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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訝然道:「小孩子哪裡有那麼嬌貴的。我小時候偷折顏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沒醒。也沒見我阿爹阿娘將我送去就醫。糰子又不是個姑娘。你這樣慣著他。待他大些。難免不長得娘娘腔腔。」

他默了半晌。從我身邊跨過去。乾澀道:「阿離不是你帶大的。你便一直只將他當做繼子看。從未當過親生的兒子來疼愛罷。若阿離當真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今日。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麼?」

我一愣。待反應過來他這一番話的意思。卻覺得週身血氣都涼了。

從前常聽人說透心涼透心涼。我還琢磨過這個透心涼是種什麼樣的涼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箇中的滋味。

縱然我沒生過兒子。卻也曉得。若是我白淺的親生兒子。怕待他倒沒這麼上心。也正是憐憫糰子小小年紀。親娘便跳了誅仙台。三百年裡活過來。沒受著親娘的半點呵護。怪可憐見。是以對這糰子。從來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這一番巴心巴肺。卻換來如此評說。

我抖了抖衣袖。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這樣一個活潑討喜的孩子來。可歎生出阿離的那位烈女子。當初卻跳了誅仙台。老身師承崑崙虛。修的是逍遙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沒修得來一副菩薩心腸。自然待不好阿離。夜華君儲在宮中的那位側妃。依老身看。倒是又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將你這寶貝兒子待得同親生的一樣。今後卻叫你的這位側妃將阿離看得緊些。莫讓他在我這裡吃了虧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聲:「你別說這些話來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便抱著糰子匆匆向藥王府奔去。

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大感無趣。正要轉頭踏進院子。迎面又撞上來個奈奈。

她一雙眼通紅。見著我。仿似見著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趕緊扯著我的袖子顫聲道:「上神可見著。方才誰從這院子裡出去了?」

我撫了撫額。柔聲道:「怎麼了?」

她那一雙通紅的眼角處啪嗒掉下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兒來。哽咽道:「上神責罰小婢罷。都是小婢的錯。上神對小殿下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錦娘娘的手裡。那小婢。小婢…」

我見她說了半日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文法頗顛三倒四。一言一語甚沒重點。便敲了扇子好意提點道:「別的暫不用多浪費唇舌。你方才說糰子栽進素錦手裡。是個什麼意思?」

我這一個提點。終於讓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連三抖得十分順暢。原來我今日剛被靈寶天尊這玉清境裡的一順溜宮娥領走。那素錦側妃便領了四個隨侍的仙娥駕臨了一攬芳華。說是晨間散步。受一道神聖不可侵犯的仙氣指引。不意散到我暫住的院子的附近。便一定要來訪一訪這仙氣的主人。並看一看糰子。

姑且不說這四海八荒裡哪一位神仙的仙氣是神聖可以侵犯的。我懷著一顆大度的心。只當這是個不大合宜的恭維。然那素錦昨夜同夜華和謬清不知鬧到個什麼時辰。今日這一大早。還能有這麼好的精神頭大老遠地來我這處散一散步。卻叫我十分佩服。

說是夜華從不許這素錦見糰子。也不許她靠近一攬芳華半步。作為四海八荒的典範。她也一直守著這個規矩。今日卻不知抽了什麼風。將兩條齊齊冒犯了。奈奈有心不願這素錦進院子。她一個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宮典範的耿耿衷情。十分不易。好歹終歸還是扛下了。素錦不甘不願地離開一攬芳華後。奈奈照拂了會兒糰子。便去後院打水。水打回來一看。糰子卻不見了。奈奈便以為。定是那素錦殺了個回頭槍。將糰子抱走了。急急追出來。便正撞上的我。

我慨然拍了拍她的肩。安撫道:「是夜華抱走的糰子。同那素錦沒什麼干係。你不必憂心。」

第十七章(3)

聽奈奈這一番敘述。看得出來她防夜華的那位側妃正譬如防耗子一般緊。這箇中的原委。在腦門裡稍稍轉上一轉。也約莫算得出來。多半是奈奈從前服侍的那位夫人——糰子跳誅仙台的親娘。還沒來得及跳誅仙台之前。同這素錦有些不對付。

夜華如今待素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腦中忽地一道電光閃過。福至心靈打斷奈奈道:「該不會。這位素錦側妃。同糰子她親娘跳誅仙台這個事。有些牽扯罷?」

她臉色刷地一白。頓了半晌。道:「天君頒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當初曉得這樁事的仙娥們。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宮了。」

奈奈這個回答雖不算個回答。臉上那一白卻白得很合時機。我心中來回一轉。不說七八分。倒也明白了大約五六分。

因我們九尾白狐這個族類。在走獸裡乃是個不一般的族類。一生只能覓一個配偶。譬如兩隻母狐狸公然爭一隻公狐狸這樣的事。我活了這麼十幾萬年。從來沒見著過。是以。倘若有兩隻母狐狸要爭一隻公狐狸。能使得些什麼樣的手段。就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時。《呂後傳》這樣的抄本野史涉獵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個恰如其分的推論。推論這素錦側妃從前並不像今日這般典範。為了爭寵。將糰子親娘生生逼下了誅仙台。糰子今年三百歲。可見糰子的親娘跳誅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間的事情。這個事定然也曾掀起過軒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蒼傷了。沉睡了兩百年。但我從那一趟長睡中醒過來時。也並未聽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麼八卦趣聞。想來正同奈奈說的沒錯。那石破天驚的一樁大事。是被天君壓了。這一代的天君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天君。想必正是念著素錦曾做過他的小老婆。才特特插的這一趟手。不過他插的這一趟手。倒正正是插在了點子上。令素錦今日。能享一個典範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風的過往。

夜華和奈奈這一番驚擾。所幸沒敗了我尋書的興致。

原以為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板正。藏書也不過是些修身養性的道經佛經。我因實在無聊得很了。才想著即便是道經佛經也拿來看它一看。卻不想東翻西翻的。竟淘出幾個話本子。略略一掃。還是幾個我沒看過的、頗趣致的話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從前住這個院子的夫人。忒有品味了。」

正預備揣著這幾個話本子重新殺回天泉泡著。院子的大門卻響了一聲。徐徐開了。

我抬頭一望。夜華儲在後宮中的那位典範。帶著一臉微微的笑立在門檻後頭。

我心中感歎一聲。這位典範大約是做典範做得太久。身心俱疲。今日竟公然兩次違夜華的令。無怪乎從前有個凡人常說過猶不及。凡事太過了。果然就要出妖蛾子。

典範見著我。略略矮身福了福。道:「方纔妹妹來過一回。卻不巧誤了姐姐的時辰。本想到天泉去親自拜一拜姐姐。沒成想姐姐又回這院子來了。妹妹便又急匆匆趕過來。還好總算見著了姐姐…」

她的言辭十分懇切。奈何頭臉光滑。半絲兒汗水都沒有。氣息也勻稱得很。委實沒令我看出急匆匆趕過來的光景。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這位典範的兩個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聽她此時姐姐姐姐的喚個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順下去的一口氣。騰地又冒上來。我一貫不大愛聽別人叫我姐姐。因當年小時候尚同玄女玩在一處時。她便前前後後地喚我姐姐。玄女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許多年。乍一聽典範喚我姐姐。那一根刺便扎得心中愈加不快。

我少年時天真驕縱。十分任性。近十萬年卻也不是白調養的。性子已漸漸地沉下來。忒淡泊。忒嫻靜。即便此時看這位典範有些不大順眼。仍能揣著幾個話本子敷衍:「你拜我的心既如此急切。為何昨夜初見時不拜。卻這個時候來拜?」

她一張笑臉倏地一僵。

近旁一株碩大的桃樹底下立了張石桌。周邊圍了兩三隻矮石凳。我估摸著同她這一番嘮嗑還須得磨些時辰。便踱過去坐了。

典範僵了一僵。半晌。筆直地挺著她的身子。扯出來個笑容道:「天宮與別處有些個不同。若是一場慎重的參拜。便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禮度。才顯得出參拜者的虔誠。按照天宮的禮節。姐姐方至天宮妹妹便該來參拜的。可這件大事情。君上卻沒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見。妹妹竟沒認出姐姐來。殿前失儀。倒讓姐姐笑話了。今晨妹妹本欲來此拜會姐姐。卻又延誤了時辰。此番妹妹來得這樣遲。便先給姐姐陪不是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為四海八荒一眾干後宮的典範。可那幾聲姐姐。實在叫得我頭暈。

我撫額抬了抬手中的扇子。點頭道:「卻是我初來乍到。不懂這九重天上的規矩了。無妨。這規矩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味的規矩。那你便依著這個規矩。快些拜罷。」

她愣了好一忽兒。回神道:「方纔。妹妹已經拜過了啊。」

她這個話說得十分新鮮。我回過頭去從頭至尾細細想一遍。卻也只想得起來她矮下身來略略的那一福。難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這個沒甚斤兩的太子側妃拜了我這個修了十四萬年才修煉成功的上神了?

這天宮的規矩。聽起來倒像模像樣。做起來。委實水了些!

我心中有些不滿。但因我是個大度的仙。這些虛禮便也不甚計較。只將幾絲不大順的氣沉到肚子裡去。寶相莊嚴地頷首道:「哦。拜過了啊。這個拜法真是個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話尚未說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範。連方才拜我那一拜都只是略略動了動腿彎的典範。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門口有一副衣角隱約閃過。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聲。道:「你這又是在做甚?」

典範抬起一張剛柔並濟的臉。澀然道:「方纔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側妃拜正妃的規矩。此番的這一拜。卻是要拜恩人。姐姐這幾月來對阿離的照拂。實讓妹妹感激不盡。阿離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聽說過。將姐姐認做他的母妃。想來也是因姐姐蒙上臉來的模樣。同他親生的娘沒什麼區別。還望姐姐多擔待些。君上對阿離的母妃用情很深。阿離的母妃當年跳誅仙台。君上跟著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將他救上來時。還只剩半口氣。一身的修行也差點化個乾淨。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時。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著阿離到他床前。一聲一聲地喚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來了。姐姐瞧。這一攬芳華滿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來之後。為了紀念阿離的母妃種下的。君上這兩百年來沒一時是愉悅的。姐姐既同阿離的母妃長得像。妹妹實在要覺得。這是個緣分。如今妹妹的這一拜。其實也望著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顆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著典範片刻。心中一動。

她這一趟表白。實在表得我悵然。

既是想點透本上神在糰子他爹跟前是糰子他娘的替身。便應點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這般九曲十八彎的繞。虧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遊蕩時瞧了許多這樣橋段的戲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領會她這個話背後的意義。若是換個鳳九這樣一根筋的。豈不是白廢了她的一番心思。但她這一大拜卻拜得很好。只膝彎裡一跪。便將這一番原本像是挑撥的話。曬得又親切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