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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被她這陣式嚇得後退一步。

這大約並不是我們家的那只紅狐狸罷。

鳳九雖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卻從不做大哭大鬧的模樣。十分有擔當。即便對東華用情用得深。時時傷心。也斷然不會傷得人盡皆知。大抵是從折顏處順酒來喝。

二哥見她還是一個小丫頭。便時時喝得酩酊大醉。曾將她吊起來打了兩頓。打得氣息奄奄的。我們瞧著都十分心疼。她將牙關咬出血都不哭出來。我和四哥都害怕她性子強。惹急了二哥。尚且躺在床上便再遭一回毒手。於是將她接回狐狸洞養傷。

我勸解她:「酒終究不是個好東西…」被四哥瞪了一眼。只得改成:「折顏釀的酒固然是好東西。但你終日拿它來澆愁便忒對不起折顏的手藝。須知酒這個東西只能讓你得一時的解脫。待醒轉過來。煩惱你的事情卻不會因你飲了酒便得到解決。」聽了我這番勸解。鳳九終於哇一聲哭出來:「我才不是為了澆愁。我自然知道喝酒喝不走煩惱。只是因為不喝就難受得想哭。我才不能在東華的面前哭出來。也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來。」

鳳九終究只是個丫頭。我同四哥聽了。心裡都很難受。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見著鳳九落眼淚。

如今面前這個摟著自己的侍女哭得驚天動地的。我甚沒言語搖了搖頭。

不想見著我搖頭。她卻哭得更凶:「姑…姑…求求你老人家…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一定成全我們罷…來世我給你做牛做馬…求你成全我們罷…」

被她抱著的那名侍女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

我嘴角抽了抽。

她猛然蹲下去捉住自己襟口。

那抖得如風中落葉的侍女立刻像打了雞血搬振奮地跳起來。邊撒腳丫子跑邊扯著嗓子喊:「主子又要吐血了。你你。快去請皇上。你你。快去拿巾帕。你你。快去拿臉盆…」

我掩著嘴角咳了聲:「唔。你吐慢點。別吐得太急。怕嗆著。那我先走了。先走了。」

話罷拽著同我一起進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侍女急切地告辭了。

第十章(2)

從菡萏院到紫竹苑。我琢磨了一路。方纔那位陳貴人的性情同鳳九沒有半點相同之處。然她額間確然有一朵鳳羽花。也確然地一眼便認出了我是她姑姑。按說鳳九一個神仙。即便暫借了凡人的肉身來住。也萬萬不該被這凡人生前的情思牽絆。此番卻如此形容。莫不是…我摸著額頭沉思片刻…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用了青丘的禁術兩生咒罷?

說起這兩生咒來。倒也並不是個傷天害理的術法。不過是助人在一個特定的時辰裡轉換性情罷了。譬如青丘一些在市集上做買賣的小仙從前就極喜歡對自己下這個咒。如此。不管遇到多麼難纏的客人。便都能發自肺腑地堆起一張真誠的臉。笑得菊花一般燦爛。不至於幾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顯見得這不是個實誠法術。有違神仙的仙德。後來四哥同我一合計。便將它禁了。

倘若此番鳳九真在身上下了兩生咒。唔。她又是為什麼要下這個咒的?我想了半日也沒想明白。下午打了個盹兒。揣摩著夜裡再去菡萏院走一遭。

卻不想鳳九十分善解人意。不用我過去。她倒先過來了。

當是時。我搭了個檯子。正獨自在後院用晚膳。襯著天上的朗月稀星。頗有幾分情趣。將將吃得高興。她背上紮了捆荊條。猛然地從院牆上跳進來。正正砸在我飯桌上。一桌的盤子碗碟應聲四濺。我慌忙端個茶杯跳開。她則悲苦地從桌案上爬下來。將背上有些歪斜的荊條重新正了正。四肢伏倒與我做個甚大的禮:「姑姑。不肖女鳳九來給姑辜負荊請罪了。」

我將湛到袖口上的幾滴油珠兒擦了擦。見她現下是原本的樣貌。並未用那陳貴人的凡身。順眼得多了。便道:「你果然是使了兩生咒?」

她臉皮紅了紅。讚歎了聲姑姑英明。姑姑委實英明。

我對她這聲讚歎深以為然。早年我大多時候很糊塗。活到近來。便大多時候都很英明。

原本想將她扶一扶。但見她滿身的油水在月光底下珵亮珵亮。還是忍住了。只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到一旁的石凳上坐著。

我從手中倖免於難的茶杯裡喝了口茶水。皺眉問她:「你既是來報東華的恩。卻又為什麼須得違禁來使這個兩生咒的?」

鳳九一張嘴巴立刻張成個圓圈形:「姑姑怎的知道我是來報的東華帝君的恩。司命星君說東華帝君托生是個極機密的事。四海八荒沒幾個人曉得的。」

我慢條斯理地喝口茶。做高深狀沒說話。

她猛地一哆嗦:「姑姑你。你將東華帝君的一舉一動摸得這麼透徹。莫不是看上他了罷?」既而又做扼腕狀:「唔。東華帝君確然是要比北海的水君長得好些。術法也高明些。輩分也與你合稱些。可須知東華帝君是個石頭做的仙。姑姑你看上他。前途堪憂啊!」

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兄。漫不經心道:「算起來。四哥也快從西山回來了。這兩生咒當初倒還是他頭一個提出來要禁了的。我尚且記得從前青丘有個糊塗仙。以為這個禁制是個說說就算的禁制。依然不管不顧用了兩三回。最後彷彿是被四哥趕出了青丘?」

鳳九立刻從石凳上跳起來。將背上的荊條扶了扶。兩手一揖。拜下來恭順道:「侄女在東華帝君府上做侍婢時。曾做給司命星君一個人情。司命星君承了侄女的情。待東華帝君托生轉世時。便著了個童子來通知侄女。算是將這個情還給侄女了。侄女不肖。當年受了東華帝君的大恩。卻遲遲無以為報。既得知帝君托生轉世了。便琢磨在他做凡人時將這個恩報了。帝君14歲那年。侄女入得他的夢境。問他這一世有些什麼成不了的願望。達不了的癡心。」

我打岔道:「那石頭做的東華說了些什麼?該不是富貴江山皆不要。只願求得一心人罷?」

鳳九詫異得很:「姑姑。你竟英明得這樣。」

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這一世的東華。他竟。他竟俗氣得這樣?!

風九擦了擦滿臉的茶水。訕訕續道:「想是帝君在凡界時。早年很受了些人情冷暖。便求侄女配他位一心愛他。不離不棄的女子。」

我沉吟道:「於是你便將你自己搭了進來?」

鳳九點頭又搖頭道:「其實也算不得將自己搭進來。司命星君曾與侄女看過東華帝君這一世的命格。帝君這一世裡注定遇不到真心愛他的女子。不過。在他三十七歲這年的六月初一韋陀護法誕上。倒能遇到個他一心愛慕的女子。可惜這女子愛的是他的兒子元貞太子。侄女此番雖是來報帝君的恩。但也不能平白便改了他的命格。正巧半年前他的一位貴人陽壽盡。侄女思前想後。便暫借了這位貴人的肉身。想捧出一顆真心來。在帝君受他命中的情劫前。暫且先圓了他求一心人的這個念想。待到他真心愛慕的那位女子出現。侄女便算功成身退。如此。也便算不得改他的命格。」

我低頭歎道:「你往日被他折磨得還不夠心傷麼?這番他倒是要求一心人了。做神仙時他若也是這個願望。你對他癡心那麼多年。便算早還清了。」

鳳九頹然道:「姑姑說得有理。侄女原本以為這是個極好辦的事。既然曾對帝君癡心過兩千多年。此番雖則斷了情。但要再找點當日對他的感覺來。照理該不算太難。可哪曉得這個真心也不是說拿得出來便能拿出來的。我醞釀了許多天。待藉著陳貴人的肉身見著帝君時。卻委實找不到愛慕的感覺。便連一兩句情話都說不出。侄女覺得對不起帝君得很。也惆悵得很。」

我安慰她道:「死灰不是那麼容易復燃的。舊情也不是那麼容易復熾的。你不用這麼愧疚傷心。」

她凜然道:「然侄女畢竟已下了界。又承了幽冥司的冥主一個大情。保住了陳貴人的肉身。就這麼放手作罷。不將這個恩報了。總覺得吃虧得很。苦想了兩日。」她頓了頓道:「侄女只得在自己身上下兩生咒。受法術的束縛。白日裡必得依照陳貴人生前的性子做出愛慕帝君的形容。太陽下山方能解脫。卻不想陳貴人生前是這樣的性情。每每入夜回顧一番白日的形容。侄女都覺得痛苦萬分。委實太丟人了。」

我違心道:「你不用如此介懷。也沒有多麼丟人。」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我問她:「你自化了陳貴人報恩以來。可有叫東華佔了便宜?」

她愣了一愣。搖頭道:「先前陳貴人便不是多得寵的。我借了她肉身後額間胎記長出來。被一個混賬真人判做妖花。帝君雖沒將我打入冷宮去。卻再沒到菡萏院來了。」

我訝然道:「那你每日做些愛他愛得要死要活的姿態。卻有什麼意思?」

她鄭重道:「須知真心愛一個人。是件很需要敬業精神的事。萬不能當著別人的面愛。背著別人的面就不愛了。」

我打了個呵欠。

見今鳳九的這個光景。倒還叫人放心。若她能順順利利地自己將這個恩報了。不用我與他的幾個叔叔擔著。也並沒什麼不好。我甚通透在心裡過了一遭。正預備讓油水滴答的鳳九回去將自己洗刷洗刷睡了。平地裡。卻刮了陣瑞氣騰騰的風。

這紫竹苑想來是個福地。

今夜。想來是個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