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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抬手揮了揮。道:「西王母的茶會耽擱了就不好了。」

她低頭跪安:「那素錦先退下了。」

待素錦走後。我轉頭瞟一眼。那人偶正同夜華斟酒。桃樹上幾瓣桃花隨風飄下來。散在夜華的發上。那人偶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輕輕一拂。將花瓣拂下去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夜華羞澀一笑。夜華沒說什麼。飲了杯酒。我的頭乍然痛起來。

四哥時常說我這狐狸腦子裡頭筋沒長全。做事情全隨心而性。所幸阿爹阿娘造化好。才叫我沒吃多少大虧。但也很丟了些九尾白狐一族的臉。固然我覺得他丟臉丟得比我多過幾重山去了。但念著他比我大。我讓著他。

如今。我才覺得四哥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我做事情著實隨心。又不大動腦子。譬如夜華最初同我表那個白。他說他喜歡我。他說著我便聽著。從沒想過四海八荒一眾的女神仙裡頭他怎麼就偏偏瞧上了我。即便後來我也瞧上了他。兩情相悅之時。也沒想過去問問他這件要緊事。若他果真是因著糰子娘才喜歡的我。我白淺和一個替身、和眼下這個與他斟酒的人偶又有什麼分別。雖也曉得同個死人計較顯得忒沒肚量。但情愛這個事。卻實實在在容不得人充體面大度。

心頭一把邪火半天澆不下去。我揉著額角。覺得是時候把同夜華的一些事攤出來仔細想想了。遂捏訣上雲頭。一路迷迷瞪瞪回了青丘。

第二十二章(2)

當晚。我拿出結魄燈來在夜明珠底下觀賞。這盞燈一直放在西海大皇子處助他養氣凝神。墨淵醒後被折顏取了回來。一直擱在青丘。在九重天上時。夜華沒問起。我便也忘了還。

夜明珠鋪開的一片白光底下。這一盞結魄燈燃起黃豆大一點燈苗。瞧著無甚稀奇。可誰曉得。這無甚稀奇的一盞燈裡頭。卻盤著一個凡人三百年的氣澤。

我越想心頭越沉。素錦說的話雖不可全信。卻還有天庭中的小仙娥奈奈的話做保證。如今我得空來一樁樁一件件盤算過去。夜華他這三百多年來確然是對糰子的親娘情深似海。他是個長情之人。這似海的一腔深情。磨了三百年都沒被被磨成灰飛。怎麼一見著本上神。他就立刻移情別戀了?

我越想越覺得肝膽裡那把邪火燒得旺。連帶著肺腑之間爬過一道又一道的委屈。我愛夜華是因著他這個人而愛他。譬如他同我的師父長得像。我也沒一刻將他當作墨淵過。若我也將他看做墨淵的替身。怕是每次見到他都要恭敬問安。半點褻瀆不得。

我既是這樣對的他。自然希望他這樣對我。倘若他是因我像糰子娘。而他對糰子娘相思不得。這才轉而求其次尋的我。那我白淺委實受不起他這個抬愛。

迷谷在外頭低聲道:「姑姑。需同你抬些酒來麼?」

我沉默應了。

迷谷抬來的酒全是些沒存得老熟的新酒。陽剛之氣尚未被泥土調和得陰柔。灌進口中。嗓子處便是一股燥辣之意。燒得我發昏的腦袋愈加昏沉。大約迷谷他見我今日回來時有些神不守舍。便心領神會了。才特特挑出的這些烈酒。一得令便搬進我房中。

我喝得眼前的結魄燈由一盞變成了十盞。自覺喝得差不多了。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去睡覺。朦朦朧朧卻睡不著。總覺得桌上有個東西亮亮的。刺得人眼睛慌。難怪總睡不著。我坐在床沿上瞇著眼睛去看。依稀是盞燈。哦。大約是那盞結、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來著?

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那燈亮亮的亮得人心頭發緊。我身子軟著爬不起來。便隔著七八步去吹桌上的燈。吹了半晌沒吹熄。想用術法將它弄熄。卻一時間又想不起熄燈的術法是哪一個。我唏噓了一聲倒霉。乾脆隨便捏了個訣朝那結什麼玩意兒的燈一比。匡噹一聲。那燈似乎碎了。也好。燈上的火苗子總算熄了。

這麼一折騰完。天上地下全開始轉圈圈。我立刻倒在床上睡死過去。

這一睡。我睡了兩天。睡得想起了許多往事。

原來五百多年前。擎蒼破出東皇鐘。我費力將他重新鎖進去後。並沒同阿爹阿娘他們說的那般。在狐狸洞裡安詳地睡了兩百一十二年。而是被擎蒼種了封印。落在了東荒俊疾山上。

什麼素素什麼糰子娘什麼跳誅仙台的凡人。那根本統統都是彼時無能又無知的本上神老子我。

我還奇怪飛昇上神的這個劫怎的如此好歷。不過同擎蒼打了一架。短短睡了兩百一十二年。便在睡夢中位列上神了。三百年前從狐狸洞中醒轉過來。我目瞪口呆瞧著自己從銀光閃閃變成金光閃閃的元神。還以為是老天做給我一個人情。感激地覺得這個老天爺他是個仁慈的老天爺。

殊不知。同擎蒼打那一架不過是個引子。我飛昇上神歷的這個正經的劫。卻是一個情劫。我賠上一顆心不說。還賠了一雙眼睛。若不是擎蒼當初將我的仙元封印了。跳誅仙台時還得賠進去一身修為。老天辦事情半點不含糊。仁慈仁慈。他仁慈個鬼。

我總算明白過來夜華他在青丘時為何常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明白過來凡界住客棧那夜。朦朦朧朧的一句「我既望著你記起。又望著你永不再記起」並不是我睡迷糊了幻聽。一切都有丁有卯。是夜華他當年冤枉了我。他覺得對不住我。

他怕是永不能曉得我當初為何要給糰子起名叫阿離。永不能曉得我為何要跳誅仙台。

舊事紛至沓來。三百年前那三年的痛卻像就痛在昨天。什麼大義什麼道理。什麼為了維護我這一介凡人的周全而不得不為的不得為之。此時我全不想管。也沒那個心思來管。我從這一場睡夢中醒來。只記得那三年。宿在一攬芳華中的一個個孤寂的夜。一點點被磨盡的卑微的希望。這情緒一面倒向我撲過來。我覺得無盡蒼涼傷感。那三年。本上神活得何其膿包。何其悲情。

我覺得如今我的這個心境。要在十月同夜華成親。有些難。我曉得自己仍愛他。三百年前我就被他迷得暈頭轉向。三百年後又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可見是一場冤孽。愛他這個事我管不住自己的心。可想起三百年前的舊事。這顆愛他的心中卻硬氣地梗著一個大疙瘩。同樣地。我消不了這個疙瘩。我不能原諒他。

迷谷打水送進來供我洗漱。看了我一會兒。道:「姑姑。可要我再去抬些酒來?」

我伸手抹了把臉。才發現滿手的水澤。

迷谷果然抬了酒進來。上一頓我喝了七八壇。以為將四哥存的全喝完了。迷谷卻還能抬進來這麼五六壇。可見他那幾間茅棚中私藏了不少。

我每喝便醉。醉了便睡。睡醒又喝。再醉再睡。單調過了三四日。第五日傍晚醒過來。迷谷在我房中坐著。斂眉順目道:「姑姑著緊身子些。窖中已無酒可搬了。」

迷谷多慮。我身子沒什麼可操心。終歸只是沒力氣些。沒像鳳九那般不中用。傷個情喝個小酒喝得差點將黃膽吐出來。且經過這一番歷練。大約酒量還能增進不少。

沒了烈酒的滋潤。我的靈台得以恢復半扇清明。這半扇清明裡頭。叫我想起件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大事。我那一雙長在素錦眼眶子裡頭的眼睛。須得尋個時日討回來。

那時我歷情劫。被素錦她趁火打劫奪了眼睛。如今我的劫既已經歷完了。那雙眼睛放在她眼眶子裡頭也終歸不大妥當。她自己想必養著我的眼睛也不自在。

擇日不如撞日。我喚出崑崙扇來。對著鏡子略整了整妝容。唔。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為了不丟青丘的面子。只得翻出一盒胭脂來仔細抹了抹。

我容光煥發地上得九重天。捏個訣輕易避過南天門的天兵天將。一路暢通無阻直達洗梧宮中素錦住的暢和殿。

典範她真會享福。正靠在一張貴妃榻上慢悠悠閉目養神。

我顯出身形來。方進殿的一個侍茶小仙娥驚得呀一聲叫喚。典範刷地睜開眼睛。見著是我。一怔。嘴上道:「上神駕到。素錦不勝惶恐。」翻身下榻的動作卻慢悠悠的。穩噹噹的。果然不勝惶恐。

我在一旁坐了。她拿捏出個大方的笑容來。道:「素錦揣摩上神聖意。大約是來問君上的近況。若說起君上來。」頓了一頓。將那十分大方的笑做得十二分大方:「凡世的那個素素。同君上處得很好。也將君上他照看得很好。」

笑意襯得她面上那雙眼睛盈盈流光。我撫著扇面做出個從容的模樣來。道:「如此這般。自然最好。夜華這廂托你的照拂令我放了心。是以今日。我便想著也來關懷關懷你。」

她疑惑看我一眼。

我端莊一笑:「素錦。本上神的眼睛你用了三百年。用得好不好?」

她猛一抬頭。臉上的血色由潤紅至桃粉。再由桃粉至慘白。瞬間換了三個色。煞是有趣。她顫著嗓子道:「你、你方才說什麼?」

我展開扇子笑道:「三百年前本上神歷情劫。丟了雙眼睛在你這裡。今日掂起這樁事。便特地過來取。你看。是你自己動手還是由本上神親自動手?」

她往後退了兩步。撞在身後貴妃塌的扶臂上。卻沒覺著似的。嘴唇哆嗦道:「你是。你是素素?」

我不耐煩攤開扇面:「到底是由你親自剜還是本上神幫你剜?」

她眼睛裡全無神采。手緊緊絞著衣袖。張了幾次口。卻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好半天。似哭似笑道:「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明明只是個凡人。怎麼會是你。她明明只是個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