:「依你看,殿下如今這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啊?」國師歎了口氣,「既然終歸是捨不得郡主,那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把人給找著了,難道不該立刻將她給帶回去嗎?可殿下倒好,只這麼一路跟著,再跟個七八日,咱們就能親自把郡主送嫁到那敏達王子手中了。」話到此處,國師突發奇想,「該不會……殿下是真這麼打算的吧。想著既然他與郡主無緣,那不如讓他親手把她交託到一個可信靠的人手中,她下半輩子穩妥了,他也就心安了什麼的……」

連、成二人情緣糾結難解,國師方外之人,不識情字,但他講義氣,也渴望有足夠的情感知識儲備,可以助他在關鍵時刻開解友人,因此這些時日埋頭苦讀了不少情天孽海的話本子。看他現在思考事情的腦回路,就知道神功已有小成。

天步正兒八經考慮了一下國師這個推論的可能性,嚴謹地搖了搖頭:「不,我覺得不至於。」她給出了一個很理性的論據,「殿下並不是這樣捨己為人的神。」

這個論據太有份量,國師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天步沉吟了一番,又道:「郡主還在生殿下的氣,這種情況下,直接將郡主帶回去,實乃火上澆油,我估計,殿下可能是在等著郡主消氣吧。」

國師想了想,點頭:「也是。」

天步當然不知成玉並非是在賭氣,也不知郡主和她家殿下那場分別了近四月之後的再次相見並不從容。非但不從容,還飽含著近乎決裂的悲苦和沉重。畢竟,在連宋尋到成玉後的第三日,她同國師才領著一個拖油瓶一樣的煙瀾一路找過來。她根本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是了,他們將煙瀾也帶了過來,此舉著實不明智。但無意中從國師處聽到連宋拆天揭地地尋找成玉的消息後,煙瀾震驚之餘,以死相脅,非跟來不可。國師受不住她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法,只好從之。

此時煙瀾便坐在國師所牽的那頭駱駝上,巴掌大的臉陷在防風的兜帽中,神色晦暗,忍不住插進國師和天步的交談:「紅玉她差點在洪水中失蹤,殿下尋她,應是為了確定她平安吧。終歸也是有幾分交情的,殿下不忍,乃人之常情。至於國師大人所說的什麼有緣無緣,捨得不捨得,」她輕輕咬了咬唇,「我看卻都是沒影蹤的事,國師大人自己胡亂想的罷了。」

國師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反駁,他這一陣也是被煙瀾折騰怕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淺淺一笑:「公主說得是。公主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天步側頭看了煙瀾一眼。

天步的動作很微小,因此煙瀾沒有發現,她大概也聽出了國師的敷衍,面色有些尷尬,沒有再嘗試說什麼,唯那雙水潤的眼,牢牢注視著前面連三的背影。

天步偶爾會有點疑惑,明明長依是那樣有趣的人,看長依永遠如同霧裡看花似的難以看清。但長依轉世的煙瀾,偏這樣簡單。她也不像是白紙那樣純淨,或許更像是一汪活水,也算不上多麼澄澈,但好的壞的,卻都能讓人一覽無餘。譬如此番她不顧一切也要跟來這裡,善解人意的天步就很能領悟她的意思,不過是因她害怕連三果真對成玉動了真情,一心想要阻止連三將成玉帶回平安城罷了。

天步不太看得上煙瀾這些小心思,覺得她這樣既無用,也沒意思。

兩日後,到了翡翠泊。送親隊在湖口的三角洲處安下了營寨,天步他們則在營地數丈之外安頓了下來。

國師最近話本子看多了,入戲甚深,悲憐世間有太多癡情兒女緣慳命蹇,連帶著也很同情連宋和成玉。加之見三殿下似乎也想開了,一副世間規則皆不在我心的無悔模樣,國師更誓要撮合二人,覺得人神相戀,雖然困難重重且為天地不容,但正因如此才淒美動人嘛,是很值得相幫的一件事了,就挺興沖沖地天天給天步出主意,手把手教她如何當一個三殿下感情路上的好助攻。

國師是這麼和天步分享心得的:「有個話本叫《西廂記》的,不知道天步姑娘你有沒有看過。《西廂記》裡的秀才張生和小姐崔鶯鶯鬧矛盾了,就是靠崔鶯鶯身邊的丫鬟紅娘從中說合。為今之計,我看天步姑娘你也不妨傚法那紅娘一二……」

天步當然沒有看過《西廂記》,她也不認識什麼張生和崔鶯鶯。她對國師的話半信半疑,但天步從來是個急主人所急的忠僕,看連三因和成玉鬧僵了,整日郁窒不樂,自然也想幫主人解憂。她就謹慎地把《西廂記》找出來認真地研讀了一遍,看完之後,驚覺國師的鬼話居然有幾分道理,她傚法紅娘去說合說不定還的確是個令連、成二人破冰的好法子。

天步沉吟一番,逕直去了成玉的營帳。

天步本以為成玉既惱了連宋,那必然也惱她,求見成玉應該不大容易。沒想到並未遇到什麼刁難,很快就被她身邊那個梨妖侍女領進了帳中。

大漠飛雪不斷,帳中卻很暖。少女像是剛浴過身,水紅色中衣外,一件白底織金貂毛大氅斜披於肩。她側靠著一張紅木憑幾,倚坐於雪白的羊毛毯上,螓首低垂,親自給天步斟了一碗酪漿茶。

跪坐在一旁的梨響將茶捧給天步。

天步喝了一口,味道很怪,她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正琢磨著如何同成玉提起連宋,少女倒先開了口:「聽說疊木關以西的住民沒有飲茶的習慣,大家都是飲酪漿,我不太喜歡酪漿,前幾天趁著他們煮漿時,偷偷添了濃茶進去。這種以茶改良後的漿我喝著覺得還可以,倒是沒有純漿那麼難以下嚥了,天步姐姐覺著怎麼樣?」

成玉仍稱她為姐姐,態度自然地同她閒談,就像她們還在平安城。但天步立刻就辨出了差別。平安城中的玉小公子純稚可親,同誰都能相處得好,可此時坐在她面前的紅玉郡主,卻自帶一股拒人千里的疏冷之意,猶如瑤池之花,不可攀折。

終歸是物非人也非了。

天步斟酌了一下,答非所問地向成玉道:「郡主既不喜酪漿,又何必勉強自己。雖說添了茶味,但酪漿便是酪漿,終究不如茶湯可口。」

成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入鄉便要隨俗,總是要習慣的。」

天步靜了靜:「不知道郡主想過沒有,或許您可以不用入鄉的。不入鄉,自然就不需要隨俗。」她佯作自然地將話題引向正軌,輕咳了一聲,「關於郡主和親之事,我想公子處必定已有了一個萬全之策……」

成玉打斷了她:「天步姐姐。」她出聲,聲音稍顯突兀,但因輕柔平靜,因此並不令人感到不自在。她溫和地向著天步笑了一下:「許久不見,我們還是聊點更有意思的事吧。」

天步愣了一下,她想過成玉可能不太願意同她聊起連宋,但沒想過她會這樣直白地制止自己,那些在心中揣摩了許久的話就這樣被堵在口中。然她二人從前的交情,皆是因連宋而起,此時要繞開她家殿下聊點別的,天步一時也不知從何聊起。

成玉替她解了圍:「說說長依吧。」憑幾上擱著一隻銀壺,鏤空的壺柄上以紅線繫了串銀鈴,「長依,她是怎麼樣的?」成玉低頭撥弄著那串銀鈴,在銀鈴的輕響中出聲。

那聲音很輕,因此顯得縹緲,天步有些疑心自己聽岔了:「什麼?」

就見成玉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過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很淺淡地笑了一下:「哦,你應該還不知道。」她柔聲解釋,「我從煙瀾處聽說了。大將軍的真實身份也好,煙瀾同長依的關係也好,還有大將軍同長依的淵源,我大概都知道了。」

眼見天步臉上浮出震驚,她覺得有趣似的,再次笑了一下。「那時候長依,」她以手支頤,純然感到好奇似的:「她為什麼沒有和你們的殿下在一起?」

天步終於有些明白,為何從來心軟又好哄的成玉,如今面對連宋會是這個態度。原來二人之間隔著長依。成玉既是從煙瀾處得知了長依的存在,那天步大概能料到煙瀾都在成玉面前說了什麼,她不禁有些氣惱,心念電轉間,定神向成玉道:「我不知十九公主曾對郡主說了什麼,但郡主心裡應該知道吧,殿下喜歡您,十九公主她一直看在眼中,因此而嫉恨您也是有的。若她的話令您感到不快了,您大可不必當真,她不過是想離間您和殿下的關係罷了。」

成玉微垂著眼,暖燈映照之下,她的側面柔和靜美,沒什麼表情,看不出在想什麼。

天步也不知成玉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心裡這樣疑惑著,面上卻不顯,只繼續道:「至於殿下為何沒有和長依在一起,自然是因為殿下並不喜歡長依,而長依也不喜歡我們殿下。」停了停,她又補充了句,「九天之神皆知,長依喜歡的是三殿下的兄長二殿下桑籍。」

成玉靜了片刻。「哦,他果然是愛而不得啊。」她依然托腮靠著憑幾,眼睫微垂,說這話時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語氣也很平直,聽不出來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天步卻蒙了,她完全沒搞懂自己到底是哪句話說得欠妥,以至於讓成玉得出了這樣荒謬的結論。「不,」天步覺得自己還可以再補救一下,「郡主你真的誤會我們殿下了,殿下他對長依著實沒有男女之情。所謂助她成仙、照看她,乃至後來救她之類,不過是殿下他……」

但她沒能將解釋的話說完整,成玉突然打斷了她:「你又怎麼知道呢?」是個反問,語氣並不強烈,因此並不顯得迫人。

在這個問句之後,成玉托腮的手放了下來,一直凝於虛空的視線落到了天步臉上。她看了天步好一會兒,然後將視線移開了:「喜歡一個人,其實是很自我的一件事,若有心遮掩,旁人便更難以看透,到底如何,唯有自知罷了。或許有時候,因對那人好已成了一種本能,所以連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聲音和婉,像只是在就事論事,「譬如我從前就並不知道我喜歡你們殿下,很久之後才明白,原來那竟是喜歡。」話罷她再次撥了一下那繫在銀壺手柄上的銀鈴。

天步怔住了,她沒想過記憶中那總是快樂無憂、孩子般純真的半大少女,有一日想事也會這樣深。半晌,她喃喃:「郡主你……是這樣想的嗎……」

連宋和長依之事,她其實從來沒有細思過,她只是盲信了自己對連三的瞭解,先入為主地認定了自己的判斷罷了。但就如成玉所說,連宋到底對長依是如何想的,她又怎麼能知道呢?三殿下是真的不喜歡長依嗎?天步不禁也有些恍惚了。

就在天步恍惚發呆之際,成玉再次主動開了口:「或許有些事,的確是煙瀾騙了我,但她是長依的轉世,這總是沒錯的。」她微微抿唇,含著一點不認同,淡聲,「不過我不相信得你們殿下如此高看的長依會是煙瀾那樣。」她停了一下,「長依是怎麼樣的,你和我說說看吧。」

這已是今晚成玉第二次開口讓她談長依,天步想,看來她對長依真的很好奇。

天步其實有些掙扎,不知道該不該和成玉聊長依,但轉念想很多事既然成玉已知道了,那她在她面前追憶幾句故人應該也無傷大雅,一味迴避反倒容易又起誤會。

「長依,她和煙瀾公主長得很不同,比煙瀾公主要更貌美一些。」她想了一會兒,開口道。一邊觀察著成玉的表情,一邊斟酌著言辭:「長依是花主,人也像是一朵霧中花,總是朦朦朧朧的,讓人看不真切;你以為她是這樣,但她其實又是那樣,彷彿有一千面,是莊肅的九重天上難得趣致的一位女仙。」

看成玉托著腮,仿似聽得很專注,天步娓娓繼續:「長依也聰明,那時候殿下代理花主之職,將她安置在座下。您也知道殿下的,逍遙無羈,許多事都懶得管,因此花主這個職位上的差事,大多都交給了長依擔著。長依能幹,每一樁差事都完成得極出色,所以沒多久,殿下就同掌管仙籍的東華帝君打了招呼,讓出了花主之職,將長依推了上去。長依心好,人也玲瓏,兼之又有才幹,因此當年雖是被破格擢升為花主,但她座下的花神花仙們都很擁戴她。」

回憶到此,天步默了一下:「長依在花主這個職位上兢兢業業了七百二十年,諸神皆對其讚譽有加。」她有些沉重地頓了頓,「原本她是會前途無量的,奈何為情所礙,最後為了成全心上人,不幸魂喪鎖妖塔。」她輕輕歎了口氣,「再之後的事,郡主你便知道了。」

她簡單述完長依的生平,等了一會兒,見成玉沒有回應,不禁抬頭看去。

成玉垂眸沉默著。這是今晚她常有的一個動作,但此刻,那沒有表情的臉卻不像是在思考,而像是走神。帳外寒風呼號,即使以毛氈做門簾也嫌不夠厚實,風尋著縫隙撲進來,燈苗搖搖欲墜,辟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成玉的眼睛很緩慢地眨了一下,這時候,她才像是終於回過神來:「聽起來,長依不錯。」她對天步說。想了想,又道:「是個很難得的女仙,配得上他,這很好。」說完這句話後,她笑了一下,笑容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便消失了,面容空白,裝點著一縷倦色。

天步皺了皺眉。她注意到成玉今日笑了很多,就像她依然還是過去那個溫和的少女,一切都沒有改變。但那些笑都很輕、很淡,且轉瞬即逝,再也尋不出過去的爛漫赤誠。更像是一種保護自己的偽裝。

天步的內心有些複雜。但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聽成玉又道:「長依是這樣,才不會讓人意難平。」這句話有些莫可名狀,但天步卻隱約覺得,自己懂了成玉的意思。果然聽她又補充了一句:「復歸的長依,應該不會再那麼死腦筋,希望大將軍能得償所願吧。」

天步抬眼望過去,看著少女那淡漠而美麗的側影,突然記不起曾經的成玉是什麼樣了。依稀記得是活潑勇敢的少女,總是很有朝氣,不怕碰壁,無論在連宋那裡吃了多少次閉門羹,也有執著的勇氣。有時候聰明,有時候又很笨,看不穿連宋是在故意躲她,聽自己說公子不在府中,會有點害羞,又有點赧然地對她說「沒關係我明天繼續來找他」,還會切切地、好好地囑咐她一旦連宋回府一定要派人通傳她。

可那個少女,她那些天真熱切的神色,她的一顰一笑,天步卻忽然記不清了。眼前唯有她如今這副淡漠沉靜的模樣,彷彿很懂事,很通透,又善解人意。

天步覺得有點心酸,又有點可惜。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喝完了一整碗酪漿茶,躊躇了片刻後便告辭離去了。成玉沒有挽留。

回去的途中,天步隱約覺得這次對成玉的拜訪非但沒能幫到三殿下,反而將這樁事搞得更複雜了。她揉了揉額角,想著得立刻去找三殿下請罪。但回到他們那片小營地時,卻並沒有尋到三殿下。

營地裡只有煙瀾那個叫作青蘿的婢女惶惶地守在帳篷中。婢女顛三倒四稟了半日,天步才知道,就在她前去成玉的營帳時,發生了一件大事。

煙瀾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