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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將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將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內室的簾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單因著心中的憂思。難免會不大注意地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流。鬧出的動靜便稍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裡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揉著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裡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著幾本翻開的薄子。

他面上並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麼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著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麼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麼?」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麼。個把時辰前對著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著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著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麼?」

他轉過身來。將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歎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凶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顏帶給我的那顆丹藥。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只剩多少年的修為了?」

他端著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卻並沒什麼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麼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凶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著。閒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閒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週身纍纍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幹幹道:「那丹藥。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為?你托折顏送過來給我時。卻為什麼要瞞著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顏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托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著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麼只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得動一動的。」

他正翻著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地一停。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這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藥君也看過了。說將養個把月的就能恢復。」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麼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為。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為。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丟修為丟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為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只是補上他丟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著養墨淵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為。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將養將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袛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凶獸是個有骨氣的獸。它既咬了什麼便必得將那東西連皮帶骨頭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為了安撫我。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只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鬆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麼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罷。怕還有些反覆。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著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頹敗。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喔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第二十章(2)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為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淒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裡。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藥君坐陣。天君既千里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藥石罔極。連藥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麼好感。但本著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著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後。他才曉得天君千里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準女婿夜華。

他見著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藥石罔極。卻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蕩蕩。身上的修為。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折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麼怎麼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准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為然。便准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為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為他身上的修為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的。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托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著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他們全砍了個乾淨。他弄得這麼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立刻散了週身的修為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藥。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著就是。只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全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歎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的我送那丹藥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准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著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的修為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麼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餵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藥後。跑到他元神裡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歎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那四頭凶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為。他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底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藥。頂著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著他。也幫不了什麼。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只能小小做這麼件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著。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著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他這個紫宸殿烏漆麻黑的。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這凳子咚地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著一件白紗袍。靠在床頭。莫測高深地瞧著我。我只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和他不穿衣裳的模樣。他穿這麼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的。一頭漆黑的頭髮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麼。這麼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麼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幹幹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麼。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太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為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床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乾咳道:「不好罷。我去糰子那處同他擠擠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地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這一隻手抱著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娘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為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為人婦時。遇到夫君的求歡。按著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