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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我端過旁的桌案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奇道:「一個凡人怎麼。一個上神又怎麼。只因我三百年前化的是個凡人。膿包了些。你這個小神仙便能來奪我的眼睛。匡我跳誅仙台了麼?」

她腿一軟。歪了下去。「我、我」地我了半天沒我出個所以然來。

我挨過去手撫上她的眼眶子。軟語道:「近日本上神人逢喜事。多喝了幾罈子酒。手有些抖。大約比你自個兒動手痛些。你多擔待。」

我手尚沒下去。她已驚恐尖叫。我隨手打出一道仙障。隔在暢和殿前。保準那些小童子小宮娥即便聽到她這個聲兒也過不來。

她瞳色散亂。兩隻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道:「你不能。你不能…」

我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臉:「三百年前你就愛扮柔弱。我時時見得你你都分外柔弱。就不能讓本上神開開眼。看看你不柔弱時是個什麼模樣麼?夜華剜我的眼時說欠人的終歸要還。當初你自己的眼睛是怎麼沒的。我們兩個心知肚明。我的眼睛是怎麼放到你眼眶子裡去的。我們兩個也心知肚明。你倒說說。我為什麼不能拿回自己的眼睛。難道我那一雙眼睛在你眼眶子裡擱了三百年。就成你自己的東西了?」

話畢。手上利索一動。她慘嚎了一聲。我靠近她耳畔:「三百年前那樁事。天君他悄悄辦了。今日這樁事。我便也悄悄辦了。當初你欠我的共兩件。一件是眼睛。另一件是誅仙台。眼睛的債今日我便算你償了。誅仙台的債。要麼你也正經從那檯子上跳下去一回。要麼你跟天君說說。以你這微薄的仙力去守若水之濱囚著擎蒼的東皇鐘。永生永世再不上天。」

她身子一抽一抽的。想是痛得緊了。此種痛苦我也遭過。大約估摸得出來。她痛得氣都抽不出來。卻硬逼著蹦了三個字:「我…決不…」

不錯。總算沒再同我扮柔弱。勉強硬氣了一回。我抬高她滿是血污的一張臉。笑了兩聲:「哦?那你是想讓本上神親自去同天君說。但我這個人一向此時說一套。換個時辰說的又是另一套。若是我去同天君提說。就不曉得那時候說的還會不會是此時口中這一套了。」

手底下她的身體僵了僵。繼而痛苦地蜷成一團。我心中念了句佛。善惡果報。天道輪迴。

第二十二章(3)

畢方又出走了。四哥又去尋他了。十里桃林中。只得折顏一個。

當我將手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遞給折顏時。他甚驚詫。對著日光端詳了半日。道:「這眼睛逾三百年竟還能尋得回來。是個奇事。」又道:「你喝了我給的藥。如今卻又記起了那一段傷情的前程過往。也是個奇事。」

這雙眼睛從一尊仙體上脫下來不能超過七七四十九日。否則便只能報廢了。折顏覺得稀奇。大約他以為當初我那眼睛丟了便是丟了。沒想到卻安在了別人臉上。以至於今日將這眼睛要回來。還能重新安回我的眼眶子。

我勉強笑了笑。

他瞟了一眼我面上的神色。大約心領神會我不願談論當初的過往。便只善解人意咳了兩聲。沒再多問。

折顏說他需花些時日來除這眼睛上的一些濁氣。除盡了再與我換眼。我欣然允之。順便從他後山中扛了幾缸子酒。騰上雲頭回了青丘。

如此又是幾日醉生夢死。我囑咐迷谷幫我留意著九重天上太子側妃的動向。且近日青丘閉谷。我誰也不見。

折顏釀的酒。其段數果然不知比迷谷私藏的高過幾重山。昨日竟醉得吐了膽汁。頭也疼得幾欲拿把劍沿著額角從左到右穿過去。但這麼挺好。一閉眼就天旋地轉的。便再沒什麼空閒去想旁的事了。

迷谷勸我緩一緩。好歹閒個一兩日莫再酗酒。多加保重。

可此次與我以往傷情都十分不同。一日不醉便無法成眠。

我醉得狠了便什麼也不曉得。但醉得不狠時。隱約記得迷谷常來同我說說話。他說了許多話。大多是些無關緊要之事。有兩樁我記得清楚些。一樁是九重天上我著他多留意的那位太子側妃不曉得受了什麼刺激。終於悟了。向天君呈了書。甘願脫出天族的仙籍。到若水之濱一面修行一面守東皇鐘。天君感念其善德。遂准了。一樁是下凡世歷劫的太子夜華。本應喝了忘川水什麼都記不得的。卻篤信鬼神。窮其一生追尋青丘仙境。雖官至宰相然終身未娶。二十七歲鬱鬱病卒。遺言命其家僕將屍首燒成一團灰。和著貼身帶的一個珠串合葬。

我不曉得迷谷說這樁事時我是不是灑了兩滴淚。若我當真灑了這麼兩滴淚。又是為什麼灑的呢?我喝得多了。腦子轉不快。想不大明白。

也不曉得過了幾日。迷谷急匆匆踏進狐狸洞。來傳話給我。說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已在青丘谷口等了七日。想要見我。

迷谷說他守著我這個做姑姑的下給他的令。不敢放任何人進來。即便是夜華他也不敢放進來。但七日已過。夜華沒有半分要走的跡象。他做不得主。於是只好進來通傳我。看看我的意思。

我幾天沒轉的腦子終於轉起來。

哦。夜華他在凡世時二十七歲便病卒了。兩把黃土一埋。自然要回歸正位。

不曉得怎麼。心中突然一陣痛似一陣。我壓著心口順了桌腿軟下去。迷谷要來扶。我沒讓他扶。

靠著桌腿望了一會兒房梁。我想見見夜華。

我想問問他三百年前。果然是因素錦背叛他嫁給了天君。他傷情傷得狠了。才一狠之下取了化做個凡人的我?

他可是真心愛上的我?他在天宮冷落我的那三年。可是為了我好?他愛著我的時候。是不是還愛著素錦?倘若是愛著的。那愛有多深?若我不是被誆著跳下了誅仙台。他是不是就會心甘情願娶了素錦?他如今對我這樣深情的模樣。是否全因了心中三百年前的悔恨?

越想越不能繼續想下去。我用手摀住眼睛。水澤大片大片從指縫中漫出去。若他說是呢?他全部都說是呢?

我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動手殺了他。

迷谷在一旁擔憂道:「姑姑。是見。還是不見呢?」

我長吸一口氣。道:「不見。跟他說。讓他再不要到青丘來了。我明日便去找天君退婚。」

良久。迷谷回來。在一旁默了一會兒。道:「太子殿下他。臉色十分不好。他在谷口站的這七日。一步也沒挪過地方。」

我瞟了他一眼。灌了口酒。沒答話。

他磨磨蹭蹭道:「太子殿下他托我帶句話給姑姑你。他想問問你。你當初說。若他在凡界惹了桃花。便將他綁回青丘來鎖著。縱然他在凡界除開撿了個同你做凡人時一般模樣的侍女回家。伺候他病中的母親外。半朵桃花也沒招惹過。你當初許給他的這句話。卻還算數不算數?」

我一個酒罈子摔出去。失聲道:「不算數。什麼鬼話統統不算數。滾。你讓他滾。我半點都不想看到他。」

我心中卻悲哀地曉得。自己不是不想見到他。只是心中梗著這一個結。不知道如何來見他。

第二日我並未上九重天去退婚。只覺得先姑且拖著罷。等哪日有心情再去。但短期內。怕是難得會有這個心情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迷谷說夜華他仍在谷口立著。沒挪一絲地方。我同他說。若他再提起夜華這個名字。便將他打回原形再去當個萬兒八千年的迷谷樹。他才終於住了口。

我已不再怎麼喝酒。因自從曉得夜華在青丘外頭立著時。我喝酒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傷情。越傷情越不能入睡。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我精神頭忒不濟的當口。一日清晨醒來。卻感知到五百年前加諸在東皇鍾上封印擎蒼的那幾成仙力。有大波動。

我心中突突跳了幾跳。果真是多事之秋。近日的事多得前仆後繼。半點不辜負「最煩惱是秋時」這個名號。大約。前鬼君擎蒼他又一輪功德圓滿。要破出東皇鍾了。

我匆匆洗了把臉。著迷谷趕緊去十里桃林給折顏傳個話。讓他來幫我一把。

五百年前擎蒼頭一回破出東皇鍾時。我勉強能攔住他將他重鎖回鍾裡。但一場架打得東皇鍾破損不少。我不得已只得耗五成修為將它補好。如今身上還剩的這些修為。籠統一算。蠻攻也罷。智取也罷。倘若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便該曉得無論如何也戰不過他。

但擎蒼不是個善主。被關了這麼些年。保不準破鍾而出後狂性大發。要重啟這八荒神器之首滅噬諸天。將八荒四海並三千大千世界一應燒成慘白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