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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靠近他耳邊道:「你不能死。夜華。你再撐一撐。我帶你去找墨淵。他會有辦法的。」他的身子卻慢慢沉了下去。

我靠近他的耳邊大吼:「你若敢死。我立刻便去找折顏要藥水。把你忘得乾乾淨淨。一點也不剩。我會和墨淵、折顏還有四哥一起。過得很好很好。永遠也不會再想起你。」

他的身子一顫。半晌。扯出一個笑來。他說:「那樣也好。」

他在這世上。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也好。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終章

我坐在凡世一座樓子裡聽戲。夜華他離我而去已經三年整。

三年前。若水一戰。擎蒼身死。夜華以元神祭東皇鐘。魂飛魄散。玉清崑崙扇承了我半生仙力。向東皇鍾那重重一撞。引得東皇鍾悲鳴七日。

折顏說。他趕到時。夜華已經氣絕多時。我渾身是血。披頭散髮抱著他坐在東皇鍾底下。身周築起一道厚厚的仙障。誰也靠近不得。東黃鐘悲鳴七日。引得八荒眾神仙齊聚若水。天君派了座下十四個仙伯來取夜華遺體。十四個仙伯在外頭祭出鳴雷閃電連劈了七天七夜。也沒將那道仙障劈出個縫來。

折顏道。我以為你要抱著夜華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幸虧東皇鍾鐘聲傳得遠。擾了墨淵的清修。第八日上頭。將墨淵引來了。

他說過的那些我全記不得。那時我只覺得夜華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其實抱著他在若水之濱坐上一輩子也不錯。縱然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再也不能勾起嘴角淡淡的笑。再也不能靠在我耳邊沉沉喚我的名字。再也不能…可至少我能看看他的臉。我曉得他在我旁邊。

折顏說墨淵是在第八日上頭趕來的。他什麼時候來的我不清楚。朦朧中大約有個印象。那時我坐在東皇鍾底下腦中空空。前塵後事全不曉得。恍一睜開眼卻見著墨淵他立在仙障之外。皺眉瞧著我。

我一顆幹成枯葉的心稍有些知覺。才反應過來自己仍然或者。夜華生祭了元神散了魂魄。夜華他死了。我看見墨淵他就在近處。覺得墨淵他大約能有辦法救一救夜華。他當年也是歷了東皇鍾這個劫的。最後仍然回來了。我覺得只要能救得了夜華。只要能讓他再開口叫我一聲淺淺。莫說七萬年。七十萬年我也能等得心甘。

我撤了仙障。本想抱著夜華跪到墨淵身邊求他救一救。真要起來看時卻全身無力。等墨淵疾走兩步過來。檢視了半日。歎了口氣沉重道:「置一副棺木。讓夜華他走得好些吧。」

墨淵重回了崑崙墟。我將夜華帶回了青丘。十四個仙伯亦步亦趨跟著。我覺得夜華他是我的。我不能交給任何人。一串仙伯在谷口侯了半月。無功而返。回九重天向天君覆命。

第二日。夜華他一雙爹娘便駕臨了青丘。

他那面上溫婉又乖順的親娘氣的渾身發抖。濕透的秀帕一面揩拭眼角一面道:「我今年日始知你原來就是當年那個凡人素素。我兒夜華卻是造了什麼孽。前後兩次都是栽在你身上。你做素素時他巴心巴肝為你。為了你甚至打算放棄太子位。你同昭仁公主之間的債。天君當年判你還她眼睛。判你產下阿離後受三月雷劈之刑。你不過失了一雙眼睛罷了。我兒卻也代你受了雷刑。你便要死要活地去跳誅仙台。好。你跳了。我兒夜華他也隨著你跳了。這是你飛昇上神的一個劫。夜華他呢。兒他。他這一生自遇見你便沒一時快活過。他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又為他做了什麼?你什麼也沒做。卻心安理得霸著他。如今他死了。你連他的屍首也要霸佔著嗎?我只問你。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憑什麼?」

我嗓子發澀。往後踉蹌了兩步。迷谷一把扶住我。

夜華他爹在一旁道:「夠了。」又轉身與我道。「小兒誅殺鬼君擎倉。以元神阻擋東皇鍾滅噬諸天。乃是為天地大道而死。天君已有封彰。樂婿之言皆為婦人之見。上神不必放在心上。然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上神確該歸還。上神雖與小兒有過一紙婚約。終未大婚。佔著小兒的屍首。於情於理。有些不合。小兒生前位列天族太子。天庭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小兒此種。理當葬在第三十六天的無妄海終。還請上神成全。」

夜華被帶回九重天那日。是個陰天。略有小風。

我親遍了他的眉毛眼睛臉頰鼻樑。移向他的嘴唇時。心中存了極荒唐卑微的念頭。希望他能醒來。能抵著我的額頭告訴我:「我不過問你開個玩笑。」可終歸是我的癡念妄想。

夜華被他爹娘放進一副冰棺材裡頭。當著我的面。抬出了青丘。我只留下了他一襲染血的玄袍。

此前折顏送了棵桃樹給我。我將它栽到了狐狸洞口。日日澆水添肥。不日這桃樹便長得枝枝杈杈。桃樹開出第一朵花那日。我將夜華留下的玄袍收斂入棺。埋在這桃樹底下。做了個衣冠塚。不曉得待這棵桃樹繁華滿枝時。它會是個什麼模樣。

連谷說:「姑姑。您還記得您有個兒子嗎。要將小殿下接回青丘嗎?」

我搖了搖手。我自然記得我有個兒子。我給他起名叫阿離。但眼下我連自己都不大有功夫照顧。更遑論阿離。他在天上會被照顧的很好。

夜華被他爹娘帶走後。我在桃樹下枯坐了半月。整日裡渾渾噩噩。眼前常出現他的幻影。皆是一身玄袍。頭髮柔柔散下來。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或靠在我膝頭翻書。或坐在我對面擺一張幾作畫。水君布雨時。還會將我揉在懷中。幫我遮雨。枯坐在桃樹下著半月。我覺得夜華他時時伴著我。我很圓滿。

我覺得心滿意足。折顏四哥連帶迷谷、畢方四個卻彷彿並不那麼心滿意足。第十六日夜裡。四哥終於忍無可忍將我提了進了狐狸洞。放到水鏡跟前一照。斂著怒氣道:「你看看你都成了個什麼樣子。夜華死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嗎?」

四哥話說得不錯。我覺得我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不曉得是不是我灰飛煙滅了。就一定能找到夜華。灰飛煙滅這檔事。總覺得大約是什麼都剩。一概回歸塵土了。倘若我灰飛煙滅了。說不定就記不得夜華了。那還是不要灰飛煙滅的好。如今我還能時時看到他在我跟前對著我笑。這樣挺好。

水鏡裡頭的女神仙面色慘白。形容憔悴。雙眼縛著厚厚的白綾。那白綾上還沾了幾片枯葉。這個白綾長得同我日常縛的那一條不大一樣。腦子慢吞吞轉一圈。哦。月前折顏將我捉去換了眼睛。這個白綾是他制的上了藥水的白綾。是以同阿爹為我做的不一樣些。

四哥歎了口氣。沉重道:「醒醒吧。你也活到這麼大歲數了。生離死別的。還看不開嗎?」

也不是看不開。只是不曉得該怎麼看的開。如果我曉得該怎麼做。興許就能看的開了。那夜喝醉打碎結魄燈。令我想起三百年前那樁往事時。不曉得怎麼。全記不得夜華的好。排在眼前的全是他的不好。如今。夜華去後。卻全想不起他的不好。腦中一日日閃的。全是他的好。我從前罵離鏡罵得振振有詞。說他這一生都在追求未得到的東西。一旦佔有便再不會珍惜。我何嘗不是如此。

長河月圓。夜深入寂。無事可做。只能睡覺。

我原本沒想著能夢到夜華。這個夢裡。我卻夢到了他。

他靠在一張書案後頭批閱公文。半響。將一干文書掃在一旁。微蹙著眉喝了口茶。茶杯擱下時抬頭盈盈笑道:「淺淺。過來。跟我說說昨日又看了什麼戲文話本。」

我沉在這個夢裡不願醒來。這真是老天爺賜的恩德。我枯坐在桃樹下時。那些幻影從不曾同我說話。夢中的這個夜華。卻同活著時沒什麼兩樣的。不僅能同我散散步下下棋。還能同我說說話。

自此之後。我日日都能夢到他。我覺得睡覺真是個好活動。

其實換個角度來想一想。也就釋然了。他們凡界有個莊周夢蝶的典故。說一個叫莊周的凡人做夢變作了只蝴蝶。翩翩起舞十分快樂。不一會兒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仍是凡人莊周。不曉得是莊周做夢變作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作了莊周。從前我實實在在的過日子。把現實全當做空幻。如今這樣令我十分痛苦。那不如掉個個兒。把夢境當作真的來過日子。把現實全當作空幻。人生依然一樣沒差。不過換種過日子的方法而已。卻能令我快樂滿足。這也是一種看開吧。

折顏同四哥見我起色漸好。只是日漸嗜睡而已。便也不再常看著我。大約他們已多多少少放了些心。

九重天沒傳來新立太子的消息。只聽說昭仁公主素錦被永除仙籍了。因東皇鍾異動時。她身為守鍾仙娥。卻未能恪盡職守。及時上報天庭。她身在其職卻不能行其責。間接害得太子夜華與擎倉一戰孤立無援。終以自身元神生祭東皇鐘。魂飛魄散。天君痛失長孫。震怒非常。當即將她貶下了九重天。列入六道輪迴。要經百世情劫。

我覺得天君對素錦這一罰罰得有些過了。大約是遷怒。但這些事終與我無干。便也只是當個閒聞來聽聽。

調個角兒來走這條人生路。我走的很好。在這個人生裡頭。我相信夜華是活著的。

當初做給他的那個衣冠塚成了我最不願見到的東西。因它時時提醒著我。這一切都是你虛構出來的。夜華死了。他死了。我覺得那個地方是個極恐怖的地方。又狠不下心差迷谷將那衣冠塚掀了。便只得在狐狸洞中另打一個洞口。

四哥得空時常帶我去凡界逛一逛。聊以遣我的懷。順便遣他的懷。遊山時他會說:「你看這高聳入雲的大山。站在山頂一看。這世間一切都渺小至斯。不會令你心胸瞬時博大起來嗎?不會令你覺得小兒女情傷不過是天邊的浮雲。一揮手便可抹去嗎?」游水時他會說。「你看這飛流直下的瀑布。奔騰入河川。不捨晝夜。且從不回頭。你看了這個瀑布。不會覺得人生亦是如此。不能回頭。總是要向前看的嗎?」游集市時他會說。「你看這螻蟻一般的凡人。能在世上走的不過數十載春秋。且還受司命排的種種命格所困。種田的大多一生窮苦。讀書的大多志不能展。養在深閨的好兒女大多嫁個王八丈夫。可他們仍歡歡喜喜的過著。你可看了這些凡人。不會覺得自個兒比他們好上太多了嗎?」

初初我還聽著。後來他說上了癮。每回都要這麼說一說。我嫌棄他囉嗦。再去凡界便只一個人了。

夜華去後第三年的九月初三。我在凡界聽戲。遇見方壺仙山上一個叫織越的小神仙。在凡界聽戲須得照著凡界的本子來。覺得角唱得好便捧個錢場。喝彩時投幾枚賞錢到戲台上。也算不辜負了戲子們一番慇勤。

織越小仙大約頭一回到凡界看戲。見紅木雕欄後頭一干看戲的扔銀錢扔得熱鬧。眼紅也想仍。卻兩袖空空的挺寒酸。她一眼看破我的仙身。喜滋滋自報了家門。找我借些打賞的銀錢。我雖有些奇怪她一個小神仙自當習得變化之術。變一兩個銀錢出來理當是樁小事。還是借了幾顆夜明珠給她。後來才曉得她爹娘怕她下界冶遊惹禍端。將她的仙力封了。

原本這不過是個點頭之緣。此後我去凡界看戲卻回回都能遇得到她。這點頭之緣便生生被變成了個長久的緣分。織越生的喜辣活潑。又不纏著我打聽我是誰。家住哪裡。芳齡幾何。我覺得難得。再則聽戲時能有個人說說話。又不是四哥「你看這跌宕起伏的戲文——」這種話。也挺不錯。

這麼一來而去的與她同聽了十多場戲。算算日子。大約已兩月有餘。