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生三世菩提劫 > 第14章 >

第14章

眼前豁然開朗。術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彎曲觴流水。水上還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為寬敞些。

草亭裡正有一雙男女作交頸鴛鴦。

我本意是來尋個尚未作惡的妖孽點化。卻不想活生生撞見別人閨房逗趣。委實尷尬。

那男子因背對著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張臉埋在男子肩窩。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從洞裡灰撲撲落下來。難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親切一笑。以示安撫。她卻直勾勾只管盯著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兩個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許是感受異常。便也側身轉頭來看。

隔了大半個水塘。這一眼。卻讓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澆了一道熱滾滾的燙豬油。又膩又驚。

這許多年來刻意忘懷的一些舊事。紛紛從腦子裡揭起來。

他眉間似有千山萬水。定定瞧著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肅然道:「原是離鏡鬼君。老身與鬼君早恩斷義絕。阿音二字實當不得。還是煩請鬼君稱老身的虛號罷。」

他不說話。懷中的女子顫了兩顫。倒讓我望得分明。

我委實不耐。然近年小字輩的神仙們與鬼族處得不錯。總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毀了好容易建起來的情誼。有這麼一層顧慮。臉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歎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萬年。還準備繼續躲下去?」口吻甚誠懇。仿似見不到我還頗遺憾。很是令人唏噓。

我委實好奇。明明我兩個的關係已魚死網破到了相見爭如不見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說出這麼一番體己話來的。

再則。說我躲他。卻實在是樁天大的冤案。雖說活的時間太長就容易忘事。我揉著太陽穴仔細回憶了一番。卻依然覺得。七萬年來我與他不能相見。絕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緣分所致。

七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東荒那方大澤滄海桑田二十個來回。也就到頭了。

七萬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蒼出外遊獵。看上了九師兄令羽。將他綁去大紫明宮。要立為男後。因我那時和令羽一處。也就被順道綁了去。

我五萬歲時拜墨淵學藝。墨淵座下從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術法將我變作個男兒身。並胡亂命了司音這假名字。

那時。人人皆知墨淵座下第十七個徒弟司音。乃是以綢扇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淵上神極寵愛的小弟子。絕無人曾懷疑這司音原來卻是個女神的。

我與令羽雖同被綁架。卻因我只是個順道。管得自然也就鬆懈些。是以三頓飯之外。尚許四處走走。不出這大紫明宮。便並不妨事。

後來我時常想。在大紫明宮的第三日午膳。許是不該吃那碗紅燒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來的紅燒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還是這同一番天地。

那時。我午膳本已用畢。廚子卻呈上來這碗命運的紅燒肉。說是擎蒼上午獵的一頭山豬。割下來大腿專門蒸了兩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裡。一碗就順道賞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賣相甚好。也就客客氣氣。將一碗吃盡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過午膳。這一碗紅燒肉算是加餐。是以飯後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兩步路。便是多走的這兩步路。讓我初初遇到還是皇子的離鏡。生生改了自己的運道。

有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之說;也有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之說。是以一碗紅燒肉將我的人生路鋪得坎坷無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卻難免感歎一聲。悵然得很。

第五章(2)

我尚且記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陽遠遠照著。透過大紫明宮灰白的霧障。似個鴨蛋掛在天邊。

作陪的宮娥與我進言。御花園裡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現下正開花了。神君若還覺著漲食。倒可以過去看看。又給我指了道兒。

我搖著綢扇一路探過去。燕喃鶯語。花柳復甦。因認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尋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這御花園裡雖是淺水假山。細細賞玩。也還得趣。

我自娛自樂得正怡然。斜刺裡卻突然竄出來個少年。襟袍半敞。頭髮鬆鬆散著。眼神迷離。肩上還沾了幾片花瓣。雖一副將將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傾國的風姿。

我估摸著許是那斷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點了點頭。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禮。精神氣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與尚未睡醒的人計較。盡了禮數。便繼續遊園。待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卻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鄭重且惑然:「你這身衣裳顏色倒怪。不過也挺好看。哪裡做的?」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巴巴瞅著他。說不上話。

這身衣裳通體銀紫。因連著幾天白日穿入夜洗。顏色著實比新上身時暗淡了些。卻也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委實算不上怪異。擎蒼綁架我和令羽之前並未打過招呼。算是個突發事件。我也來不及準備換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宮來。左右就這一身衣裳。他們備的衣物我又穿不慣。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著我轉一圈又上下打量。懇切道:「我還沒見過這樣色彩的東西。正愁父王做壽找不到合稱的祝禮。這倒是個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個人情。將這身衣裳換給我罷。」話畢便拿住我。雪白膚色微微發紅。羞赧且麻利地剝我衣服。

雖化了個男兒身。可我終究是個黃花女神仙。遇到這等事。依照傳統。再不濟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時。我兩個正立在一方蓮池邊。和風拂來。蓮香怡人。

我那掙扎雖未用上術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掙一推。卻不想中間一個轉故。竟牽連得兩人雙雙落進蓮池。鬼族的耳朵素來尖。一聲砸水響引來許多人看熱鬧。此事委實丟臉。他向我打個手勢。我揣摩著是別上去的意思。便點了點頭。與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們憂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著水上再沒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這半日蹲緣。我兩個竟冰釋前嫌稱起兄弟來。互換了名帖。

這麗色少年委實與那斷袖鬼君有干係。卻不是他夫人。而是他親生的第二個兒子。便是離鏡。

只記得當時。我訝然且唏噓。原來身為一個斷袖。他也是可以有兒子的。

那之後。離鏡便日日來邀我喫茶鬥雞飲酒。

我卻委實沒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說擎蒼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從。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來。見今又開始絕食。

那時我人微力薄。莫說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宮。只我一個人要逃出去。也困難得緊。因信任墨淵閉關出來後必會救我們出水火。我在這過得倒也並不十分難受。原想擎蒼既對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況倒也無甚可操心。卻哪知他會將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憂。

□也憂夜也憂。

離鏡瞧著不耐。脾氣一上來。將擎著的酒杯一砸。道:「這麼件小事。你卻寧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來找我幫忙。分明就不拿我當兄弟。卻還要我巴巴地來問你。你不認我這個哥哥。我卻偏是要認你這個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幫你將他運出宮就是。你對他有什麼話。也好好寫清。我今晚幫你帶過去叫他放寬心。說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從來不曉得。見今的神仙如此嬌弱。投個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還能將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無語。不將此事叨擾於他。原是想他和擎蒼終歸父子。與他惹了麻煩。卻不好。他既執意要幫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勢必欠他一個人情。後來陪離鏡飲酒。我便少不得更賣力些。

原本飲酒我最怕與人行雅令。那時年少。玩心太重。正日裡跟著幾個糊塗師兄游手好閒鬥雞走狗。招搖過市徒做風流。詩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罰得最多的一個。行通令卻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擲骰子還是抽籤、便是劃個拳猜個數。我也能輕輕鬆鬆就拿個師門第一。

這番我卻是要討好離鏡。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張口亂說低頭喝酒就是。行通令卻行得抓耳撓腮。離鏡很是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