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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依照天步的說法,洪荒時代,若一位龍君持逆鱗求妻,要是被求娶的女子收下了龍鱗,並於當夜留宿了龍君,那這二位便是由天地所證結為了夫妻。過程雖簡,意義上卻和如今神族三書六禮或凡世三媒六聘的成親禮並無什麼不同,且因這是古禮,肅重之餘,還顯得更為神秘浪漫,很完美了。

但國師作為郡主的娘家人卻還有一點不同的看法。國師覺得,郡主既是個凡人,成親這種大事,還是應該照凡世的禮走一遍。雖然目前看三媒六聘是不可能了,但新郎新娘照著凡禮各自迴避三日,而後再由新郎迎娶新娘,兩人一起拜拜天地高堂什麼的,完全可以做到嘛。

下午四個人坐在一起品茶,國師就在茶席上提出了這個不成熟的建議,不料三殿下尚未開口,郡主倒是先出聲了。「不用這麼麻煩了吧。」她說。

國師注意到三殿下看了郡主一眼,然後像是明瞭了什麼般地笑了笑,不過沒有說話。

國師既沒有搞懂郡主的反應也沒有搞懂三殿下的反應,雖然有點糊里糊塗的,但還記得堅持己見:「這怎麼能是麻煩呢?畢竟郡主是千金之軀,嫁娶之事還是應該慎重對待。」國師苦口婆心地規勸,「正所謂禮不可廢,凡禮該補的還是得補,譬如讓郡主和殿下迴避三日,這其實很有道理。」至於到底是什麼道理,國師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就沒說了,轉而向成玉下了重藥,「若這些禮不補上,在凡人看來,郡主你同殿下就根本還不算成了親,故而這些禮是非補不可的!」

但成玉好像也沒被嚇著,垂頭看著茶杯想了一會兒,很平淡地向國師道:「那就不算我們已經成親了好了,等七年後連三哥哥回來找我時,再補上那些虛禮不遲,我可以等。」

國師就傻了。他是和三殿下一夥的,他也不是故意想給三殿下娶親製造障礙,只因先帝待他不薄,讓三殿下太容易娶到成家的女兒,顯得他好像很對不起先帝似的,因此他才有這個提議,但他絕沒有想過三言兩語就將三殿下到手的媳婦給他作跑了。感到三殿下方向投來的冰冷視線,國師打了個激靈,忙不迭補救:「正經結的親,怎麼能不算數呢?呵呵。」

忠僕天步幾乎和國師同時開口:「好好的親事,怎麼能不作數呢?」出口之言和國師別無二致,卻誠心多了,且比之國師這個直男,天步想得更深也更遠,「郡主明明已接受了殿下的龍鱗,那便是同殿下結為了夫妻,是我們元極宮的人了,若是等七年之後補上了凡禮才算郡主和殿下成了親,那萬一這期間郡主懷上了小殿下,那可怎麼算呢?」

天步一席話擲地有聲,大家都蒙了,連最為淡定的三殿下都頓了頓,停了沏茶的動作。成玉良久之後才反應過來,她強撐了一陣,沒能撐住,白皙嬌面眼看著一點一點變得緋紅:「天、天步姐姐你、你胡說什麼……」

天步抿唇一笑。國師一個道士,生就一顆榆木腦袋,當然想不通郡主不願立刻行凡禮,乃是因殿下此番頂多只能在此境待上一月便需回九重天領罰,郡主想和殿下多相處些時日,當然無法忍受兩人白白浪費三日不能相見。

國師不解風月,她天步卻是靠著知情解意這項本領吃飯的。天步再次抿唇一笑,向成玉道:「不過國師大人方纔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凡禮的確對郡主也很重要。」又向連三:「可依奴婢的淺見,新郎新娘婚前不見這一項,卻是凡禮之中極大的一條陋習,不若就省了這一項,待會兒奴婢去準備龍鳳喜燭,令殿下和郡主將拜天地這一項補上,便算是全了凡禮,殿下您看如何?」

殿下端了一隻小巧的白釉盞遞給郡主,溫聲詢問郡主的意見:「你說呢?」

郡主佯裝淡定地接過茶盞,垂頭喝了一口,點了點頭:「嗯,那也可以。」看著是個淡泊不驚的模樣,一張臉卻紅透了。說完那句話,又掩飾地埋頭喝起茶來。

殿下像是覺得郡主這個模樣好玩,眼中浮起笑意,伸手拿過她的杯子:「兩口茶而已,你要喝多久?」

郡主瞪了殿下一眼,臉更紅了,搶過杯子:「喝完了我也喜歡捧著它!」

見兩人如此,天步給國師使了個眼色。然國師還在雲裡霧中,整個人都稀里糊塗的。一時想著龍族是不是真的這麼厲害啊,郡主才同殿下相處了幾日啊,居然就有懷上小殿下這個隱憂了!一時又想男女婚前不見明明是矜持且傳統的重要禮節,怎麼就是陋習了,應當同天步辯論辯論……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天步使給他的眼色。天步忍無可忍,一把拉過國師,向著三殿下施了一禮:「奴婢這便同國師大人下去準備了。」

三殿下點了點頭,天步箍住國師的手腕,拽著他飛快地離開。

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竹樓中時,雲松之下,三殿下方起身換了個位置,坐到了成玉身旁,伸手摸了摸少女緋紅的臉頰:「怎麼臉紅成這樣?」

成玉保持著跪坐的姿勢,雙手擱在茶席上,低頭轉動手裡的空杯,小聲道:「我本來以為天步姐姐是個正經人來著……」

青年笑了笑:「她的確是個正經人。」

少女憤憤抬頭:「她才不是,她說……」又實在說不出天步笑話她會有小孩子,咬著嘴唇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哼了一聲,「不說了!」

青年看了她一會兒,羊脂白玉似的一隻手覆上了她的手背,輕聲道:「不會有小孩子的,不要害怕。」

一聽到「小孩子」三個字她就不由得面紅耳赤,本能地反駁:「我才沒有害怕……」反駁完了卻愣了愣,側身抬頭,似懂非懂地看向身旁的青年,「為什麼不會有?」

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青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了過來,溫和地回答她:「因為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她點了點頭,又想了一會兒:「可如果有的話,我也不害怕。」她的臉沒那麼紅了,但還是覺得害羞,因此枕著雙臂趴在了茶席上,只側過來一點點看著連三,輕輕抿了抿唇,目光那麼誠摯,話那麼天真,「如果有小孩子的話,我可能不會服下寂塵,會生下小孩子,然後好好養育他,直到你回來找我。」

聽到她的話,青年失神了一瞬,垂頭怔怔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裡有很深很遠的東西。她不懂那是什麼,只覺得它們讓他的眼睛變得很亮,像是虹膜深處落下了許多美麗的星辰,那樣吸引人。因此她緩緩坐直了,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青年醒過神來,握住了她的手,他將她蔥白般的手指移到了唇邊,親了親她的指尖:「是我不好。」他說。

他沒有說是他哪裡不好,但她卻聽懂了他的意思。是他不好,沒能給她一個盛大的成親禮,甚至連成親後尋常地留在她身邊、同她生兒育女他都無法做到。可她本來就不需要多麼盛大的成親禮,也並不渴求什麼尋常美滿的婚姻關係。

她輕輕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地回他:「你沒有不好。」然後笑著搖了搖手腕,銀鱗紅玉製成的手鏈在腕間輕輕晃動,發出灼艷的光,「你給了我這個,這比什麼都好。」

她靠近了他,手撫在他脖子上:「天步姐姐說這套首飾是你用逆鱗做成,我嚇壞了,」頓了一下,手指觸到了他的喉結,像是怕碰疼他似的,指腹挨上去,羽毛一般輕,「那片逆鱗,原本是在這裡的,對不對?」

凸起的喉結動了動,青年握住了她的手,移到了喉結下的軟骨處:「是在這裡。」

指腹觸到了那片皮膚,她顫了一下,目光裡流露出擔憂來:「還疼嗎?」

他搖頭:「不疼。」

她卻不敢碰,只是皺著眉擔憂:「沒有逆鱗保護,這一處會不會很危險?」

他笑了:「想要在此處給我致命一擊,那便得先近我的身,」聲音中隱含戲謔,「這世間除了你,還有誰能像這樣近我的身?」

雖是戲謔之語,倒是很好地安慰到了她,她輕輕呼出提著的半口氣,看了那處片刻,忽然靠過去,手攀住了他的肩,將豐盈的雙唇貼上了失去逆鱗保護的皮膚,很輕柔地吻了吻。

他的身體驀地一僵,右手按在她的腰上,聲音有些不穩:「阿玉。」

她懵懂地抬眼看他。

青年垂眼,對上她的視線:「別胡亂招惹人。」

她愣了一下,忽地明白過來,臉驟然紅了:「我才沒有招惹你,你不要亂想!」說著很快地從他懷中跳了起來,退後兩步抿了抿唇,向他做出一個鬼臉,「連三哥哥要靜心,不要總胡思亂想!」看到他面露無奈,又像是被取悅到似的,捂著嘴笑起來,「你就在這裡好好靜心吧,我去看看天步姐姐他們準備得怎麼樣了!」自顧自走了幾步,卻又退了回來,將他拽起,軟軟地要求,「算了,我還是不要一個人去,你陪我一起去!」

青年隨著她站了起來,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黏人。」

凡禮結束後,在小桫欏境中的一個月,二人形影不離,幾乎時刻都在一起。

過去萬年中,三殿下身邊的女子如過江之鯽,她們如何同三殿下相處,天步再清楚不過。飛蛾撲火一般前仆後繼進入元極宮的神女們,每一位都相信自己足夠特別,擁有使浪子回頭的魅力,能夠獲取這位高傲又迷人的殿下的真心。但實際上,那些神女們進入元極宮,卻同一朵花、一幅畫、一隻玉器被收藏進宮中沒有什麼區別。

三殿下只會在極偶爾時想起她們。想起她們時,他會像鑒賞一幅畫、一隻玉器似的將她們取出來欣賞;或許欣賞她們時,他也覺得她們是美好的,但他的眼神卻很冷淡,情緒也很漠然。

天步明白,當殿下和那些神女們在一起,看著她們時,那些絕麗的容色雖然都映在了他的眼中,但他的心底什麼都沒有。看到她們的紅顏,他便也看到了她們的白骨,並且並不會為此而動容,只會覺得紅顏易逝,天道如此,萬事流轉,生滅無常,荒蕪無趣。

可如今,此時,當殿下同郡主在一起時,一切都是不同的。當殿下看著郡主時,絕不像是欣賞一朵花、一幅畫、一隻玉器那樣漠然冷淡。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總是專注、溫柔而又深遠的。那深遠的部分是什麼,天步看不明白,但她覺得當殿下凝視著郡主時,就像少女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不容分割,不可失去。而從前,對於三殿下來說,這世間沒有什麼東西是他不可以失去的。

他那樣認真地對待她,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耐心聆聽,他好像看不夠她,她的每一個情態他都喜歡,都能看許久。天步記得,有一次郡主在溪邊睡著了,殿下屈膝靠坐在雲松下,使郡主枕著他的腿。郡主睡了兩個時辰,殿下便垂眸看了她兩個時辰。他好像在努力地抓住每一念每一瞬,著意將她的模樣刻入眼底心上。兩個時辰後郡主醒過來,揉著眼睛問他:「我睡了多久?」殿下伸手彈了彈她的額頭:「一會兒罷了,沒多久。」

天步不曾看過這樣的殿下。

九天神女決然料不到,她們追逐了一萬年的,那看似風流實則卻如天上雪雲中月一般渺遠得令人無法靠近的三殿下,最後竟會為了一個凡人走下雲端。

最終竟是一個凡人獲得了三殿下的真心。

她們你爭我奪了一萬年,最後竟是輸給了一個凡人。

誰又能料到呢。

天步並不為那些神女們感到可惜。

郡主雖只是個凡人,但那樣美麗的一張臉,天真中帶著不自知的風情,仰著頭看向殿下的時候,目光中俱是喜歡和依賴。那很難讓人不動容。

凡人常用「神仙眷侶」這四個字來形容一對男女的相宜相適。天步覺得殿下和郡主名副其實當得上「神仙眷侶」這四個字。但一想到九重天對於仙凡相戀的嚴苛態度,又不禁對二人的未來感到了一絲擔憂。

大概是第三十七日,半夜時,三殿下感到一道靈力打入了小桫欏境,撼動得整個小世界微微搖晃。能將靈力灌入小桫欏境,以至於可撼動此境,這樣的神三殿下只認識一位,便是一十三天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

此靈力並無攻擊之意,更像是提醒境中之人有客遠道而至。

算時間,的確是該有一位九天之神下界鎖他了。以三殿下的靈慧,當然不至於覺得天君居然有這麼大本事竟將帝君給請出了太晨宮辦差,神思略轉,猜到應該是帝君聽說他將凡世搞得不像樣,主動出來幫他收拾爛攤子了。帝君看著是個不愛管閒事的性子,但他自幼混跡在太晨宮中長大,見帝君比見天君的時候多得多,帝君早已將他看作半個太晨宮的人,他的事,帝君的確一直都會管一管。

三殿下起身披了件外袍,打開門,見竹樓外夜雨茫茫,茫茫夜雨中,天邊隱隱現出了一道紫光。看來來者的確是帝君,且帝君此時大概正等在南冉古墓裡小桫欏境的入口處。

離開的時候到了。

青年沉默地看了那紫光片刻,然後關上門,重新折回到了床邊,床帳裡透出了一點光。他伸手撩開了床幔。

帳中浮動著白奇楠香與花香混合後的氣味,是極為私密的歡愉後的氣息,糾纏勾連,暖而曖昧,縈繞在這寸許天地裡。少女醒來了,中衣穿得很不像樣,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身後,有些懵懂地擁被坐在床中央,一點足踝露出錦被,腳邊滑落了一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帳中那朦朧的一點光正是由此而來。

她看到他,一副春睡方醒的嬌態,微微偏著頭抱怨:「你去哪裡了?」

他答非所問:「外面下雨了。」

她沒有深究,無意識地將被子往胸前攏了攏,像是在醒神。被子被攏上去,腳便更多地露了出來,現出了那條綴著紅蓮花盞的細細的足鏈。白的肌膚,銀的細鏈,紅的蓮,因那一處太過於美,便使挨著足踝的那截小腿上的一個指印越發明顯。

三殿下的目光在指印上停了停。

少女的目光隨之往下,也看到了那個印子,愣了一下,自己動手摸了上去:「啊,留了印子。」她輕呼。

胡亂撫了兩下,她看向青年,臉頰上還留著錦枕壓出的淺淡粉痕,嘴唇上的艷紅也尚未褪去,像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顆豐熟的果,偏偏神情和目光都清純得要命:「不過不疼,我的皮膚就是有點嬌氣,稍微用力就愛留印子,但其實一點也不疼。」聲音裡帶著一點糯,又帶著一點啞。

青年在床邊坐了下來,握住她的小腿揉了揉,將它重放回錦被中:「下次我會小心。」

她還天真地點評:「嗯,小心點就沒事。」

他聽著她發啞的聲音,稚拙的言辭,好笑之餘又覺心疼,摸了摸她的額頭:「要喝水嗎?」說著欲起身給她倒水。

她的手軟軟搭在他的手腕處,沒有用力,卻止住了他:「不要喝水。」

「好,」他坐了回去,順勢摟住她,帶著她躺在錦枕上,撫了撫她頰邊的淺痕,「那就再睡一會兒,離天亮還早。」

她沒有立刻閉上眼睛,手指握住了他的衣襟,將頭埋進他懷中,悶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我睡著了你就會離開了是嗎?」

他愣住了。

夜明珠滾進了床的內裡,被紗帳掩住,光變得微弱。瑩潤而微弱的明光中,少女的表情很是平靜,見他久久不語,眸中逐漸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察覺到了那濕意的存在,她立刻垂了眸,再抬眼時,水霧已隱去了。「我沒在難過。」她輕聲開口,握住他的手,用臉頰去貼那掌心,看著他的眼睛,像是要說服他相信,「你不要擔心。」

裝得平靜,眼底卻全是傷心,還要告訴他她沒在難過,讓他不要擔心。她這個樣子,令他的心又疼,又很軟。他看著她,就著被她握住手腕的姿勢,再次撫了撫她淺痕未消的臉頰:「別逞強。」

她垂眸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駐在彩石河的那晚,敏達王子隔岸給我放了煙花。」

他的手頓了頓,雙眉微微蹙起。

她抬起眼簾,看到他這個模樣,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手指點上了他的眉心,輕輕撫展他的眉頭:「這樣就不高興了,你都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那你要說什麼?」

她如一條小魚,溫順地蜷進他的懷中,與他貼在一起,輕輕道:「那時候看著煙花,我想著這一生再也見不到連三哥哥了,真的很難過。」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現在這樣,總比那時候好,只是短暫的分開,我不會覺得難以忍受。」

她用著說尋常話的口吻,道出如此情真意切之語,令人震動,偏偏本人還無知無覺,天真稚拙,純摯熱情。

他忍不住去吻她的唇,她圈住他的脖子順服地回應。

窗外冷雨聲聲。

夜很深,也很沉。

成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因此也不知道在她睡著之後,青年看了她許久。然後在整個小桫欏境再次輕輕搖晃之時,青年下了床,換上外衣,穿上雲靴,回頭最後看她一眼,又為她掖了掖被子,而後打開門,不曾回頭地步入了淅瀝的夜雨之中。

她再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房中再無他人。她沒有試圖去確認青年是否真的已離開,只凝望著帳頂,怔怔地躺了一會兒,然後仿若無事地坐起身來,開始一件一件穿衣。

祥雲繚繞,瑞鶴清嘯,此是九重天。

今日九重天上不大太平。先是掌管凡世河山的滄夷神君匆匆上天面聖,不知稟了什麼大事,令天君急發詔令,命眾神趕緊去凌霄殿議事。凌霄殿大門緊閉,議事議了一個時辰左右,剛剛自太晨宮仰書閣中閉關出來的帝君就駕臨了殿中。也不知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眾神在殿中候著,帝君卻出來了,也沒回一十三天,卻是徑直出了南天門。

在南天門附近當差的小仙們乍見帝君神姿,既興奮又激動,興奮激動完了,才想起來據以往經驗,帝君若出南天門,十有八九是為解決危及八荒安穩的大事。小仙們不明就裡,不知八荒又要迎來什麼大災劫,不禁瑟瑟發抖。

後來不知從哪裡傳出來,說帝君出南天門,乃是因日前為守護紅蓮仙子而入凡的三皇子殿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他所處的那處凡世裂地生海,並重馴了守世的四聖獸,徹底改變了那處凡世的天命格局,此舉違反了九天律法,需受懲戒,因此天君托了帝君下界去拘三殿下回來受罰。這事和八荒安穩沒有一毛錢關係。大家才放下心來。

小仙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和凌霄殿中的尊神們大不相同。小仙們得知殿下在凡世裂地生海後,紛紛覺得,三殿下年紀輕輕,竟能重塑凡世法則,不愧是他這一輩神仙當中的第一人,內心對此欽佩不已。關於他隨隨便便就把凡世的天運給改了這事,大家除了覺得殿下可真是厲害啊,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當然,大家也敏銳地抓住了「帝君親自下界去拘殿下了」這個重點。帝君親自下界去拘殿下了,那就是說他二位待會兒還會一起經過南天門!能同時在南天門看到帝君和殿下,多麼難得,這簡直就是一樁盛事!

因為小仙們的思路是如此的清奇,因此不到半個時辰,平日裡人煙稀少的南天門就變成了整個九重天最熱鬧的地方。平時無緣見到兩位大神、做夢都想瞻仰一下帝君與三殿下真容的小神仙們擠滿了南天門附近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以女仙為主。

尊神們在凌霄殿中開大會,小仙們在南天門附近開小會。

一位女仙給一個剛飛昇沒幾日的小仙做科普:「你看畫冊就知道,洪荒古神都長得極好看,而帝君又是這其中的佼佼者。聽說帝君真容,比之畫像上還要英俊百倍不止。你運氣好,才飛昇沒幾日便能見到帝君真容,要知道我在天宮當差當了七千年,這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機會呢!」

小仙翹首向南天門:「但姐姐總是見到過三殿下,我卻連三殿下都還沒見過呢。」

女仙點頭,面露光彩:「三殿下我是見過很多次的,三殿下也是特別好看的。傳說打三殿下是個嬰兒起,就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嬰兒,後來又是同輩中最好看的兒童、最好看的少年,一路好看到現在……」轉頭向小仙,「三殿下第一次代天族出征,細梁河前倚坐於雲座之上接受魔族降書的那幅畫你可見過沒有?據說許多神女就是因為看到那幅畫入了三殿下的坑!」

小仙原是個凡人,修煉了幾十世,最後一世以道姑之身飛昇,飛昇時的年紀也小,斷情絕欲的,是塊小木頭,愣愣地問女仙:「什麼叫入坑?」

女仙神秘地湊過來,悄悄道:「據說看到那樣的三殿下,很難不生出愛慕之心,這就是入坑了。」輕輕一歎,「可惜殿下卻是一株鏡中花、一輪水中月。」

小仙不太懂:「鏡中花、水中月?」

女仙訝然:「你不會沒聽說過三殿下的風流之名吧?」一笑,「殿下風流,愛慕殿下的神女眾多,有大膽的神女會主動追求殿下,殿下一般不會拒絕,但殿下也無情,神女們待在他身邊,從沒有超過五個月的。可越是難以征服他的心,神女們越是前仆後繼,殿下也是來者不拒。每個人都似乎有短暫地擁有殿下的可能,但那種擁有卻又是虛幻的、縹緲的,如追逐一株鏡中花一輪水中月一般,這麼說你可懂了嗎?」

小仙稀里糊塗的:「上天那日我聽到兩個姐姐議論鎖妖塔之事……不是說三殿下也有真心喜愛之人,就是那位長依仙子嗎?」小仙很有邏輯地推理,「既然殿下已有了心愛之人,那、那些神女們怎麼還覺得她們有擁有三殿下的可能呢?」說到這裡,像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悟了,「咦,此次殿下在凡世搞出那樣大的動作……是不是就是為了長依仙子啊?」

女仙立刻收了笑,表情變得冷漠:「哦,原來你是站三殿下和長依仙子的嗎?我不是這個流派的,我是『三殿下遊戲八荒越是無情越動人』這個流派的,也不相信殿下和長依仙子真有什麼,看來我們倆是沒有共同語言了。」說著還退後了三步,和小仙拉開了距離。

小仙懵懵懂懂的,並不能明白九重天為何連這種事都能搞出流派之分來,深深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土了,與這新潮的天宮格格不入,又急於想要挽回同女仙的友情,趕緊搖頭:「我不是,我沒有,我什麼都不懂,我都是胡說,姐姐你不要不理我……」

人群之中一片嗡嗡聲,諸如此類的討論不絕於耳,因為也沒有什麼有份量的神仙在此約束,大家就都有點放飛,一邊興奮地八著卦,一邊激動地等候著帝君與殿下的到來,倒也和樂融融。

沒多會兒,果見紫衣的神尊按下雲頭,再次出現在了南天門,身後跟著一位白衣神君。二位身姿皆極高大,面容也一派的肅冷俊美。擠在附近的眾仙抓住機會瞄了兩眼,也不敢多看,齊齊伏身行大拜之禮。帝君和殿下也沒管跪了一地的小神仙們,逕直朝內而去了。眾仙不敢抬頭,恭送帝君和殿下離開,但就這一兩眼的眼福,也夠大家感到滿足了。

這二位剛入南天門,就有一位仙者緊跟著落下了雲頭,近乎小跑著追了上去,趕上了帝君和三殿下。眾仙聽著那腳步聲也不敢抬頭。倒是三殿下回頭瞧了一眼來者,微微挑了挑眉:「二哥。」

二皇子桑籍風塵僕僕站在二人面前,先向帝君行了禮,才轉向連宋:「你在凡世的事,我聽說了,你如此做,是為了長依吧?」他頓了頓,臉上現出一絲沉痛來,「我……對不起長依,你既是為了長依而將領受懲罰,我沒有別的可做,唯願同你一起面見父君……」

帝君不愛管閒事,聽桑籍說了一兩句,便站去了一旁,只留他同連三言語。

連宋聞音知意:「二哥是因為長依而打算為我在父君面前求情?」他淡淡道,「那倒不必。」

桑籍訝然:「為何?」

「因我並非是為了她。」

桑籍皺眉,神思電轉之間,臉色慢慢變了:「你……變心了?」他怔住,「那長依怎麼辦,長依她……豈不是永不能再回天庭了?」

白衣青年神色淡漠:「二哥人雖不在九重天,倒是對我和父君的賭約很熟悉。」

桑籍面容微白:「你為何只身入凡,也並非什麼絕頂的機密。」忍不住急切道,「你如此,是打算將長依置於何地?」

青年看著他,面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覺得他可笑似的:「我不曾對長依有過心,又談何變心?如今的長依也並非再是昔日的長依,讓她身入輪迴永為凡人,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桑籍無法置信地看著青年:「因有你護著長依,我才一直都放心,可如今你……」他欲言又止,「你對長依到底是……」

青年像是覺得煩惱似的皺了皺眉:「二哥不懂我的事,也不必懂我的事。鎖妖塔倒時我希望長依活著,也並非二哥所以為的那個原因。長依她是仙是凡,於我而言,從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我有餘裕助她成仙時,便助上一助,但如今,我沒有這個餘裕了。」話罷向愣住的桑籍微一點頭,「二哥若無別的指教,我先告辭了。」

桑籍怔在那一處久久無法回神。

二十八年前長依為他殞命,他不是不自責,不是不內疚,只是後來對於長依之事,弟弟連宋遠比他做得好,他便放了心。弟弟喜歡長依,會想方設法使她復生,令她重列仙班,這使他鬆了一口氣,內疚愧對之情也得以平復。

但今日,弟弟卻告訴他,他幫助長依並非是出於兒女私情,且他也不再覺得使她成仙是必須達成之事了,她就那樣永生永世當個凡人也不錯。

讓長依徹底成為一個凡人,永入輪迴,再也不能回九重天?

桑籍的心臟一陣鈍痛。

這怎麼可以呢?

可他又該如何做?一陣迷茫和無助深深地攫住了二皇子,使他寸步難移。

在二殿下和三殿下談話時,小仙們離得並不近,自然聽不到二人間有什麼言語。

事實上在場眾仙裡唯有那以小道姑之身新飛昇的小仙,本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憨勁兒,趁著二殿下和三殿下談話之時,偷偷抬頭瞄了他們幾眼。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帝君和二殿下的背影,不過倒是能正正瞧見三殿下的面容。

三殿下那張臉俊美過人,著實令人見之忘俗。但同有風流之名,三殿下卻和她在凡世見過的倜儻的風流公子全然不同。他沒有溫存的眉目,也看不出來有什麼解意的態度,同人說話時,一張臉極為高冷淡漠,十足不好接近的模樣,甚至叫人有些生怕。

待帝君和三殿下離開,小仙實在沒忍住,問了身旁的女仙一個問題:「為何三殿下看著這麼不好接近了,還有那麼多神女去挑戰高難度,苦苦追求他啊?」

女仙不愧是三殿下的資深擁躉:「那是你沒有見過三殿下笑起來時的模樣。殿下一笑,那可真是,」她嘖嘖兩聲,「殿下的笑顏是絕沒有人可以抵擋的,大概那些神女們都想要殿下對自己笑,故而再難也要去追逐吧。」

小仙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她感到今天真是學習到了很多。

直到二殿下也離開了南天門,跪地的眾仙才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膝蓋,心滿意足地三三兩兩散了,使南天門重回了尋常時候的清淨。

在那之後不久,凌霄殿中的議事也終於宣告結束。

參加了議事的眾神回想起這一日的峰迴路轉,均不知該說什麼好。

帝君下界去拘拿三殿下時,天君亦派了滄夷神君下界,去查明三殿下造海的緣由。滄夷神君先帝君一步回來,道三殿下乃是為了一名絕色的凡人女子而做出了此事,當時天君的臉色就不太好看。

不久帝君將三殿下帶回來了,大殿之上,天君問罪三皇子,允三皇子自辯。三皇子所答和滄夷神君所查無二,說是自己看上了一名凡人女子,但那女子執意嫁於他人,令他很是惱怒,因此他裂地生海,在地理上分開了那女子同她未婚夫的國度,使那女子欲嫁而不得。此事他行得混賬,理智回歸後亦是後悔,但行都行了,後悔亦無濟於事,甘願回來領受懲罰。

這的確是肆意慣了的三殿下做得出來的事。

天君氣得說不出話,既恨他如此,可又因本心裡疼愛幼子,不捨重罰。幸而三殿下人緣好,眾神也是會看眼色的神,紛紛求情。

尤其連帝君都開了口,道雖然三殿下裂地生海,改了那一處凡世的法則,致使國運與人運皆發生了變化,但所幸倒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三個國家分開了,也止了許多兵戈,倒使那處凡世更加和樂了,只是累南斗北斗和冥主多費點心思,重新處置一下那處的國運人運罷了。再則,為免有後來之神傚法三皇子亦隨隨便便去改凡世的人運國運,他將為十億凡世加上一條法則:神魔鬼妖四族入凡,若在凡世施術,皆會被所施之術反噬。這樣也就穩妥了。

帝君不愧是曾經將六界蒼生都治理得妥妥帖帖的天地共主,即使徇私,都徇私得讓人無刺可挑、無話可說,便有不服,也只能憋著,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像三皇子那樣討帝君喜歡,是帝君他老人家的寵兒,闖了什麼禍都能有他老人家給兜著。

最終天君頒下御令,罰了三殿下在北極天櫃山受七日寒瀑冰水擊身之刑。

這件事就雷聲大雨點小地落幕了。

北極天櫃山緊鄰北海,終年冰雪覆蓋,中有七峰,第二峰掛了一簾飛瀑,山水自峰頂奔流而下,直入谷底寒潭。寒潭之中,有一巨石,那便是被罰冰瀑擊身之刑的仙神們的受刑處。仙者立於其上,自千丈峰頂跌落的天下至寒之水擊於其身,有如寒刃灌頂,仙者需一邊承受這種痛苦,一邊誦經自省。

東華帝君站在隔壁第三峰的峰頂之上。第三峰比第二峰矮上一截,帝君望了一陣第二峰那懸於崖壁的飛瀑,點評:「流瀑雖急,比鎮厄淵淵底的漩渦還是要柔和許多,你兩萬歲時便能在那漩渦中毫髮無傷地待一個月,在這水瀑中待七天應該也不是問題。」說著抬手化出一張棋台來,「離你受刑的時間還早,先和我下局棋。」

三殿下也望了一陣那水瀑,默了一默:「去鎮厄淵取制扇玄鐵時,我的雙手未被困住,即使陷入淵底漩渦,也還能靠雙手自救,但在那寒潭中受刑,我的雙手好像是要被鐵鏈捆住的。」

帝君已經坐在棋台旁執起了白子:「說得也是。」他點了點頭,「那你小心點。」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會痛,但不會死,不要怕,我們先下棋。」

三殿下:「……」

三殿下無言以對。

三殿下到北極天櫃山受刑,天君都沒來,帝君卻陪送著一道過來了。雖然九天皆知三殿下乃帝君的寵兒,但這未免也太寵了一點,若非帝君三十來萬年從不近女色,九天仙眾簡直要懷疑三殿下其實不是天君的親兒子而是帝君的親兒子。

帝君在側,兩位押送三殿下來此的天將不敢怠慢,到達目的地後貼心地站到了老遠,容行刑前帝君同三殿下囑咐幾句私話,結果卻看到帝君和三殿下突然下起棋來。兩位神將不明就裡,面面相覷一陣,試探著走近,正好聽到帝君開口:「你和那凡人女子是怎麼回事?」

兩位天將一怔,待要再聽,只見三殿下抬頭淡淡看了他們一眼,而後二人便被隔在了靜音術之外,什麼都聽不到了。二人也不敢再靠近,對視一眼,雙雙退回了方纔所站之地。

在帝君問出那句話時,連宋執黑的手頓了頓。他這四萬年,有一半時間都是在東華帝君膝前度過。帝君之於他,亦師亦友,九天仙神皆覺帝君不好捉摸,帝君的確不好懂,但他倒覺得帝君也並不是那麼的難懂。譬如此時,帝君應該也是真心想同他下棋,但絕不單單是為了同他下棋。果然,沒走兩步他便聽到了帝君此問。帝君還補充了一句:「別拿糊弄你父君那套來糊弄我。」

他態度平靜地落下一子:「我原本也沒有打算糊弄帝君。」語聲平緩,「我對她是認真的,等到受罰結束,我會去凡世找她,助她成仙,和我永為仙侶。」

帝君不愧活了三十多萬年,經多見廣,聽聞他此言也並不驚訝,只道:「從你口中聽到『認真』兩個字倒是難得。」又像是隨口一問,「怎麼就對一個凡人這麼執著了,她難道不也是一種『空』?」

青年靜了片刻:「別的『空』,我可以放下,她,我無法放下。」

帝君抬眸看了青年一陣,似乎習慣性地要去一旁端茶盞,沒端到,才想起來未化茶具,抬手一拂化出一整套黑陶茶器,緩緩道:「你成年之時同我說法,歎世間萬事無常,皆有流轉生滅,殊為無聊,問我若世間無永恆不變之物,亦無永恆不變之事,那五族生靈汲汲營營忙忙碌碌有何意義?畢竟一個『變』字便可將他們的所有努力化為煙雲。」

銀髮神尊行雲流水地取天水煮茶:「那時候,你還同我舉了兩個例子,說譬如愛權的,要數天族,鑽營萬年謀得一個高位,卻只消兩三錯處就被打入塵埃,過往辛勤皆成空無,有何意義。又譬如愛美色的,要數魔族,費盡心思得到一個美人,卻只待十數萬個春秋便需面對紅顏遲暮,過往心思盡付東流,又有何意義。」

青年頷首:「我記得,那是天君第一次流露出想讓我做護族戰神的意思後,我去太晨宮中尋帝君談玄。」

「對,」陶壺咕嘟咕嘟煮著水,帝君將注意力重新凝回了棋盤上,「你說天君想令你做護族戰神護天族太平、佑八荒長安,但若世間生靈都過著如此沒有意義的人生,你也找不到守護他們的意義何在。」

帝君落下了一子:「彼時我問你,對於你而言,什麼才是有意義?你說『非空』才有意義,若這世間有什麼東西值得你去孤注一擲地追逐、義無反顧地珍重,那一定是一種恆定不變之物,因如此,那些追逐和珍重才不會是水月鏡花。」

帝君抬眼看他,像是純然感到好奇:「可那凡人也是一種『空』,如今你為那凡人,已可說是孤注一擲、義無反顧了,按照你的信奉,這些追逐和珍重又有什麼意義呢?」

青年執著棋子,許久沒有落子,最後將那黑子握在了手心中,微微閉了眼,像是矛盾,又像是疲累:「其實我已許久沒有想過『空』與『非空』,也許久沒有再想過這世間之事存續的意義。」他頓了片刻,「的確,按照我的信奉,她、我,連同這世間一切,都是一種『空』。對這世間萬物,從前我一視同仁,他們安樂也好,苦難也罷,我心底難生一絲漣漪,可對她……」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水煮好了,帝君一邊沖茶一邊接著他的話道:「對這世間一切,連同對你自己都漠然視之,這是水神與生俱來的神性,其實倒也沒什麼不妥。只是從前你只能看到『空』,執著於『空』,有些太過。」

帝君不緊不慢地以第一壺茶湯溫杯淋壺:「西方梵境的佛陀為五族生靈講法,對只能看到實有之物、執著於實有之物的生靈,會為他們講解『空』,令他們領悟『空』,因為他們太執著於『有』。而我一直為你講『有』,是因為你太執著於『空』。」

「執著於『有』,心容易有掛礙,容易著相。執著於『空』,則容易阻礙一個神度己度人。譬如你此前不願做護族神將,便是為這種執著所礙。你如今這樣,」帝君分了一盞茶遞給他,「在我看來,倒是比從前好了許多。」

青年靜默了一瞬:「但即使不再執著於『空』,我也無法度人。」

他摩挲著手裡的黑子,最後將它落在了遠離殺伐的一角:「違背九天律法,以凡人為妻,神族容不下此事,但我執意如此,故而神族將不會容我,所以,」他眼神清明地看向面前的神尊,「我做不了護族戰神去護助普度他人,往後餘生,漫漫仙途,我只護得了一人,大約要讓帝君失望了。」

短短兩句話,選擇和未來的打算俱已明瞭。

帝君並不在意:「失望的是天君,我失望什麼。」手中陶杯輕輕晃了一晃,像是想起來很久遠的往事,「當年墨淵也曾因少綰之故出走隱世過,彼時我沒有阻止他,如今自然也不會阻止你。」抬眸看了他一眼,「你難得有這麼認真的時候,想做什麼就去做好了。」

青年點頭道是,因為方才走了對於他們的談話極具象徵意義但對整局棋的獲勝毫無助益的一步爛棋,此時不得不全身心投入補救,拆好東牆補完西牆後,突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之事:「既然帝君也知我必然是要離開神族,那祖媞神之事,就只能全盤移交給帝君了。」

帝君顯然對此已有預料,淡然地嗤了一聲:「說得好像你留在神族就不會把這事推給我似的。」

青年也不推脫:「確實還是會推給你,因為這事的確同我沒什麼關係。」

帝君喝了口茶,冷不丁道:「你可知道你和祖媞神其實也是有淵源的?」

青年自顧自地走了一步棋,嘴裡道「是嗎」,聽語聲卻並不相信。

帝君放下茶盞:「少綰留給你的那支無聲笛,其實是當年祖媞制給她的法器。」

青年終於抬起頭來:「什麼?」

帝君回憶了會兒:「當年少綰將笛子給我時,留言讓我把它交給新神紀的水神,說水神同祖媞有淵源,她沒有別的好送給水神,便把這件法器送給他。」

青年將信將疑地辨了會兒帝君的神色,疑惑道:「那我同祖媞神,是有什麼淵源?」

畢竟是二十多萬年前的往事,帝君繼續回憶了會兒:「她好像沒說。」

青年頓了一下:「帝君也沒問?」

帝君很理所當然地回他:「和我又沒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問。」

青年無言以對,但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如此。「那倒也是。」他說。

帝君看了他一眼:「對這件事,你就沒有什麼想法嗎?」

青年沉默了片刻:「無聲笛很好用,祖媞神制了它,少綰神送了我,所以……謝謝她們?」

帝君點了點頭:「好吧,若祖媞果真復生了,下次見到她時我幫你轉達你的謝意。」

峰上的冰原起了風雪,眼看行刑的時刻就要到來,紫衣神尊與白衣神君仍淡然地聊著天下著棋。特別是三殿下,根本沒個即將受刑的樣子。兩位執刑天將候在老遠處,意欲提醒三殿下,卻又不敢上前擾了帝君的雅興,只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對方,只覺這趟差事怎麼這麼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