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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昭曦將成玉送回和親隊是在三日後,此前一直綴在駝隊後的連宋一行已離開了。昭曦見成玉面色怔楞,問她是否在失望,成玉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在想,連三他的確是守約之人。」

昭曦看不出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送嫁隊伍裡,李志李將軍和陳元陳侍郎分別是武官和文官裡的老大,這兩位大人隨嫁以來目睹了許多怪力亂神之事,正在重塑世界觀,人也就變得比較好騙。成玉主動解釋,說她當夜難眠,沿著翡翠泊散步,不料掉入了一個神秘的地宮,季世子隨後趕來救她,結果兩人一起被困在地宮裡,幸好季世子通習奇門遁甲之術,方使二人尋得了出口順利獲救……她胡說八道得有模有樣,李將軍和陳侍郎不疑有他,郡主失蹤這事就算揭過了。

紫優曇傻乎乎的,也很信成玉的胡說八道,因成玉對地宮的描述太過逼真,搞得他很神往,立刻就要前去探索一番,姚黃和梨響聯手都攔不住他,幸而朱槿及時趕到,拿縛妖索將他給捆住了。

朱槿不是李將軍和陳大人,也不是紫優曇,成玉的忽然失蹤到底是怎麼回事,朱槿心裡門兒清,收拾完紫優曇後,手中化出長劍,當著成玉的面就要把昭曦給宰了。幸好成玉反應快,擋了一擋,逼得朱槿半途止劍,加之很會做和事佬的姚黃也趕緊上來好勸歹勸,方將一出兇殺案止於無形。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件事鬧到最後,最倒霉的居然會是紫優曇。因為朱槿這幾天一看就火氣很大,大家都不敢觸霉頭找他說話,而他自己也忘了他的縛妖索還捆著紫優曇,等想起來時,倒霉的紫優曇已經被捆了五天,整個妖都不好了。

奄奄一息的紫優曇被放出來的那一天,送親隊距熙烏兩國邊界僅還有十數里地。

先行的傳信官在夜幕降臨之時趕回來稟報,說四王子敏達已親率禮官們前來迎接,就等候在作為兩國邊界的彩石河北岸。

陳侍郎和李將軍商議,覺得敏達王子如此有禮固然是好,然天已入夜,雖只有十幾里地,但讓郡主夜奔去見未婚夫畢竟不莊重,他們還是應該讓烏儺素感受一下大熙作為一個禮儀大國的風範,因此決定就地紮寨,讓敏達王子等上一宿。

因次日便要同敏達的迎親隊伍會合,這夜在營地裡,送親的官員們或規整著儀仗隊的典制,或清點著送親的嫁妝,這一小片胡楊林看上去肅穆而忙碌。但再忙碌也沒成玉什麼事,故她早早便入了帳。正在燈下翻閱著一冊花鳥畫集子時,忽聞遠方傳來一陣轟響,似驚雷動,成玉剛把頭從冊子中抬起來,便見梨響匆匆而入,拉著她就往外跑,一驚一乍地:「郡主,你來看!」

二人來到帳外,又是「砰」的一聲。成玉抬目,漫天煙火猶如一場荼蘼花事,爭先恐後擠入她的眼中。她愣了一瞬。

戈壁的天壓得沉,野曠天低,給人伸手便可摘星之感,而此時這些盛放於濃黑天幕的煙花也像是近在眼前伸手可觸似的,盛大雖不及她在平安城中所見的那兩場,卻自有一種華美生動。

梨響仰望著天空,陶醉道:「郡主,是不是很美?」

成玉沒有回答。

梨響又道:「這煙花像是從彩石河畔燃放起來的,我猜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見面禮,郡主覺得呢?」

成玉仍沒有回答。半空中忽響起一陣嘹亮哨音,砰砰砰砰,十六顆煙花次第炸裂,這一次,散開的光點並未結成花盞,而是凝成了十六個漢字和一行烏儺素文鋪陳於半空。

「相思萬千難寄魚雁,火樹銀花付於卿言。」梨響凝望著那兩行漢文,低念出聲,念完後一愣,半掩了嘴唇向成玉,「這果然是敏達王子送給郡主的禮物,」又看了眼天上隱隱欲滅的文字,小聲道,「這十六個字,是說他對郡主有許多思念,書信難以表達,故而他鼓起勇氣,借這火樹銀花傳遞對郡主的思慕之情,希望郡主能夠知曉,是……這個意思嗎?」雖然用了疑問的語氣,但說出口時梨響就覺得那十六個煙花字多半是這個意思了,想了想,有點感歎,「朱槿說那敏達王子對郡主有意,原來是真的啊。」

成玉依然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注視著半空的煙花。她有點走神,半空中那光點凝成的十六字,讓她想起了成筠曾對她說過的話。

為了勸動她和親,成筠曾說烏儺素四王子敏達一表人才,清芷爽朗,在曲水苑避暑時對她一見傾心,求娶她乃出於一片真心,別無雜念,這一段姻緣乃是大好良緣。彼時她因對連宋失望,整個人心灰意懶,也沒太將成筠這席話放在心中。此時想起,才知成筠或許並沒有騙她。

倘若她此生不曾遇到過連宋,這段緣也的確能算作是佳緣吧。

或許她此時看這場煙花的心,會同那夜曲水河畔與連宋一起看那場煙花一般,她會十分喜悅,喜悅中又生出一點哀傷來,然後在見到敏達之時,她會告訴敏達她喜愛煙花是因為她的母親。若敏達真的愛慕她,那他應該也願意聽她說這些事。

那樣她的人生就會是另外一個模樣。

但這世間從沒有倘若和如果。眼前的煙花如此美麗,煙花所代表的四王子的心意也熱情而真摯,可成玉的心底卻如同一方乾涸的海,再難起波瀾。或許以後這片因乾涸而平靜的心海會再注入水源,卻也不是現在。

梨響看到成玉仰頭望著天空,最後一朵焰火在她眼中熄滅,想了一會兒,有些踟躕地再次開口:「郡主,敏達王子喜歡您,您不高興嗎?」

成玉靜了許久,搖了搖頭:「沒有。」她說。過了一會兒,又道:「我只是在想,原來烏儺素也有煙花。」待天空中一片靜謐,她又補充了一句,「很好看。」

梨響覺得自己像是聽懂了成玉的話,又像是沒有聽懂。

這夜成玉很晚才睡著,睡著後她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小桫欏境中她同連宋道別的那一幕。

在他們分別的最後,連宋曾撫觸過她的眉眼。她當然記得那時候她其實沒有哭,但在夢裡,她卻哭了。他修長的手指放在她的眼角,沾上了她的淚,淚滴溫熱,使他皺起了好看的眉,讓他琥珀色的瞳仁裡透出了憐惜,令他撫觸她的手輕輕地顫了顫。於是他沒能再退後一步拉開距離對她說出「我走了」,而是輕輕歎息了一聲,將哭泣著的她摟進了懷裡。

她不知道她為何會哭,也不知道她為何會順從於他的擁抱,醒來後她唯一記得的是她主動將淚濕的臉深深埋進了他的胸口,而當被微甜而涼的白奇楠香包圍時,她空落的心才終於安定。

他們親密地相擁,像兩株絞纏在一起共生的樹,直到夢境結束,也沒有分開。

成玉坐在床頭,怔怔地想著夢境的預示,最後不得不承認,那夢境才是她心底最真實慾望的展現,它在幫她正視自我。

她喜歡連宋,他是她的情竇初開,給了她許多美好,卻偏又讓她痛,以至於那喜歡就像一根刺,扎進心中,與血肉共生,若她不願將它拔除,便誰也無法將它拔除。她的確是不願將它拔除的,所以很有可能她這一生都不會再喜歡上別的人了。

那時候在冥司,是他告訴她:「人的一生總有種種憾事,因你而生的憾事,這一生你還會遭遇許多。接受這遺憾,你才能真正長大。」她想他是對的,他之於她,也是一個遺憾,她必須接受這遺憾,因為凡人,就是這樣成長的。

離天亮還早,她抬手擦掉了臉上的淚痕,在帳中坐了一會兒,然後點了燈,從箱篋中取出了和親的禮服。

夜燈朦朧,她將那新嫁娘的禮服一層一層披上了身,然後靜坐在了帳中的羊毛毯上,側身靠著憑幾,微微閉上了眼睛。

似乎換上了這一身嫁衣,過往的一切便真的可以放下,而她也做好了準備,打算勇敢地去面對人生裡的另一段經歷,和另一個不知結局吉凶的開始了。

太白星升起之時,梨響步入了成玉的錦帳,欲為郡主著衣梳妝,不料明燈之側,成玉已嚴妝肅服,靜坐於臥鋪旁。

梨響驚訝:「郡主怎起得這樣早?」

成玉淡淡一笑,自她帶進來的托盤裡端起醒神的熱茶喝了一口:「讓敏達王子率迎親的禮官們在彩石河靜等一夜乃不得已之事,再讓他們多等就不夠禮數了,陳大人必是想趕在天亮之時到達彩石河與迎親隊會合,我起來早些,免得誤了趕路的時辰。」

成玉臉色平靜,話也說得在理。

梨響愣了愣,小郡主若認真起來,的確是個通透又周全的人。

她想起了去歲初,太皇太后以賜婚之名將成玉自麗川召回時,回京的馬車裡,小郡主安安靜靜給自己繡嫁衣的模樣。

彼時小姑娘不懂情,嫁衣繡得無心,如今她懂了情,有了心,為自己所做的嚴妝裡帶了憂鬱,但此時她的平靜和彼時的平靜卻並沒有兩樣。

身世所致,其實小郡主一直是個隨遇而安的、認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可這一刻,梨響卻突然從成玉那看似超脫的既來之則安之裡品出了一絲苦澀,心驀地有些疼。

梨響陪著成玉出帳時,東天有星,中天有月,難得星月同輝。

駝隊換了紅裝,數百峰駱駝背披大紅金絲氈墊,馱著裝滿了佛像、珍寶、書籍的箱篋,跟在郡主出降的儀仗隊後,馴服地向著彩石河行去。

清月之下,天地為白雪裹覆,蒼茫且冷,戈壁中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胡楊樹亦著了銀裝,彷彿唯有那雪色方是這寂寞的戈壁灘在深冬應有的色彩,行走於其間以正紅色裝點出的送親儀仗反倒顯得突兀了——同李將軍一起護持在郡主所騎的白駝之側的陳侍郎皺著眉頭如是想。

陳侍郎大人當年以探花入仕,也曾是個傷春悲秋的風流才子,有這種想法很自然。且風一程雪一程走了半個時辰,他不僅覺得他親自打理出的華光耀目的儀仗隊同這窮兮兮的戈壁不搭,他還覺得乃是朵人間富貴花的郡主同這一切也很不搭。然不搭又如何,大熙宗室中最美麗的貴女還是要便宜給烏儺素了,陳侍郎大人不禁越想越虧,還後知後覺地感到有點惱火。

不過這股郁氣也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陳大人一面行著路一面發現了一個邪門的問題:他們寅中出發,照他的計劃,駝隊行到彩石河畔正好天明。可他們已走了近一個時辰即將到達彩石河了,那盞冰輪似的圓月仍掛在中天,頭上濃黑的天幕也沒有半點放亮之態,彷彿自他們啟程那一刻,時間就停止了流逝,天明永遠也不可能到來。

但陳侍郎也不太確定是不是這一路上見多了邪祟之事自己想多了,或許這只是高原的一種自然天象?然終歸有些後背發涼。

陳侍郎一介凡人稀里糊塗的,但朱槿他們卻是幾隻明白妖,從月移的位置就看了出來,的確是有誰將天象給定住了。

昭曦冷冷瞟了眼中天的月輪,看向身旁戴著一隻銀質面具的朱槿,冷淡嗓音裡微含譏諷:「我和連三雖收手了,但看上去想要破壞這樁婚事的人並不止我們兩個,你見天地盯著我、防著他,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

朱槿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視著不遠處的成玉。帶著胡地風味的禮樂聲中,少女身著大紅衣裙,外罩紅底金絲鸞鳥披風,已踏上了彩石河上那座專為迎親而修砌的寬闊石橋,在細雪傾蓋的橋面上緩緩而行,如同一枝柔美而易被摧折的紅梅。

朱槿抬目看了眼頭頂奇詭的天象,而後蹙著眉大踏步去到了成玉身旁。此種情勢下,他當然不能放心將郡主的安危盡付於她身旁那十六個侍衛,儘管他們之中已被他安置了易裝的紫優曇和姚黃坐鎮。

四王子敏達迎立在石橋中央,身後跟著禮官與數名隨從。

不同於大多數烏儺素男子的粗獷健壯,這位王子身量頎長,雖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長相,但五官精緻,眉目間淺含笑意時更是清俊非常。

敏達上前兩步,一雙碧藍的眼睛深深凝望住成玉:「郡主。」

成玉頷首,施了一禮。

敏達又上前一步,同時伸出右手來,手指有些緊張地在半空停了停,終於下定決心般地落在了成玉的腕側,握住了她的手掌。

成玉愣了愣,似乎本能地想要掙開,但不知為何卻在半途停止了那個打算,任敏達握住了她。但她沒有再看敏達,微微低了頭,視線不知停留在何處。

敏達握著她的手,目光落在她鴉羽般的發頂上:「前些時日聽聞郡主半途遭遇洪水,小王急壞了。」四王子的漢語很流暢,聲音也很溫和。

片刻靜默後,成玉低聲回道:「多謝王子關心。」

敏達微微一笑:「郡主不必如此客氣。宮中已備好婚宴,明夜婚宴之後,郡主便是小王的妻,理應習慣小王對你的關懷了。」說完這些話,像是體諒成玉會害羞,沒有等待她的回答,便另啟了話題,向著一旁的陳侍郎和李將軍點頭,「二位大人千里迢迢護送郡主來此,一路辛苦了。」

陳侍郎和李將軍上前同敏達見禮,三人沿依著禮制一陣寒暄。尋著這個時機,成玉將手從敏達掌中抽了出去。而就在此時,眾人忽聽得近處一聲暴喝:「小心!」

一直跟在成玉身側的梨響愕然抬頭,她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是朱槿的提醒,身體本能地向成玉撲了過去。

與此同時,長河之上忽起狂風。

梨響將成玉緊緊攬抱在懷中,心底不禁凜然,想昨夜朱槿叮囑他們不到最後一刻不可掉以輕心,果然不可掉以輕心。

梨響離成玉最近,雖能第一時間相護,但畢竟法力低微,幸而朱槿應對沉著,立刻催生出了護體結界將她倆護住。

朱槿就在身邊,他們身周還浮動著金光流轉的護體結界,這令梨響微感心安,然結界雖能抵擋外來的傷害,卻擋不住風霜雪雨這等自然天象。

怒風逼得人睜不開眼,梨響空出一隻手來擋了一擋,忽覺懷中一空,慌忙低頭,哪裡還有成玉的身影,不禁大駭:「郡主……郡主不見了,怎麼回事?」卻見朱槿仰頭,怒瞪著高空中一團刺目的銀光,右手緊握成拳,一副憤怒至極卻隱而不發的模樣。

狂風漸漸停了下來,那渾圓的光團亦收束了週身刺目的光暈,猶如第二輪月亮,懸掛於中天之上。

隨著那光輪逐漸下移,梨響看到其間似乎藏了人影。待那光輪最後定於半空時,梨響終於看清,光輪正中竟浮著一把攤開的折扇,側身躺臥於扇面之上人事不知的美人,正是前一刻還被自己護在懷中的郡主。跪在扇子邊緣照顧著成玉的麗妝女子梨響也認得,是連宋的侍女,曾來十花樓給成玉送過畫,而站在折扇旁一身灰緞道袍的青年梨響更是熟得很,那是一向同連宋交好的國師。梨響心中一咯登。

朱槿說話了。因他此時戴著面具,梨響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從聲音的冰冷程度,不難推斷他此時有多憤怒:「你一個凡人,」他面向靜立於半空的國師,「竟能進入我的護身結界,還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帶走郡主,」冷笑了一聲,「你很不錯。」

國師垂眸,目光掃過長河之畔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愣住了的眾人,最後落到朱槿身上,微微含笑:「這位施主像是看不大上凡人,那應該也是有來頭的了。貧道尚未證得仙骨,的確入不了你的結界,但擋不住貧道人緣好,借到了這去任何結界都如同前往無人之境的無聲笛。」說著右手裡果然化出一支通體雪白的白玉笛來,朱槿眸光微凝。

國師控著玉笛在手心輕輕一轉,不再理會朱槿,饒有興致地看向了方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敏達王子。許是顧慮凡人耳力,那光輪再次下移了些許。

「你就是敏達王子?」國師同敏達寒暄,「方纔貧道好像聽到王子同郡主說起明夜,王子看上去像是很期待明夜的樣子,」他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貧道倒不是故意潑你冷水,但貧道掐指一算,卻覺得王子你所期待的那個明夜,應該永遠不可能到來了。」

烏儺素人崇信天神,於光輪中乍見國師,本來以為是天神顯靈前來祝福熙烏結親,還在一邊震驚一邊榮幸,聽到這一番話,才反應過來是遇到了個妖人前來搶親。但此次迎親大巫師並沒有跟著來,他們也不懂妖法,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大家不禁面面相覷。

敏達王子素來沉穩,是個對陣中不摸清對方來路便絕不貿然出手之人,國師幾句話雖然咄咄逼人拉足了仇恨,敏達還是忍住了怒氣,淡聲問道:「不知閣下所說的永遠不可能到來,是什麼意思?」

國師奉連三之命前來拖時間,估摸著三殿下也該到了,因此對下面這些人也不是很上心,不鹹不淡地回敏達:「就是字面……」一句話還未說完,忽感身後風動。國師一驚,本能地向右一躲,躲避之間抬手將折扇一推,玄扇似有靈,帶著天步與成玉急退,在那堪比流矢的急速後退中,扇面忽然爆發出冷冽的玄光,將扇上二人籠罩其中。

國師一邊應付著自他身後聯袂襲來的昭曦和朱槿,一邊分神關注著玄扇動向,見扇上玄光氤氳,勉強鬆了口氣。

在國師同帝昭曦及那戴著銀面具的蒙面人正面交手時,天步注意到橋中央立著的那個蒙面人突然化光消失,方明白對方應是在粟及同敏達寒暄時,趁粟及不備使了障眼法。這障眼法如此精緻,竟將他倆都騙過去了,看來果真如粟及所說,對方的來頭不小,不知他能否抵擋得住。

然不待天步為國師多考慮,她這一處也很快迎來了攻擊。姚黃、紫優曇和梨響三隻妖飛快追上了她們,就立在幾步開外,各自分據一方,全力圍攻著將她和成玉嚴密保護起來的玄光結界。隨連三下界的天步雖無法力傍身,然此時棲於玄扇之上,倒也並不如何擔心。

九重天上有鎖妖塔,暉耀海底亦有鎮厄淵,鎖妖塔鎖八荒惡妖,而那些生於四海海底的惡妖,則全被鎮壓在鎮厄淵的淵底。三殿下時常把玩於手中的玄扇與那深淵同名,亦名鎮厄,乃三殿下兩萬歲成年之時,親自前往鎮厄淵取來淵底寒鐵所造,扇成之時,東華帝君還為其加持了一部分鎮厄淵淵靈。可以說八荒排得上號的護體法器中,此扇僅次於東華帝君的天罡罩和墨淵上神的度生印,是極為厲害的存在。

且三殿下生來掌管四海,彼時東華帝君怕年幼的水神鎮不住四海的惡妖,特地閉關了六十年加固鎮厄淵:惡妖們若欲以術法闖淵,施了幾分法力,便要受幾分反噬。鎮厄扇同鎮厄淵源出一脈,自然也有此特性。

天步眼見得在姚黃一行的奮力圍攻之下,結界週身忽然爆發出一陣刺目的紅光,紅光過後,三隻花妖滿身是血從高空跌落,不由生出幾分憐憫。

在玄光結界的護持之下,天步毫髮無損,但國師就沒那麼幸運了。國師雖在全國朝的道士裡頭排第一,但此時對上的卻是朱槿和昭曦。這二位乃是洪荒尊神的神使,雖然因祖媞未歸位之故,朱槿和昭曦的法力有限,但對付國師也算綽綽有餘了。更別提審時度勢的敏達王子見國師有失利之相,亦令侍衛們架起了箭陣,箭雨簌簌直向粟及。

國師腹背受敵,深悔方才沒跳上玄扇也躲進那堅固的護體結界裡頭,雖然扇面不大,結界挺小的,可他把自己縮起來在上頭擠一擠,應該也是擠得下的吧?國師一分心,局面更不樂觀,眼見昭曦的劍招從身後襲來,他閃身急躲,躲過了昭曦的劍鋒,然銀光一閃,卻被朱槿的劍氣挑翻在地。

國師急欲起身,朱槿已近身向前狠狠壓制住他,鋒利的劍刃就比在他脆弱的脖頸之側。這是國師有生以來和人打架敗得最快的一次,其實挺沒有自尊,但轉念一想敗得快有敗得快的好處,起碼沒有受多少皮肉傷,那就也行吧。

青年戴著銀面具的臉離他不過數寸,令國師感到威壓,不禁仰脖後退。

青年冷笑了一聲:「我不知大將軍他為何出爾反爾前來劫親,也不關心。解開結界將郡主還我,否則,」劍鋒威脅地又往前抵了半寸,國師的脖頸間立刻現出了一條血痕,青年狠厲道,「大將軍便只能去冥司尋你了!」

國師嘶了聲:「施主,莫要衝動,」抬手試探著將劍身往外推了推,訕笑道,「你將劍收一收,我將郡主還你便是了。」

大概是沒想到他如此好說話,朱槿反倒愣了愣,但依然雙眼如炬地盯著國師。國師抬手向半空中的天步做了個手勢,天步會意,垂首觸摸至扇緣,指間一動,扇周玄光驀地消失。同一時刻,黑扇忽地翻轉,成玉自扇尾滑落,候在一旁的昭曦趕緊向前,將墜落的少女攬入了懷中。

見成玉安全歸入己方陣營,朱槿方收了劍,但右手收劍的同時,左手一翻,化出一副銀鎖來將國師鎖了個結實。提著被縛的國師站起來時,聽到國師幽幽歎了口氣:「你真的覺得這樣有用嗎?」

朱槿不語。

國師聳了聳肩:「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覺得綁了我做人質,便能威脅住三殿下讓他放郡主順利和親是吧?」彷彿很可惜似的搖了搖頭,「我在殿下心中固然是有那麼點兒份量,不過你可能不太瞭解他,他最不喜歡人威脅他,也從來沒人成功脅迫過他,你這樣做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朱槿沉聲:「你什麼意思?」

明月白光之下,國師遠望天邊忽然出現的層層烏雲,眼底湧起了一絲笑意:「啊,他來了。」

那懸掛於中天紋絲不動的月輪不知何時變得尤為皎潔,在這尤為皎潔的月光的映照下,即便凡人也可以目視到極遙遠之地,因此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那怒潮一般自天之彼襲來的滾滾濃雲,望見了滾滾濃雲之中以利爪撕開雲層邊緣、現出真身來的光華璀璨的巨大銀龍。

驚雷一聲悶似一聲,彷彿有力大無窮的天神舉著一雙重錘誓要敲破天頂。無休止的雷鳴之中,黑雲越加洶湧,翻滾奔騰著如同深海中那些貪心而壞脾氣的渦流,急切而露骨地想要吞噬所有。然巨龍遊走於其間,卻絲毫不為其所擾,身姿優雅矯健,一身銀鱗在雲層之中若現若隱。龍鱗的光極美,清冷流離,連月光亦無法與之匹敵。

地上大熙的送親隊和烏儺素的迎親隊全都驚呆了。

陳侍郎率先回過神來,驚呼出聲:「神……神龍,是神龍臨世!」

驚呼聲使得人群清醒過來,震撼之餘紛紛伏地跪拜。

銀龍很快來到了彩石河的上空,巨大的身軀遮擋住月輪,週身的銀光使月輝星光齊齊失色。巨龍垂首看著長河之畔跪拜的凡眾,平平淡淡的一個掃視便威勢迫人,令人不禁戰慄。

不過成玉並不懼怕同這巨龍對視。

當東天第一聲驚雷響起之時,她便自昭曦的臂彎中清醒了過來,眼見銀龍自天邊飛速游來,她心中震驚,有一個推測。那推測有些荒唐,可當她仰頭直視那英姿不凡的巨龍,當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那一瞬間,她明白了她的推測沒有錯。

她清楚地認出了他是誰。

巨龍安靜地盤踞在半空,身後的濃雲翻滾不歇,仿似為了與這天象相合,長河之上也再起狂風。

成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失神地望著那銀龍自語:「為什麼還要來呢?」

她的聲音很低,本不應該有任何人聽到,但半空的巨龍卻突然動了一下,接著飛速傾身,向下而來。

巨龍在接近地面之時化形,大盛的銀光後,銀龍化成的青年一襲白衣,身如玉樹,端靜地立於長河之北。懸在不遠處的鎮厄扇發出一聲清冷嗡鳴,啪地收扇,認主似的飛向青年。青年伸出右手,玄扇徑直落在他掌心。

敏達王子膝下有黃金,即便天降神龍也未曾跪拜,且對眼前的異象一直帶著猶疑和審視,然此時看清青年的面容,敏達卻不禁變了臉色:「熙朝的……大將軍,怎麼可能……」

敏達認出了連宋,熙朝的凡人卻沒人認出他們的大將軍,因為大家都比較虔誠,正認真地伏地跪拜,並沒有餘暇去開小差。

國師的目光在連宋身上繞了一圈,又重回到方才銀龍盤踞的半空,彷彿還在回味三殿下原身的英姿。

他身旁站著的已不是朱槿,而是天步。方才順著他的目光發現連三的銀龍之身時,朱槿便立刻化光避走了,這一舉動雖令國師詫異,但他也並不是很關心。

此時國師一邊凝望著那依然濃雲滾滾的半空,一邊同天步感歎:「我還是頭回看到三殿下的真身,不愧是世間唯一的一尾銀龍,果然威武不凡!」

天步也凝望著天上的濃云:「國師可知天神有本相,亦有化相?」

這個知識點國師作為一個修道之人還是知道的,笑答天步:「本相乃神祇的初生之相,而化相乃神祇於成長和修行過程中能得之相,對否?」

天步點頭:「神族理論上有三十二化相,但其實並不是每個神都能修得三十二種化相。不過三殿下於此道極有天賦,在東華帝君的點撥之下,剛剛成年便習得了所有化相。」

國師不解天步突然和他討論這個知識點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天步眉心微蹙,似有憂慮:「殿下最愛用的相是人相,有時候開玩笑,會以獅子相、麒麟相、朱雀相戲弄人。我服侍殿下多年,極少見他現出神龍本相。據以往經驗,殿下若現出神龍相,定是有大事將要發生。」

國師不以為意:「這次只是搶個親吧,能有什麼大事發生……」可說到這裡,國師突然想起了三殿下素來的行事作風……他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天步:「以往三殿下現出本相,都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天步沉重:「殿下上一次露出本相,是九重天上鎖妖塔倒塌,萬妖亂行於二十七天之時。彼時天上有份量的仙者皆在閉關,其餘諸仙拿亂行的萬妖無法,只好以地煞罩勉強將其困住,但地煞罩能堅持多久不好說,所以殿下化出了神龍本相,以制伏萬妖,淨化妖氣,使二十七天重回清明。」她頓了頓,「殿下他現出神龍相,一般來說,會處理的都是這樣的大事。」

國師倒抽了一口冷氣:「照你這麼說,這次殿下要干的,的確不該是只將郡主帶走那麼簡單。」國師瞬間憂愁得不行,「你說殿下他這次又要帶著我們闖什麼禍啊?」

天步沒有回答,只是凝重地望向不遠處青年孤立的背影。

狂風捲起雪末,風雪凜冽,遮天蔽月。

青年抬步,向一河之隔的紅衣少女而去,像是並不覺那長河是什麼阻攔之物似的,姿儀雅正,逕直邁入了湍急的長流之中。

在青年的錦靴接觸河面之時,河水突然怒漲,與地面相平,肆虐的流水驀然馴服下來,凝出巨大而平滑的冰面,承接住他的步履。

隨著青年信步於冰面之上,周圍的狂風也逐漸止息,唯留下潔白的雪末漂浮於半空,點綴在月光中,雪月相映,織成一幅朦朧的鮫綃籠住這戈壁一隅,讓身在其間的一切顯得空靈、綺麗,而不實。

看著那突然靜謐下來變得美麗無匹的長河,以及河中向自己緩步行來的青年,成玉像是被蠱惑了,不自覺地亦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她立刻被昭曦給止住了。昭曦飛快地伸手相攔,攬住她的腰警惕地帶著她向後退了數步,在她耳邊告誡:「別去。」

青年同他們其實還隔著一段很遙遠的距離,但他應該看到了昭曦的動作。

他停下了腳步,望了相依的兩人片刻,淡淡開口:「阿玉,過來。」

青年的聲音並不高,但清楚地傳到了南岸每一個人耳中。

那熟悉的聲音入耳,令成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抬手按壓住胸口,靜了片刻,垂下了頭,仿似要避開青年的目光,也並不打算如青年所言去到他身邊。

她是何選擇,再清楚不過。

天地一片安謐,昭曦看向靜立在河中央的青年,嘲諷地勾了勾唇。

卻在昭曦諷笑之時,突然有一線紅光自成玉鞋邊生起,似一尾靈蛇,不動聲色地攀緣至她的腰際。那一線光同成玉的披風同色,幾乎沒人留意到。紅光化作巴掌寬的紅絲帶,忽地發力一拽,少女輕呼了一聲,驚魂甫定時已被絲帶拉拽至河中冰面之上。

昭曦的反應不算慢,在變故陡生之時便立刻出手相抗,可一切發生得太快,在成玉被絲帶所擄同他分開的間隙,立刻有一堵冰牆拔地而起擋在了二人之間,昭曦抬劍便砍,然冰牆雖薄,卻是刀槍不入,將昭曦以及眾人牢牢擋在外面。

長河正中,雪霧茫茫,眾人的視線亦被遮擋在外。

冰牆之內,紅光纏縛著少女,彈指間已將她送到連宋面前。

當青年俊美的容顏映入眼簾,成玉努力構建的心防之牆瞬間倒塌,喉頭一哽,眼尾驀地泛起紅意,無助和悲傷充斥了她的心房,又被她拚命壓制住。

她想他這時候出現或許是因為心有不甘,可無論他如何想,這是她早就決定好的路,她不會,也不能去改變,因此她率先開了口,盡量把聲音放得很低、很平,像是她並沒有因他的出現而動容:「為什麼要來呢?那時候我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我不會跟你走。」目光凝向北岸烏儺素的迎親隊,「凡人們無力,也不敢同神龍相爭,你要帶走我,他們不會相攔。」話到此處,她深吸了口氣,像是必得如此她才有力氣再次決絕地拒絕他,「可和親本身是一樁無法改變的事,不是我,便會是他人,事到如今,我無法背棄自己的責任,連三哥哥,」她輕聲喚他,重將目光落回他的臉上,「求你不要逼我。」

她自以為一言一行皆冷靜無匹,但眼角的水光卻出賣了她的悲傷。

青年安靜地聽她說完了最後一個字方才開口:「你不是不想選擇我,而是你覺得你不能選擇我。」他停了一下,「且不能選擇我這件事,讓你傷心了,對嗎?」

成玉震驚地抬眼,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回答。

青年靠近了她,反應過來兩人之間幾乎毫無間隙時,成玉立刻便要後退,卻被青年執扇的左手控住了後腰。她無法掙開,仰頭看他,眼神錯愕,帶著迷茫。

青年半抱著她,低頭看著她的眼。那浸了薄淚的雙眸中像是下了一場霧,看著他時,那眸光便也如煙似霧。他抬起了手,手指撫上她的臉,掌心溫柔地貼住她的頰,輕輕皺眉:「這麼冰。」纖長的手指來回摩挲過她的臉頰,輕柔和緩,像是要給她一點暖。

她終於繃不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將他推開,但不知為何卻無法做出推拒的動作,只能淒淒地哀求他:「你不要這樣。」

青年的動作停了下來,但並沒有將手放下。他安靜地看著她,那目光極為專注,就像是要將傷心又無措的她刻進腦海的最深處;就像是他在享受著她因他而失措,為他而傷心。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了他的注視時,青年終於說話了:「如果和親並非如你所說,是一件不可改變之事,阿玉,你是不是就願意和我一起走了?」

成玉的心驀地一疼。這次她終於將他的手推開了,將臉轉向一邊避開了他的目光,苦笑著道:「那怎麼可能呢,我們都知道它的確無法改變……」

「如果可以改變呢?」他執著地問她。

「如果可以改變……」她喃喃重複,眼中漫出一片水光。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收鎖住那快要克制不住的淚意,「我們之間並不是只有這一個問題,連三哥哥,你應該明白,你愛的人……」

青年打斷了她:「好了,別說會讓我生氣的話。」

她輕輕顫了顫,如他所願,沒將那句話說下去。

許是擔憂嚇到了她,就著半抱住她的姿勢,青年微微俯身,用額頭貼住了她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聲:「別害怕。」又道,「我認真想過了。」

成玉無望地想,她應該將他推開的,他們不應該再這樣糾纏下去,更不該再這樣親密。她也明白,若她果真用力掙扎,他絕不會禁錮她。他也知道她並不是真的想掙開他。

她不想推開他,所以無法推開他。

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失望透頂,可她也沒有辦法,只好在心底悄悄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就讓她再最後感受一次他懷抱的溫度。她很快說服了自己,不再同自己較勁,馴服地任他貼住了她的額頭,在她耳邊呢喃似的低語。

青年並不知她曲折的思緒,低聲同她說著話:「那時候你說,我愛的人其實是長依,還說什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唇角輕抿,流露出嘲諷之意,但說話的語聲仍是溫柔的,像她是個什麼易碎的珍寶,必得用最柔軟的心和最體貼的言辭對待,「但我回去之後,認真想過了,我還是不覺得我愛的人是她。」

成玉愣愣抬頭:「你……」

因了她的動作,他們的面頰幾乎貼在一起,呼吸相聞。

「我愛的人是你。」說這話時青年閉著眼睛,氣息低沉。

她僵了一瞬,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願相信。」他仍閉著眼睛,像是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因此也並沒有感到失望。空著的那隻手攬住了她的肩背,他將她整個擁在了懷中,嘴唇自她的額角游移到她的耳郭。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只是本能地順著他的舉動微微仰著脖子,近乎獻祭地任他施為,心中麻木地想,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然後她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輕道:「不相信也沒關係,我證明給你看。」削薄的唇在她的耳邊印下一吻,「你說我曾為長依不顧一切,」不以為意地輕笑了一聲,「那算是什麼不顧一切。這世間能讓我不顧一切的,只有你。」

不祥的預感驀然籠住了成玉,她猛地睜開了眼睛,想問他這樣說是何意,可沒等這句話出口,胸口忽然傳來一股大力。

紅光閃過,待雙眼能夠視物之時,她發現自己已離開青年老遠,身在了北岸天步的懷裡。

成玉心中急跳,立刻要掙脫天步再向河中央而去,卻見茫茫霧色裡陡起怒風,鎮厄扇乘風而上,到達半空之時驀地打開,玄光由扇面漫射而出,在天頂結出一個巨大的雙鹿金輪。

金輪驅厄,玄金色的光籠罩下來,形成結界,照耀護持整片戈壁,唯獨將連宋所在的彩石河排除在外。

明明為迷霧所擋,連青年的身影都無法辨清,更無法推測他要做什麼,成玉心中的不祥之感卻愈演愈烈,總覺有什麼她極不願看到的事將要發生。她一把推開相攔的天步,跌跌撞撞向前奔去,接近河堤之時,被河畔矗立的玄金光幕擋住。

國師和天步追隨而至,握住成玉拚命捶打光幕的手臂,欲將她拖抱回去,少女卻掙扎得厲害。國師無奈,覷見成玉已然青紫的手背,為防她繼續傷害自己,乾脆化出丈長的光綾將她纏縛住。少女無法相抗,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一雙淚眼望向二人,口中發出無望的悲鳴:「阻止他,無論他要做什麼,求你們幫我阻止他……」

國師同天步對視了一眼,國師凝眉不語,天步緩緩搖頭:「我們也不知殿下要做什麼,但這光幕乃是鎮厄淵的衍生,誰也無法穿透它,所以,誰也無法阻止殿下。」

在天步凝重的語聲之中,怒風將雪霧吹得破碎,視野清晰起來,他們終於能夠看清長河中央青年的身影。

白衣的水神昂立於天地之間,雙手結轉金輪印,銀光自印中而生,直達天頂,天頂的雙鹿金輪轟然而動,旋轉之間增大數倍,似日輪懸於天際。青年解印,驀地振袖,金輪發出一聲嗡鳴,玄金的光芒瞬間充斥天地。光芒所達之處,便是結界守護之地。玄光延至天際,似將除了彩石河的整個人間都護持在內了,廣闊浩瀚,無可比擬。

青年看了一眼面前之景,伸出右手,銀色的長槍現於掌心,正是那以北海寒鐵所鍛鑄的戟越槍。神兵現世,風雷大作,青年平舉長槍,單手結印,將印中所蓄之力盡數灌入槍身。銀槍飲足了仙力,發出一聲震徹雲霄的嘯鳴。

青年控住長槍,猛地向下一刺。

長河破開,巨浪陡起,閃電劃破長空,雷鳴響徹天際,大地震顫不已。

河岸旁的眾人只看到青年以長槍刺破河流,下一刻怒流已滾滾而來,拍打在岸邊的玄光結界上,掀起十來丈高的浪,如同一頭想要破開囚籠的獸,威懾他們,恫嚇他們,也完全地遮擋住了他們想要對河心一探究竟的視線。

不過巨浪雖能阻擋得了凡人的視線,卻阻擋不了南岸的花妖們和北岸的國師。花妖們躍身懸於半空,神情凝重地望向巨浪之後;國師一向好奇心切,不甘落後,抬手化出一片雲絮,攜著天步、成玉亦一同來到高空之上。

自高空俯瞰,國師震驚不已。

戟越槍之下,彩石河的河底沿著東西走向深深裂開,裂口已達百丈之巨。水流還算馴服,自裂開的巨口湧出,與退至岸堤的接天水浪相匯,使得一條原本只有數百尺寬的戈壁長河,在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已變得猶如一條大江那樣浩大廣闊。

但居中的青年似乎對眼前這一切猶自不滿,冷肅地站在水浪之上,左手再次結印,加持仙力於銀槍槍身,而後右手重重一摜,將週身泛著耀目銀光的長槍更深地探入地底。

更為刺目的銀光自槍頭爆出,在被裂出的巨隙之間橫衝直撞,不過五個彈指,地底猝然傳來一聲巨響,河底的裂隙在那一瞬間延綿至不可望的盡頭處。原本緊緊相連的整片戈壁以裂隙為界,竟分成了兩半,一向北移,一向南移。地心之水被困多年,一朝自由,似脫韁野馬,噴薄而出。

風起,雲動,地裂,海生。

驚雷乍響,猶如九天摧崩。

天步怔怔地看著這一切,恍悟:「原來是這樣,原來殿下他……是要裂地生海。」

國師也看明白了,同時他驚呆了,看向天步,話都有點說不清楚:「的、的確,在烏、烏儺素、北衛、大、大熙之間……」

天步打斷了他:「你緩一下,你這麼結巴著說話,我聽得難受。」

國師從善如流地緩了一下,終於不結巴了:「我是說在這三國之間生造出一片大海來將它們分開,徹底改變彼此的地緣關係,的確也就改變了它們的政治關係,大熙自然不用再同烏儺素結親了,郡主也就自由了。」

對三殿下的這一通操作,無論是從想法層面還是從技術層面,國師都無法不感到欽佩:「三殿下,的確是個敢想敢幹的神啊,令人敬仰。」但他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個靈魂疑問,「可這是平地生海啊,施主,這是平地生海!你們做神仙的,是可以這麼隨心所欲的嗎?!」

天步歎了口氣,心道當然不能,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幾步開外的成玉身上。

片刻前還掙扎著央求他們阻止連三的情緒激烈的少女,此刻卻只是靜靜地跪坐在雲絮邊緣,凝視著於風雷湧動之中從容不迫調伏著四方巨浪的青年。

天步一直注意著成玉,她發現自成玉被國師綁上這雲絮見到了三殿下,臉上便再沒出現過什麼大起大落的表情。她像是很快就接受了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現實,眉眼通紅,含著悲傷和愁鬱,卻也沒有再流露出更多情緒了。只是在某些極為驚心的時刻,她會驚嚇似的閉上眼睛,將臉頰貼在面前的光幕之上,像是那樣做便能使她感到安心。

國師沒有得到天步的回答,偏頭看她,見她正注視著成玉,也順勢看去,見郡主此時安靜且順服,想了想,一抬手解去了成玉身上的束縛,光綾重回到他手中。

束縛被解,成玉也沒有給出什麼反應,像綁著她也好鬆開她也好,都沒有什麼所謂。

國師心大,又是一介直男,沒覺得成玉這樣有什麼問題。天步見此卻有些憂慮,但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在心底更深地歎了口氣。

國師靠過去,堅持不懈地要同天步繼續剛才的話題,又問了她一遍:「你說三殿下這樣,真的沒有什麼問題嗎?」

天步苦笑:「怎麼會沒有問題。世間之事皆有天運,凡世國運亦屬天運,裂地生海,牽連甚廣,改變的不只是三國的國運。這是極嚴重的逆天之舉,天君定會降下極大的懲戒。」

國師心頭一跳:「譬如說,怎樣的懲戒?」

問出這個問題後國師不由得看向了成玉,因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適才成玉央求他們阻止連三的瘋狂模樣,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揣測:難道小郡主那時便明白了殿下意欲為何,並猜到了他行事的後果,所以才那樣激動?

他記起了彼時成玉目光中的絕望與恐懼,心中雖有些驚異,卻也相信了一半。

雲絮並不寬大,他們相隔不遠,他想,他與天步的對話小郡主應是盡數聽入了耳中吧。他看到她彷彿顫了顫,但是他也不確定。

對於國師方纔所問,天步不知如何回答,靜了片刻後喃喃:「怎樣的懲戒我也不知,畢竟過去沒有神仙犯過這樣的重法。」

話剛落地,四方天空忽然響起虎嘯龍騰之聲。

國師正自沉重,但耳聞此聲,眼見天邊一片紫光掠過,一時也凝重不起來了,驚問天步:「那是什麼?」

天步也是一震:「仙典有載,每一處凡世都有其法則,乃新神紀創建之後諸神共議而定,凡世的山川海河如何分佈,也是凡世法則的一部分,這些法則由四頭瑞獸所守護,所以沒猜錯的話,」天步遙望天邊,「應是守護凡世法則的四瑞獸來了。」

像是為了證實天步之言,隨著一聲貫徹長空的雀鳴,下一刻,四方而來的代表瑞氣的紫光便在天頂相聚,耀目的光暈退去,紫光中驀然現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瑞獸龐大的真形。

大海正中,白衣的水神尚未百分百完成對於腳下肆虐無羈的地湧之水的調伏,但在四頭瑞獸聚首之時,他便立刻做出了決斷,猛地拔出了摜入地底的長槍,半挽槍花,使槍身橫亙於海面之上,輕輕一推,將仙力注入槍體,留戟越槍暫行鎮壓這片新成汪洋中那些野性難馴的巨浪,而後旋身飛至半空,銀光一閃,已再次化龍。

電閃雷鳴中,龍吟虎嘯,朱雀清鳴,龜蛇長嘶,銀龍穿梭於雷電濃雲之間,以一敵四,與四獸相搏。

雖是以一敵四,初時也是銀龍佔據著上風,但無論是水攻、火燒抑或是雷擊,都只能暫困這由凡世靈運所化,並無血肉實身的四獸罷了,並不能真正地傷害它們。

許是裂地之時使用了太多法力,且還分了大半修為來鎮壓身下的新海,面對四獸的糾纏,巨龍漸有不支之相。就在這至為緊要的時刻,趁著青龍、白虎、朱雀三獸與銀龍正面相鬥,居鎮北天的玄武覷到時機,猛地將身體纏上了龍尾。巨龍震怒,猛地擺尾,玄武那柔軟的蛇體卻將龍尾纏得死緊,一口利齒也趁機向龍身咬去。巨龍怒嘯一聲,不再執著於將那討厭的龜蛇甩下去,而是拖著玄武飛快地潛入了濃雲之中,三獸不知就裡,亦緊追而去。

濃雲遮天蔽月,天地一片晦暗,唯聽得雲層背後陣陣瑞獸的咆哮。

天步和國師正自著急,不料下一刻天頂忽起狂風,怒風吹散暗雲,明月輝映之下,銀龍與四獸再現,卻是巨龍利爪之間一隻朱雀一隻玄武,巨大的龍身纏縛住掙扎的白虎,口中已吞食了半頭青龍。不消半刻,四瑞獸皆入龍腹,而後巨龍一聲清嘯,週身忽然爆發出炫目紫光。緊接著巨龍似感到痛苦,在雲層之間翻滾不休,週身忽而銀光流轉,忽而紫光耀目,紫銀二光像是在龍體之內較勁。

國師緊張,聲音發顫:「殿、殿下這是……」

天步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於天頂翻騰的巨龍:「四聖獸本就是一種守護之力罷了,殿下更改了這世間的法則,促使了祖媞神當初所留下的守護此世的守護之力現形。它們是想要將殿下的更改修正回去。守護之力原本便沒有真身,唯有化形,傷害不了,亦消滅不了,殿下將它們吞入腹中,應該是打算同化這種力量,使它們重新認主。若是成功,這四獸便能為殿下所用,替他鎮守他所更改的、新規定的這凡世的法制。」她停了停,聲音亦有些發顫,「但殿下方才裂地生海,已損了許多修為,調伏新成之海,又耗了不少修為,此時還想收服這四獸,實在太過勉強……」

不及天步話畢,中天驀然一聲龍嘯,龍體爆發出強烈的銀光,貼覆著龍身的那層紫光雖猶自掙扎,卻終於被吞噬殆盡。那耀目的銀龍遨遊於天,似一把泛著冷光的巨刃,刺破中頂,割碎流雲,天雨傾盆落下。

雷電暴雨之中,巨龍忽然張口,方才為其所吞的四瑞獸自龍口依次而出,週身泛著流離的銀光。隨著四瑞獸離體,神龍週身的光輝卻暗淡下來,就像是所有力量都給了那四頭被馴服的瑞獸。而隨著四瑞獸的新生,這強大的巨龍也終於力竭,最後一次擺尾之後,從中天直墜而落。

與此同時,失了仙力支撐,半空的鎮厄扇驟然收扇,橫於海岸之側的玄光結界亦隨之消失,結界消失的瞬間,鎮守這新成之海的戟越槍也化光而去,不見蹤跡。眼看海水又要鬧騰,一聲嘹亮的雀鳴之後,以朱雀為首,新生的四瑞獸次第奔向海底,在瑞獸們入海的瞬間,銀光平鋪了整個海面,激盪的海水重新平復下來。

半天之上,墜天的神龍已化為人形,國師不敢怠慢,馭劍而上,正正接住面色蒼白的青年。見三殿下人還清醒著,國師一顆提至喉頭的心才放了下來,結果回身時發現成玉站在浮於半空的雲絮邊緣怔怔地望著他們,忽然抬腳向前,幸好被天步一把抓住,才沒有跌落雲頭摔個粉身碎骨。國師驚出一頭冷汗,趕緊分神使那雲絮飄落地面。

雷鳴漸停,天雨止歇,碧色的海在穹廬似的天幕下緩緩搖蕩。

中天那靜止的月輪也終於恢復了原本的軌跡。圓月沉落,天有放亮之相。

國師扶著因力竭而顯得分外虛弱的三殿下,在海岸旁一棵巨大的胡楊樹下坐穩,抬眼時,見不遠處成玉正從雲絮上下來,怔怔地向著他們所在之處走了幾步。

小郡主的步伐緩慢,神情也很空洞;又走了幾步,臉上的表情方漸漸復甦,巴掌大的一張臉,被恐懼、憂慮和疼痛佔滿,眼睛一眨,便是霧濛濛一片。她突然提著裙子跌跌撞撞地奔跑了過來,到得二人面前數步遠,卻又停下了腳步,像是想近卻又不敢近。

三殿下屈膝坐在樹下,背靠著樹幹,仰頭看著微微喘氣的小郡主。兩人都沒有說話,小小一方荒灘,一時靜得可怕。

縱然國師心大,也感到了自己的多餘,悄然退後,將這一方天地留給了默然相視的二人。

成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青年面前的,她的內心被膽怯和傷悲佔滿,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她已跪到了青年的身邊,一隻手無意識地握住了青年的右手腕,另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臉。

無論是左手還是右手,所觸及的青年的肌膚皆是冰雪似的冷,她止不住顫抖起來;同時,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在打著顫,那麼輕,又那麼恐懼地問他:「連三哥哥,你還好嗎?」

青年沒有回答,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偏了偏頭,將左頰埋入她的掌心,依戀似的閉上了眼:「現在,該相信我愛的人是你了吧?」

不相信也沒關係,我證明給你看。

裂地之前青年於她耳邊呢喃出的那句話忽地掠過成玉腦海,在被僅剩的一絲理智抓住之時化作一把鐵石巨錘,重重敲擊在她心間,令她的胸口鈍痛不已。她終於忍受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不出是生氣更多還是絕望更多:「為什麼要這樣證明,我根本不需要你向我證明!」

青年一愣,笑了笑,順著她:「好,阿玉不需要,只是我想向阿玉證明,讓阿玉明瞭我的心。」

其實不是這樣的,成玉明白,長依是她心中難以解開之結,若不是連三今日如此大張旗鼓地來搶親,如此為她孤注一擲,她恐怕終此一生也無法相信他對她的情意。

在成玉那些隱秘的深夢裡,她的確渴望連三也能為她不顧一切一次,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讓這夢想變為現實。因她並不想要傷害他。她從不想他為她大耗修為,也從不想他因她而受到懲戒。

悔恨和無可言說的痛攫住了成玉,在青年溫柔的安撫中,她反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麼要順著我說,你不要順著我說。」她將貼著青年的手收了回來,放在自己的膝上,像做錯事的小孩,緊緊揪著膝上的裙擺,悔痛萬分,「其實都是我的錯,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才逼得你做這樣不理智的事……」

青年反握住了她的手,用著安撫的力道揉了揉她緊握的拳頭,待它們放鬆下來,他牽起她的右手放到唇邊,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別亂想,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逼的我。」他頓了頓,「但你的確有不該說的話。」他看著她緋紅的眼,熟練地伸手去為她拭淚,「你不該說很快就會忘記我。」他認真地看著她,認真地問她,「如今,你還能很快就忘記我嗎?」

成玉愣了片刻,然後她想了起來,是那次在小桫欏境他們告別之時,她同他說,即使我們喜歡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感情,你忘了我吧。當他反問她是不是也會很快忘記他時,雖然心中並不那樣想,但她卻沒有否認他的話。

她不知道他會將那句話記得這樣深。

淚水再次滂沱而出,她不想這樣,但也沒有辦法,她疼他所疼,痛他所痛,又覺得這樣的自己丟臉,不禁單手摀住眼,傷心地搖頭,誠實地同青年坦白:「我、我不可能忘得了你,就算小桫欏境告別那一日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我也不可能忘得了你的。」

青年容色微動。

她繼續絮絮叨叨地陳情:「那時候我的確想著,並且相信著連三哥哥會很快忘記我,但我知道我是不會忘記你的,我也決定了絕不忘記你,可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想這是有點丟臉的一件事,我也不想讓你覺得我說一套做一套黏糊不清。」

青年拿開了她摀住雙眼的手掌,強迫她面對自己:「是這樣嗎?」他問。

看著青年帶笑的眼,她感到有點茫然,又感到有點難堪,但是卻很乖地點了點頭:「嗯。」

「你決定絕不忘記我,是打算一時半刻絕不忘記我,經年累月絕不忘記我,還是……」

她泣不成聲:「是打算一輩子,一輩子也絕不忘記連三哥哥。」

青年伸出手來,忽地將她拽入了懷中,緊緊地擁抱住,良久,在她頭頂輕輕歎息了一聲:「一輩子也不夠,要生生世世才行。」

她其實也不知道他如今再來糾纏她此前一個微不足道的決定有何意義,但向他坦承了心意,說出會記住他一輩子這樣的話,卻讓她傷感又滿足。他想要要求更多,她也願意答應他,因此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襟,將整個臉頰都埋入了他的胸膛,很輕地點了點頭。想起來他可能看不到,又很輕地「嗯」了一聲,帶著一點很乖的鼻音。

那鼻音讓青年的心變得很軟,微微低頭,在她的髮鬢上印下了一吻。

碧海微波,海風輕柔。

二人在胡楊樹下久久相擁,紅衣白袍纏繞在一處,像這天地雖大,卻再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分離。

敏達王子站在不遠處看著胡楊樹下相擁的二人。

經歷了這一場奇遇的禮官和隨從們無不恍恍惚惚,如在夢中,敏達最先醒過神來,望著眼前陡生的巨海,看著銀白的古木下少女乖順地伏在青年懷中,敏達震駭不已的心中,夾雜了一絲刺痛。

他是真心地喜歡著那紅衣的小郡主。

敏達自幼崇仰漢學,教他的老師是位倜儻的漢人文士。這位老師曾教他八個字:宜動宜靜,宜喜宜嗔。說是所有形容漢家女美好的漢文字詞裡,最妙便是這八字。敏達從前尚且不懂,直到去歲曲水苑中的那個黃昏。

那個黃昏,他為了尋找丟失的玉珮而返回明月殿前的鞠場。經過鞠場東面的矮牆時,抬目間便見一位白衣少女提著鞠杖策馬飛奔而過,竟打出了「五杖飛五銅錢」的格局。彼時他並未特別在意,只覺漢女中原來亦有如此擊鞠高手,老師說漢女柔弱,也不盡如是。他繼續沿著東牆向觀戰台而去,少女身下的駿馬也停了下來,沿著東牆緩緩而行。那時候他們相隔不過數丈,他感到一陣香風拂過身旁,不禁抬頭,正瞧見少女抬起袖子輕拭香汗的模樣。女子容貌麗得驚人,紅唇微勾,看著不遠處的友人似笑非笑,不知是得意還是愉悅。

敏達當場便怔住了,老師曾提及的八個字驀然撞入心口,他面上聲色不動,心中卻若擂鼓。而後他悄悄打探,才知她是大熙的郡主,他打聽了許多她的事,知她聰慧無人能及,知她愛動愛笑,知她最會惹禍,知她不擅琴畫……

今日迎親,他本以為自己夙願得償,她會成為他的妻子,孰料……

他早該明白,這樣的姑娘,非等閒人可消受。他身為烏儺素王子,本以為自己可以有這個資格。可若同天神相比,他又何德何能呢?一介凡人,怎可與神祇爭奪新娘。

敏達心中不是沒有遺憾,卻只能將遺憾壓在心底。他是富有柔情,但他也富有理智。

最後望了一眼胡楊樹下纏綿相擁的一對身影,敏達轉身牽馬,並沒有招呼禮官和隨從,獨自向著來時的雪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