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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廳。折顏念了句佛。

墨淵從座上下來。沒說什麼。踱去後院了。我抬腳想跟過去瞧瞧。被折顏攔住了。

二師兄苦著一張臉湊過來:「師父就這麼走了。若還有仙友來朝拜。該當如何?」

折顏惆悵地望了望天。道:「都領去前廳喝茶罷。喝夠了送出去便是。唔。茶葉還夠不夠?」

我算了算。點頭道:「很夠。很夠。」

我一向覺得我的師父墨淵。他是個有歷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師父他果然是個有歷史的人。

但聽那白袍的仲尹說的這麼隻言片語。描繪的。卻彷彿是一段血雨腥風的歷史。我有些擔憂。本著做弟子該盡的孝道。打算將前廳的小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淵的廂房中寬慰寬慰他。

是夜。待我敲開墨淵的房門。他正坐在一張古琴跟前沉思。暈黃的燭光映得他面上神色略顯滄桑。我立在門口愣了愣。他一雙眼從古琴上頭抬起來。淡淡笑道:「站在門口做甚。進來罷。」

我默默蹭過去。本意是前來寬慰他。憋了半日。卻一句話也沒憋出來。話說他的那樁事。我其實一星半點也不明瞭。但聽那白袍青年的說法。躲不過是一段風月傷情。倘若是段風月傷情。若要規勸。一般須拿句什麼話做開頭來著?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鑽進幾聲零落琴音。墨淵右手搭在琴弦上。隨意撥了撥。道:「你這個時時走神的毛病真是數萬年如一日。」

我摸著鼻子笑了笑。笑罷湊到他近旁。拿捏出親切開解的口氣:「師父。人死不能復生。那仲尹大約也是掛念親姊。你卻別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頭復隨意撥弄了三兩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過來。只是為的這樁事?」

我點了點頭。

琴音繚亂處嘎然而止。

他抬頭一雙眼瞧過來。瞧了我半晌。卻問了個毫無相關的問題。他問的是:「你對他。可是真心?」

我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夜華。心中雖覺得在長輩跟前說這個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扭扭捏捏卻不是我一向的做派。遂摸了摸鼻子誠實道:「真心。十二萬分的真心。」

他轉開頭去。望著窗外半晌。道:「那便好。我便放心了。」

呃。他今夜神色有些古怪。難道。難道是擔憂我做女兒家做得不太像樣。以至嫁得不好?我想通了這個道理。喜滋滋安撫他:「師父不必憂心。夜華他很好。我們兩個情投意合。我對他真心。他對我也是一樣的。」

他仍沒回過頭。只淡淡道:「夜深了。你回房歇著罷。」

第二十一章(4)

自那日後。墨淵難得到正廳來。我那夜跨了大半個庭院去寬慰他。待從他房中出來後才發覺並未寬慰到他什麼。我有些愧疚。大約這樣的事。還是須得自個兒看開。旁人終究插不上手的罷。

本以為見不到墨淵。便能澆一澆這些前來朝拜的小神仙們的熱情。不想他們依舊踴躍得很。且越到後頭。來喝茶的神仙們的時辰便拖得越久。喝茶的盅數也日漸增多。四哥估摸這是一股攀比的邪風。正譬如我小時候同他也常攀比誰能在折顏處摘到更多的桃子。喝到更多的酒。於是迫不得已貼了張告示。上頭明文告知了來崑崙虛朝拜的神仙們。每人只能領一盅茶喝。且不能添水。可即便如此。來朝賀的小仙仍前仆後繼的。多得很。

我在前廳裡頭扮茶博士扮了十二日。第十二日的夜裡。終於熬不住。將四哥拉到中庭的棗樹底下站了站。求他幫我瞞七八柱香的時辰。好讓我去凡界走一趟。瞧瞧夜華。

棗樹上結的冰糖棗已有拇指大小。果皮卻仍青著。不到入口的時節。四哥打下兩個來。掂在手中。道:「你這麼偷偷摸摸的。就為這個事。該不是怕被你師兄們曉得了。笑話你兒女情長罷。」

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這麼同我的師兄們全沒干係。不過擔憂墨淵曉得他胞弟在凡世歷劫。勢必要去瞅一瞅。凡世濁氣重。有礙他仙體恢復。四哥會這麼想。大約他覺得女兒家面皮都薄些。即便我已上了歲數。亦不能例外。哪曉得我這一張臉皮竟比他估量的要厚上許多。辜負了他的信任。我微有汗顏。

四哥伸出三根手指頭來。道:「若是允你七八柱香。我今夜便無須睡了。頂多允你一柱香。夜華他不過下個凡世歷個劫數。沒甚大不了的。這你也要跟去瞧上一瞧。黏他黏得忒緊了些。」

我不動聲色地紅了紅耳根子。今日這工夫下得不是時候。我竟忘了下午他在迴廊上同折顏爭了兩句口角。但能得一柱香的時辰也令我滿足了。遂放開步子往山門走。

他將手中掂著的兩粒棗子投進旁的荷塘。輕飄飄道了句:「若過了一柱香你還不回來。莫怪做哥哥的親自下來提你。」可見四哥他今日堵折顏的氣堵得厲害。

崑崙虛星河璀璨。夜色沉沉。凡界卻青天白日。碧空萬里。我落在一間學塾的外頭。隱了行跡。聽得書聲琅琅飄出來:「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我循著琅琅的書聲往裡瞧。一眼便瞧中了坐在最後頭一個眉清目秀的孩子。這孩子的一張臉雖在凡人裡頭算出眾得很了。卻稍嫌稚嫩。約莫張開了也及不上夜華那張中看。但眉眼間冷淡的神色卻搬了夜華十成十。

書聲畢。授課的夫子睜眼瞟了瞟手中的課本。道:「照歌。你起來與他們解解這段吧。」眉眼冷淡的這個孩子應聲而起。我心中一顫。本上神眼色忒好了些。這孩子果然是轉世的夜華。我就曉得。他無論轉成什麼模樣我都是認得他的。

他一條一條解得頭頭是道。夫子拈著一把山羊鬍子聽得頻頻嘉許。神色頗蕩漾。令我想起十六師兄子闌當年在課堂上的風光。

這事其實是段丟臉的傷心事。當年本上神年少無知。被一眾干師兄帶得不上進慣了。課上墨淵講學。我覺得沒意思。便常與志趣相投的十五師兄丟紙條傳小話。以此尋樂子。但我們道行淺學藝不精。十回裡頭有九回都要被墨淵逮住。墨淵他責罰人的法子萬古長青。一被逮住。勢必是當著眾師兄的面背一段冗長的、枯燥的佛理。可憐我連他指定的那些佛理的邊邊角角是什麼都不曉得。更遑論當場誦出來。我躊躇復躊躇。期期艾艾。十六師兄永遠是在這時候被提起來。當著我的面流暢背出那段佛理。等閒還能略略將誦的段子解一解。於是乎。凡是有識之士。都立刻能一眼瞧出來我這個不長進的弟子。誠然的確是個不長進的弟子。

十五師兄和我同病相憐。我們覺得子闌實在聰明得討人嫌。指天指地地發誓。一輩子都不跟這種聰明人相好。還寫了封書兩兩按了手印。埋在崑崙虛中庭的棗樹底下。以此見證。

可如今。夜華在學堂上的這幅聰明相。我瞧著。卻討人喜歡得很。

我隱在學塾的窗格子外頭。直等到他們下學。

兩個小書僮幫夜華收拾了桌面。簇著他出了門。我也在後頭跟著。不曉得如何才能自然地顯出身形來湊上去跟他搭個訕。我輾轉著。猶豫著。躊躇著。背後嗖嗖兩聲。我下意識一拂袖子。兩顆疾飛而來的小石頭立刻撥轉方向。咚咚砸在路旁一株老柳樹的樹幹上。

動靜引得夜華回頭。三四個半大小毛孩子唾了聲。跑開了。邊跑邊唱著一首童謠。這童謠一共七句話。道的是「米也貴。油也貴。柳家生了個小殘廢。前世作孽今世償。天道輪迴沒商量。縱然神童識字多。一個殘廢能如何。」我腦子裡轟了一聲。抬眼去看夜華的右臂。

天君他奶奶的。夜華是他的親孫子。他一顆心卻也忒毒了些。轉個世也不給備副好肉身。夜華右臂的那管袖子。分明。分明是空蕩蕩的!!!

簇著夜華的兩個小書僮忠心護主。要去追那幾個小兔崽子。被止住了。那幾個小兔崽子我瞧著眼熟。在腦中過了過才想起是夜華的幾個同窗。身為過來人。他們的心思我自然摸得透徹。多半是自己功課不行瞧著夜華卻天縱奇才。於是生了嫉妒之心。可嫉妒歸嫉妒。默默在一旁不待見便得了。編個這麼惡毒的兒歌委實太過。哼。這樣不長進的兔崽子。將來吃苦的時候。就曉得當年做這些混賬事的糊塗了。

夜華左手拂了拂右臂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我看在眼中。十分地心疼。卻又不能立刻顯出身形。以防嚇著他們幾個。只能空把一腔心酸生生憋回肚裡去。

我從黃昏跟到入夜。卻總沒找著合宜的時機在夜華跟前顯出真身來。那兩個小書僮時時地地跟著他。跟得我分外火大。夜華他戌時末刻爬上的床。兩個小書僮寬了他的衣裳服侍他睡下。熄燈後立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打著呵欠退下去睡了。

我吁出一口氣來。解了隱身的訣。坐在夜華的床邊。藉著窗外的月光。先挨近細細瞧了瞧他。再伸出手來隔著被子將他推醒。他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半坐起來朦朧道:「出什麼事了?」待看清坐在他跟前的不是他的書僮而是我時。他愣了。他木愣愣呆望著我。半晌。閉上眼睛復躺下去。口中含糊道了句:「原來是在做夢。」

我心中匡啷一抖。急匆匆再將他搖起來。在他開口之前先截住話頭。問他:「你認得我?」我心知他必定不認得了。方纔那句大約也只是被鬧醒了隨口一說。可總還揣著一絲念想。強不過要親口問一問。

他果然道:「不記得」。微皺了皺眉。大約瞌睡氣終於散光了。頓了半日。道:「我竟不是在做夢?」

我從袖子裡掏出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來。好歹藉著點亮光。拉過他的手蹭了蹭臉。笑道:「你覺得是在夢裡頭麼?」

他一張臉。竟漸漸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