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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折顏一席話。叫我再沒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雖同夜華有些慪氣。可上得玉清境療傷一事。終歸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別。便真正沒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別。又顯見得我沒面子。遂留書一封。言辭切切。對他近兩日的照拂深表了謝意。便與折顏一道跨過南天門。匆匆下界。

即便墨淵此刻還只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個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這一顆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隻早早起來捉蟲的母鳥。捉得一口肥蟲子時。便歡欣地撲稜著翅膀飛快往鳥巢裡飛。要急急地將這口蟲子渡給巢中的雛鳥。

從九重天上下西海。騰雲約摸需騰個把的時辰。折顏踩著雲頭十分無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萬幸近日他同四哥過得順風順水。才叫我一雙耳朵逃脫一劫。沒再翻來覆去地聽他講四哥那一樁樁一件件丟人的舊事。

折顏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寶相莊嚴地坐在雲頭上。聽得津津有味。

東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這個西海水君。開初我還以為。大約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沒時常關懷關懷這些小一輩的神仙。才令他在我這裡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聽折顏一說。方曉得原是近兩代的西海水君為人都十分低調。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沒甚存在感。然就是這樣一位保持低調作風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卻做了件很不低調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淵借了身子調養魂魄的西海大皇子疊雍而起。

說是自六百多年前開始。疊雍那一副不大強壯的身子骨便每況愈下。西海水晶宮的藥師們因查不出癥結。調理許久也沒調理出個所以然來。請了天上的藥君來診斷。藥君帶了兩個小童子上門來望聞問切一番。拈著鬍鬚兒開了兩服藥。這兩服藥卻也只能保住疊雍不再咳血罷了。藥君臨走跟前悄悄兒拖著西海水君到角落裡站了站。道疊雍大皇子這個病。並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沒病在身上。他區區一個藥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見著連藥君都無計可施。西海水君一時悲憤得急紅了眼。思忖半日。乾脆弄出來個張榜求醫。亮堂堂的榜文貼滿了四海八荒。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誰能醫得好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進來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進來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這西海大皇子疊雍。傳聞是個斷袖。

西海水君因一時急得焦頭爛額。出的這個榜文出得忒不靠譜。誠然這天底下眾多的能人都是斷袖。譬如當年離鏡的老子擎蒼。但還有更為眾多的能人並不是斷袖。他一襲不靠譜的榜文。生生將不是斷袖的能人們嚇得退避三舍。待終於發現這榜文上的毛病。這榜文已猶如倒進滾油裡的一碗冷水。將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鍋。

從此。西海水君庭前。斷袖們譬如黃河之水。以後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綿延不絕。可歎這一幫斷袖們雖是真才實學的斷袖。卻並不是真才實學的能人。

墨淵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個境界的。絕瞧不出那疊雍身體裡宿著一個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於是乎。大皇子疊雍被折騰得益發沒個神仙樣。西海水君的夫人瞧著自己這大兒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傷。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場。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無絕人之路。疊雍那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二皇子蘇莫葉。同我的四哥卻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牽扯。說四哥從西山尋了畢方回十里桃林後。有一日與折顏鬥了兩三句嘴。一氣之下便殺去西海水晶宮尋蘇莫葉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宮一派愁雲慘淡之時。那二皇子蘇莫葉多喝了幾杯酒。喝得醺醺然。靠著四哥將家中這樁不像樣的事挑巴挑巴全說了。四哥聽了蘇莫葉家中這一番辛酸的遭遇。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請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來幫一幫他。縱然折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是個「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這一趟渾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斷交的赤裸裸威脅。終歸還是揣著架子奔去了西海。這一奔。才奔出的墨淵快醒來的天大喜訊。圓滿了我的念想。

折顏挑著一雙桃花眼道:「我同真真離開西海時。答應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會派出仙使去西海親自調養疊雍。要令墨淵的魂魄恢復得順遂。那疊雍的身子骨確然也是該仔細打理一番的。」

他說得雖有道理。我皺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卻什麼時候有了個仙使?」

他倜儻一笑道:「上回東海水君辦的那個滿月宴。聽說有一位白綾縛面的仙娥。送了東海水君一壺桃花釀做賀禮。自稱是在我的桃林裡頭當差的?還說那仙娥自稱是九重天上太子夜華的親妹妹。幾個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沒挖出來夜華君有什麼妹妹。後來又跑到東海水君處證實。原來那仙娥並不是位仙娥。卻是一位男扮女裝的仙君。因同夜華有些個斷袖情。才堂堂男兒身扮做女紅妝。假說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東海水君其人。真是風趣。哈哈…真是風趣。」

能親手來調養那西海大皇子的仙體。以報答墨淵。我十分感激折顏。可他此番卻一定要給我安個男子的身份。再將我推到一位斷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悵。頗後悔既沒了四哥在前頭頂著。那日東海水君的滿月宴。我便不該祭出折顏的名頭來。

折顏眼風裡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搖身化作一個少年的模樣。面上仍實打實覆著那條四指寬的白綾。

煎熬了個把的時辰。總算到得西海。

折顏端著一副凜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將我領進海裡去。水中兜轉了兩三盞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大門跟前。西海水君打頭的一眾干西海小神仙們盛裝相迎的大排場。

因我是被折顏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親自領進西海的。即便他口口聲聲稱我只是他座下當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沒半點怠慢我。依照禮度。將折顏恭請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細細地泡了好茶伺候著。又著許多仙娥搬來一摞一摞的果盤。令他這位上神歇一歇腳。

折顏歇腳。我自然也便跟著。

我的二哥白奕在萬兒八千年前。有段時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詩來與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個凡人們公認的雖無德卻有才的大才子寫的。全篇記不得了。只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哥細細與我解釋。說詩人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此番歸心似箭。回得故鄉來。可離家越近。卻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這兩句詩。將詩人一顆想往又畏懼的心剖白得淋漓盡致。非大才不能為爾。那時我聽了二哥這一番話。心中並不苟同。只覺得這詩人思鄉情切卻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變態。正常人顯見得是不能做出這一番躊躇模樣來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兩句詩的深意。才曉得做這首詩的凡人並不是個變態。確然有幾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宮的大殿之上。懷中揣的。便正是一顆近鄉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見著墨淵的魂。又害怕立刻見著。

折顏並沒歇多久。閉著眼睛喝了兩口茶。便提說須得走了。因他是揣著上神的架子說的這個話。西海水君即便有那個心想留他一留。也礙於他不苟言笑的凜然神色。只得招呼一眾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後擁地呼啦啦將他送出去。

送走折顏。西海水君持著一派憂愁的臉。謙謹地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親自領了我去見他那大兒子疊雍。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渾身上下緊緊崩著。生怕見著那疊雍時作出些失儀的形容。

第十八章(2)

我竊以為。墨淵既將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這位大皇子週身的氣澤。總該隱隱約約令我感覺些親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隨著西海水君踱進去。見著半散了頭髮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於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於外的週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的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著曾在四海八荒叱詫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太沉。一星兒也沒讓這疊雍得著便宜。沾染些他沉穩而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許久。大意便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面前立著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顏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便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著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於這位仙君。

唔。「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繡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著同疊雍診脈。我顫抖著一隻手搭上他的腕後。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顏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著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將殿中的一眾干閒人支開。乃是為了使追魂術探墨淵的魂。追魂術一向是個嬌氣的術法。又勢力。若非修到了上神這個階品。縱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將它使出來也是一百個不可能。且使的時候必得保持方圓百尺內氣澤純淨平和。萬不能有旁人打擾。

自我進殿始便一心一意發著呆的疊雍輕飄飄掃我一眼。我朝他親厚一笑。一個手刀劈過去。疊雍張大眼睛晃了兩晃。歪歪斜斜橫倒在床榻上。

許多年沒使追魂術。所幸相配的咒語倒還記得清清楚楚。雙手間列出印伽來。殿中陡然鋪開一團扎眼的白光。白光緩緩導成一根銀帶子。直至疊雍那方光潔的額頭處。才隱隱滅了行跡。我呼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將神識從身體中潛出去。順著方才導出的銀帶子。慢慢滑進疊雍的元神裡。這一向是個細緻法術。稍不留意就會將施術人的神識同受術人的元神攪在一起。半點馬虎不得。

疊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虛無的銀光。雖明亮。卻因是純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沒什麼分別。我在他的元神中糾纏了半日。也沒尋到墨淵的沉睡之地。來來回回找得十分艱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術時。耳邊卻悠悠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樂聲。沉穩悠揚。空曠嫻靜。我竟依稀還記得。調子約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會畢時。墨淵用太古遺音琴奏的一曲大聖佛音。我心中跳了兩跳。趕緊打點起十足的精神。循著樂音跌跌撞撞奔過去。

卻在被絆倒的一瞬。大聖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雙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絆倒我的東西。觸感柔軟溫和。似有若無的一絲仙氣緩緩爬上手指。在指間糾結繚繞。神識流不出眼淚。卻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腦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時我撫摸的這個。正是。正是墨淵的魂。

可墨淵的魂魄卻滄桑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師父墨淵。四海八荒裡唯一的戰神墨淵。他那強大的戰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縷仙氣來護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