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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想到此處。方才睡夢中仍擾著我的風月煩惱事再不是煩惱事。我撈了崑崙扇。閃身縱上雲頭。急急朝若水奔去。打算在折顏趕來之前。先勉力撐一撐。萬不能由著擎蒼將東皇鍾開啟了。

我早曉得會在谷口處遇到夜華。他一直在這谷口等著。若我出青丘。勢必遇得到他。我閉了閉眼。假裝無動於衷從他身邊擦過。被他一手握住了袖子。他一張臉白得嚇人。神情憔悴且疲憊。

這個要緊功夫哪裡容得同他虛耗。我轉過頭一扇子斬斷被他拉著的那半管袖子。刺啦一聲。他愣了愣。喉嚨裡沙啞地滾出兩個字:「淺…淺。」

我沒搭理。轉身繼續朝若水奔。眼風裡虛虛一瞟。他亦騰了雲。在後頭跟著。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那時候。那時候哪怕我就同他說上一句好話呢。哪怕就一句呢。可我只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水下視茫茫。一派滔天白浪。上空壓著沉沉的黑雲。高塔似的一座東皇鍾矗在若水之濱。搖晃間帶得一方土地轟隆鼓動。本應守著東皇鐘的素錦不見蹤影。估計見著這陣仗心中害怕。找個地方躲了。

半空的雲層中見得若水之野土地神的半顆腦袋。五百年前我同這土地有過一面之緣。他在雲縫中甚擔憂望著躁動的東皇鐘。轉頭一瞟。見著我同夜華。趕緊拜上來惶恐道:「姑姑仙駕。若水神君已去天上搬救兵了。令小仙在此候著。此次擎蒼的這股怒氣尤其不同。若水下的神君府都震了幾震。小仙的土地廟也…」他自絮絮說著。忽地鍾身閃過巨大白光。白光中隱隱現出一個人影來。

我暗道不好。正欲衝下雲頭。身形卻忽地一滯。

夜華他在背後使了個絆子。趁我不留神給我下了定身咒。且電光火石間還祭出個法器來捆住了我雙腳雙手。我動彈不得。眼看著擎蒼快要從鍾裡出來了。急聲道:「你放開我。」

他沒搭理。將我一把推給若水土地。輕飄飄道了句:「照看好她。無論發生什麼也別讓她從雲頭上跌下來。」話畢左手一翻。現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寶劍。

我眼見著他持著這柄寶劍。迎風按下雲頭。直逼東皇鍾帶出的那片銀光。只覺得天都塌了。張了幾次口。全說不出話來。凌凌冷風掃得我一雙眼生疼。夜華逼進那片銀光之時。我聽得自己絕望道:「土地。你放開我。你想個法子放開我。夜華他這是送死。他身上的那點修為。這是在送死啊!」

土地喃喃回應了些什麼。大約是說這法器自有竅門。他解不開。這定身咒也定得古怪。他仍解不開。

求人不得只能自救。我凝氣欲將元神從體中提出。卻不想那法器不只鎖神仙的肉身。也鎖元神。我這一番拚死的掙扎全是無用。淚眼朦朧中東皇鍾鍾身四周的銀光已漸漸散去。夜華同擎蒼鬥法帶出的電閃雷鳴直達上天。土地在我們身旁做出一個小小的仙障來。以防我被這些戾氣傷著。

夜華他用來綁我的這個法器是個厲害法器。我大汗淋漓衝破了定身咒。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這個法器。

天昏地暗間。土地在我耳旁道:「姑姑。此處仍有些危險。小仙這仙障也不知能撐住幾時。要不挪挪地方罷。」

我聽得自己的聲音飄忽道:「你走罷。我在這裡陪著夜華。」

我此時雖被捆著。是個廢物。於夜華他沒有一絲用處。即便如此。我也想陪著他。看著他。

我從未見過夜華拿劍的模樣。沒想到他拿劍是這個模樣。

傳聞夜華的劍術了得。他手中劍名青冥。那些仰慕他的小神仙稱青冥既出。九州失色。我初聽得這個說法。覺得大約是他們小一輩的浮誇。今日見著青冥劍翻飛繚繞的劍花。九州失色誠然有些浮誇。但那光華卻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一動一靜之間帶出的雷霆之氣。將我的眼晃得一陣狠似一陣。

他二人打得難分難解。我站得太高。並不大能留意到誰佔了上風。但我曉得夜華他定然撐不得多久。我只盼著他能撐到折顏來。哪怕撐得他爺爺派的一幹不中用的天兵天將來也好。

若水之濱飛沙走石。黃土漫天。忽聽得擎蒼長笑三聲。笑畢長咳了一陣。緩緩道:「今日敗給你。我不服。若不是五百年前的大傷尚未將養好。今日出鍾又折了許多力氣。我絕無可能敗給你這黃毛小兒。」

那一派濃濃的煙塵漸散開。夜華以劍支地。單膝半跪在地上。道:「終究你是敗了。」

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去。顫抖著與土地道:「下方沒什麼了。你快將我放到地上去…」

土地手忙腳亂解仙障之時。東皇鍾爆出一片血色紅光。我靈台中半分清明不剩。擎蒼不是敗了麼?他既敗了。那東皇鍾緣何還能開啟?

夜華亦猛抬頭。沉聲道「你在這鍾上頭動了什麼手腳?」

擎蒼躺在塵土之上。微弱道:「你想曉得。為何我動也沒動東皇鐘。他卻仍能開啟。哈哈。我不過用了七萬年的時間。費了一番心思。將我的命同它連在一起罷了。若我死了。這東皇鍾便會自發開啟。看來我是要死了。不曉得與我陪葬的。是小子你。還是八荒的眾仙…」

他話尚未說完。我眼睜睜見著夜華撲進那一團紅蓮業火。

是誰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不!」

不。不能?抑或是不要、不許?東皇鍾開啟了又怎麼。八荒眾神都被焚盡又怎麼。終歸我們兩個是在一處的。燒成灰也是堆成一堆的灰。你怎麼。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

夜華他撲進東皇鍾燃出的紅蓮業火時。鎖住我手腳的那一件法器忽然鬆了。是啊。若法器的主人修為散盡了。這法器自然再捆不住人了。

紅蓮的業火將半邊天際灼得血紅。若水之濱一派鬼氣深深。我拼出全身修為祭出崑崙扇朝東皇鍾撞去。鍾體晃了一晃。在那紅光之中。我尋不見夜華的身影。

仿若從地底傳來的惡鬼噬魂聲。那聲音漸漸彙集。像是千軍萬馬揚蹄而來。匡——。東皇鐘的悲鳴。

紅光閃了幾閃。滅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東皇鍾頂跌落下來。

我踉蹌過去接住他。退了兩退。跌在地上。他一張慘白的臉。嘴角溢出絲絲的血痕。靠在我的臂彎中。眼中深沉的黑。一身玄色的長袍已被鮮血浸得透濕。卻因著那顏色。並看不出他渾身是血。

折顏說:「我一向覺得夜華總穿玄色十分奇怪。那次同他喝酒時便問了一問。我本以為他是極喜歡這個顏色的。他端著酒杯半天。卻同我開玩笑道。這個顏色不大好看。但很實用。譬如你哪天被人砍了一刀。血浸出來。也看不出那是一灘血。只以為你撞翻了水罐子。將水灑在身上了。看不出來你受傷。你著緊的人自然便不會憂心了。你的仇人自然也不能因砍到了你而痛快了。」折顏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我也欣慰夜華這悶葫蘆終於學會說玩笑話了。可到今日我才知道。他說的全是正經的。

三百年前。當我化成懵懂無知的素素時。自以為愛他愛得深入骨髓;待我失了記憶。只是青丘的白淺。當他自發貼上來說愛我。漸漸地令我對他也情動時。也以為這便是愛得真心了。

我不能原諒他當年不分青紅皂白剜了我的眼睛。逼得我跳下了誅仙台;不能原諒如今他口口聲聲地說愛我。不過是因著他當年欠了我的債。覺得愧疚;不能原諒他至始至終。從不懂我。說到底。我白淺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在情之一字上。卻自私得毫無道理。半點沙子也容不得。可我前世今生接連兩次栽到他的身上。兩回深深動情都是因的他。如今想來。我也未必曾懂得他。

譬如他為什麼總穿這一身玄袍。原來不是因為喜歡這個顏色。原來是為了不叫著緊的人憂心。不在仇人跟前示弱。我忘了。他一向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

七萬年前。墨淵用元神生祭東皇鍾時。口中吐的血。比他現在嘴角溢出的這幾絲血痕。豈是多了百倍。他的修為遠比不上那時的墨淵。那本應吐出的百倍的血。哪裡去了?

我低下頭猛地咬住他的嘴唇。全顧不得他身體那微微的一震。只管用舌頭頂開他的齒關。用力探進他口中。能感到一股腥熱的東西沿著我同他兩口膠合的縫隙蜿蜒淌下。他一雙眼睛黑得越發深沉。

我同夜華。在我是白淺的這一世裡。相愛不過九重天上的個把月。最親密的。不過那幾夜。

他一把推開我。咳得十分厲害。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刺得我的眼睛狠狠花了一花。推我那一把想是已使盡了他最後的力。他就那麼歪在地上。胸膛不停地起伏。卻動彈不得。

我爬過去將他重新抱住:「你又打算把他們全吞到肚子裡?你現在才多大的年紀。即便軟弱些。我也沒什麼可失望的。」

他好容易平復了咳嗽。想抬起手來。卻終歸沒抬上來。明明連說話都吃力。卻還是裝得一副從容樣子。淡淡道:「我沒什麼。這樣的傷。並不礙事。你。你別哭。」

我兩隻手都抱著他。沒法騰出手來抹臉。只瞧著他的眼睛:「用元神祭了東皇鐘的。除了墨淵。我還沒見到有誰逃過了灰飛煙滅的命運。便是墨淵。也足足睡了七萬年。夜華。你騙不了我的。你要死了。對不對?」

他身子一僵。閉上眼睛。道:「我聽說墨淵醒了。你同墨淵好好在一起。他會照顧好你。會比我做得更好。我很放心。你忘了我罷。」

我怔怔望著他。

那一剎那仿如亙古一般綿長。他猛地睜眼。喘著氣道:「我死也不可能說出那樣的話。我一生只愛你一個人。淺淺。你永遠不能忘了我。若你膽敢忘了我。若你膽敢…」聲音卻慢慢沉了下去。復又低低響起:「我又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